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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二章

    那是圆舞曲的结束。

    灯光变幻,明暗闪烁不定,那一轮最大的光圈在人群中来回穿寻。低魅中露着暗中的疯狂和热情。

    舞曲分明热烈起来,清晰的鼓点,独特的断音,一下下打在人们心底,却又矜持着透着优雅和自持,仿佛在冷眼旁观下面的狂欢盛幕。

    他的右臂环上司年的腰,有一瞬间,似乎难以寻找倒适合的位置。她的衣料柔滑,而腰肢细软,他的手轻轻触到,却再也不敢靠近。于是微微蜷起了指尖,低头问她:“准备好了么?”

    那个声音,仿佛天生为了她,等待了很久——司年终于幡然大悟,低声脱口而出:“林先生?”

    银色华贵的面具,让他的笑看起来清俊而雅然,他并没有回答,只是说:“是探戈。”

    贴的那么近,他滑下手臂,抬起她的左臂,放在自己身上,又握住她的另一只手,彼此的气息清晰可闻。

    她的无措和他的淡然,一目了然。

    周围的人们已经开始舞动,而司年终于着急起来:“我……不会。”

    不会?

    被银色面具遮住的英俊的脸上滑过怔忡的表情,他想起很久以前,他们曾经在那幢小屋子里,一起看的那部电影。失明却风度翩翩的男人,和美丽纤细却失意的女人。

    他犹记得台词,盲人这样向少女邀舞。

    他说,你想学探戈么?

    他说,即便跳错了,没关系,继续探戈。

    噼啪的火星在壁炉里跳跃着,其实那点火焰说不上温暖,只是她喜欢,说这就是感觉。因为又抱着靠枕,又躺在他怀里,永远都不会觉得寒冷。画面一幅幅的闪过,盲人和少女的探戈终于结束,帕西诺的风度终于彻底迷倒了她。

    彼时她扑在自己的肩上,喃喃的絮语,无限的向往:“我们一起跳,好么?”

    于是,他刻意的再低下头去,几乎贴着她的耳畔,声音里有一种奇妙的醉人力量,竟然可以安抚下自己怀里几乎要落荒而逃的女子:“别担心,跟着我的脚步。”

    很久以前就有人告诉他,探戈的舞步中,男人要刚毅果敢,刻意的避开女伴的脸庞,那样的舞才叫人觉得韵味十足。可是面具之下,他毫不避讳,温柔的凝视共舞的女孩,仿佛那些因为紧张而不断的小动作都是如此可爱。

    司年确实不会探戈,从一开始就踩错鼓点,看着林季常的舞步流畅而坚定,更是觉得慌乱不堪。他却丝毫没有因为对方的青涩而不满,音乐节奏加快的一刻,开玩笑的似的一手揽着她的腰,往外轻轻一送。司年觉得自己几乎要摔向地面的一刹那,那双手又及时的将她拉回来,重又贴近自己。

    因为舞动带起的轻风,他忽然在这几乎没有间隙的互相靠近之中,淡淡分辨出了酒精的味道,从她的身上弥散开。于是皱眉,目光流连在她的唇侧。她嘴角的弧度总是很柔美,又带着浅浅翘起的弧度,今天化了妆,取了玫瑰花瓣的色泽,勾勒出比平时妩媚的唇形。他忍不住去贴近她的脸庞,耳鬓厮磨间,将她圈定在怀里,向更深远的舞池,向更繁闹的人群间流淌而去。

    司年因为这个略带激烈的小动作,原本柔顺的鬓发散下了一络,有些蓬松,却慵懒的趴回他的肩上,因为觉得有趣,轻轻的笑出声音来。原本还有些紧张,竟然在片刻后消失殆尽了。他亦在银色的金属之后展眉而笑,轻轻触着她长裙的手也重新找到了位置,加重了力道,贴合在了她背部的曲线上。

    或许真是因为他的舞步太娴熟,又高雅自信的掌控着节拍,司年跟着他的步子,轻松如游戏一般,找到了那种韵律。就连那快慢顿挫的节奏,也如同有了生命,可以在那瞬间被感知。

    她的额头恰巧抵着他的脸颊,隔着面具,林季常的脸上一片冰凉,可是内心深处,却因为这一刻的拥抱,泛出了热度。他嘴角轻轻扬起,目光如星似钻,带起了她的手,看着她优雅而美丽的在自己身前旋转,另一只手在她纤细的腰肢上拨转。说不清是微醺,还是简单的回旋,甚至他在腰间的撩拨,这种种的缘由,那一刻无数的情绪翻涌上来,她只是觉得,这样的一支舞曲,自己有着前所未有的期待。

    这么熟悉的感觉,她甚至可以感知他的手何时会轻轻一送,将自己推离开去,又在何时会用力的收紧,几乎面颊贴着面颊,再也不分彼此。而俯仰之间,一松一抱,司年的发丝已经散逸开去。顺滑的长发因为曾被盘卷起,此刻带了轻微的弧度,一半散落在他的手臂上。乌发如云,仿佛可以将着两个人和外边的世界隔离开,轻轻一嗅,随处都有怡然的味道。

    舞曲太短,可又太长,或许这是最后一个□。最后的节拍终于敲响,褪去了和缓,比以往的任何一次都激烈,只剩简洁的韵动。

    他的左手还握着她的右手,在另一只手放开她之前,忽然轻轻的低下头,眼神中一抹顽意,快速的亲吻在她的手背上。蜻蜓点水,蝶翼轻扫,那痒痒的触感,像是极细的电流,从司年的手背,瞬间就滑到了心底。亲密的感觉这样美好,以至于在一瞬间的离开后,骤然觉得寒冷而眷恋。司年的身体急速的往外回旋,脑海中一时间竟然全是酸楚,迫不及待的想要重新靠近他。她抬起眉眼,去找他的眼睛。可是激烈的回旋错步中,或许他只是沉默的等待,又或许是急切的渴望,她看不真切。

    音乐重新和缓下来。他也已经重新拉回司年,面对面的,几乎半抱着她,将她横置在自己的腿上,一只手自然的顺着她腿部的曲线往上,恰巧滑在了她的长裙分叉的地方。

    周围轻轻的掌声,停下舞步的年轻男女们,彼此轻笑着,看着最后亲昵的姿态,又因为面具的阻挡,笑得微微肆意。

    司年从舞曲中回到现实,终于低头看了看自己和他这样叫人遐想无限的姿势,他的手和自己□的肌肤相接触,热得几乎能将肌肤灼伤。她身子一动,白玉面具也无法遮挡此刻轻红欲漾的脸色。

    林季常慢慢放开她,低低笑着,露出的那双眼睛中乌黑晶芒四射,扶着她的腰,让她站起来:“跳得不错。”

    刚才那一曲舞……真的是自己踩的节奏和韵律,最后跳了出来?情绪慢慢平复下来,司年觉得不可思议,随着他走回了舞池边,说:“谢谢你。”

    他停下步子等她,最后轻轻点头:“不,你跳得很好。”他顿了顿,又说,“真的很好。”他还想说什么,可终究只是微微扬起了脸庞,侧影寂寞落拓。

    他想起自己刚跨入会场的那一刻,目光毫不犹豫的就掠向了角落坐着的那个女孩:黑色长裙,白色面具,只有唇色樱红。她像是无法溶入这个环境,正带了少许的羞涩和好奇小心的窥望。

    可其实,这样的容颜,这样的身姿,她难道不知道么?她本该在众人注目的地方飞扬舞步,如同莲花在人群寂黑的深处绽放,而不是漠然坐着,仿佛事不关己。

    他忍不住,一步步的走向她,直到一曲舞毕。难道是因为太久没笑么?为什么和她说话的时候,连微笑都困难?太过酸涩的语气涌在了唇齿间,最后也不过说了句:“谢谢你陪我。”心底又淡淡的涌起了自嘲,谢来谢去,真的陌生至此了么?可事实就是如此,他不可能再替她整理凌乱的长发——连这样都不可以,还剩下了什么?

    司年的语气却一派天真:“好像你寂寞的时候,都是我在陪你呢。”她说的那样轻松,仿佛一切都是巧合,而于他,却不啻于讽刺——他寂寞的时候,不是向来有她陪着的么?

    林季常觉得有些热,也许是身上的小燕尾服太严实了,也许是现场的气氛太热烈,甚至顾不上去回答她,他忍不住伸手去松颈间的领结。

    确实也不用回答了,已经有人轻轻走过来,在他耳边轻轻说了句话,他回转了眼神,略微俯下身子,对司年说:“失陪了。”

    音乐声已经彻底的消失了,人群重又喧杂,一波波的在往舞池外涌出来。灯光有些叫人捉摸不定的在忽闪,但是毫无疑问,是在一点点的亮起来。

    腰间的余温还在,可司年的目光却随着那个快步离开的背影一点点的冷却下去。她看着他停下脚步,而那一刻,灯火通明,因为光线若有若无的牵引,所有人的注意力慢慢聚集在这个男人的身上。他似有些不耐烦,伸手摘下了面具。

    他将银色的面具从脸上剥下,薄削的唇微微一抿,肤色又被闪亮的灯光一照,眸子更加的黑沉,像是沉甸甸的铁,又像觅食的鹰,只是在会场巡梭了一转,刹那间就寂静无声。

    司年想,这么英俊的人,如果此刻能笑一笑,或许就不会如剑锋般凌厉的叫人害怕了,那该是多么的吸引人呵。可是他不会,就这么静静站着,轻轻的开口,将冰冷的声音传到了会场的每一个角落,想要将热烈的气氛浇熄,将适才的一曲探戈彻底的抹去。

    他开口说了什么,恍恍惚惚的,司年全没听见,却唯独记得最后一句。因为那时候,周围全是一片轻轻的活跃的笑声,似乎那些笑声逐渐染上了那个男人的脸颊,他抬起嘴角,却抿着锋锐的唇线,淡淡的说:“把面具摘下来吧。总该让大家知道谁拿了大奖。”

    说话间,人人摘下了面具。骄傲的孔雀,绚烂的蝴蝶,精致的小丑,全都消失了。依然是这个世界,不带一点神秘,互相间重新点头微笑。

    可是,面具脱落的一瞬,却会自然而然的罩上另一层外壳,不知是悲哀,还是幸运。

    司年怔怔的,有些木然的随着众人,轻轻的拿下面具。像是不透风的世界,忽然又微风吹过来,带起翩跹发丝,然后细细长长的发丝又迷进了眼中,她觉得隔了那么多人,可是林季常漫不经心的扫她一眼,然后远远的对自己轻笑,就像是探戈结束前印在手背上的那个吻,带了几分独属两人的作弄和亲密。

    此刻,因为有人抽中了大奖,全场尖锐的口哨欢呼声,如焰火般的绽开,而光线是浓浓的暖橘色,仿佛人的心境,正在烈火中灼烧,迫不及待,热切而兴奋。

    司年忽然就一个激灵,身子微微痉挛抽搐了一下。密集的人群,一张张晃过的脸庞,狰狞的面具,烟雾蒸腾的空间,她想起了在安西的那家酒店,也是这样叫人觉着窒息的气味,或者更遥远的,天生能敏感的察知这样的味道。

    她真是觉得透不过气来,低了头,一步步的挪向门口,走得又急又快,这么大的会场,只觉得逼仄得容不下自己呼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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