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是圓舞曲的結束。
燈光變幻,明暗閃爍不定,那一輪最大的光圈在人羣中來回穿尋。低魅中露着暗中的瘋狂和熱情。
舞曲分明熱烈起來,清晰的鼓點,獨特的斷音,一下下打在人們心底,卻又矜持着透着優雅和自持,彷彿在冷眼旁觀下面的狂歡盛幕。
他的右臂環上司年的腰,有一瞬間,似乎難以尋找倒適合的位置。她的衣料柔滑,而腰肢細軟,他的手輕輕觸到,卻再也不敢靠近。於是微微蜷起了指尖,低頭問她:“準備好了麼?”
那個聲音,彷彿天生為了她,等待了很久——司年終於幡然大悟,低聲脱口而出:“林先生?”
銀色華貴的面具,讓他的笑看起來清俊而雅然,他並沒有回答,只是説:“是探戈。”
貼的那麼近,他滑下手臂,抬起她的左臂,放在自己身上,又握住她的另一隻手,彼此的氣息清晰可聞。
她的無措和他的淡然,一目瞭然。
周圍的人們已經開始舞動,而司年終於着急起來:“我……不會。”
不會?
被銀色面具遮住的英俊的臉上滑過怔忡的表情,他想起很久以前,他們曾經在那幢小屋子裏,一起看的那部電影。失明卻風度翩翩的男人,和美麗纖細卻失意的女人。
他猶記得台詞,盲人這樣向少女邀舞。
他説,你想學探戈麼?
他説,即便跳錯了,沒關係,繼續探戈。
噼啪的火星在壁爐裏跳躍着,其實那點火焰説不上温暖,只是她喜歡,説這就是感覺。因為又抱着靠枕,又躺在他懷裏,永遠都不會覺得寒冷。畫面一幅幅的閃過,盲人和少女的探戈終於結束,帕西諾的風度終於徹底迷倒了她。
彼時她撲在自己的肩上,喃喃的絮語,無限的嚮往:“我們一起跳,好麼?”
於是,他刻意的再低下頭去,幾乎貼着她的耳畔,聲音裏有一種奇妙的醉人力量,竟然可以安撫下自己懷裏幾乎要落荒而逃的女子:“別擔心,跟着我的腳步。”
很久以前就有人告訴他,探戈的舞步中,男人要剛毅果敢,刻意的避開女伴的臉龐,那樣的舞才叫人覺得韻味十足。可是面具之下,他毫不避諱,温柔的凝視共舞的女孩,彷彿那些因為緊張而不斷的小動作都是如此可愛。
司年確實不會探戈,從一開始就踩錯鼓點,看着林季常的舞步流暢而堅定,更是覺得慌亂不堪。他卻絲毫沒有因為對方的青澀而不滿,音樂節奏加快的一刻,開玩笑的似的一手攬着她的腰,往外輕輕一送。司年覺得自己幾乎要摔向地面的一剎那,那雙手又及時的將她拉回來,重又貼近自己。
因為舞動帶起的輕風,他忽然在這幾乎沒有間隙的互相靠近之中,淡淡分辨出了酒精的味道,從她的身上彌散開。於是皺眉,目光流連在她的唇側。她嘴角的弧度總是很柔美,又帶着淺淺翹起的弧度,今天化了妝,取了玫瑰花瓣的色澤,勾勒出比平時嫵媚的唇形。他忍不住去貼近她的臉龐,耳鬢廝磨間,將她圈定在懷裏,向更深遠的舞池,向更繁鬧的人羣間流淌而去。
司年因為這個略帶激烈的小動作,原本柔順的鬢髮散下了一絡,有些蓬鬆,卻慵懶的趴回他的肩上,因為覺得有趣,輕輕的笑出聲音來。原本還有些緊張,竟然在片刻後消失殆盡了。他亦在銀色的金屬之後展眉而笑,輕輕觸着她長裙的手也重新找到了位置,加重了力道,貼合在了她背部的曲線上。
或許真是因為他的舞步太嫺熟,又高雅自信的掌控着節拍,司年跟着他的步子,輕鬆如遊戲一般,找到了那種韻律。就連那快慢頓挫的節奏,也如同有了生命,可以在那瞬間被感知。
她的額頭恰巧抵着他的臉頰,隔着面具,林季常的臉上一片冰涼,可是內心深處,卻因為這一刻的擁抱,泛出了熱度。他嘴角輕輕揚起,目光如星似鑽,帶起了她的手,看着她優雅而美麗的在自己身前旋轉,另一隻手在她纖細的腰肢上撥轉。説不清是微醺,還是簡單的迴旋,甚至他在腰間的撩撥,這種種的緣由,那一刻無數的情緒翻湧上來,她只是覺得,這樣的一支舞曲,自己有着前所未有的期待。
這麼熟悉的感覺,她甚至可以感知他的手何時會輕輕一送,將自己推離開去,又在何時會用力的收緊,幾乎面頰貼着面頰,再也不分彼此。而俯仰之間,一鬆一抱,司年的髮絲已經散逸開去。順滑的長髮因為曾被盤捲起,此刻帶了輕微的弧度,一半散落在他的手臂上。烏髮如雲,彷彿可以將着兩個人和外邊的世界隔離開,輕輕一嗅,隨處都有怡然的味道。
舞曲太短,可又太長,或許這是最後一個□。最後的節拍終於敲響,褪去了和緩,比以往的任何一次都激烈,只剩簡潔的韻動。
他的左手還握着她的右手,在另一隻手放開她之前,忽然輕輕的低下頭,眼神中一抹頑意,快速的親吻在她的手背上。蜻蜓點水,蝶翼輕掃,那癢癢的觸感,像是極細的電流,從司年的手背,瞬間就滑到了心底。親密的感覺這樣美好,以至於在一瞬間的離開後,驟然覺得寒冷而眷戀。司年的身體急速的往外迴旋,腦海中一時間竟然全是酸楚,迫不及待的想要重新靠近他。她抬起眉眼,去找他的眼睛。可是激烈的迴旋錯步中,或許他只是沉默的等待,又或許是急切的渴望,她看不真切。
音樂重新和緩下來。他也已經重新拉回司年,面對面的,幾乎半抱着她,將她橫置在自己的腿上,一隻手自然的順着她腿部的曲線往上,恰巧滑在了她的長裙分叉的地方。
周圍輕輕的掌聲,停下舞步的年輕男女們,彼此輕笑着,看着最後親暱的姿態,又因為面具的阻擋,笑得微微肆意。
司年從舞曲中回到現實,終於低頭看了看自己和他這樣叫人遐想無限的姿勢,他的手和自己□的肌膚相接觸,熱得幾乎能將肌膚灼傷。她身子一動,白玉面具也無法遮擋此刻輕紅欲漾的臉色。
林季常慢慢放開她,低低笑着,露出的那雙眼睛中烏黑晶芒四射,扶着她的腰,讓她站起來:“跳得不錯。”
剛才那一曲舞……真的是自己踩的節奏和韻律,最後跳了出來?情緒慢慢平復下來,司年覺得不可思議,隨着他走回了舞池邊,説:“謝謝你。”
他停下步子等她,最後輕輕點頭:“不,你跳得很好。”他頓了頓,又説,“真的很好。”他還想説什麼,可終究只是微微揚起了臉龐,側影寂寞落拓。
他想起自己剛跨入會場的那一刻,目光毫不猶豫的就掠向了角落坐着的那個女孩:黑色長裙,白色面具,只有唇色櫻紅。她像是無法溶入這個環境,正帶了少許的羞澀和好奇小心的窺望。
可其實,這樣的容顏,這樣的身姿,她難道不知道麼?她本該在眾人注目的地方飛揚舞步,如同蓮花在人羣寂黑的深處綻放,而不是漠然坐着,彷彿事不關己。
他忍不住,一步步的走向她,直到一曲舞畢。難道是因為太久沒笑麼?為什麼和她説話的時候,連微笑都困難?太過酸澀的語氣湧在了唇齒間,最後也不過説了句:“謝謝你陪我。”心底又淡淡的湧起了自嘲,謝來謝去,真的陌生至此了麼?可事實就是如此,他不可能再替她整理凌亂的長髮——連這樣都不可以,還剩下了什麼?
司年的語氣卻一派天真:“好像你寂寞的時候,都是我在陪你呢。”她説的那樣輕鬆,彷彿一切都是巧合,而於他,卻不啻於諷刺——他寂寞的時候,不是向來有她陪着的麼?
林季常覺得有些熱,也許是身上的小燕尾服太嚴實了,也許是現場的氣氛太熱烈,甚至顧不上去回答她,他忍不住伸手去松頸間的領結。
確實也不用回答了,已經有人輕輕走過來,在他耳邊輕輕説了句話,他迴轉了眼神,略微俯下身子,對司年説:“失陪了。”
音樂聲已經徹底的消失了,人羣重又喧雜,一波波的在往舞池外湧出來。燈光有些叫人捉摸不定的在忽閃,但是毫無疑問,是在一點點的亮起來。
腰間的餘温還在,可司年的目光卻隨着那個快步離開的背影一點點的冷卻下去。她看着他停下腳步,而那一刻,燈火通明,因為光線若有若無的牽引,所有人的注意力慢慢聚集在這個男人的身上。他似有些不耐煩,伸手摘下了面具。
他將銀色的面具從臉上剝下,薄削的唇微微一抿,膚色又被閃亮的燈光一照,眸子更加的黑沉,像是沉甸甸的鐵,又像覓食的鷹,只是在會場巡梭了一轉,剎那間就寂靜無聲。
司年想,這麼英俊的人,如果此刻能笑一笑,或許就不會如劍鋒般凌厲的叫人害怕了,那該是多麼的吸引人呵。可是他不會,就這麼靜靜站着,輕輕的開口,將冰冷的聲音傳到了會場的每一個角落,想要將熱烈的氣氛澆熄,將適才的一曲探戈徹底的抹去。
他開口説了什麼,恍恍惚惚的,司年全沒聽見,卻唯獨記得最後一句。因為那時候,周圍全是一片輕輕的活躍的笑聲,似乎那些笑聲逐漸染上了那個男人的臉頰,他抬起嘴角,卻抿着鋒鋭的唇線,淡淡的説:“把面具摘下來吧。總該讓大家知道誰拿了大獎。”
説話間,人人摘下了面具。驕傲的孔雀,絢爛的蝴蝶,精緻的小丑,全都消失了。依然是這個世界,不帶一點神秘,互相間重新點頭微笑。
可是,面具脱落的一瞬,卻會自然而然的罩上另一層外殼,不知是悲哀,還是幸運。
司年怔怔的,有些木然的隨着眾人,輕輕的拿下面具。像是不透風的世界,忽然又微風吹過來,帶起翩躚髮絲,然後細細長長的髮絲又迷進了眼中,她覺得隔了那麼多人,可是林季常漫不經心的掃她一眼,然後遠遠的對自己輕笑,就像是探戈結束前印在手背上的那個吻,帶了幾分獨屬兩人的作弄和親密。
此刻,因為有人抽中了大獎,全場尖鋭的口哨歡呼聲,如焰火般的綻開,而光線是濃濃的暖橘色,彷彿人的心境,正在烈火中灼燒,迫不及待,熱切而興奮。
司年忽然就一個激靈,身子微微痙攣抽搐了一下。密集的人羣,一張張晃過的臉龐,猙獰的面具,煙霧蒸騰的空間,她想起了在安西的那家酒店,也是這樣叫人覺着窒息的氣味,或者更遙遠的,天生能敏感的察知這樣的味道。
她真是覺得透不過氣來,低了頭,一步步的挪向門口,走得又急又快,這麼大的會場,只覺得逼仄得容不下自己呼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