黑暗中,他唇角扬起无奈和心疼的浅浅弧度,笑得无声。
“……请给我川蔺三钱,白芍四钱,当归四钱,熟地五钱,拘祀三钱……啊!黄蕾、党参和伏等、肉桂也给我一些,再包半斤红枣,一点甘拿……”记得大厨说要这些,还有缺什么吗?
“这位爷儿,是给夫人补身的吧!我们店里还有老山参,炖鸡熬汤最适合。”笑容满面的掌柜极力推荐上等补品,就怕客人不识货。
“什么爷儿,我是女……喔!我尚未成亲,哪来的夫人,是买给我家妹子进补的。”凤栖岚一时忘了她现在是男儿身,差点脱口说自己是女人。
“哎呀,爷儿的妹子好福气,你闻闻这味儿,全是刚进的新货,我们店里是童叟无欺,绝不多赚你一文钱。”
她稍微考虑了一下,没多犹豫地付钱。“分起三份包起来,老山参我也要了,别贪我银子,算便宜点。”她身上银子可不多。
虽然乔灏以摄政玉身分塞给她几张银票,但她觉得无功不受禄,受之有愧,因此悉数退回,只接受莲香楼的款待和这一处栖身之所。
而她的银子来源是她本身腕上配戴的红玉手镯,以及价值连城的红宝石额饰,她请莲香楼掌柜代为典当,换取银两。
银子除了拿来买一些养颤美容的东西,她还想买点药材为墨尽日补补身子,所以她在未告知的情况下偷偷跑出莲香楼,她想以她目前的样子,那群黑衣人应该不会注意她才是,毕竟他们要找的人是邀凤公主,而非一个大男人。
离开药浦她去了趟市集,在外头转了半天才回莲香楼。
而一直待在房内的墨尽日看她持着大包小包的东西进房,便觉得奇怪,见她拿了个火炉、瓷瓮一副要煮食的架式,更觉摸不着头脑,看了好半晌,他终于忍不住问了——
“我能问一声你在干什么吗?”懒懒的嗓音轻扬,带着一丝特别的娇柔和轻软的腔调。
美人卧榻,赏心悦目,但是里头装的是男人魂魄。
“我咳、咳、你别管,一边待着。”可恶,都是烟,这火为什么这么难升吶,火石一打就该烧旺了,她却怎么也点不着,还好几次笨拙地敲到手。
墨尽日百般无聊地托看腮,懒洋洋地横了一眼,“可是这烟憧得我难受,你确定你没有烧房子的打算。”
“谁烧……咳咳……咳!你没看见我在升火吗?”她就不信升不起来,多试几次总会成功。
“恕我眼拙,我只看到乌烟弥慢,火在哪里?”难道他要成仙了,在烟雾中缓缓往上飘?
凤栖岚咳了好几声,捂着嘴巴闷声道:「我正在升。]
“你知道很快就天黑了。”他瞟了眼窗外。等她把火点看了,太阳也西落了,星星一闪一闪地照看她的拙样。
“……你可以少说点风凉话吗?为子孙积点德。”他那张嘴能不能别那么刻薄啊,说出来的话真会气死人。
他冷嗤,“这辈子还没过完,顾不到后代子孙。”
升不起火又有个人在旁边冷语嘲弄,加上这具身体易怒,凤栖岚难免有些不痛快。“你行你来升呀!我点高香让你早登琼瑶殿。与瑶池仙子同享仙乐。”
“求人的语气是咒人死吗?”他摇着头,对她不示弱的态度感到不以为然。有求于人就要低声下气,而非趾高气扬。
下了榻,他信步走来,衣袍翩然,长发只插了一支白玉钗,足下是翠竹成林的软缎雪靴,倒真有几分仙子的风姿。
她噘着嘴,模样有令人惊惊的娇媚,“本来就很难嘛!你看我手都打肿了,这火还是不合作,只冒烟不起火。”
看到被她养得白哲不少却微肿的大手,他为之失笑,“没见过比你更拙更笨的升火丫头。”
“喂!你干么骂人,我笨手笨脚还不是为了你”她堂堂一个公主,几时做过这种粗活。
“为了我?”他怔悼。
“没有、没有!你听错了,我只是一时好奇的想学做一些菜,偷师莲香楼的大厨。”怕被他无情的舌剑嘲笑,她不敢承认千般辛苦只为他。
凤栖岚一边被浓烟呛到猛咳,一边又被烟雾烧得眼泪直流,她用升火的手抹去眼角的泪溃。
“公主殿下,你一定要把我的脸搞成小花脸吗?难道我和你仇深似海?”墨尽日语气颇为无奈,连他自己也没发觉他脸上在笑,却带着一丝无可奈何的不舍。
“什么意思?”她的……他的脸怎么了?一早出门前,她还在铜镜前照了好一会儿,确定没丝毫不妥。
他走到一旁,拿起方巾浸湿挣干,在“墨尽日”的面皮上一抹,巾面上立即出现乌痕。“别做你不擅长的事。”
“啊!我的脸……怎么会脏了?我明明洗得很干凈的,还抹上凝珠香膏……呱………你干么瞪我,我说错了什么?”要吃人似的眼神,让人心口微惊。
“你在我脸上涂抹女人的香粉脂膏?”难怪他觉得他身体的皮肤越来越光滑,不若以往粗糙深黝。
他原本以为是少外出、少受些日晒,没被风刮,自然不再那般粗糙,没想到是她背看他动手脚!
凤栖岚心虚不己地垂眸,眸光闪烁不定,“不是胭脂水粉,是让朕质较柔润的水膏,没什么香昧,我……我也是为了你好,这样看起来不是俊多了?”
“那我真要感谢你了。”他咬牙切齿,粗鲁地将方巾往脸皮上用力揉抹,手察去一层厚厚的烟垢。
“噢!轻点、轻点会痛……”她和他结了什么仇,居然报复性地蹂嘀她。
墨尽日皮笑肉不笑的讥讽,“以前这张脸厚如牛皮,使再大的劲也不会感到一丝疼痛。”
他言下之意是在怪她让它“养尊处优”了,将一张男人面皮变得像娘儿们的,抹香擦膏弄得不伦不类。
“我保证下不为例,你可以轻点吧。”是他的脸没错,可疼的人是她,他还真下得了重手。
看见脸洁净了,还因他的手劲磨红了,墨尽日不由得暗笑在心,但见她用自己的脸做出委屈兮兮的模样,让他忍不住皱起眉,“滚开,我来弄。”
一个男人露出现惹人怜惜的神情,怎么看都十分怪异,让他心里有丝柔软又想撕了她。
“小心点,别把我的指甲弄断了,我昨儿个傍晚修得整整齐齐……”墨尽日根本是个粗人,丝毫不顾及她的细皮嫩肉。
即使不是她在使用,终究是她的身体,凤栖岚仍爱惜得很,不时地以温水搓洗十指,梳理乌黑青丝,还偷抹些油膏在手上,为发丝增点光泽,他再不愿也要他泡滴入玫瑰精的热水半时辰,使肌肤维持柔嫩白宫,不生黔沉老皮。
以女子而言,二十三岁的她不算年轻了,凤瑶国的姑娘大多十六岁成亲,二十岁已是好几个娃儿的娘,她这年纪算是大龄了,若是一般人家已是乏人问津,不会纳为新妇,除非是填房或继室。
对于婚姻大事,她一度有过憧憬,盼举案齐眉、夫唱妇随,不用做神仙也教人称羡不己,可是……那张措词冷酩的退婚书,令她梦醒心碎了。
“一个女人太唠叨会找不到婆家的。”
墨尽日无意伤人,但是不经意的话语却狠狠穿透她的心。
凤栖岚语气瞬间冷硬,“不劳费心,不是没人想娶,是我不想嫁,世间男子不值得我倾心。”他们看中的是她的美色和背后的权势,从来不是她这个人。
大家眼中的她是仅次于女王的邀凤公主,高贵雍容,美丽光彩,却没人想过真正的凤栖岚是什么样的人,她心里所思所想,要的又是什么,他们只看到一只锦衣玉食娇养的凤凰。
听出她话里的苦涩和自我放弃后的嘲讽,墨尽日眉头微微一燮,心莫名一揪。“男婚女嫁天经地义,你是高翔九天之上的凰鸟,依你的身分,自有凤鸟与你和鸣。”
“我的身份?”她面露伤痛,苦笑地拨弄柴薪。“如果是你,愿意娶一位样样比你出挑的妻子吗?名气和声望皆高出你甚多,甚至以票少厚闻名……怕是避之唯恐不及吧。”
那个人说他不敢高攀,一个任意与男子勾肩高笑,放荡不羁,这般不知羞耻为何物的妻子他要不起,也不愿沦为世人耻笑的窝囊王爷,望公主高抬贵手,放他一马。
放他一马?
多重的一句话,而且又可笑到极点。
当初是南风国国玉送上国书,希望两国联姻,指名激凤公主并送来传国玻拍做信物。
当时她没有选择的余地,只能接受先王的安排,但她不是没有期待的,也会与尚是皇太女的皇姊笑谈尘逸王爷朱玉楼的人品,想着他是什么样的男儿,能不能与她画眉同乐,嫌蝶情深。
谁知不过短短数年,先王崩,皇姊即位,她也为了国事繁忙,免不了与众臣往来,昔日鱼雁往返的良人成了薄幸男,婚事未退先娶了邻国公主,负心在先却反指她妇德不佳,不可为人妇。
她是高高在上、受尽宠爱的公主,何曾受过这样的羞辱,经此打击后,她再也不相信男人的真心。
她有公主的封号,享万千荣华,受朝中大臣的拥戴,何需男子虚伪的情爱,她一个人也能过得一摆脱。
虽然有时夜深人静时,她也会感到孤寂,想找个人取暖……
“除非不爱,否则排除万难也要择己所爱,管他是山精水怪,上天下海亦定要擒拿到手。”墨尽日嗓音淡然中透着一般坚决。他此时想到是心有所属的七儿,他唯一的遗憾。
若是他肯对自己诚实,不顾一切地放手一搏,也许今日早已有佳人相伴,儿女成群,不必羡慕沈天洛抱得美人归。
“除非不爱……”这句话深深感动凤栖岚的心,纠缠多年的心结豁然打开了。
原来这么简单的事她居然一直想不通,困在被退婚的痛楚中,蹉跎了年华……
是啊!两人之间若有真情感,怎会禁不起一时的风雨飘摇呢?
追根究底只有一个道理,那就是朱玉楼不爱她,她也不爱他,她纠结的是被伤害的自尊,心高气傲地拒绝接受两人不同心的事实。
凤栖岚不由得笑开了,“墨尽日,其实你是个好人。”除了为人冷淡些,言语刻薄,瞧不起女人。
面对她突如其来的赞扬,他有惊无喜,不自在的皱眉,“不要用我的脸傻笑,很蠢。”
傻……傻笑?她脸一僵,有些恼意。“你才愚不可及!火烧起来了吗?我要做汤。”
“你要做汤?”他一脸怀疑,压根不信十指不沾阳春水的娇贵人儿能烧出一道好菜。
凤栖岚略微赌气地推开他,“少把人瞧扁了,我问过莲香楼的大厨,只要把食材、药材全往瓮里丢,不需要太多的技巧,小火熬三个时辰再撒盐……”
“等等,你做什么汤要加药材,你受伤了?”他第一个想到的是她受了极重的内伤才需要汤药调养。
剑眉一竖,她嗓门稍稍扬高,“你怎么老认为是我受伤,不能为你进补吗?看看你的脸色多难看,苍白得像随时要倒下似的,说起话来有气无力,连骂人的声调都软软的……你你看着我干什么,脸上又脏了?”
凤栖岚,你在慌什么呀,那是你自己的脸,多看两眼又何妨,何必有一丝心慌意乱,还难为情的想遮脸,好像承受不住他眼中的热度。
“你是为了我?”他心头有说不出的暖意,暖暖的,满溢胸腔,让他情不自禁地想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