叫的是明珠。
她失声惊叫。
──她为什么要惊呼?
因为她看见了一件东西。
──她究竟看见了什么事物,竟使她不意失声惊呼?
方恨少随着她的视线望过去,就看见了她所看的东西。
那也不是什么特别起眼的事物。
还是一个小石盘,灰涂涂的,看去,以为它蒙了一层厚厚的尘,但仔细辨别,发现其实不然,而是在梁上,到处都是尘埃,倒只是这口大约面盆大的石磬,一点灰尘也不沾,只不过,它是灰色的,补在朱红色的木柱横梁上,乍见还真以为它积的尘最厚,其实它却最干净。
最新。
──至少,它是最近才放上去的,要不,怎不会蒙尘?
不知怎的,方恨少看了,只觉头有点晕,思潮有点起伏,心绪也很有点乱──不知是不是因为刚刚所见所闻,实在太令他差愕、感慨之故?
又好象梁上阴黯处,有一团劲风,交错对流,还是有一个什么力量,正在这天人之间的层次蕴酿消融。他差一点在思绪上回到今忘寺那一幕,以为有个蔡般若也匿伏在那儿──不过,当然没有,梁上只有灰尘和他们两人,以及端放着一个磬,最多,梁上屋顶正中央,摆了一面八卦镜,和古铜钱系红绳小剑,那想必是风水镇宅用物。
可是明珠这一叫,唐宝牛可跳了起来。
高高的跳了起来。
他本来就在悲愤、羞忿中──更何况,他和翡翠这番对话,居然还让人偷听了?
他虎地跳了起来。
他虽然仍然负伤,一跳就搐痛了起来,但负伤的痛楚压不住他情感上的负痛,他飞扑过来,活像要把梁上偷听者撕裂。
不过,他听到的时候,翡翠也同时听到了。
“慢着──”她先是惊,后是喜,叫了一声:
“可是明珠?!”
唐宝牛这时又纵身上梁。
他正要一掌拍落下去:
这一剎间,他听到翡翠的叫声。
──他常听翡翠讲起明珠,他知道她俩是好姊妹,事实上,他也在金陵楼见过明珠,他也还很同情过明珠的遭遇。
而今,他乍然发现梁上的是一个女子。
──真的是明珠!
接着,他就听到一个熟悉的叫声:
“阿牛,住手!”
声音会不会化灰?还是化烟?唐宝牛可不知道,只是对他而言,这个声音,不管化灰、化烟还是化为一声狗吠猪嚎还是乌鸦叫,他都一定能认得出来。
所以他立即收掌,喜叫:
“大方,你也来了!”
他一时已浑忘了刚才对话遭人窃听之怒。
好朋友就是好朋友。
──仇人见面,份外眼红。
朋友呢?
──朋友相见,特别心欣。
真正做朋友,就是包括了宽容与原谅,不管他做错了什么,还有多予鼓励与关怀,要是他已做对了什么。
“你们却是怎么来的?”
“你们怎会在梁上?”这不是一句谴责的话,主旨只在:“你们既然来了,为何不敲门进来,让我们好好接待?”
从梁上下来之后,翡翠和唐宝牛就一直追问这个,犹如一对热情款待来客的夫妇,已经浑忘了他们刚才争执的事。
方恨少、明珠相顾会心。
──要是能让他们一时忘却刚才冲突的话题,那已是一件大大的好事了,如果能够完全抹去他们刚才伤害彼此的话语,他们也会不惜一切,纵然再在布满尖螨的梁上再待上一天两夜,他们也乐意得很。
“刚才,”方恨少道,“就算我们敲响了门,你们也不见得就会听见。”
明珠连忙扯了扯他的衣袂,方恨少忙补充道:“孩子哭声很响,中气可挺足的哩,是男还是女的呀,他是──”
见他又语无伦次,触及祸源,明珠又连忙揪了他一下,把话头接了过去:“刚才外面声响也大得很哩,不知是些什么人,这么热闹……”
翡翠奇道:“外面的人?不是跟你们一道来的吗?”
明珠脸色变了变。
方恨少摇摇头。
这使得翡翠问了下去:“那么,你在梁上又叫些什么呀?莫不是见了壁虎还是蜘蛛吧?我就知道妹妹最怕这些。”
明珠的笑容已有些发苦:“见着了这些还好。”
毕竟二人情同姊妹,相处已久,翡翠立即警觉不对劲,便把气忿摆到一边,问:“到底甚事?梁上可有什么?”
明珠一双秋水般的明眸,望定翡翠,这回只说了一个字:
“磬。”
“磬?”
翡翠一时不能意会这“磬”的意义。
明珠用一只手指,指了指上面,悄声说:“上面,有,一个石磬;”
她还用手比了比,“小小的石磬。”
方恨少忽然发现,明珠的手指很漂亮──听说手指:尤其是食指和尾指很尖细秀实的女子,一定很有艺术修养的,方恨少想来想去都不明白:明珠有一身好本领,因何沦落青楼为妓──那怕就算是卖笑不卖身,那毕竟也是含垢玷辱的事呀。
翡翠听了,这才变了脸色,强笑道:“许或,那是前人留下来的吉祥物吧?磬,有时也可以用作风水镇压呢。”
明珠摇摇首,脸色更加白透:“不。我在赶来的路上,还看见了一颗大橘子、一只银酒瓶,还有一件扣环马鞍,上面,都刻有……”
翡翠的目光冷了:“一花五叶?”
明珠大力点头,眼光畏惧之意尽露:“嗯。”
翡翠咬了咬牙,忽问:“上面那口磬呢?有没有也刻着──”
明珠道:“还未及细看呢。要不要我上去拿下来……”
翡翠冷笑道:“瓶、鞍、桔、磬,全都齐了,看来,这四大麻烦人物已在搜捕我们,这点是毋庸置疑的了。”
唐宝牛听得如在五里雾中:“什么东西?平安吉庆?那好得很呀!四大……不是四大名捕吧?他们抓你们干啥?”
翡翠目中充满了戒备:“我们怕的,倒不是四大名捕。”
方恨少倒已梳理出一个头绪来了,“我们一路上见的,都是‘五泽盟’里四大巡使‘平安吉庆’的标记,他们下这标示,就是说要动手清理门户,对敌人格杀勿论了。”
明珠道:“说对了。他们若是留下这暗记,便是摆明了公告同道:谁插手就是跟‘五泽盟’对着干。”
现在只剩下唐宝牛犹丈二金刚摸不着脑袋:“我可没得罪‘五泽盟’的人,他们找我麻烦干啥?”
“不是找你,”翡翠冷冷的道,“而是找我。”
明珠趋前一步,说:“还有我。”
方恨少疑惑不解:“却是为何要找你们?你们并非蔡般若父子的仇家,也决不是‘五泽盟’的敌人啊!”
“蔡总盟主不是钟天王,钟门主向来比较宽容;”明珠委婉的道:“你还记得那天你就在他们手里救了我的事吗?他们认为我们对‘南天门’投诚出卖了‘五泽盟’,当时就打算把我押回去受审,但你和四公子出手相救,我才能自由自在到现在。”
说到这里,好象自知逃脱不了,泪花又在眼眶里打滚,但明珠似竭力不让泪珠淌下来,哽声说:
“公子还是请便吧。他们是针对我们姊妹,此事与公子无关。我能快快活活跟公子逍遥到现在,已经……已经是天大的福气了……”
方恨少听了,心头一热,一股豪气上冲,执着明珠双手,大声道:“不,有我在,你就一定会自由自在下去,直到永远,谁也不能碰你!谁也不能欺负你!谁敢动你,都得要问过我!”
明珠也一时感动到说不出话来。
唐宝牛听来听去,越听越混了,怒道:“好哇!你们充英雄的充英雄,当好汉的当好汉,还有说不相识的便直似没见过的一样……你们这些大英雄、大女侠,有事不告诉我知道,有难不拿我作自己人,你们到底当我是那座山上那棵葱?!”
翡翠这回却不跟他争辩,只咬了咬下唇,下了极大决心似的,看了看怀里的孩子,逗弄了一阵子,然后抱着孩子,向唐宝牛盈盈跪拜。
“唐巨侠,你大人不记小人过,有怪莫怪,贱妾只求你一个事,就是这孩子……”
唐宝牛跳了起来。
像给火钳炙着了般弹跳了半天高。
“慢着慢着,你别来这一套!我先告诉你一件事:你别以为我傻!”唐宝牛吼道,“还有一个事实,你须得认清:就是这孩子和那孩子,全都会由你一手抚养长大,成人成材,功成利就,反哺娘亲──不是我,我只负责养家,有仗,我来打,有事,我来摃,有难,我来当,有敌,我来杀──你别把他交给我,你跟他母子相依为命,我可不懂带孩子,我可以视同己出,像亲生子一样,但我可不会一个人带孩子!你万勿、千万、万万不可以一厢情愿的打算把他交给我──一个也不可以!你可别来这个,我可不受这一套!要活,一齐活,要抓,一齐抓!”
这一轮急话,可把翡翠下面要说的话窒住了,翡翠一时说不下去。
连同明珠本来也是要差方恨少先走,此际也说不下去了。
方恨少倒是笑了:“对了,阿牛这番才算人话,我也是要与你们共同进退,你就别再费唇舌了。”
却听外边也有人笑道:
“听来,他倒不似山上一棵葱,而是似田里一头牛。”
“他是说:要死一齐死!”另一人道:“果然像牛一般的犟脾气。”
“牛一样的愚钝,”又有一人道:“所以任人差使鞭挞,死了还给人剥皮吃肉。”
还有一人则说,“那也罢了,今日,咱们就先杀牛煮肉,再搜翡翠劫明珠。”
四人说罢,一齐纵声大笑。
十分张狂。
放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