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错。
男的正是唐宝牛,不过,看来,伤得不轻,伤口裹着厚厚的纱布,纱布上还渗着血。
女的果是翡翠,依然风姿绰约,但脸色苍白,神色不宁,却依然不改其风流华贵气派。
另外一个是犹在襁褓中的小孩。
方恨少看得纳闷:
──这是谁家的小孩?怎么却在这儿?
要是在平时,翡翠和唐宝牛,也许还能发现有人蹓进来。
方恨少的轻功的确很好──光以轻功论,只怕他排行在铁剑将军、万人敌、沈虎禅乃至当年东天青帝、今日之追命面前,都不遑多让,只不过,他的轻功一如他的学识,时记得时失忆,时灵,时不灵。
可是明珠的轻功却不怎么行。
不过,现在就算是一头牛飞了进来,唐宝牛和翡翠也只怕不会发现。
因为他们没工夫去理会:
──其实,外面也不断传来“劈劈拍拍”,非常吵杂的声音,他们也懒得去理会。
翡翠跟唐宝牛正在骂架。
婴儿在翡翠怀里,号啕大哭。
只不过三个人在阁里,但各自发出声音,都很响亮,却各嚎各的。阁里有石枱、石凳,但两个人都站着,一个小的给搂抱着,谁也没工夫坐一下。
“你现在看到了吧?我叫浩妈妈把他抱了过来,我就是要你亲眼看见,好死了这条心!──你现在总算死了心了吧?”
这是翡翠的说法。
她说的时候,好象豁出去了,很有点发蛮的样子。
“死心?你想我心死,可没那么容易!我死了,对你的心,也决不会死的!我看见了又怎样,我喜欢你,我就连小宝宝也一并儿喜欢!大的小的老的,我全喜欢!我就不死心!”
这是唐宝牛的话。
好象更蛮。
仿佛更不讲理。
他们的态度,面红、耳赤、叉腰、挥拳、粗脖子、喷着唾沫子、彼此瞪着眼,分明是在骂架。
──但细听内容,又不似。
倒像是在谈情。
示爱。
“你──你这人,讲不讲理的呀!”
翡翠在跺脚。
“你才不讲理。”
“──我不讲理?我那儿不讲理了!”
“你不许人喜欢你──天下焉有是理,那不可不准人喜欢你的!”
唐宝牛直着嗓子回敬。
“我已经是两个孩子的妈──大的你已看过了,小的在这里,你你你喜欢我干什么?!”
“喜欢就喜欢,别问为什么!”
方恨少听得直了眼。
楞了脑袋瓜子。
“我告诉你,”翡翠实在没办法了,只好又打横着来,“你喜欢我也没用,你伤好些就走,别跟一个像我这么蠢的女人在一起,败坏了你唐巨侠的清誉!”
“我就喜欢跟你在一起!”要讲到发横,只怕很少人能蛮得过唐宝牛,这点方恨少是十分了解的,“管你成了老妈子、变了老婆子,有八个孩子六个汉子,我就喜欢你!”
“你喜欢我有什么用?”翡翠泪花满眼,“我只会连累你。”
“你有本事就连累我吧!”唐宝牛嗤笑道:“我巴不得给你连累!你最好成为我的负累,这样,你就要服侍一辈子来报答我!”
──这样子的谈情法,方恨少可想都没有想过,不过,今日总算是亲耳听过了。
“你一定会后悔的!”翡翠哭了出来,“我包准你一定会后悔的!”
“那你就让我有个后悔的机会吧!”唐宝牛央求得十分诚恳,“要是你说走就走,我不会后悔,只会恨你的!”
那婴孩在翡翠怀抱里哇哇大哭。
没有人理他。
至多,只翡翠抚拂他几下;她自己也还在哭。
外面也有人在喧哗。
“碰!”
“慢着、慢着……”
“糊了!”
“──怎么又是你食了!……”
这一刻,里边有里边吵,外面有外面闹,总之里里外外,闹成一片。
只见翡翠拭了眼泪,咬咬下唇,忽然用一种非常决绝的语音,说:
“你喜欢我也没有用;”她下定决心说,“我不喜欢你。”
“甚……什么?”
“我说:你喜欢我,”翡翠狠狠说,“我不喜欢你。”
“你……你──!”
方恨少转首去望明珠,眼里充满疑问。
明珠的面靥让火光掩映得一片淡黄,但眼中亦有泪光,正在微微摇首太息。
“你死了心吧,”翡翠嘿声道,“唐巨侠,你就当没认识过我这个不知好歹的蠢女人吧!”
“好……哇,你──”唐宝牛抚着他的心胸,脸色惨白,摇摇欲坠,如受重击,涩声道,“你,嘿嘿,敢情你早已有了心上人了。”
翡翠怀里的孩子又在痛哭。
震天价响。
外面的人似在争拗,七嘴八舌。
喧哗不已。
翡翠反而不流泪了,居然还有一丝笑,让唐宝牛看了心寒:“你说对了。”
“是那个冷傲过人的任笑玉吧?”唐宝牛痖声怪笑,“还是那些什么风流什么狂的?还是每一个都有份,人人都是心上人?!嗯?!”
“你又说对了,”翡翠说,“是任笑玉,还有梁四,以及蔡五,还不止呢?蔡总盟主、钟大门主……他们都是我入幕之宾!假如你的沈大哥愿意光顾,我也照单全收,无任欢迎──”
“啪!”
唐宝牛迎面掴了她一掌。
翡翠一时没哭,脸上还留了个冷冷的残笑。
但她怀中的孩子又哇哇大哭起来。
唐宝牛看着自己的大手,颤声戟指:“你……你这荡妇淫娃!”
“你现在才知道?”翡翠哂然道:“你刚才不是说很喜欢我的么?嗯?”
“你……你人尽可夫!”唐宝牛睚眦欲裂的吼道:“你──你无药可救!”
“好吧,现在,马上就变脸了吧?”翡翠冷笑道,“怎么,马上就后悔了吧!”
她把每一个字一个字都说的冷似冰剑,“唐巨侠,我用不着你可怜,用不着你来医我,也用不着你来批评我……我腐了,烂了,朽了,都不关你事。你请吧!”
你一言,我一语,两人正冲突个热火朝天,方恨少跟明珠,俯首梁上,唐说话他们就向唐望,翠反击他们就向翠看,侧首偏头,倒也忙个不亦乐乎。
有次,翡翠说话之际唐宝牛也一同发声,方恨少与明珠正在梁上忙得晕头转向,两个头颅几乎撞在一起,碰出星花来,幸而及时煞住得快。
“请?”
唐宝牛似一时没弄懂她的意思。
“你走吧!”翡翠狠狠、冷冷的说,忽尔,语气转软,哀哀央求:“你就当从来没认识过我。”
唐宝牛瞪住她,眼大若铜铃,似要渗出血来,令人不寒而栗。
方恨少觉得这时候只怕是该现身了,至少,缓一缓局面也好。
他征询的望向明珠。
明珠这会儿的目光却似给梁上一团灰灰的吸引。
外面又一阵“跨啦跨啦”的搓揉声,像放鞭炮似的,咇啪劈吧,吵噪杂沓,像用点燃炮竹翻炒栗子。
唐宝牛正骂得火起,遽地春雷乍响的吼了一声:
“收声!”
震得整个阁室,好象抖了一抖。
外面语音陡止。
爆裂之声也突然停了。
一时鸦雀无声。
连娃娃的哭声都中止了。
却在此时,有一声惊叫。
惊叫声并不尖厉,但在此际,却是分外的响。
叫声就在方恨少身边响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