听雪楼的苏姑娘留下了血薇剑,在深冬的一个夜里只身离开。
萧筠庭没有将此事宣扬出去,而是将血薇封在了神兵阁,继续令墨大夫每日前往绯衣楼看诊送药,毫不间歇,就像是苏薇依然还卧病在楼里一样——表面虽然不动声色,但他却调动了听雪楼里的所有力量,在天下各处秘访着她的踪迹。
分坛来报,说苏姑娘沿江南下,一路经过川蜀贵州,避过了十数次的伏击暗杀,沿路不曾停留,直奔滇南而去——她的最后一次出现,是在大理境内。但自从到了大理以后,他们就完全失去了她的踪影。同一时间,有六支马队从大理出发,准备路经永平、保山、腾冲到缅印贩货。
那时候离她出走,已经是接近一个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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碧丛丛,高插天,大江翻澜神曳烟。
楚魂寻梦风飒然,晓风飞雨生苔钱。
瑶姬一去一千年,丁香筇竹啼老猿。
古祠近月蟾桂寒,椒花坠红湿云间。
苏薇坐在马上,仰头看着深谷两边高耸入天的高山,听着耳边的猿啼鸟鸣,总是情不自禁地想到这一首诗。
滇南……是拜月教的地方吧?
师父也曾经和她说起过三十多年前,听雪楼和苗疆拜月教的那一场大战,里面的种种,令人惊心动魄——诡异莫测的巫蛊、可以呼风唤雨的术法、至高无上的拜月教主、宛若神灵的白衣祭司,以及侍奉月神的子民们……当师父对她说起这些时,长大的十几年里就没有走出过西洲的丫头听得睁大了眼睛,觉得那简直是一个传奇之地。
不想如今,她竟然真的踏上了这一片传说中的土地。
进入滇贵地界后,地势骤然复杂,二月冬末的气候竟然明媚如中原春季。到达大理后,她水陆转换几次,先后渡过了澜沧江和怒江,终于将如附骨之蛆般的追杀甩开。这一路行来,中原的风土人情渐渐淡去,所见所闻皆是前所未有之事,令人耳目一新。
从大理到腾冲的这一路崎岖颠簸,须要经过三日三夜的车马劳顿。
腾冲位于滇西边陲,西部与缅甸接壤,是西南丝绸之路的要冲。腾冲是滇西重镇,在西汉时称滇越,东汉属永昌郡,唐设羁靡州,南诏时设腾冲府。由于地理位置重要,历代都派重兵驻守,被称为“极边第一城”。
苏薇在路上,一边听雇来的向导介绍,一边却在走神。
她的旅途的终点,是雾露河。
到了腾冲,沿著山下那些荒草湮没的古驿道西去四百多里,便是缅人的地盘。克钦邦首府密支那盛产翡翠,那一条雾露河穿行在神秘雄奇的大山之中,听说河里不仅出产珍稀的玉石,潮湿的荫蔽处,也是碧蚕的产卵之地。
听墨大夫说,碧蚕居于不见天日的急流洞穴之中,一年产卵一次,其卵剧毒无比,缅人和滇人多用于配药。而克制碧蚕毒性的琉璃花,就长在雾露河上碧蚕产卵之处。
她低下头,看着自己苍白纤细的手腕。
快一个月了,这段时间她孤身漂泊,一路上遇到不少明里暗里的狙击,虽然侥幸逃脱,但几次都不得以妄动了真气,违反了大夫的嘱咐。如今剧毒在肌肤底下蠢蠢欲动,手指末梢已经呈现出诡异的青碧色,并沿着血脉向上蔓延——若不是被墨大夫的十二支银针封住,早已吞噬了她的整条手臂。
只剩下二个月了……如果不找到解药,这一双手,便是彻底废了。
如果是这样的话,她再也不会回去见他。
正在出神,却听得在前头的向导回头笑:“姑娘,翻过这座高黎贡山,再走个半日,前面就是腾冲了。”
那个五十多岁的老人叫做莽灼,是一个傈僳族人。听说年轻时也是马帮的人,在这条茶马古道上来回走了上百遍。如今年纪大了,跑不动远路,便只能呆在大理养老。前日她来到大理后,本来想和当地的马帮一起结伴去往腾冲,却不料那些在外讨生活的汉子忌讳带女人随行,六个马帮竟无一肯带她。无奈之下,她顾不得不认路便准备只身出行——幸亏在出发前遇到了这个空着无事的老人,谈定了三两银子的价格,单独带她走了这一趟。
莽灼策马在前头带路,回头道:“今天是十四,等到了那儿,明儿还来得及去看赶墟呢。”
“赶墟?”她回过神来。
“就是你们汉人说的赶集了,”莽灼呵呵的笑,把水烟在马鞍上磕了一磕,“腾冲的‘天光墟’可是滇西一带出名的大集市啊!每个月的初一十五,天光刚亮就开墟,附近佤、白、回、傈僳、白夷、阿昌几个族的人都会来,特别是我们族里的那些棒小伙子,还会‘上刀山,下火海’,保证令姑娘叹为观止!”
她听得有趣,终于不再一路盯着自己的双手看,好奇地问:“是不是集市上还有翡翠卖呢?”
“对啊!运气好的话,姑娘还能看到赌石呢!”莽灼唠唠叨叨地介绍着,两眼放光,“听说前几天尹家刚从缅甸嘎子那里买了一批雾露河的原石,也不切,就直接拿到天光墟来赌——这一回来腾冲做翡翠生意汉人们肯定要蜂拥而至了,好戏连台啊。”
“赌石?”苏薇听得好奇。
“姑娘是中原人,肯定不知道这里的赌石了。”莽灼吸着水烟,满脸的皱纹一动一动,笑,“赌石么,就是把那些从雾露河里挖出来的石头,连着外面的皮子一起拿出来卖——至于切开了石头,里头是上好的满绿翡翠还是一文不值的狗屎底,那就全靠眼力和运气了。
“赌得好,十两银子的石头一切开立刻翻一百倍,赌不好,上万的石头一切开,连给孩子当弹珠都不要!”莽灼咧开嘴笑,满口的黄牙爆出,“不怕姑娘笑,别看我如今穷成这样,当年可也是靠着赌石发过一笔呢!我年轻时可是讨了五个老婆——一个傈僳女人,三个苗女,还有一个还是你们汉人呢。嘿嘿,说起来我也算是享福过的……可惜后来又败在赌石上,全输光了。”
苏薇睁大眼睛听着,觉得他说的都神奇得如同天方夜谭。
“我看姑娘的这一对耳坠,便是好得紧,”莽灼看了她一眼,磕着烟杆,“又绿又透,水头十足,远看还有点像‘绮罗玉’呢——能让我看上一看么?”
“绮罗玉是什么?”苏薇好奇,抬手去摘自己的耳坠,一边道,“这是我师父在我十五岁生日时送给我的。”
“绮罗玉么,在腾冲——不,在整个云贵,可都是大名鼎鼎啊,”莽灼坐在马上颠簸,回头来等着接那对耳坠,“姑娘没听说吧?腾冲离缅甸近,凡是翡翠挖出来,都会送到这里来雕刻,所以这上百年来,京师、苏州、扬州的高手工匠有很多来这里传艺带徒的——而其中最著名的,就是绮罗玉了。”
“绮罗玉是耳坠?”苏薇听得有点不耐烦。
“姑娘别急,翻过了这座高黎贡山,前头还有几十里路才到呢,一路慢慢说,”莽灼笑了起来,依旧是不紧不慢,“绮罗玉,是腾冲绮罗镇人尹文达、十年前从雾露河上带回一块玉——当时他花了大价钱买了这块石头,结果切开一看,里头却乌漆嘛黑的根本不见一丝绿,只好扔在马厩里当压稻草的石头。
“结果呢,扔了好几年,某一天却被马踩崩下一小片——你猜怎么着?嘿,他拾起来对光看,却发现摆在台面虽然黑乎乎的不好看,但这薄薄的小片透光一照,竟然却又透明又翠绿!”莽灼拍着大腿,啧啧叹息,“于是,尹文达请了腾冲最好的玉雕大师原重楼来雕刻。原大师冥思苦想了三天,决定把那块石头挖空,用它来做成一盏玲珑透亮的宫灯。”
“原大师用了一年的时间雕出了那盏灯笼。在正月十五的夜里,他在灯里点上蜡烛,挂到绮罗镇的水映寺——登时满月为之失色,整个庙内都被映绿了。真是绝了!”
“整个寺庙都被映绿了?”苏薇觉得不可思议。
“是啊……那盏灯笼轰动了整个滇西。尹文达本来还想将宫灯进贡给皇上讨个封赏,结果才拿到大理,镇南王一看就起了私心,说:‘好是好,不过不成双,进宫恐怕不合适,不如云南货就留在云南吧’。”莽灼嘿嘿的笑,“不过呢,镇南王从此就把腾冲的翡翠专营权,特许给了尹家——你看,这绝世好玉,谁看了都想据为己有啊!”
苏薇摘下了耳坠,放在手里看了看:“可是,绮罗玉和这耳坠又有什么关系呢?”
“姑娘莫急,我还没说完呢,”莽灼伸手接过,细细的对光看,继续道,“原大师是绝顶的高手,自然不会浪费一点好料子——做了那盏灯笼后,这块玉的碎料也被他做成了九九八十一对耳坠,大都被滇中的贵族老爷们收藏,听说带着能将耳根都映绿呢。”
向导说到这里,用苍老枯槁的大手捏着小小的耳坠对光看了一眼,脸色忽然大变。
苏薇看到他的眼神,也不等他说话,便拍手欢呼起来:“这真的是绮罗玉?!”
“是……是啊!”莽灼的声音也是颤颤的,眯起眼睛,“你看,背后金扣上还有原大师所用的印记呢!——真漂亮……真漂亮!绿得就像一滴水啊!”
“真的么?真的么?”苏薇欢喜不已,离开洛阳后第一次笑出声来。
然而笑着笑着,忽然间想起送给自己这对耳坠的大师父来,不由又黯然——大师父消失已经过了接近六年,那么长的时间里,再无声息,也不知道是生是死,这次分别后是否还有机会再和他见面。
“这是我这十年来看到的第二对绮罗玉……”莽灼沙哑着嗓子,喃喃,“第一对,还是在蛮莫土司女儿的耳朵上呢——这种绝世的好玉,一雕出来就被有钱人收走了,哪里还留得到我们这些人看到?”
他捏着那一对耳坠,对光看了半天,眼神又是兴奋又是遗憾,竟是不舍的松手。
苏薇心软,见得他如此迷恋,不觉有些过意不去,不好意思地道:“如果这不是师父送给我的礼物,我倒是可以送给你呢……反正我也不是很懂翡翠。可惜……”
“姑娘说哪里的话,”莽灼回过神来,连忙嘿嘿一笑,“那么贵重的东西,能看到一眼都是好的,哪敢生出这等心来。”
然而这样说着,他却紧紧攥着那一对耳坠,似还是舍不得还回。
此刻,他们已经走到了高黎贡山深处,山路崎岖,两匹马爬到半山腰都已经气喘吁吁,脚步越来越慢——抬眼看去,前方便有一座村落,掩映在葱茏树木之间。
莽灼笑道:“姑娘,前头这座寨子叫做芒宽,是白夷人夏天用来养孔雀的地方。我先去看看那里有没有人,如果有,我们不妨去那儿让马歇息一下脚力,喝点水,然后再一鼓作气翻山过去,好不?”
“好。”她不以为意,看着莽灼策马一溜小跑的进了寨子,左转右转,转瞬消失。
马蹄声得得声渐渐远去,寨子里却依旧空无回声。
苏薇独自勒马在寨子外等着,忽然皱了皱鼻子——空气中弥漫着奇怪的味道,仿佛是硫磺、又仿佛是烟熏,令她忍不住打了一个喷嚏。
奇怪……那个向导进去了那么久,怎么还没回音?
等了一刻钟,前方的寨子还是寂无人声,也不见莽灼回来,单纯的少女终于忍不住起了疑心,小心翼翼地策马上前了一段,踏入了那个寨子——
然而,眼前的一切让她情不自禁地啊了一声。
这是一座仿佛被洗劫过的寨子,根本看不到一丝人的气息。
寨子里错落地布置着许多低矮的房子,每一座都是竹编的墙、茅草的顶,轻巧而简陋,是苗疆常有的景象。然而,每一座房子都大门敞开,地上到处散落着一些衣物家什,似是主人是在匆忙之间离开,甚至来不及携带细软。
她觉得蹊跷,不由跳下马来,小心翼翼的步行入内,一边叫着向导的名字。然而,莽灼一进入这座寨子就似是消失了,根本不见踪影——寨子里静谧非常,除了凌乱之外并无遭到不测的迹象,也不见有血迹和尸体。
苏薇松了一口气,正在纳闷地想整个寨子的人为何仓皇出走,然而耳边忽然听到奇怪的簌簌声,一回头不由抽了一口冷气。
这个村子里没有人,却游荡着无数被遗弃的牲畜。
那些动物的反应都非常奇怪,仿佛集体都狂躁不安:一头水牛在村子里狂奔,一路上踏过菜地和篱笆,如入无人之境,仿佛后面有看不见的恶魔正在追赶;一群黑白色的羊在村子里游荡,失去了平日的温驯,显得狂躁而不安;一群鸡鸭呆在棚子里,缩成一团挤在一起,反应痴呆,不知所措,面对着盆里满满的苞谷粒,却不肯进食一口。
更奇特的是,她竟然看到有大群的蛇在寨子的大路上游弋。
苏薇看到蛇,惊呼了一声,觉得头皮发麻。然而那些蛇成群结队,行动一致地朝着寨口游动过去,就像是一片水浪沿路淹没过来,旋即掠过了她的马腿,却没有任何攻击人畜的意图,旋即又无声远去,竟然是毫不停留。
她怔怔坐在马上,觉得惊讶莫名——然而座下的马也开始紧张不安,频频惊嘶,不时前蹄扬起,力图要把她掀下马背去。
苏薇一个分神,便被甩下了马背。
她在空中一个转折,伸出手要去重新抓住马缰,然而忽然眼角瞥到了什么,便是一怔——村寨后的小路里,一个人正在迅速地跑下山去,拐了一个弯,一闪不见。
那个人,赫然便是那个向导莽灼!
什么?他……他是带着那一对绮罗玉耳坠跑了么?
到这时终于明白过来自己被骗,她不由失声惊呼。然而回过身去,才发现她的那匹马已经撒开蹄子加入了村寨里狂躁的动物之中,狂奔得无影无踪。
已经是下午,日头开始西斜,眼前群山起伏连绵,一座更比一座高。她一个人茫然地呆在这高大巍峨的高黎贡群山之中,看着这一座空荡荡的被遗弃的深山村寨,一时间有点无措。就在那个瞬间,不知道是不是幻觉,她忽然听到了一声极其奇怪的响声从群山深处传来,仿佛地底有人苏醒过来,发出了深沉的叹息。
空气中弥漫着奇怪的硫磺味道,越来越浓重,令她情不自禁地又打了一个喷嚏。
苏薇决定不再多待,趁着日落之前赶紧下山去。她在村寨里绕了一圈,找到了通向后山的道路,发现那条路上遍布着新旧脚印,显然莽灼和当地村民定是从此路离开。
她同样沿着这条路下山。一路上,不时看到大群的动物在迁徙:地面上布满了蛇类虫蚁,狮虎在山林中愤怒烦躁地咆哮,头顶有一群又一群的飞鸟扑簌簌通过,就仿佛是一大朵一大朵被疾风吹走的云。
又一声叹息,从大山深处传来。
这一次这个声音是如此的清晰,顿时有一种奇特的恐惧、从苏薇内心深处升起。
不……这个地方,肯定有什么不对劲!必须赶快离开……必须赶快离开!
她沿着山路往下狂奔。然而,就在转到刚才莽灼消失的那个山口时,她忽然看到了一片雪花从半空中飘落,正正落在她的手背上——她一下子被惊得呆住:苗疆里,居然会下雪?这样湿热的莽荒丛林里,竟然会下起了雪!
那一片雪落到了她肌肤上,却并不寒冷,也不融化,仿佛是凝固了。
苏薇停下脚步,怔怔看了一眼,抬起手触碰了一下——那朵雪花在她指尖碎裂,瞬间化为灰白色的灰烬,簌簌而落。
不……这不是雪,而是……
忽然间,仿佛地底下有什么机关忽然打开,苏薇猛然踉跄了一下,立足不稳地往山下跌去。她在半空中一个转折,试图落回山道上,然而刚一沾到地面,就觉得整座山都在剧烈地颤动,道路仿佛水波一样,令人无法立足。
一声巨响从群山之巅传来,仿佛是地底的叹息终于爆发。
那一瞬,她惊骇地抬起头,就看到铺天盖地而来的雪、笼罩了苍莽的群山!而群山之巅,有一朵巨大的白色云团瞬间升腾而起,彷佛莲花一般盛开、怒放——在云下,泻出无数道流光溢彩的火。
这……这是什么?是拜月教所谓的“末日天劫”么?
然而那般骇人的景象只持续了短短一瞬。那朵“莲花”瞬间凋零,垂落大地,遮天蔽日而来。天地之间转瞬便是一片昏暗,日光被遮蔽在头顶,仿佛一个巨大的盒子忽然合拢,将所有东西都装入了其中。
空气里的硫磺味道越来越浓重,刺鼻得令人几乎无法呼吸,黑暗里,只听得飞灰簌簌地密集洒落,仿佛一只只炽热的蝴蝶成群结队飞舞而落,灼烧人的肌肤。
苏薇在黑暗中摸索着前行,然而整座山都仿佛在崩裂,无数巨石从山上滚落,道路颠簸得令人根本无法行走。
她顾不得忌讳,勉强提起一口真气,在黑暗里听风辨位避让那些石头,继续往前奔走,希望跑到山下便能避开那些遮天蔽日的飞灰和巨石。然而,黑暗里跑出几步,脚下忽然便是一空——
山居然坼裂开了,一条深不见底的大裂阻断了道路。
而在那一条裂缝里,有暗红色的火光涌动,灼热逼人而来。
苏薇惊呼了一声,在黑暗中伸手去抓裂缝旁的东西,然而光秃秃的根本没有可抓之物。她下意识地反手去拔袖中的血薇,却握了一个空——就是这样短短的一阻,她已经沿着那一条裂缝滚落了几丈。
背后已经感到剧烈的灼痛,裂缝深处不停地涌出火来。那种奇特的红光映照着她的脸,彷佛地狱狰狞的红莲之火,令人窒息。
不……不。不能就这样莫名其妙的死在这里!
在下落的一瞬间,她脑子里只有这样一个念头。
毫不犹豫地,她伸出手,赤手插入了裂壁之中——指甲在坚硬的岩石上折断,血肉被锋利的石裂割伤,然而她不顾一切地将手硬生生插入了裂缝,抠住,整个人就挂在了深不见底的裂缝边缘。
地狱里的火,彷佛还在不断蔓延上涨,头顶是漆黑一片,不停有灼热的飞灰如雪落下,伴随着巨石的滚滚雷声。
她竭尽全力,想纵身提气飞出裂缝,然而刚一松开手,眼前便是一黑。
毒。
那种可怕的毒,终于在她激烈的使用内力后,随着内息流遍了她的全身。毒素透入四肢,苏薇的手指转瞬无力,再也无法抠住那一道裂缝,手一松,整个人轻飘飘的飞起,彷佛被地底漩涡吸进去一般,向着那一条裂缝深处坠落。
不……不!不能就这样……
她在下坠中,拼命挣开手去抓着一切可以抓的东西,然而,虚空里除了飞灰,什么都没有——速度越来越快,越来越快,硫磺和火的味道令她窒息。
就在失重的那一瞬间,一只手忽然凭空伸了过来,一把拉住了她!
她有短暂的眩晕,彷佛不相信绝处真的可以逢生。直到那只手将她拉出了那条裂缝,拉着她穿行在巨石滚木之间时,她还是觉得宛如梦寐。
黑暗里,她看不见那个人的脸,只觉得抓住她的那只手坚定如铁。
那个人没有说话,只是拉着她在飞灰里飞奔,避开不停滚落的石头,向着高处奔去,对这一块的地形彷佛熟悉得了如指掌。那个人拉着她,头也不回地一路狂奔,一直到奔到了一个河谷旁边,飞身落到了深涧的对面,才站住了脚步。
黑暗里,河谷里的水还在急速流淌,山那一边的轰鸣还在继续。
她看到黑暗里有一道道红光,彷佛蜿蜒的蛇类一样从山巅裂开的口子里爬出、再从地底漫出,然后沿着山势、往低处蜿蜒而来,所到之处一切都毁于一旦——最后,那千百条红色的蛇,都汇聚到了那一道深深的河谷里,渐渐冷却,黯淡。
最终,再无声音。
只有灼热的感觉还扑面而来,令人窒息。
她望着这一切,感觉彷佛身处噩梦之中,连身边的人默然松开了手都毫无觉察。等到她发现时,那个人已经再黑暗里走远。她忽然觉得手里彷佛多了两件什么东西,下意识地低头一看,模糊地分辨出那竟然是自己的那一对耳坠!
这是……一念之间,不由悚然心惊。
“喂,你是谁?请等一下!”苏薇惊呼着追上去,想留住那个黑暗里出现的神秘人。然而山路崎岖陌生,跑不了几步就已经追不上——
此刻,天上密布的飞灰已经稍稍散开,山谷中光线转亮。
黑暗里的人,悄然的出现,又悄然的走了,彷佛就像是一个幻影。在头顶阴霾散开的最后的一个瞬间,她终于看到了那个人的侧脸——一个穿着白衣的人正悄无声息地转过了山坳,回头看了她一眼,转瞬消失。
他的脸上,带着一个木刻的面具。
“大师父!”她忽然间失声惊呼出来,然而毒性猛烈发作,眼前便是一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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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一场天崩地裂过后,高黎贡山面目全非。
次日凌晨,苏薇在河谷对岸醒来,怔怔地看着眼前这一切——山,坍塌了大半;河,被地火灼干;无数飞灰从天而落,遮蔽了青翠的群山,令山谷一夕尽白。连不远处半山上那一座村寨也已经看不出本来面目,一半掩埋在巨石底下,一半被厚厚的飞灰覆盖。
太阳依旧升起,然而山上山下,已经没有丝毫生命的痕迹。
只有不知道何处的鸟儿在轻啼,在这个万籁俱寂的清晨,听起来是如此美妙,宛如天籁。苏薇在地上静坐了片刻,运起内力,准备将体内的毒素再次逼回手腕。然而低头一看,发现昏迷中腕上的银针已经被人动过,重新对她进行了封穴,阻止了毒的进一步蔓延。
她愕然地看着手腕,吃力地爬起身,四顾呼喊。
然而,却再也看不到师父的踪影,也没有人出来回答她。苏薇只觉得心中又是难过又是安慰,默默坐了片刻,终于撑起身子,筋疲力尽地向着山下走去。
道路早已毁坏,不时有巨大的裂痕横亘前方,或者有几层楼高的巨石压在路中,短短的十几里山路,竟然从日出整整走到了夕阳西斜。
一路上,她看到了许多鸟类兽类的尸体,血肉模糊——有些被巨石砸死,有些被地火烧死。还有更多的,是被灼热厚重的飞灰覆盖、挣扎窒息而死。
在其中,她还看到了人的尸体。
一块巨石下,露出了一只抓着烟杆的手臂,姿态狰狞。她细看那个烟杆,认出那赫然便是自己的向导所有。那个莽灼,为了一对绮罗玉,在深山险境之中扔下雇主独自逃生,却不料还是逃不过这一场浩劫。
苏薇目不忍视,转开了头。然而走不得几步,又看到了一群人的尸体。
前面从大理出发的马帮一行,竟然也没有逃过这一次大难。道路上,人和马交错着叠在一起,被滚落的巨石碾过,血肉模糊不能分辨。茶叶茶砖和丝绸布匹散落一地,有几匹马被石头碾坏了后半身,一时还死不掉,在痛苦之中挣扎嘶喊,声音在空谷里回荡,惨厉非常,入耳惊心。
苏薇走了几步,不能再听下去,咬了咬牙,回过身,拿起地上一把散落的无主短刀,闭着眼睛挥刀割断了马的脖子。
血从腔子里急喷而出,染得她一身血红。
她忽然间想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