次日清晨,天清日朗,昨夜一场大雨却似梦中一般。易兰台但觉心旷神怡,转身却见被缛零乱,包裹仍在,人已不见了踪影,不由一怔。
便在这时门声一响,赵清商提著一个小包笑吟吟地走了进来。初升的阳光照在她脸上,颜色虽然苍白,但神情动作却已与常人无异。看到易兰台,她有些不好意思,把小包向身后一藏,道:「易公子,早。」
易兰台只作未见,笑道:「赵姑娘早,身体还好麼?」
赵清商道:「已经没事了,多谢哎呀!」原来那小包未系紧,里面的东西哗啦啦都掉到地上,易兰台定睛一看,竟是一地的小银角子。
这些小银角子十分琐碎,捏在一起估计也不过三两多银子。眼见事情败露,赵清商索性全盘托出:「刚才出去了一趟,做了点不要钱的买卖。」又道,「我在这客栈里转了一圈,住的都是些客商,怎麼下得去手?只得一人身上拈这麼一小块银子,料想他们也还损失得起。」
易兰台不觉啼笑皆非,其实他师伯吴江当年便是个大大有名的黑道人物,因此他并不特别忌讳这个,只道:「事急从权,也没什麼不对。」
赵清商便笑了。
这一边易兰台洗漱完毕,却觉又一阵茶香飘入鼻端,抬头一看,那边赵清商像模像样地拿出茶具茶叶,又泡了茶出来。
易兰台坐在窗下,觉得有趣,笑道:「这次不是雨前,是君山银针?」
赵清商一笑点头,倒了一杯茶递过来。因竹根杯只余一只,这次易兰台用的是先前她用过的云萝山水,她自己用的却是店家的瓷杯。
易兰台接过茶杯啜饮一口,银针不似雨前那般淡雅,滋味甘醇甜爽,清晨饮来,更有清鲜之感,不由得连声称赞。
赵清商喝了一杯茶,忽地问道:「易公子,你虽说没了武功,却能判断出追风刃的飞刀去向,可真了不起,你是怎麼做到的?」
她并不追问易兰台为何失了武功,又为何遭遇燕岭三卫这般大有来头的对头追杀一事。须知人皆有好奇心,她年纪虽轻,却懂得尊重他人隐私。易兰台便道:「说穿了也没什麼。追风刃虽然身躯不动,但他手背肌肉总是要动的,看他哪一条肌肉活动,便可判断出飞刀来向。」
这道理说起来简单,其实不易,是时大雨滂沱,两人距离又远,易兰台竟能看出追风刃肌肉变化,又能及时反应,实是一等一的本事。
赵清商自是懂行之人,叹道:「就凭这份目力经验,你也不愧天子剑之名了。」不由想像著易兰台用剑时的光景,十分向往。
两人谈谈说说,一时茶尽,便一同去前面用餐。
因饮茶耽搁了一段时间,这时前厅里已经没什麼客人,两人正要落座,斜刺里忽地冲过一个疯老者,口中不知呼喝著什麼,直奔二人!
这疯老者来得忽然,易兰台伸手扶住他,见这老者穿了一件揉得乱七八糟的道袍,一张脸上满是污垢,神情痴傻,心中十分不忍。
那疯老者身后原本跟著两个夥计,此刻也已赶到,道:「对不住啊客官,这疯老头成日里在这儿乱转,***的狗皮膏药!」说著伸手便去拽那疯老者。易兰台急忙伸手拦住:「他是老人家,又何必如此?」
这时赵清商已及时递过一小块银子,笑道:「两位大哥,劳烦你们带这位老人家去吃些汤水。」
疯老者欢喜雀跃地跟著夥计走了,两人也各要了一份早饭。吃罢,易兰台想到昨夜赵清商手中惊鸿一现的软剑,心生向往,便道:「赵姑娘,我有个不情之请,可否借你的软剑一观?」
赵清商笑道:「易公子客气。」自腰间连鞘一同取下,递与易兰台。
昨夜里光线幽暗,看得并不分明。此刻易兰台拔出软剑,见剑身又薄又细,轻轻一动便颤动不已,又见剑身虽软,剑刃却十分锋锐,灿烂天光之下,剑刃中更似有水光隐隐流动,铸剑师之妙手神工,令人叹服。
他还剑入鞘,见这剑鞘也与众不同,又薄又韧看不出是什麼动物皮,外表倒似一块青布。上面用丝线绣了花纹,又有两个篆字「止水」。
赵清商道:「这把剑名为止水,殷前辈二十岁之前用的便是它,后来才改用流水剑,剑鞘则是他用在北方冰海里捕捉的一种奇兽所制。」
殷浮白以沧浪水剑法与流水剑成名,天下皆知,但止水一剑易兰台却还是第一次听闻,便又细细赏鉴了一番。待他看到剑鞘上花纹时,却有些诧异,端详一阵:「奇怪,这花纹怎麼好像在哪里看到过?」
赵清商听到这句话,却十分留意:「易公子,你可从中看出什麼?」
易兰台道:「赵姑娘,或者是我想得太多。但我看这上面的花纹,倒好似北疆某一处的地形一般。」
赵清商眼神一亮:「正是!这正是北疆一处的地图,我也曾询问当地人,但他们都不晓得,易公子可能看出端倪?」
易兰台沉吟不语,原来他看这丝线形状,与他少年时躲避狼王的断崖,即前几日诈死逃脱燕岭三卫的追捕处十分相似,然而有些地方却又与他印象中全不相符,因此心中疑惑,不能确认。
易兰台正思量间,方才那疯老者吃完了饭,满厅里乱跑,看见两人在这里说话,也便跑过来,忽地他用手一指剑鞘上以白色丝线挑绣的一处,嘻嘻笑道:「深深沉雪!」
一语既出,两人脸色皆变。赵清商忙道:「老先生,您可识得此处?」
那疯老者呆呆看著她,忽然间面色大变,转身欲跑:「你们要和我抢宝藏,走开,走开!」赵清商伸手阻挡:「老先生,留步,我并无恶意!」一语未了,那疯老者忽然转过身形,反手赵清商手腕搭去,招式巧妙之极。赵清商猝不及防,竟被他三根手指搭住手腕。这一搭之下,再难挣脱。
易兰台霍然起身,道:「五云缠腕手,您是华山派哪一位道长?」
听得「华山」二字,那疯老者忽然大叫一声,转身就跑,追之不及。
易兰台叹了一口气:「这老人甚是可怜,不必追了。赵姑娘,我已经知道这张地图画的究竟是何处了。」
就在易赵二人避於客栈之时,燕岭三卫中又有一队人,乔装成汉人一路追了下去。这一队共有九人,个子不高,身材均甚健壮,身后各自背著一个扁平革囊。正走在路上,忽然听到前方传来一阵爽朗笑声。
首领把手一挥,其余八人一同停下脚步,整齐划一,如若一人。却听这一阵笑声之后,继而又有一个人拍手唱歌,众人听他唱的乃是:
「古冢密於草,新坟侵官道。城外无闲地,城中人又老。」
被派到北疆这些卫士多通汉语,听得这一曲意境荒凉,歌声却极欢快,恰成对比。一个碧衣人拨开枝叶,长身而出。这人身上的衣衫甚是特别,浅碧色布料中间还织了银丝,阳光之下,闪耀如同鱼鳞一般。再看他面上却罩了一个白银面具,额头的部位又镶了一颗春水色的碧玺珠。光天化日之下,看上去十分怪异。
凝视了那面具半晌,首领终於惊诧道:「麒麟鬼!」
麒麟乃是珍贵灵异的瑞兽,一个「鬼」字却又有阴暗诡异之意,这两个词组合在一起,说的乃是一个人,一个近几年来闻名戎族的人。
这个人几年来刺杀过戎族的将领,盗过皇族的财物,有一次还烧了一个戎族卫队的营房那只是个普通营房,谁也不知他烧它为了什麼;又曾先后找过三个戎族的高手决斗,杀了一个,废了一个,又放了一个。没有人知道他为什麼要做这些事,也没有人见过他的真实面貌。
见过他的一半人,都已经死了。另一半活下来的告诉其他人:那个人,面上戴著一副镶著碧玺珠的白银面具。
他是本领高强、神通广大、无所不能的麒麟,也是残酷恶毒、百无禁忌、彷佛从地狱中走出一般的恶鬼。
那碧衣人听得首领言语,拍一拍手,笑道:「好眼力啊好眼力,我就是麒麟鬼。如今让我也来猜上一猜,你们莫不是燕岭三卫?」
能猜出燕岭三卫的身份自不寻常,然而在戎族人眼里,麒麟鬼神秘莫测,猜出这一点并不稀奇。首领手扶身后革囊,喝道:「麒麟鬼,你要」「做什麼」三字尚未出口,麒麟鬼忽地欺身向前,光天化日之下,身形真如鬼魅一般。那首领只当他要对己出手,手探囊中,取出一柄大斧。然而那大斧尚未挥下,麒麟鬼却已在即将接近他时向右滑出三尺,一把匕首无声无息地自袖中探出,已经刺进了右侧一人的胸口。
这一变化真是神鬼莫测,没人想到他会在首领说话时就已动手,更没人想到他下手目标又非首领。被他一匕首刺死那人武功不弱,却在这种莫名其妙的状况下丢了性命,真真是死不瞑目。
众人虽知麒麟鬼不是善类,却也没料到他竟骤起杀人。那首领退后一步,口中以戎族语呼喝一声,八人迅速排成一个方阵,横三行,竖三列,因先前被麒麟鬼杀了一人,方阵中间却是空的。
首领再度呼喝一声,八人一同从身后革囊中取出一柄大斧,式样一般无二。这柄大斧比寻常江湖中人所用的斧头还要大上一倍,更似骑兵所用的长斧。斧上锋刃雪亮,虽然只有八人,气势却如千军万马。
这个阵势就连麒麟鬼也没有见过,他「咦」了一声,抱著手退后了一步,似是颇有兴趣。
首领三度呼喝,这次方阵齐齐向前,当先的三人举起大斧,向麒麟鬼头上猛劈下来。这三斧力有千钧,麒麟鬼侧身滑步,向左侧闪去,百忙之际尚不忘袖中刺出一匕首,这一次却是向正前方的首领刺出。
然而当他绕到左侧之时,左侧竖列的三把大斧却又一挥而下。而他先前刺出的匕首则被后面一行的斧头隔开,仅在那首领身上留下了一道细小伤痕。这还是因为中心位置少了一人,防守不够,否则的话,连这一道伤痕也未必能留下。
麒麟鬼一次试探不成,手中匕首迎风一展,不知怎地竟成了一把三尺来长的青锋剑,他身形出没如电,只听一阵声响不绝,如琵琶弦上的轮指,原来在这顷刻之间,他前后左右,已经各自攻出了十六七剑!
声音忽绝,麒麟鬼一个空心觔斗倒翻了出去,气不长出,面不改色,再看那大斧方队,却也无一人受伤,这一轮疾攻下来,大斧方队以简驭繁,虽然并无什麼巧妙招式,却抵挡住了他这一轮快攻。
麒麟鬼双手一合,那柄长剑再次变为匕首,被他随手收入袖中。这次他空手上前,招式一展,竟是武当的太极拳法。
武当与少林两派并称武林中的泰山北斗,太极拳法自是非同凡响。这套拳法讲究的是以静制动,以柔克刚,自己用力虽不大,却可导引对方千钧之力,实是应对这大斧的妙招。再看麒麟鬼这几式拳法神似而形非,偏偏又颇有效用。若是只有两三人,只怕早被他打倒在地了。
前后共用了十招左右似是而非的太极拳法,麒麟鬼再度跃出,自己摇头道:「不对,不对也对,也对。」
诸人听他一番自相矛盾的话,因有先前一人被刺经验,担心他又在使诈,也不接话,只听这麒麟鬼道:「用这太极拳法是对的。可惜我学得太不到家,若是武当掌门在这里,也就好了唉!」他叹一口气,声音未绝,一道银鞭破空而出,直向众人袭来!
这一次方队诸人都有了防备,但这银鞭极细,并不似先前兵器便於防御。两柄大斧同时挥出,银鞭却似灵蛇一般沿著中间缝隙钻入,如同江中水波,颤抖不已,「啪」的一声,已在其中一人身上抽了一记。
这一记力道不小,但这八人身形均甚健壮,虽然中招,也只踉跄一下,并未摔倒。同时两侧人员随即补上,并不给那麒麟鬼可乘之机。
麒麟鬼皱一皱眉头,道:「糟糕,早知在这鞭子上也淬些毒好了。」
虚则实之,实则虚之。他这般说话,焉知不是本淬了毒,故意令众人放松警惕?中鞭之人不由便向伤口瞄了一眼。麒麟鬼趁机银鞭下落,连扫三人,这些人下盘功夫虽然稳重,却禁不住他击中的乃是人身上最脆弱的踝骨。「咕咚」两声连响,已有两人摔倒在地。
麒麟鬼疾步向前,鞭交左手,那把匕首再度现於手中,只是未等他出手,两翼之人已经向前,四把大斧风声呼呼,直上直下地劈过来。这方队看似简单,应变速度却是远超想像,加上这八人招式简洁,更难防备。麒麟鬼著地一滚,避开大斧,眼珠滴溜溜一转,又想到一个主意。
这方队是九人,因先前被他杀死一人,中心出现空当,这里便是这个方队的弱点所在。想到这里,麒麟鬼纵身一跃,以无上轻功自八人头顶处跃入中心,双手一晃,又握住了一对分水峨眉刺。
这人身上衣衫也甚单薄,不知为何竟藏了这许多兵刃。但戎族人可不管他这些,先前那首领见他一跃而入,呼喝一声,这一声极短促,极凶狠,纵是不明白戎族语,也能听得出这一声呼喝中的绝杀之意。
这一声若翻译成汉语,那只用一个字便可概括:杀!
八人同时转身,八柄大斧围成一个圆圈,气势如同雷霆一般,一同向中心的麒麟鬼劈去!
此时麒麟鬼所处空间极小,八柄大斧齐下,几乎已封死了他前后左右各个位置,而这般凶猛无俦的杀招,单是气势已可压倒大部分江湖好手,天下间又有什麼人可以抵挡得过?
八柄大斧几乎在同时劈了下来,首领的面上已经露出了微笑,这一遭他们的任务虽然尚未完成,然而能够杀死麒麟鬼,也是大功一件。
也在同一时间,一道黑光忽然自方队中心翻搅而出,彷佛毒龙出水,又似巨蟒反身,凶残彪悍,难以想像。随著这道黑光翻卷一周,八人之中竟有三人骤然倒地,包围圈被硬生生撕出一个缺口,五六柄大斧直落到地上,好好一个方队,霎时间七零八散。
一身碧色衣衫的麒麟鬼站在中心,旷野的风吹动他身上的衣衫,彷佛一棵春天的翠柳,枝叶还在轻轻地摇摆。面具遮掩,看不见他面上的神情,可是偏偏在场的所有人都觉得他在笑,笑得惬意,笑得释然。
在他的手中,不知何时多了一柄黑色的长枪,枪身乌沉沉的,看不出是何质地,枪尖一点锋芒却如初雪一般,泛著冷幽幽的寒光。
方才他用这杆枪连杀三人,枪尖上却是滴血未沾。
首领终於发出了声音:「银血霸王枪!原来你是麒麟鬼,麒麟鬼原来是你!」这话颠三倒四,麒麟鬼朗声一笑:「晚了。」他单手握枪,其余几人以为他要再度出招,不料他手一扬,撒出一把幽蓝色的细碎暗器。
此时阵型已破,他若单凭枪法亦能获胜,却偏偏使用这麼不入流的手段,那暗器上淬了剧毒,余下的几人沾著便倒,只有那首领武功较高,强行避开数枚暗器,却忽觉后颈一凉,已被人点了穴道。
麒麟鬼的声音在他身后响起:「很好,抓你一个也够了。」
首领虽动弹不得,却还能开口讲话,他咬牙道:「你杀了我便是。」
麒麟鬼笑道:「这可不好。」他把手中长枪一折,也不知怎地,那柄黑色长枪被他几下折成数截,随后藏在衣下。他一拎那首领后颈,那首领只觉自己如同腾云驾雾一般,已被麒麟鬼带著飞了起来。过了大约两炷香时间,他推开某处大门,把那首领往地上一丢,笑道:「到了。」
这一丢力道不小,首领被摔得疼痛不已,又闻得鼻端一阵霉烂味道,眼睛余光一看,四下里都是棺材。
这正是北疆当地唯一的一家义庄,也是当初易兰台与赵清商曾经相处之地。麒麟鬼拍一拍衣衫上的尘土,拎起那首领,把他摆正坐好,笑道:「我要问你一件事情」话音未落,那首领大声道:「不知道。」
麒麟鬼道:「话别说得这麼死,我问你叫什麼名字,你不知道?我问你早晨吃没吃饭,晚上去没去茅房,你也不知道?我再问你老婆有没有被人睡过,你还是说不知道?」
这话真叫一个缺德,那首领大怒,破口大骂,无奈戎族人性情粗率,骂人的语言翻来覆去也就是那麼几样,麒麟鬼掏掏耳朵,笑呵呵地听著。等到那首领骂到了无新意,连自己也不知该再骂些什麼时,才道:「我这人生性大度,我只说了你一句,你却骂了我这许多句,我都不和你计较。现在再问一次,我要问你的事,你说是不说?」
首领叫道:「有本事你杀了我!」
麒麟鬼笑道:「好啊。」他伸手自怀中取出一根幽蓝色的细针,在首领眼前比划了两下,「这可是好东西,见血封喉,你要不要试试?」
先前方队中数人被杀,便是由於身中这种暗器之故。首领虽然知道,却凛然不惧,道:「死就死,有什麼!」
麒麟鬼见他目光中全无犹疑,确实是不惧生死,便收起细针,笑道:「这般说来,我也不杀你。」他的声音温和,「我是一个讲道理的人,既然你不讲,我便不问。我现下决定把你的性命交给老天,你看如何?」
义庄内光线幽暗,映射在他的白银面具之上,那一点碧玺珠如同鬼火一般闪烁不已,麒麟鬼的声音更加低柔,彷佛情人耳边的细语:「我想好了,我决定把你关在棺材里,不会关你太久,你看一个月时间怎麼样?如果一个月之后你还活著呢,那麼我就放你出来;要是一个月之后你死了呢,那也没关系,反正你已经有了一口棺材是不是?」
他口气愈是温和,便愈发显得可怖。那首领出身燕岭三卫,本是个刀头舔血、气度非凡的人物。如今听了麒麟鬼这一番话,也不由得心头一颤,但他毕竟不是一般人物,仍作镇定,道:「随你!」
麒麟鬼却先从身上掏出一个麻核桃来,塞到他口中:「我说一月就是一月,万一咬舌自尽可不好。」说罢,他在义庄内绕著圈子,不时伸手叩击棺木,似是在寻找哪一具更为合适。
他竟是认真的!那首领虽然胆识过人,此刻也不由得有几分心慌。又过片刻,只听那麒麟鬼欣然一声:「这具甚好。」随即便听得撬动棺材盖的声音,咯吱咯吱,麒麟鬼笑道:「很好,都快成骨头了,不然里面汤汤水水,我搬你出来倒也不易。」那首领只听得一阵恶心。
麒麟鬼又道:「阿弥陀佛,罪过罪过,里面这位仁兄,我如今要搬你出来了。一月之后,新关进去的人要还活著,我便带他出来,你还归旧位;要是他死了,我也送你回来,这般你二人作个伴,也不寂寞。」
生荣死葬,戎族习俗虽与汉族不同,可也是重视身后之事的。那首领听到自己日后竟要窝窝囊囊地与这不知名尸首闷在一口棺材里,冷汗不由得点点冒出。又听几声沉浊声响,似是麒麟鬼已把那尸体搬出。他再次走了过来,轻松拎起那首领:「好了,这次该你了。」
棺材里的空间自然不会大,那首领体格魁梧,手脚都折起来才勉强塞进去。麒麟鬼哼著小调,取来若干根长钉,沿著棺材盖一周仔仔细细地钉好,里面的人纵是有通天本领,也难以将其掀开。
此刻棺材里一片漆黑,又热又闷,腐臭味道扑鼻而来,避无可避。那首领几欲呕吐,却因口中塞著麻核桃,眼泪鼻涕纷纷而下。
此刻若是当真闷死了他,倒也少遭一分罪,偏偏这时叮叮当当一阵响,麒麟鬼又在棺材盖上凿了几个洞:「别闷死了啊!」
杀一个人,有一万种方法,但是比这还恶毒的,倒也并不多见。
做完这一切,麒麟鬼并没有离开。他靠著棺材坐下来,摘下面具。从怀中又掏出一只扁平的银制酒壶和两个油纸包,都放在地上。
酒壶里是西域有名的天一阁酒,一个油纸包里是江北叶二娘家的五香花生米,另一个油纸包里是一块烤得乾乾的红椒牛肉。
他并不在意周遭诡异,也不在意身后的棺材里还关了一个大活人,喝一口酒,拈两颗花生米放入口中,又吃一口牛肉,十分自得其乐。
酒肉一时而尽,麒麟鬼收起酒壶,头向后仰,竟是靠在棺材上睡了。几缕微光照进来,在他身边的白银面具上反射出幽幽的光芒。
这一觉睡了约有一个时辰,麒麟鬼起身,伸个懒腰,自己笑道:「很好,很好。这一觉又可以顶上几天。」
他拿起面具再度覆到面上,来到先前关住那首领的棺材之前,从怀中拿出一把匕首,动作麻利地撬起那十几枚长钉,再一推,棺盖应手而开,拎出了里面已和一摊泥无异的首领,又掏出他口中的麻核桃。
他的面具凑近了首领的脸,全无表情的面具上似乎充满了笑意。
「这个办法我用了七八回,还没有一次不管用的。说吧,你们现在追的那个人,他现在到底在哪里?」首领不住颤抖,瞳孔涣散,身上的衣衫已经被汗水和尿液打得透湿,口唇打著哆嗦,却说不出一个字。
麒麟鬼拿出酒壶,将事先留下的一口酒灌入他喉中。那首领终於恢复了几分神志。麒麟鬼笑道:「说啊,不说的话,我还关你进去。」
首领再度颤抖起来,终於他开口,模糊地吐出了几个字:「他最后出现之地便是此处」
麒麟鬼小小惊异一下:「你再说一次?」首领说不出话来,他已经晕了过去。麒麟鬼嘀咕一句:「这可真是巧了。」他随手点了那首领的穴道,身形如同灵狐一般,在义庄内外仔仔细细地搜索起来。
追风刃一战之后,他是第一个来到义庄之人,很快便发现了许多痕迹。他自言自语道:「怎麼有两个人这杯子不错,可惜扎了哟,好厉害的炸药!」麒麟鬼心中不解:「以他的本事,又用炸药做什麼?」这般想著,又去周边查看。
这一次,他在地上找到了七八柄飞刀,不由得吸一口凉气,暗自盘算:「追风刃也插手了?这个人虽然棘手,也不是不能对付,就怕那个人随后也来糟糕之极,要是把那个人惹出来,这可真就玩不转了!」
麒麟鬼收起飞刀,来到义庄附近一口很隐蔽的水井前,先掏出身上一应零碎物品,再摘下面具,只把那柄黑枪放在触手可及的地方,然后他从井里打出一桶水,兜头盖脸浇在了自己身上。
北疆的井水沁凉入骨,他却浑然不觉,接二连三又打了几桶水从头顶浇下去。直浇了约有一刻钟左右,他才放下水桶,从一旁的草丛中拿出一个包裹,迅速除去身上衣物,擦乾身子,取出一套轻袍缓带的服饰换上,腰间束了玉带,一派贵公子风度。一切打理完毕,他正要转身,忽然一笑,把原先藏在怀中的白银面具又戴到了面上。
在他身后,旌旗招展,劲风萧萧。义庄之外不知何时已多了一队骑兵,刀枪如雪,剑戟似林,兵士虽不在少数,却是悄然无声,法度森严,若非亲眼见到,实难相信此处竟然无声无息间多了一支军队。
在这些骑兵中央,居然还有一顶锦帐,素白的蜀锦底子上金花为饰,华丽异常。麒麟鬼微微一笑,径直向那顶锦帐走去。
帐篷前方又有一队卫士,外面骑兵已是百里挑一的精兵良将,然而这队卫士却更为剽悍精干,他们身高体态都十分相似。外著明光铠,腰佩青铜剑,神态亦如一尊尊肃穆的青铜塑像,看到麒麟鬼走近,神情动作全然不变,却有一阵杀气自他们身上散发出来,纵是麒麟鬼这样的高手,也不由得激灵灵打了个冷战。
这是长安骑,北疆最精锐的队伍,修罗王江澄手下战斗力甚至在戎族骑士之上的骑兵。
麒麟鬼停下脚步,提高嗓门,叫道:「玉帅,是我!」
片刻后,一个十分冷峭的声音道:「进来。」
帐内并无他人,内里铺著厚厚的波斯地毯,踏上半个脚掌都要陷进去。帐中摆著一张雕刻精美的紫檀桌案,案后一把交椅上端坐一名三十多岁的男子,正是碧血双将之一、镇守北疆数年的玉帅江澄。
虽在军中,江澄身上并未著甲。他相貌虽然十分俊美,但眉长而峭,唇薄而冷,威严中有一种阴冷刻薄之意,非但令人难以接近,而且有一种望而生惧之感。
然而麒麟鬼入帐后,态度却十分随意,他笑道:「玉帅,尚未进来就闻到了酒味,必是从京里带回的『方中好』,还请赏我一口。」
他说得虽客气,口气中却没有半点客气之意,江澄冷冷哼了一声,居然当真从桌下拿了个坛子丢过来:「把你脸上那个玩意儿摘下来。」
麒麟鬼笑了一声,先小心翼翼地接过白瓷酒坛,随后抬手除去面具,露出一张神清气朗的青年面容,非是旁人,竟是悠然公子莫寻欢。
江湖多传言,莫寻欢与北疆修罗王之间过节极深,不料今日竟然同处一帐,且江澄对他态度,远较一般人等宽容,真真让人难以想像。
莫寻欢盘膝坐在地上,随手拍开封泥,一股中正醇厚的酒香立刻溢满大帐,这「方中好」是京城百年的老字号酒坊,但酿出的酒从不销往外地。他先把随身携带的扁壶灌满,这才就著坛口,有滋有味地喝起来。
他一连喝了七八口,终於放下酒坛:「酒够了。玉帅,我今日遇到燕岭三卫,他们新研究出的一个阵式,似乎有点意思。」於是将那大斧方队讲述了一遍,他说正事时,却是要言不烦,并没有插科打诨之语。
江澄轻叩紫檀桌案,他的手指细长白皙,像个文人。待到莫寻欢说完,他方道:「你的意思,是怕戎族把这种方队用到战场上?」这正是莫寻欢之意,江澄思考片刻,又问:「你用霸王枪里的哪一式克制住的?」
莫寻欢道:「四面楚歌、霸王卸甲。」这前一招是以霸王枪攻击敌人下三路,多用於被围攻之时;而霸王卸甲则是著名杀招,江澄自然知道。他又凝思片刻,道:「攻击下三路是对的,我军中虽然未必有几人能如你的枪法,戎族军中却也未必都有燕岭三卫一般的气力」
二人对视一眼,同时道:「钩镰枪!」二人虽同时说出,但莫寻欢却是在遭遇燕岭三卫后一直思量此事,江澄却能脱口而出,他又道:「那阵势若如你所言,用钩镰枪足可克制,但不知是否还有后手」
莫寻欢马上道:「我捉了那方队一个小头目,就关在义庄里。」
江澄这才点了点头:「这还罢了。」他双目凝视著莫寻欢,如同两把阴冷冷又淬了毒的刀子,「那件事情,你办得怎样了?」
北疆多少大将匍匐在这目光之下,然而莫寻欢不知是不是神经过粗,竟然还笑得出声:「玉帅,你给我的期限是一月,如今可还没到。」
江澄的脸色十分难看,这份难看却未必是为了莫寻欢的言语,而是因为他的口气。但他毕竟是北疆之主,只见掌心抵在桌案上,缓缓地出了一口气,随后从左腕上褪下一串碧玺手串,掷了出去。
莫寻欢伸手抄住,见这手串上的珠子呈清蓝色,颗颗一般大小,清澈透明宛若玻璃珠一般,是难得的宝物。莫寻欢面具上所镶的碧玺珠原也不错,但与这手串上的珠子相比,却是相差甚远了。
莫寻欢笑吟吟起身,行了一礼:「多谢玉帅。」江澄冷冷道:「我为人赏罚分明,这是斧阵一事的奖励。那件事若是事成,想要什麼你自选,若不成」他笑了一声,只是这一声笑得实在太过阴冷。
莫寻欢泰然自若,又行了一礼:「这个自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