昏昏沉沉之中,易兰台似又回到了幼年时光。这次回到的却不是无忧门,而是他的本家。
他自然不是一出生就在无忧门的,甚至他也并不姓易。九岁之前,他姓莫,父亲乃是以品行高洁著称的两京大侠莫凭栏,武功高超,侠名远播,却又有一重外人不知的身份。
莫家本是前朝大族,男子累积军功,女子多入后宫为妃,易兰台的炸药所学就是他先祖传下来的本领。前朝覆灭之后,莫凭栏不忘旧日河山,入宫行刺,却为宫中护卫「十部轮回」所阻,死状极惨。之后朝廷震怒,将莫家满门抄斩,其时恰逢楚徭路过,救了年方
九岁的易兰台。
之后楚徭收他入无忧门,见他剑法日益高明又不免担心,与吴江商量道:「阿易这般武功,将来必然扬名江湖,若是因此被朝廷发现,可如何是好?」吴江微一思索,随即大笑,说了五个字:「大隐隐於朝。」
因这五个字,易兰台武功初成后便去应考;也因这五个字,他一直闯到了皇帝的眼皮底下,当上了兰台御史,也无人怀疑他一字半句。
可是今天,他却莫名其妙地先失却武功,又被一众戎族高手追杀,一路逃亡过程中,易兰台几次想过:莫非是因为他身份泄露,所以才引来这许多祸事?思及此事,他忽又想到了那个与已容貌相似的莫寻欢。
独自莫凭栏,无限江山谁许一生悠然他头疼欲裂,手指却猛地一动,惊觉自己已经醒来。
有人惊喜道:「你醒了?」这声音十分清越,彷佛掉到地上就会摔成几截,给人以极大好感。
易兰台睁开眼,见面前坐著一个面色苍白的年轻女子,穿一件样式宽大的青衣,竹簪束发,面部轮廓生得并不十分端正,却是一张天生宜喜的春风面,眉梢唇角自然而然地微微上挑,不笑时亦有三分笑意。加上她不施脂粉,亦无钗环,看上去却很像一个眉目细致的少年。再看周遭散乱摆放著许多棺材,空气中味道霉湿,原来竟是在义庄之中。
见他醒来,那年轻女子很是高兴,道:「老先生,你醒了?」
老先生?易兰台一怔,随即反应过来自己易容未卸,不由好笑。
但这是小事,他倒也不急著说破,以手撑地,意欲起身。那年轻女子见了,忙起身扶他坐起,倚著一口棺材靠坐。
易兰台活动一下手脚,觉得头脑虽然还有些昏沉,但并无大碍。他坐直身体,拱一拱手:「多谢姑娘搭救。」
那年轻女子笑了,一笑之间,那种少年般的俏皮神情更加明显:「您客气了,我不过是偶然路过此地,举手之劳而已。」
听她言道「路过此地」,易兰台霎时想到在最为危急一刻,远方出现的青衣人,心中暗叫侥幸,由衷道:「救命之恩,天高地厚。不知姑娘如何称呼?日后也好报答一二。」
女子道:「老先生再这般说,我可真是无地自容了。我姓赵,名清商。不知您怎麼称呼?」易兰台熟读典籍,脑中骤然浮现出魏文帝那一句「援琴鸣弦发清商,短歌微吟不能长」。心道这名字清丽哀婉,可与这女子的相貌气质不甚相符。听得她询问自己,便道:
「在下易兰台。」他虽可捏造一个假名,却不愿在恩人面前隐瞒真实姓名。
这是近来江湖中最有名的名字之一,赵清商吃了一惊:「原来您是易先生,嗯果然气度不同。」她本想称赞一句,无奈易兰台此刻易容成一个老者,又经历了一场爆炸,面上污秽不堪,胡须头发都纠结在一起,想要找一句不违心的赞美还真不容易。
易兰台自然听得出她的言不由衷,微微一笑,还未开口,赵清商忽道:「哎呀,水得了,您稍等一下。」说罢匆匆起身,从不远处的火堆上端下一锅水,左手腕上一个古色斑斓的汉玉镯子和锅沿碰得叮当作响。
她把开水倒入旁边一个木盆中,又兑了些凉水,端过来笑道:「先生洗把脸吧。」这倒是当务之急,易兰台含笑接过,赵清商又匆匆回到火边,不知捣鼓些什麼。他便顾自除去假发假须,随即半转过身,洗去面上污垢,又将头发打顺,重新束好。
打理清爽,真有说不出的舒畅。易兰台抬起头,正要道一声「多谢」,忽闻到一阵清香,令人精神为之一快,在这义庄中却显格格不入。
这并非脂粉香气又或女子体香,而是他极为熟悉、偏偏这些天又一口尝不到的茶香!
易兰台愕然抬首,却见赵清商拿著两只小巧的竹根杯,竟泡了两杯茶出来!她笑道:「易先生,请喝杯茶。」说著递过一只茶杯,抬头却骤见一张斯文洁净的面孔,大是吃惊,手中的杯子便直直掉了下来。
易兰台伸手一抄,笑道:「这是今年的雨前?真是好茶。」
赵清商出了一口气:「易先生易公子您可真懂茶。」
二人对面而坐,易兰台一生境遇虽多,可在棺材环绕之下,与一名妙龄女子一同品茶却也是平生首次。赵清商却是一脸享受,半闭著眼睛捧著杯子,彷佛这是世上最后一杯茶一般全心享受。
一杯茶尽,清淡香气弥漫於唇齿之间。易兰台骨子里不脱大家公子习气,便赏鉴起那杯子,见两只竹根杯大小虽然相仿,却并非一对,自己手中的杯壁上刻的是一幅「刘阮入天台」图,赵清商手中杯子上刻的却是一幅云萝山水,但两者雕刻均是十分精细,显是名家之作。
赵清商见他注视,便笑道:「有人讲这是三松先生的作品,我也不知到底是真是假。不过很是轻便,便一直带著。」
三松先生名为朱三松,是当时有名的竹雕家。易兰台又看了一会儿,道:「三松先生虽是喜用竹根雕刻,这却不是他的作品。」
赵清商笑道:「那也没关系。」说著又为易兰台和自己各倒了杯茶。
易兰台笑道:「从雕工笔法来看,这更似三松先生祖父松邻先生之作。」朱松邻创竹雕嘉定一派,是了不起的大家。赵清商笑逐颜开,喝得更是有滋有味。
易兰台看她神态,深觉这年轻女子真是有趣,他慢慢啜饮著杯中清茶,却听外面雨打铁马儿叮当,风韵清越,不觉怅然抬头。
北疆雨水本少,这一场雨不知是何时下起的,潇潇不绝,比起江南的细雨飘拂又是一种韵味。易兰台自从来到无忧门后,极少回忆到旧时光景;入朝为官后金马玉堂,更是将昔日回忆紧紧收藏,偏偏在这一时分,面对著北疆这一场淋漓尽致的雨,这一只旧日烟云的竹根杯,这一杯清淡如水的雨前茶,还有这一个少年般的女子,他竟然想起了莫家。
那是在前朝富贵五代的世家:老宅里常年不开正门,地板沁凉,房间里有浅淡的薰香;易兰台还记得厅堂里那架用云母石镶嵌的屏风,还有从小在他身边服侍的两个侍女,一个叫小苹,一个叫小鸿;那间设在西厢的书房,他四岁在书房里开蒙,八岁时已习得一手松雪体
不思量,自难忘。
他收敛思绪,忽听雨中似乎又多了一种声响,心下暗惊,匆忙间一手拉下身上外衣扑灭火堆,另一只手则把手中的竹根杯向外一掷。
这一掷准头十足,反应奇快,然而仅此而已,他身无半分内力,掷杯的右手更是远较一般人软弱,竹根杯没飞多远,便直直坠落下来。
就在这一时分,一道银电自半空掠过,正击在那只杯子上,竹根杯向外疾飞,撞在窗外飞进的一把飞刀之上。飞刀将竹根杯刺个对穿,劲犹未绝,带著杯子刺到一口棺材上,刀柄上一束紫青穗子犹在颤动。
看到这柄飞刀,易赵两人同时一惊,异口同声道:「追风刃!」
这追风刃在兵器谱中排名第九,一手飞刀天下扬名,人送绰号「江北第二」,性情骄傲之极,为人却在正邪之间。易兰台苦笑一声,心知这个煞星多半也是自己招来的,著实对不住这位赵姑娘。正寻思到这里,却听赵清商惋惜道:「可惜了这杯子。」虽是这般说
,口气中并没有当真抱怨的意思,她又笑道,「易公子,既是你在这里,倒可不必怕他。」
从正常的道理看,兵器谱上排名第一打败排名第九乃是无可非议之事,无奈此刻情形易兰台叹了一口气:「抱歉,我内力已失。」
赵清商一怔,方才那一掷她也隐约觉得有些不对,却不料到真实情形竟是如此,忙道:「我说错话了,你别介意」
下半句话尚未说完,易兰台忽然拉住她一低身,黑暗中一道银光闪过,又一把飞刀贴著赵清商头发直飞过去,束发的竹簪都被削断。
此时义庄内火堆已灭,外明内暗,雨声又大,不料追风刃飞刀仍是精准如斯!幸而易兰台武功虽失,耳力经验仍在,这才逃过一劫。
他暗自叹了一口气,心知这一劫非比寻常,但再没有连累他人的道理,便提声喝道:「追风刃前辈,你要找的人可是在下?」
以他身份,追风刃实在当不得这「前辈」二字;但若从他年纪看来,这一声称呼倒也当得。果然追风刃听得内里传来声音甚是年轻,便不再发出飞刀,一时间只闻风雨大作,不绝於耳。
易兰台一振衣衫,长身而出,生死时分,他风度丝毫未减。临行前朝赵清商方向微微一笑:「救命之恩,他生定当结草衔环。」
门外铁马声响连环不绝,一个蜡黄面皮的老者站在雨中,此人浓眉、鹰勾鼻、细眼、大胡子,一身西域装扮,腰间一条带子乃是黄金打造,上面镶嵌百宝,雨水中一片光华灿烂,衬著他一个肥肥重重的肚子,倒似一个西域大贾,谁能想到他便是闻名江湖的追风刃?
雨声不息,追风刃衣履尽湿,水珠子顺著须发直流下来,一双细眼却如沾了水的雪亮刀刃一般,莫可逼视。见到易兰台出来,他把大胡子甩了甩,道:「找的就是你,这般大雨天,还要劳动我老人家。」他上下打量了易兰台几眼,忽地十分惊讶,「你这小子,原来并没有内力!」
追风刃纵横多年,江湖经验何等丰富,看出这一点后不由恼怒:「这也用我出手?你识相点,跟我走吧!」
易兰台苦笑一下,此时就算他智计百出,一时却也无法可施,但有一件事他心中始终不明,便道:「追风刃前辈,你为何要寻我?」
追风刃板著脸:「那些戎族人因何找你,我也便因何找你。」
这话依然不得要领,易兰台苦笑道:「我不过是一个平常人,实不敢当此青眼。」追风刃大胡子一抖:「你是平常人麼?我看不见得!」
他说的倒也没错,易兰台不好申辩,又问道:「追风刃前辈,你本是西域高手,为何却要相助戎族?」他随口而言,然而这句话却似对追风刃刺激颇多,这名西域高手把大胡子猛地一抖,大声道:「与你何干!」随即把脸一板,「看在你是晚辈,便让你先出手吧!」
他义正辞严,易兰台哭笑不得,只是话音未落,便听得义庄内有人道:「前辈,尚有一位晚辈请见!」声音清越,如玉磬击金钟,大雨中一道青色人影倏地一晃,轻飘飘掠到了易兰台身旁,随后行了一礼:「沧浪水门下弟子赵清商,见过追风刃前辈。」
直到此时,瓢泼一般的大雨,才哗啦啦地浇到了她的身上。
易兰台吃惊之极:「赵姑娘」
赵清商抬头看他,忽地俏皮一笑,一双眸子里清明不减:「易公子,我没有看著你一人对敌的道理。」
易兰台心头剧震,江湖中最重是一个舍生取义的「义」字。而他一生中,除了师父楚徭,竟还有面前这个年轻女子,能以这一字对他。
他转头望去,赵清商笑吟吟地看著他,自是不知这一句话在易兰台心中造成何种深重影响。追风刃却有些不耐,他打量赵清商一眼:「你出身沧浪水?是谁的徒弟?」忽地看到她手腕上的汉玉镯子,一怔道,「掌门信物,你当了掌门了?松仪呢?」
「沧浪水」乃是武林中一个剑派,百余年前,这一门派中曾出过一名叫做殷浮白的剑客,手中一把流水剑横扫江湖七大剑门,声势一时无双。但殷浮白年纪轻轻便即过世,之后沧浪水一派虽已颓败,但总没有让一个年轻女子担任掌门的道理。
赵清商沉肃了神色:「先师松仪已於七年前过世。」却并未否认自己出任掌门一事。追风刃听了,长吁短叹,颇有伤感之意:「我和你师父」他算了一番,「十年前见过一面,他的剑法倒过得去,为人也很好,竟然就死了,唉」忽地又转了话题,「怎麼,你是要为这小子出头?」
赵清商笑道:「正是。」追风刃沉吟道:「你也是个晚辈罢了,我有个规矩,不论何人,只要能接下我七把飞刀,就可自行离去。看在你是松仪的徒弟份儿上,你若能接我五把飞刀,就带著这小子走吧。」
这要求看似宽仁,其实不然。自江北陈碧树身死之后,飞刀一术,再无人能与追风刃争辉。况且他方才见过赵清商身法,知这女子武功虽然不弱,但若说躲过自己五把飞刀,那是绝无可能之事。
赵清商又笑道:「您可是前辈,一言既出,驷马难追。既如此,我便应下了。」她虽如此说,手指也不禁微微颤抖。
追风刃看出她心思,心中暗道:「这小姑娘不过强撑,我不取她性命就是。」想到这里,正要出手,却听对面的易兰台道:「且慢!」
追风刃一怔:「你又有什麼话说?」易兰台道:「我想请前辈更改一下约定,若是我二人同时应对,接前辈七把飞刀,便听凭我们离去如何?」
他并无内力,追风刃也不担心翻出什麼花样,便道:「可以。」
赵清商不明所以,心下担忧。易兰台走近两步:「赵姑娘,借一步说话。」他身形高挑,两人并立,赵清商只到他下巴高度。易兰台便低下头,轻声在她耳边说了几句话。
赵清商揉揉发红的耳朵,一挺身子:「前辈,请出招吧。」说罢迳自站在当地。雨水浇湿她一身衣衫,也显出她身上并未携带兵刃。
追风刃心中小有不满:「这小姑娘,太也狂妄!」他身不动,臂不摇,一柄飞刀不知从何处倏地飞出,穿破层层雨雾,刀身上竟然全然未沾雨水,直向赵清商咽喉袭来!他自恃身份,便未向易兰台出手。
只是他飞刀甫一出手,易兰台手一扬,一颗石子也随即飞出,准头之足,便似事先得知飞刀将要袭往何处一般。
那颗石子刚刚出手,赵清商也已发动,她右手在腰间一按,一柄软剑如同灵蛇出洞,骤然现於雨中,随后一击石子,只听风声尖锐,石子与飞刀两两相撞,大雨之中火花四溅,两样暗器竟一同倒飞出去!
这柄软剑正是在义庄中助了那茶杯一臂之力的银色光芒,而这两人合力之招,却与义庄中那一招一般无二。赵清商借助易兰台的眼力经验,联同自己的剑法,堪堪躲过了这神鬼莫测的飞刀神技。
单要是躲过,倒也罢了,但这两人却是打落了追风刃的成名飞刀!追风刃不由大怒,未及第一把飞刀落地,手指微动,又一把飞刀如同电闪,雨水中一亮,便已激射出去!
只是这一把飞刀命运与前一把并无区别,他快,易赵二人更快,易兰台反应迅捷,赵清商软剑更敏。眼见这一把飞刀再度落地,追风刃手指又动,三把飞刀同时飞出,两把袭向赵清商天灵、心脏,第三把却是向她后心而去,角度之刁钻、用力之巧,令人全然无法想像。
这一次易兰台也未曾想到,只打出了两颗石子,赵清商软剑再挥,眼见第三把飞刀就要触及她后心,却听易兰台喝道:「背剑!」
赵清商这柄软剑刚可断金,柔则若水。内力到处,软剑已经自行回转,绕成一个弧形,大雨中两道银光一碰,堪堪挡住这惊险一刀。
迎面五刀均被打落,追风刃怒意更甚,直是将面前这两个青年视为平生大敌。这次他探手囊中,两枚飞刀一先一后,一快一慢,在雨中笔直地向二人飞来。
在他飞刀刚刚出手之时,两颗石子也一并发出,赵清商银刃再挥,不料第一颗石子刚刚撞上第一柄飞刀之时,第二柄飞刀忽地加速,更於半空中拐了个弯,直奔赵清商胸口而去!
这才是追风刃的成名绝技,赵清商实未料到这一层,就在这时,易兰台忽从地上抄起一物,挡在她身前,「扑」的一声,飞刀直没入柄,竟是他从地上抄起的一块棺材板。
要不是身在义庄之外,真也难找到这种抵挡之物,这一招与其说是易兰台的风格,倒更像是莫寻欢那个浪子会用出的招式。易兰台道了一声「罪过」,放下那块棺材板,自己也诧异怎麼用出了这样一招。
追风刃却被他这个近似无赖的举动气得眼冒火星,大胡子连同腰间的黄金腰带一同抖动,竟忘却七刀誓言,又一柄飞刀倏地飞了过来。
易兰台因分神思索,并未留意。幸而追风刃毕竟是一代名宿,无法当真偷袭。他这一刀乃是打在棺材板上的飞刀刀柄之上,因为力道巧妙,竟撞得前一把飞刀刀身与刀柄分离,迸出的刀尖直向易兰台而去!
因为距离太短,易兰台全然不及反应,危急时分,又一道短促银光划破雨幕,当的一声两相撞击,那截刀刃滑落积水之中,波澜未起。
这一招速度奇快,但追风刃与易兰台眼力又岂同凡俗,忍不住一同叫道:「寸灰剑!」
寸灰剑法湮灭百年,却是当年沧浪水一门中殷浮白的成名剑艺!
自来拳脚兵刃,多是在一定距离内方能发挥威力。少有听说幅度虽小,却极强劲的武功。试想一把剑挥出一尺击出,与挥出一寸击出,威力岂能相提并论?后世有少数拳法,如咏春等可在短距离内产生极大爆发力,但以兵器在寸许之地发挥无上威力者,却唯有寸灰剑法。
自从殷浮白过世之后,寸灰剑绝迹已近百年,未承想今日竟在一个年轻女子手中见到。难怪赵清商肯订约,原来她竟有这般出色剑技!
银色光芒在雨中打个回旋,赵清商还剑腰间,抬起头微笑一下,一双眼眸寒气逼人:「前辈,是您输了。」说罢忽地一低头,一口血直喷到地上,丝丝融入雨水之中。
易兰台一惊,伸手欲扶:「赵姑娘!」
赵清商一抹唇边血渍,又站直了身子,只当吐那口血的不是她本人一般,又道:「前辈,先前的约定,算数不算?」
追风刃在发出第八把飞刀时便已后悔,他生性骄傲,却也认账。当年他号称「江北第二」,但当飞刀排行江北第一的陈碧树过世之时,他仍坚持这一称号不变。他不收回飞刀,也不抹脸上的雨水,冷冷道:「老夫无能,你们去吧。」
赵清商却又道:「前辈先前说是七刀,可却多发了一刀,这是怎麼说?我看前辈那边拴了一匹马,不如便抵了这一刀如何?」
这个说法可比易兰台那一棺材板要无赖多了,但追风刃实视第八刀为平生污点,哪肯与她斗嘴,不耐烦道:「拿去拿去!」
赵清商抓著易兰台手臂,便向拴马处走去,虽在大雨之中,易兰台仍觉她手掌冰得吓人,心知有异,反手支撑著她慢慢向前走去。
尚未走到马前,身后忽又传来追风刃的声音:「青年人,我不知你犯了什麼事,但你惹上了燕岭三卫,只怕一个沧浪水也救不得你!」
易兰台脚步未停,心中一凛,燕岭三卫是戎族皇室的贴身护卫,戎族高手大半跻身其中,轻易不肯出动。自己到底做了什麼,竟然招得他们越界来到北疆追杀?
大雨滂沱,一骑载双人疾行其中。
在马上赵清商两度吐血,鲜血沾在青衣之上片刻又被雨水冲去,易兰台对此并不知情。雨夜之中,又如何寻找休憩之处?
赵清商勉强抬眼,低声道:「向东二十里处有个招福客栈。」
易兰台一勒马韁,扶稳了马上摇摇欲坠的赵清商,向东疾驰而去。
北疆的客栈,可不似江南或京城那般齐整,这间客栈前面大堂里吃饭,后面隔出房间住宿。因外面下了大雨,厅堂里挤挤擦擦的都是人,酒肉气息、雨水潮气混著人身上的汗味儿在一起,令人难以呼吸。
易兰台系好马匹,赵清商神志不清地靠在他怀中,呼吸灼热,身体软绵绵的彷佛猫儿一样。此刻他也顾不得什麼男女之嫌,扶著站立不稳的赵清商走到柜台前:「老板,我要两间上房。」
老板是个北地彪形大汉,看上去手中更适合拿刀而不是算盘,他粗声大气道:「只有一间房。」又道,「你们小两口,要两间房干啥?」
「小两口」三字一出口,易兰台脸上也不由飞红一片,他虽是江湖儿女,可也是孔孟子弟,半晌方道:「那便是一间,请带我们去房间。」
老板把算盘一放,道:「俺们这里规矩你不晓得?住店须得先给银子,这里住一宿是三钱银子,饭钱合在里面。你们要住多久?」
易兰台道:「先住一晚。」他伸手入怀,却尴尬不已,原来他身上的银钱在爆炸中不知掉落到何处,莫说三钱银子,连三个铜钱也拿不出。思量一番,身上值钱的物事只余下两把佩剑,摇空绿是师父所赠,只得将叶云生所赠的金明雪拿出:「以此抵房钱可否?」
金明雪装饰华丽,上面金丝镶嵌,珠玉相连。老板拿来看了一番,又用牙咬了咬,道:「这却是真货,我看要值五两银子。」说著从柜台下面拿出四两多银子,一大把铜钱递给了易兰台。
这老板虽不识货,却也实在。易兰台接过银子,也不分说,便跟著一个夥计来到了房间,见这里名义上虽是上房,其实布置得十分简陋,青布帐子,黄土地面,好在还算整洁乾净。夥计离开后,易兰台放下赵清商,搭她脉搏,这一下又是一惊,原来赵清商体内经络全乱,六脉皆伤。他粗通医术,心道这女孩子到底得了什麼症候,脉象怎麼古怪如此?
他正要再搭一次脉,赵清商忽地悠悠睁开了眼睛:「我身上有个孔雀蓝的瓷瓶,里面有药,吃三颗」说到这里,不住喘息。
易兰台急忙去找寻,先打开赵清商随身携带的包裹,见里面装了两套换洗衣服,少许银两,几个油纸包,三本书已被雨水打得透湿,一本是唐传奇,一本是诗集,还有一本竟是八股文选,纵是他心事重重,也不由好笑,心道这女孩子兴趣真杂。
此外虽还有几个瓶罐,却并无她所言的孔雀蓝瓷瓶。他道一声「得罪」,又将赵清商怀中杂物一并取出,见是一枚青田石印章,一只黄杨木雕成的猫儿,再有,便是一个孔雀蓝的小小瓷瓶。
他取出三颗药丸,自桌上茶壶中倒了水,服侍赵清商吃下。说也奇怪,这药吃下不久,赵清商呼吸便平稳了许多,不再吐血,额上冷汗也不见了踪影,又过一会儿,竟是慢慢睡著了。
易兰台心中诧异,这是什麼药如此灵验?但此时顾不得这些,两人的衣服都还透湿。他又来到前方柜台,请店主妻子帮忙烧水换衣。
那店主妻子是个与她丈夫一般粗壮的大脚妇人,笑道:「你这秀才,自家老婆自己还不会服侍?」
易兰台只得道:「我手脚粗重,还请大嫂帮忙。」说罢递过一小块银子,那妇人不接:「这点子事,不用你的银子!」说罢迳自进屋。
此刻雨声已经小了许多,犹自淅淅沥沥,前方隐约传来划拳吆喝的声音,平添几分烟火气息。易兰台借了一套衣衫更换,又要了一个火盆,在廊下烘烤著换下的衣衫,回忆起这数日来经历,只觉恍然如梦。
待那妇人整理完毕,易兰台这才走入房间,见赵清商在床上睡得安稳,又放心了许多。他向夥计要了一壶热茶,用衣服裹好放在床边,这才披了一件外衣伏在桌上,这一日来奔波劳累,不久便沉沉睡去。
夜雨敲窗不息,他这一觉睡得并不踏实,半夜里听见赵清商在枕上辗转,模糊中似乎说了个「渴」字,便起身扶她坐起,先倒了杯温水要她漱口,随后用温水把茶杯荡了一荡,这才倒了杯茶服侍她喝下。
易兰台从小被服侍长大,对这一套十分熟悉,赵清商直到喝完了茶,才完全清醒过来,见是易兰台在身边,很不好意思,说了一句「多谢易公子」,便转过身去,拿被子连头带脸一起蒙上。
易兰台有些好笑,把被子从她头上揭下来:「小心闷到。」
赵清商「嗯」了一声,便闭眼装睡。
窗外细雨绵绵,一夜无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