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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四回 知父健在难言惊喜 求觅真相千里寻亲

    萧恨天呆呆地愣了半晌,跟着猛然跪倒在地,连连磕头不止,同时连声痛哭:“孩儿不孝!孩儿不孝啊……”说着左右开弓猛搧自己脸颊,直搧得自己泪血飞溅也不停手。

    只见棺中并排躺着的三具女尸,正中一具被黄裱纸遮住了面目,左右两具在棺中香料的熏氲下面色如生,一具做丫鬟打扮,一具则是一布衣老妪,看打扮像是稳婆。两具尸体项下都有明显的剑痕,身上也溅有不少干涸变黑的血斑。正中那具上身衣衫洁白如新,下身底裙上则满是干涸的血迹。只一眼萧恨天就明白了其中原委,正中那具就是因难产而死的母亲,左右两具尸体则是一丫鬟和一接生婆。想必当年她们因未能救回母亲性命,被杀了陪葬。不知愤然杀人的是父亲还是萧伯。

    见萧恨天脸颊转瞬间就肿得老高,吴法吴天二人忙拼命架住他的双臂,把他生生拖出了墓坑。萧恨天此刻神情已有些痴狂,拼命以头抢地,疯狂哭号:“萧恨天啊萧恨天,你失手杀了萧伯不说,还不顾他临终前的哀告,竟让母亲因生你惨死二十年后还要受你惊扰,死后也不得安宁。你……你是全天下最不忠不孝不仁不义之人啊!”

    眼看萧恨天头破血流,眼中闪出癫狂之色,吴法忙出指闭住他后心灵台穴。萧恨天这才浑身瘫软,顿时昏死过去。

    不知过了多久,当萧恨天终于醒过来时,只见天色已经完全黑下来。周围飘着满鼻子煮肉的香味,以及柴禾烟灰的味道,这感觉恍惚就像是回到儿时,闻到萧伯煮好野味等自己起床时的情形。萧恨天呆呆地望着木屋斑驳的顶棚发了会儿愣,这才想起萧伯已经不在了。慢慢翻身坐起,身旁立刻有人小心翼翼地问:“贤弟,你……你总算醒了?”

    听到义兄的声音,萧恨天空洞的眼眸中闪过一丝涟漪,涩声反问,一张嘴,才发觉自己的嗓音是如此的嘶哑,干涩得就像粗糙的沙砾在相互摩擦:“我……我醒了?”

    “你可醒来了!”吴法的声音里满是欣慰,“你不知道你整整昏迷了三天,可把老哥哥我给吓坏了。”

    吴天也笑道:“虽然我吴天有先见之明,知道兄弟你吉人自有天相,可也没少担心啊。”

    “我……我母亲呢?”萧恨天说着就挣扎着下床,刚一落地才发觉自己手脚酸软几乎站立不稳。吴法忙扶住道:“我们已把她重新葬了,你不用担心。”

    萧恨天茫然地点点头,跟着又喃喃道:“我……我要去拜拜她,不敢要她原谅,只求她惩罚我这不孝之子!”

    跌跌撞撞地来到母亲坟前,萧恨天无言跪倒,呆呆地对着想象中的母亲怔怔发愣,吴法吴天一连催促了数次他都充耳不闻。直到天色渐亮,晨曦初起,朝阳渐渐投射到坟头时,他才终于站了起来。吴法吴天担心地望着失魂落魄的他,小声问:“贤弟下一步有何打算?”

    萧恨天想了想,木然道:“我想在这儿陪陪母亲,然后回关内找寻父亲,无论天涯海角我都要找到他。我要当面问问他,他处心积虑地骗我这么久,就是要我为萧家报仇?楚临风真是我萧家不共戴天的大仇人?”

    “贤弟,无论你要做什么,要去哪里,老哥哥都陪你。”吴法吴天伸出手同声道。望着这两个难得如此正经的义兄,萧恨天空洞的眼中,终于闪过一丝久违的暖意,忍不住伸出双手与二人紧紧相握。

    次年,早春二月的北京城依旧寒冷如冬,空气中那不多的水分也像被冻成了雪粒儿,深吸一口气就干涩得硌人肺腑。鹅毛大雪虽然看不到了,可时不时还有像盐粒一样的细雪飘洒下来,落满北京城的城头街道、屋宇飞檐,把整个北京城装点得茫茫一片莹白。就在这一片莹白中,三个反穿皮袄的汉子正缓缓从北门进入京城。他们那身珍贵的紫貂皮的毛色与粗劣的缝制技术形成了鲜明的对比,使他们的装束看起来有些不伦不类,以至守城的兵卒都忍不住在心中鄙夷地嘀咕了一声:土包子。

    萧恨天缓缓走在北京城笔直宽阔的街道上。在长白山老林中,经过一个冬天的蛰伏和调养,身上的伤已彻底痊愈,但心中的伤却再难愈合。吴法吴天二人望着萧恨天那日渐消瘦苍白的脸,心中也是暗自担忧。任谁也看得出来,萧恨天虽然像以前一样吃饭睡觉做事,但悲戚、伤痛和自责,已成为他眼里的底色,再难抹去。尤其他那三天难得说上一句话的沉默,使一向嘻哈惯了的吴法吴天都不知不觉地受他感染,变得沉默寡言起来。

    漫步在寒风凛冽的街头,北京城的巍峨宏大并未吸引萧恨天多少注意力,此刻他的心思早已飞到祁连山黑风崖。也许是出于一种直觉,他总觉得诈死的生父定与魔教有千丝万缕的联系。与其在茫茫人海中漫无目的地找寻,不如直接上黑风崖找义兄金刀法王,找他了解生父的过去和现在的详情。

    正胡思乱想间,陡听前方有人高喊:“瑜琳长公主出猎归来了,大家快去看啊!”随着这声吆喝,无数躲在温暖的酒楼、茶馆、店铺中的闲汉三三两两地冒着寒风来到大街上,眼里满是期待地相互询问:“在哪儿?长公主在哪儿?”

    像是回答闲汉们的询问,一阵奔马踏雪的“嚓嚓”声吸引了众人的注意,众人立刻往前方马队即将经过的街道涌去。一向好看热闹的吴法吴天立刻嚷着去看公主,一路上还争论着公主是不是都美得像仙女一样。萧恨天不忍扫两位义兄的兴,只得懒懒地跟了上去。来到街口一看,三人都一阵失望。只见一小队骑手正由远而来,打头那匹雪白的骏马上,是一个身着粉红色猎装的少女,少女身影袅娜,即便是纵马狂奔的身姿都涌动着极美的韵律。只可惜一顶带着轻纱的范阳斗笠遮住了她的容颜,不过从众闲汉殷切的目光中,萧恨天三人已猜到这就是他们口中的“瑜琳长公主”,并且这位公主的容貌想必极美,才能让众人如此崇拜和尊敬。不过一位公主如此抛头路面,在大街上纵马狂奔,多少也有些惊世骇俗。且除了寥寥几个随从,并没有起码的仪仗和鸾驾跟随,实在不像皇家金枝玉叶的威仪和做派。

    少女从萧恨天三人面前一闪而过,突然,一阵朔风吹起了她遮面的轻纱,惊鸿一瞥间,萧恨天浑身陡然一震,面如死水的脸上蓦地闪出异样的神色,眼中更涌出一种难言的情愫。直到那一小队骑手去得远了,他犹愣在当场,呆呆的不知所以。

    “怪了!这公主的模样怎么有些像琳姑娘?”吴法大惊小怪地叫道。话音刚落,吴天立刻便反驳:“你是老眼昏花了?这公主哪能及得上琳姑娘?不过也是极美的了,大概极美的女子模样多少都有些相似。”

    二人这一问一答,立刻引来身旁众闲汉怒视的目光,显然众人是恼恨二人把大家心目中的天女贬得不如别的女子,众人只是见吴法吴天二人相貌不善才没有群起而攻之。萧恨天生怕吴法吴天再胡说什么引起众怒,忙拉起二人赶紧躲开,直来到僻静处萧恨天才放开他们。然后才对二人苦笑道:“这公主只是与阿琳有几分相似罢了,想阿琳温柔娴静,说话都轻言细语,怎么会像这位公主那般张扬?”

    话虽这样说,可萧恨天自己心中都有个疑团挥之不去,忍不住在心中不停地自问:天底下难道真有如此相似的两个女子?

    领着两位义兄拐进街角一间古旧的小酒店,酒店中温暖而喧嚣。萧恨天拣了个僻静的角落坐下,立刻有小二殷勤地过来招呼。吴法吴天在别的事上有些糊涂,不过在钱财上面却精明得很。二人在长白山的老林中,一个冬天没少打猎,弄到了不少珍贵的皮毛,一路上换成了银子做盘缠,三人这才不至于囊中羞涩。

    在吴法吴天争着点菜的当儿,周围众食客的议论不断钻入萧恨天耳中。听众人不断提到“瑜琳长公主”,萧恨天不禁留上了意,稍一凝神,众人的议论顿时在耳边清晰起来:

    “……瑜琳公主堪称咱们京城第一美女,且最为怜贫惜弱。唉,只可惜了她那绝世的容貌和菩萨的心肠。”

    “老哥,你这话是什么意思?”一个操着南方口音的汉子不解地追问。方才那个满口京腔的老者有些意外地压低声音道:“兄弟你是外地人?难怪不知道瑜琳公主的底细。”

    那南方口音的汉子满是疑惑地一连追问了三次,那京腔老者这才惋惜地低语:“其实这个公主并不是真正的皇家金枝玉叶,她是从民间挑选出来,效法汉朝昭君出塞和亲匈奴,以当今圣上之妹的身份献给瓦刺大汗也先的贡品。”

    “不会?”那个南方口音的汉子怪道,“蒙古鞑子不是早就被太祖爷赶到极北的蛮荒之地,早就被太祖爷手下的徐达、常遇春这些猛将打得抬不起头来了么?怎么还会作怪?”

    “你是从边远山区来的?”京腔老者言语中满是不屑。也难怪,北京城作为大明京都,就是一个寻常百姓也比边远州县的父母官还要了解国事和朝政。天子脚下一介寻常百姓,其洞察力和消息的灵敏度远远超过寻常地方官,议论起时政来个个都有一套,能把外乡人侃得云山雾罩,不辨真伪。那南方口音的汉子也不例外,稍稍惭愧了一下后,忍不住厚颜虚心请教。那京腔老者稍稍拿了拿架子后,终于也忍不住其天生的侃瘾,于是便滔滔不绝地叙说开来。

    “这蒙古鞑子现在不叫蒙古鞑子,他们早已分裂成几大部落,瓦刺就是其中实力最雄厚的一族,就像是咱们战国时的盟主。”京腔老者大概是这一带的权威,他这一开说,别的人便自觉地闭上了嘴。酒店中一时静了下来,只剩下京腔老者那滔滔不绝的声音:“瓦刺的大汗也先可不是个善主儿,不仅吞并了草原上好几个大部落成为霸主,更建立了幅员千里的瓦刺新帝国,还攻占了我大明属国哈密,悍然进犯大同和宣府。若不是有新进兵部侍郎于谦于大人曾经上书朝廷,专设大同、宣府巡抚以镇守抵御,恐怕也先早已南侵。虽然瓦刺说起来还是我大明的属国,每年都要向咱们进贡马匹牛羊无数,但朝廷每年给予瓦刺贡使的赏赐远远要超出他们的进献,可见朝廷已对日渐强大起来的瓦刺生出惧意。比如这次也先向圣上求亲,要圣上嫁一位公主与他,以求缔结两国秦晋之好。朝中大多数大臣虽认为此举不妥,但也不想为此激怒也先。不过皇家哪有那么多合适的公主?于是便有人给圣上出主意说,可于民间寻找绝色女子,效法当年汉朝皇帝认宫女王昭君为公主之举,也为圣上认一皇妹作为长公主嫁给也先,以安也先之心。这个新认的公主就是现在的瑜琳长公主。”

    “哦,原来如此!”那个南方口音的汉子恍然大悟,连连点头道,“为了天下的安宁与和平,朝廷献上一女子原也是无可奈何之举,只不知这女子是谁?她能作为圣上御妹嫁给瓦刺大汗也先,也算是一步登天了。”

    那京腔老者稍稍犹豫了一下,这才不确定地道:“听说她出身江南望族,在江南颇有地位和势力,所以她才与寻常民间女子有所不同。就连圣上也要容忍她几分,准她在皇宫中自由出入,甚至可以不守皇家礼法和规矩,所以京中也才有了这样一位惊世骇俗的长公主。”

    众人听到这俱连连点头称赞,不知是赞叹这位民间公主的美貌还是她那些不守礼法的“壮举”。那京腔老者借题发挥,不由侃起了瑜琳长公主的一些秘闻趣事。就在此时,只见一个反穿皮袄的年轻人一闪就来到自己面前,眼露锐光盯着自己涩声问:“这位长公主原来叫什么名字?”

    大约感受到年轻人眼中那逼人的戾气,老者一时讷讷地说不出话来,木然半晌,总算勉强嗫嚅着小声道:“我……我也不知道,只知道她原来好像是复姓南宫。”

    萧恨天听到这面色大变,终于明白,世上原本没有如此相像的两个绝色女子,这位瑜琳长公主,就是出身南宫世家的南宫琳!

    失魂落魄地出了酒楼,萧恨天望着暮色四合的长街茫然不知所措。虽然自己是南宫琳的杀父仇人,是不同戴天的死敌,可乍然听到她将作为贡品献给异族首领,萧恨天心中还是异常难受和酸楚,只不知是为自己还是为南宫琳。

    吴法吴天也跟着萧恨天来到大街,二人一时还没闹明白南宫琳怎么会成为公主,犹在喋喋争论不休。足有好半晌二人才注意到一脸酸楚的萧恨天。吴法不禁担心地问:“贤弟,你该不会对南宫琳那丫头还不死心?难道你忘了上次她那一剑差点要了你的小命?老哥哥我能救你一次两次,可不一定能救你三次四次!”吴天也接口道:“就算咱们能救你三次四次,也不一定能救你五次六次。女人最麻烦了,难怪老祖宗都说,只有小孩子和女人最难养活了,还是少招惹的好。”

    萧恨天哑然失笑,跟着又变成苦笑,摇摇头黯然道:“我现在哪还有心思想那儿女私情?我只是想不通南宫琳为何要做这活的贡品?以南宫世家的家世地位,也不该任由她往火坑里跳啊。我无论如何也要当面问问她,不然我不甘心!”

    吴法吴天闻言面面相觑,忙要劝阻,萧恨天已抬手阻住二人道:“你们别说了,我心意已决,今晚便要去夜探皇宫。”

    瑜琳长公主因为特殊的身份,所以只在皇宫附近有一处新建的别院,由锦衣卫重重把守着。公主出游也有锦衣卫寸步不离地紧紧跟随,不知是为保护她的安全还是为防备她逃离。当萧恨天与两位义兄乘着夜色来到这里时,发觉它的戒备并不比皇宫大内稍差。萧恨天让两位义兄在外等候,自己则向这别院内摸去。虽然费了些周折,也还是有惊无险地躲过了无数暗桩岗哨,摸到这处别院的后进,这里该是公主安寝的内院了。萧恨天刚点倒两个巡逻的锦衣卫翻进内院,远远便听到瑜琳公主那刁蛮任性的声音,在寂静夜色中尤为清晰。听到这声音,萧恨天心中不禁一痛,终于可以完全肯定,这就是南宫琳的声音。

    “我不吃不吃就不吃,你们别再来烦我!”听声音南宫琳显然是在大发雷霆。认识这么久,萧恨天还从来没想到过一向温柔文静的阿琳也会如此蛮横不讲道理。与她的声音杂在一起的,是另一个女人温顺的劝慰,似乎在小心赔着不是。不过回答她的,是南宫琳越加严厉的训斥:“滚!你们都给我滚!让我一个人安静一会儿!”

    萧恨天循着声音,借着假山怪石的掩护,悄悄向南宫琳所在的那间厢房摸去。尚未来到那厢房附近,远远便见厢房门“咦呀”一声开了,一个身材袅娜的中年美妇扭着水蛇腰正从门里悻悻地出来,显然是刚吃了南宫琳的训斥。陡见那美妇,萧恨天心中一惊,忙把身形隐在假山之后。只一眼他就认出,这美妇自己曾经见过,居然就是上次在雁荡山雁峰之下,杀害南宫世家老家人林峰,并围攻过自己的金、木、水、火、土五奇之一的水蛇!

    突然见到她,再联想上次五奇的恶行,萧恨天立刻想到南宫琳定是被那五奇掠来,强迫做了这贡品公主的,所以才性情大变,喜怒无常。一想到这萧恨天心中又是一酸,当即便打定主意,无论多么艰难,都要助南宫琳跳出这貌似显贵,其实是堪比火坑的富贵陷阱。

    正胡思乱想间,只见门里又闪出个一身洁白轻裘的少女。只见她面色略显苍白,紧身的轻裘也掩不去她腰身的纤细,使她那倾国倾城的容颜又增添了一种惹人怜惜的柔弱。萧恨天见状心中一阵难过,这不是南宫琳是谁?只是比上次分手时消瘦了许多。

    “公主这么晚了还要去哪里?”门外的水蛇见南宫琳衣着齐整地出来,不禁意外地问道。南宫琳满是不快地瞪了她一眼,大声反问:“我想出去散散步行不行?”

    “这么晚了,天又这么冷,公主还是……”水蛇话没说完,立刻就被南宫琳大声断喝:“既然我是公主,还轮得到你这贱奴来教训?快去给我备马,我要出去散散心!”

    “出去散心?”水蛇一怔,阻拦的话还没出口,见南宫琳面色一变就要发火,她忙垂首道,“我这就叫兄弟们备马,再让锦衣卫派人追随。”

    “不必了,前呼后拥的我还散什么心?”南宫琳说着便往外走。水蛇紧追两步,慌忙道:“上面有交代,公主想做什么都可以,就是不能离开咱们的视线,更不能单独出门。”

    “怕我跑了吗?”南宫琳边往外走边没好气地道,“你放心,既然我已决定做这公主,自然会永远做下去,你们没必要搞得如此紧张。我就在这后花园中散散心,行了?”

    水蛇一怔,似乎长松了口气,忙垂手笑道:“如果是这样,我当然不敢打搅公主的清静,只要公主不出门,我们自然不会来烦公主的。”

    听得二人的对话,萧恨天只觉十分意外,没想到以五奇的桀骜不逊,居然也做了朝廷的鹰犬,弄得水蛇要忍受南宫琳这小丫头无礼的训斥和喝骂,实在不像一派高手的作风。正奇怪间,只见南宫琳已独自一人来到花园中,在一个幽暗的凉亭内坐了下来,以手支颐望着远方怔怔发愣。水蛇与两个丫鬟在厢房门口远远地守候了片刻,终于受不了雪夜的寒意,最后都先后躲回房中避寒去了。

    凉亭离萧恨天藏身之处不远,从那儿正好能看到南宫琳大半个侧面,见她眼神空洞茫然,隐隐有一种无奈和孤独闪烁其间。萧恨天心中怜惜之情油然而生,不禁冒险故意发出点声响,立刻引起了南宫琳的注意。她便把目光转向萧恨天的藏身之处问:“谁在那里?”

    “是我,阿琳。”萧恨天说着缓缓现出了身形。乍然听到他的声音,南宫琳浑身一震,眼中蓦地闪出一阵莫名的激动和惊喜,跟着又变成痛苦和自责,望着雪夜里那个面目模糊的人影颤声问:“你……你还没死?”

    “我人没死,心却已经死了。”萧恨天苦笑着缓缓走入凉亭,直到与南宫琳面面相对。看清萧恨天的面容,南宫琳脸色越见苍白,盯着他颤声道:“你……你别过来,上次你侥幸不死,难道你还想一直都有这么好的运气?”说着南宫琳拔出了随身的短剑,遥遥指住了萧恨天的咽喉,泛着粼粼寒光的短剑,在雪光映射下不由自主地微微发颤。

    萧恨天望着三尺外南宫琳那痛苦、矛盾、仇恨、爱怜交织的眼神,不禁苦涩一笑道:“如果你要为你爹爹报仇,我决不会怪你。你爹爹虽然不是我亲手所杀,却也是被我逼死。只是我一直不明白,南宫世家为何没有追杀我这个大仇人?不然我根本逃不出江南地面。”

    “是啊,我也奇怪,”南宫琳也咬牙喃喃自语,“不知爹爹自杀前为何要留下那么一份遗书,以宗主的身份严令南宫世家所有人不得报仇,更严禁所有人为难你,不然你岂能逃出南宫府邸?”

    萧恨天一怔,这才明白何以自己会如此走运。想了想忍不住道:“大概你爹爹以前做下了对不起咱们萧家之事,现在终于良心发现,自杀谢罪了!”

    “不许你侮辱我爹爹!”南宫琳一声娇斥,手中短剑终于一刺而出,直指向萧恨天咽喉。萧恨天不躲不闪,眼睁睁看着那剑锋颤动着逼人的寒光刺向自己,直到硬生生停在自己咽喉之上,寒意直由脖子上的肌肤侵入肺腑骨髓。

    “你……你为何不躲?”南宫琳凄然泪下,眼中几次闪过狠色,这一剑却终归刺不下去。萧恨天凄然一笑道:“虽然逼死你爹爹我一点也不后悔,可害你失去父亲却让我内疚万分。如果我的死能稍稍减轻你失去父亲的痛苦,那么,我愿意死在你手里。”

    南宫琳含泪摇摇头,哽声道:“父亲的死让我痛不欲生,但你若死则会让我的心痛苦到麻木,再也了无生趣。我也不能违背爹爹临终的遗命,你走!我今生都不想再见到你!”说着南宫琳收剑转过身,以手捂嘴,堵住了那痛苦的抽泣,但瘦削的双肩仍不可抑制地剧烈抽搐起来。萧恨天见状心中剧痛,忍不住伸手缓缓扶向她的肩头。刚触到她的衣衫,南宫琳却一下子逃开,背对萧恨天厉喝:“你走!你快走!不然我要叫人了!”

    萧恨天黯然道:“阿琳,我知道你这个公主是怎么回事,跟我走,无论你将来愿不愿意再见我,都先脱离这陷阱再说。”

    “走?”南宫琳的声音中满是无奈,“我现在已不能走,也不敢走了。”

    “是因为五奇?”萧恨天眼中闪过一丝逼人的寒芒,森然道,“他们若敢拦你,我定要让他们付出惨痛的代价!”

    “五奇?”南宫琳苦涩一笑,嗓音中满是不屑,“他们不过是五个走狗而已,真正要我安心做这个公主的,不仅有满朝文武、全天下百姓,更有我南宫一族,甚至……甚至包括我亲生母亲!”

    萧恨天一怔,不解地问:“你母亲怎会如此糊涂?难道她不知道这是个貌似富贵的陷阱和火坑吗?”

    南宫琳哈哈一笑:“陷阱?最多是我的陷阱,却是他们的振兴家族的机会。不仅如此,所有人都在开导我,要我做今日的王昭君,以一己的牺牲换来边关的太平。我做不做这公主已经不是关系到我一个人的生死或南宫一族的兴衰了,而是关系到天下千千万万百姓和无数边关将士的性命,甚至关系到我大明朝的江山社稷。牺牲我一个人,总好过牺牲无数将士与虎狼一般的瓦刺大军开战。母亲也对我说过,女孩子总是要嫁人的,嫁给瓦刺大汗也先也不算辱没了我。”

    “这是什么话?”萧恨天怒道,“你并没有像真正的皇族一样享受过世人的尊崇和天下的富贵,为何要像皇族公主一样为江山社稷把自己当作祭品?天下女子千千万万,为何一定要你去牺牲自己的一生幸福,甚至可能是生命?”

    南宫琳苦涩一笑:“这倒也不怪旁人,谁让我生得有几分姿色呢?谁让我的肖像偏偏又到了也先手里呢?谁又让也先一见之下便遣使求亲呢?”

    “这是怎么回事?”萧恨天听到糊里糊涂,忙问,“也先怎会向你一民间女子求亲?”

    南宫琳凄然一笑:“上次五奇是为皇上搜寻绝色女子,见过我之后就有把我献给皇上邀宠的心思。被你和剑庐石龙石虎兄弟阻止后,五奇还不死心,便出重金买通了我一个贴身丫鬟,把我一幅画像盗出给了他们。他们则把那幅画像献给了当今皇上,想在皇上面前请功,不想皇上却把那幅画像当成了寻常之物赏给了也先的使者。使者带回画像后,也先一见之下便惊问画中之人是谁?同去的明使信口开河说是位公主,也先就立刻遣使向皇上提亲。为了不激怒也先,皇上只得先答应了下来,然后火速传诏宣我进京,跟着就认我为御妹,封我为瑜琳长公主。”

    萧恨天总算明白了事情的原委,不禁呆在当场,心知这事确实关系重大,已经不只是南宫琳一人的幸福和前途了。她的婚姻已经跟朝廷对外政策联系起来,甚至关系到大明朝的信誉和与瓦刺国的关系。对于国家大事萧恨天向来没什么概念,一时也理不清南宫琳的命运和国家大事比起来孰轻孰重。默然片刻,只得转而问道:“五奇既然是朝廷的人,他们岂能做那种强男霸女偷鸡摸狗的勾当?这与盗匪何异?”

    南宫琳犹豫了一下,不敢肯定地道:“他们好像只是东厂客卿,并没有正式的官家身份,不过听说就连东厂厂公对他们都十分尊敬,礼遇有加。”

    “他们居然是东厂的人?”萧恨天不禁皱起眉头。虽然从来没见过权倾天下的东厂厂卫,但厂卫们横行天下的嚣张任谁都听说过,那可是凌驾于律法之上的特权组织,任谁听到东厂的字号恐怕没有不皱眉头的。他们对寻常百姓和普通官吏,可是予杀予夺、毫无顾忌和约束的,是大明朝仅次于皇上,甚至与皇上并立的极权,天下人无不闻之色变,就连萧恨天也不例外。停了停,萧恨天忍不住又问,“像五奇这样的高手,怎么会做了东厂的走狗?”

    “还不止呢!”南宫琳忍不住道,“听他们无意间提到过,东厂目前好像有一妖二神三长老,四绝五奇六星君,共二十一位客卿,就连东厂厂公对他们都礼遇有加,不敢怠慢。”

    “一妖二神三长老,四绝五奇六星君?”萧恨天喃喃重复了一句,不禁自问,“这都是些什么人物?若个个都像是五奇那般的高手,那可是让任何人都恐惧的势力,东厂真是藏龙卧虎啊!”

    “恐怕不止,”南宫琳摇了摇头,“听水蛇提到过客卿之首的飞妖,看她的表情,简直就是把飞妖当成神灵一样的人物来尊敬,五奇根本不敢跟他相提并论。”

    “飞妖?那是个什么样的人?另外那些客卿又是叫什么?”萧恨天轻声问。南宫琳摇头道:“其他人我也没听说过,好像个个都很神秘,很少听人提起过他们。”

    萧恨天见南宫琳这会儿已忘了自己是她的杀父仇人,便趁机道:“管他们是些什么人,只要我们悄悄离开这儿,他们也无可奈何。”

    “离开?”南宫琳苦笑着摇摇头,“无论是为国家为民族,还是为百姓为边关将士,或者只是为家族为母亲,我都只能继续做这个瑜琳长公主,然后安安心心地嫁给也先。”

    “你只想着为别人,难道从来就没想过为自己?又或者……”说到这萧恨天的声音低下去几分,悄声道,“……为我!”

    “你别说了!”南宫琳眼中闪过一丝复杂的情愫,跟着猛地握紧了短剑,厉声道,“从你逼死我爹爹那一刻起,咱们就是不共戴天的仇人!格于爹爹的遗命我不能找你报仇,但我们之间也决不可能再有什么关系,我永远都不想再看到你!”

    说着南宫琳转身便跑向远处那间厢房,再不回头。方才的声音终于惊动了屋里的水蛇,她立刻从厢房中闪了出来,向凉亭这边张望,只是她刚从明亮的屋里来到朦胧的月下,一时竟看不清凉亭中的情形。萧恨天见状只得隐在凉亭柱子后,无可奈何地望着南宫琳跑远。

    黯然离开这别院,外面的吴法吴天兄弟早等得不耐烦,不过二人一见萧恨天脸色,便都不敢多问,只是故意说些逗乐的话转移萧恨天注意。三人心情各异地回到所住的客栈,吴天终于还是忍不住问:“我说老弟,那个什么公主到底是不是南宫那丫头嘛?”

    萧恨天没有回答,只怔怔地望着吴天反问道:“你说,如果为了江山社稷、黎民百姓,是不是就可以随意牺牲你亲人的幸福甚至性命?”

    吴天怔了怔,立刻道:“江山社稷是别人的江山社稷,跟我吴天有什么关系?我就只有你和二哥两个亲人,谁要以任何借口牺牲你们的幸福或性命,我吴天肯定不干,不然我岂不成了傻子?再说我就是黎民百姓,活了大半辈子,从来都只见过黎民百姓为达官贵人牺牲,还没见过谁为黎民百姓牺牲。凡是张口闭口要为百姓牺牲的,多半都是骗人的鬼话!”

    “是啊!”吴法也接口道,“官家最常用的一句假话,就是为了江山社稷、为了黎民百姓要如何如何。无论大官小官、老官少官、坏官好官都是这样说,你可千万不能当真。”

    “也是!”萧恨天眼里露出一丝释然,微微点点头道,“世上绝大多数人首先都是考虑自身的得失,谁会真把旁人的利益放在心上?却偏偏要求别人都做圣人,一心为公不存私念。自己嘴里也爱以普渡众生的形象自许,其实不过是自欺欺人的幌子罢了。”

    “是啊是啊,”吴天也赞同道,“如果一个人连自己的亲人都不关心,又岂会关心天下百姓呢?如果亲人都可以牺牲,那旁人就更不用说了。这样的人你能相信他会为黎民百姓牺牲自己吗?”

    萧恨天眼光渐渐由迷茫矛盾变得清澄起来,突然高兴地拍拍两位义兄的肩头赞道:“以前我还没发觉,现在才知道你们其实一点都不傻,你们远比常人要明白事理得多!”

    “我们当然聪明了!”吴法洋洋自得地挺起胸脯,“我们的智慧又岂是你这个毛头小子可比的?不然怎么做你的兄长?”

    “没错没错!”萧恨天连连点头,“我总算知道自己该怎么做了。如果也先要进犯我大明,决不会为一个女人就放弃;如果也先没有胆量向明军挑衅,也决不会为一个女子就翻脸。不然他就不可能成为纵横大草原的霸主。其实阿琳嫁不嫁给他,他对我大明的计划都不会改变,这才是一代枭雄的作风。既然如此,我岂能看着阿琳白白牺牲?”

    想通这一点,萧恨天兴奋地一跳而起,望空击掌道:“这桩亲事我总要让它烟消云散!”

    北京的老茶馆是京城小老百姓们爱去的地方。这里消费低廉,热闹喧嚣,花上两个铜板就可以喝上一天的大碗茶,听上大半天的白书或京韵大鼓。除此之外,这里还是各种小道消息的流传中枢,上到朝政国事、宦海风云,下到张家寡妇偷汉子、李家老汉讨小老婆,无不是小老百姓们闲来无事耐心咀嚼的美味。尤其是像现在这正午时分,说评书的唱大鼓的都吃饭去了,茶馆中就成了各种真假莫辨的流言横飞的地方:

    “张叔,听说你儿子定亲了,是谁家的闺女啊?”

    “李大爷,你老好一阵子没来了,该不是被八大胡同的小翠花把魂勾住了?”

    “赵哥儿,听说你二姑妈的公爹的表兄弟的干儿子做了吏部李侍郎的门房,以后有什么大烦小事可得找他帮忙啊!”

    萧恨天与吴法吴天三人穿过喧嚣的大堂,拣了个稍微清静点的角落坐下,然后让小二上了一屉馒头和一碟酸白菜。京城的东西死贵,他们都不愿把不多的盘缠花在吃上,所以就选了消费最低廉的老茶馆解决肚皮问题。一屉馒头刚下去了一半,周围众人的议论已渐渐集中到目前京城中最惹人注目的瑜琳长公主身上。以她的来历和特殊的身份,以及绝世的容颜和大胆的举止,要不成为小老百姓们议论的焦点也难。

    “听说没有,那瓦刺大汗也先已遣使来京,除了奉上每年固定的牛羊马匹等贡品外,还要正式迎娶瑜琳长公主了!”说话的正是那个眉目清秀的“赵哥儿”。众人听到这话,乱哄哄的茶馆中喧嚣声一时弱了不少,显然大家对这位公主的一切都很感兴趣,便都停下自己的嘴,竖起耳朵等那个有亲戚在李侍郎府上看门的“赵哥儿”说下去。

    “赵哥儿别卖关子了,谁不知道圣上早已答应也先的提亲,他来迎娶长公主也是迟早的事,没什么稀奇。”一个提着金丝鸟笼的破落子弟不屑地撇撇嘴。那赵哥儿见有人对自己的消息不以为然,便涨红了脸,忍不住抛出点内幕:“可你们有谁知道,这门亲事是皇上无奈答应的么?”

    众人一听这话,全都不由自主地竖起了耳朵,注意力全都集中到赵哥儿身上。他才满足地清清嗓子,故意压低点声音继续道,“去年咱们天朝使者带着赏赐去瓦刺,也先一见长公主的画像,顿时魂不守舍,惊问是谁。同去的监使赵公公便信口说是位公主,也先当即向使者求亲,使者不敢作主,赵公公却贪也先许下的重礼,便自作主张一口应承下来。赵公公是司礼太监王振的亲信,所以回来后皇上也没怎么责怪。为了维护天朝的信誉,只得把那位画中的姑娘认为长公主,以应付也先。”

    其时太监当权,尤其司礼太监王振,由于是他侍候着年幼的英宗皇帝长大,所以最得皇上宠信,权势熏天。司礼监更四处派出亲信太监为皇上监察国情军情民情,监察军情的叫监军,监察矿务的叫矿监,监察税务的叫税监,监察外出使团的叫监使,权力均在朝廷正官之上。所以那赵哥儿的内幕倒也有些根据,众人一时不禁议论纷纷,厚道的叹息一声:“可惜了那么好一个姑娘。”浅薄的嘀咕一句:“只便宜了也先那鞑子!”正直的更是拍案怒道:“那瓦刺使团明说是给咱们进贡,其实他们每年都谎报人数和贡品,逼朝廷回馈给他们远超那些牛马贡品的财物,如今又强索咱们大明公主,都是太监误国,真是可恨可叹!”

    正议论间,陡听茶馆外一声厉喝:“妄论国事!诽谤厂公!统统给我拿下!”

    众人一惊,忙转头望去,一时尽皆变色。只见门外不知什么时候多了三个头戴圆帽,身穿褐色长衫的彪形汉子,个个神情冷厉。众人认得是横行天下的东厂厂卫,不禁暗暗叫苦,在心中把赵哥儿的祖宗十八代都骂了个遍,都怪赵哥儿说事儿吸引了大家的注意,俱没有发现他们的到来。要知道东厂厂卫有权不经刑部捉拿审讯一般官员和百姓,随便给人安上一个罪名就能把人整得倾家荡产。何况众人在这儿听赵哥儿议论国事,自然有连坐之罪。

    萧恨天与吴法吴天二人却不知这是些什么人,见三人大摇大摆地来到茶馆中,先把呆若木鸡的赵哥儿锁了,跟着领头那人信手指点,点到的人无论是谁,便都乖乖站起来,任那两个褐衫汉子把自己和赵哥儿拴在一起。萧恨天因为衣着怪异,也在那被点之列,不过他却不像旁人那样乖乖站起来任人锁拿,只是坐在那里毫无反应,顿时引起了两个厂卫的注意。

    “好小子,不懂规矩吗?”领头那个一脸横肉的头领斜着萧恨天三人冷喝道,“难道还要爷给你加上一条拒捕之罪?”

    萧恨天不亢不卑地反问道:“不知咱们何罪之有?”

    “妄论国事,就是大罪!就算没有议论,听而不避,也是连坐之罪!”那头领的言语顿时严厉起来。萧恨天却忍不住一声嗤笑,质问道:“这是哪一朝哪一代的规矩?再说他们议论的也不过是些鸡毛蒜皮的小事,咱们在此吃饭不小心听到,为这就要获罪?”

    “唷嗬!这儿还有一位讲理的主儿啊!”那人面露调侃嘲弄之色,居高临下地盯着萧恨天冷笑道,“东厂拿人,谁敢问声为什么?你倒是难得一见的异数,就不知你进了我东厂大狱还会不会有如此多问题?”说着向手下一挥手,“给我拿下!”

    欲知后事,且听下回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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