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宫世家宗主楚临风暴毙的消息很快就传遍了江湖,江湖中人对这个尚在壮年的一派宗主的猝死充满了疑惑。不过经多方打听,也只听说是因疾暴毙,再探不出任何隐情。南宫世家也正常地发丧、安葬这个异姓宗主,南宫世家的弟子也一如既往地操持着江南丝绸业和航运业,整个南宫世家并没有因为宗主的暴亡而出现丝毫的动荡和变故。于是江湖中人便都释然了,只有正常死亡才不会给家族带来任何动乱和不安。
不过萧恨天却知道楚临风死亡的真正原因,也只有他对南宫世家的“正常”感到有些意外,百思不得其解。按照常理,他们不该放过自己这个逼死他们宗主的凶手啊。可十多天过去,南宫世家不仅没有遍撒江湖帖,以追捕自己这个仇家,甚至南宫世家的弟子都没有到金陵郊外来搜寻一下自己的下落。躲在金陵郊外的农家一个多月时间,萧恨天的伤也渐渐脱离了危险期,南宫琳那一剑刺得虽然很深,却无巧不巧地避开了心脏要害。
从吴法吴天口中知道南宫世家并无异动后,萧恨天首先想到的是到先人的坟前祭拜,用仇人的死讯来告慰先人的在天之灵。在做这一切的时候,萧恨天就像例行公事般殊无欣喜和快慰,有的,只是无尽的失落和伤感。
在一个清朗的月夜,萧恨天在两个义兄的搀扶下,悄悄来到先人坟墓所在的乱葬岗。尚未达到目的地,远远便见乱葬岗中有缈缈的烟火闪烁,完全不同于那种绿幽幽的鬼火。萧恨天心中诧异,示意两位义兄潜行隐踪。吴天便当先探路,吴法则背起萧恨天悄悄掩了过去。来到乱葬岗一看,三人都吃了一惊。只见有个黑影正跪在萧家那座合葬墓前烧香祭拜。在那一点香火微光的映照下,只见那人身材瘦削高挑,一头乱发披散到腰际,猎猎夜风吹拂着他那单薄的衣衫,使他的背影看起来就像裹在布罩中的标枪。只一眼萧恨天便肯定,这是一个自己以前从未见过的背影。更让萧恨天惊异的是,在那黑影身旁尚蹲着个矮小的身影,朦胧中像个半大的孩子。
“谁?”那人虽沉浸在哀伤之中,不过耳目仍然十分聪颖,吴法吴天已经十分小心了,可还未接近那人身后十丈对方就已经警觉,回头低声喝问了一个字。嗓音滞涩沙哑,言词冰凉刺骨,不带一丝生气,就像来自地底冥荒的幽灵。萧恨天见对方既然在萧家合葬墓前祭拜,不是萧家后人也该是萧家亲眷,正欲出言招呼,不想那人只问了一声后便抱起身旁那矮小的黑影,跟着一闪而没。二人身影转瞬即消失在萋萋荒草之间,身手之快直如鬼魅,直让萧恨天怀疑,方才墓前是不是真有过这样一个背影。
“他娘的真是怪了,”走在前面的吴天涩着嗓子嘀咕起来,“莫不是我眼花了不成?要不方才那个黑影就根本不是人!我还没见过谁的轻功能练到这般境地,能超过我吴天目光追击的速度!”
吴法也颤着嗓子小声嘟囔着:“该不是什么山精鬼魅?观世音娘娘、玉皇大帝、如来佛祖,满世界有名没名的神仙菩萨,咱们兄弟虽然平日里没怎么供奉你们,可你们也千万不要小心眼不保佑咱们啊!”
“不是鬼神,是人!”萧恨天已从吴法背上挣扎着下来。看到墓前剩下的半截香火,萧恨天若有所思地低声道:“我还没听说鬼神也会焚香祭拜的。可要不是鬼神,方才那人又会是谁呢?难道萧家除了我之外,还有幸存者不成?”
“管他娘的是谁呢,只要是萧家的后人,就是友非敌!”听了萧恨天的分析,吴天总算松了口气,开始摆上带来的祭品敬果,然后点上香烛纸钱,望空而拜。萧恨天神情怔忡地对着香火上那袅袅升起的青烟发愣,心中的疑团怎么也挥之不去。
“兄弟,你下一步有什么打算?”直到吴法问到第三遍,萧恨天才回过神来,这才发觉自己在对着先人坟茔的时候,手中握着的,竟是仇人的女儿南宫琳那枚玉质的护身符。紧紧攥着这枚小小的护身符,萧恨天不由自主地想到,若没有上一代的恩怨,自己和阿琳大概已经顺利定亲了?这样一想萧恨天心中顿时涌出一种罪恶感,忙把护身符贴身藏好,踌躇片刻,这才对义兄道:“我想先去北方找寻灵珠妹妹下落,然后再到关外,把我父母的坟墓都迁回来。想他们孤零零葬身关外蛮荒十多年,九泉之下大概都想着要落叶归根。”
“那也要等你的伤完全好了后才能上路啊!”吴天关切地叮嘱了一句,接着又有些惭愧地嘀咕起来,“南宫琳那丫头敢伤我兄弟,我这做哥哥的本该给她好看,可一见她那可怜模样,我却怎么也下不了手了。”
“别怪她!”萧恨天眼中闪过一阵复杂的情愫,黯然道,“以后你们也不许伤害她,有时候我都忍不住在想,也许让她一剑刺死,我心里会好受些。”
吴法吴天面面相觑,茫然不知所对,两人完全体会不到萧恨天此刻的心情和感受。
两个多月之后,萧恨天的伤总算基本痊愈了,吴法吴天这才为萧恨天雇了辆骡车上路。一路往北而行,无惊无险地离开了南宫世家的势力范围,顺利得萧恨天都有些意外,怎么也想不通南宫世家怎么会轻易放过自己。
十多天后,三人也渐渐远离南宫世家的势力范围,一路往北来到北京城郊外。因三人身上银子所剩无几,只得沿途在农家、寺庙、道观借宿。这日借宿京郊玉佛寺,玉佛寺以庙中所藏玉佛闻名,不过却是个清静之地。吴法吴天受不了庙中这恬静,一早便嚷嚷着去寺庙后的废弃采石场游玩去了。萧恨天因伤留在庙内,百无聊赖之下在庙中闲逛,却在正对庙门的照壁上发现了一首字迹铮铮有骨的诗。虽年代久远,那字迹依然清晰可辨,想是庙中和尚时常打扫的缘故,只见那上面写道:
千锤万凿出深山,烈火焚烧若等闲。
粉身碎骨浑不怕,要留清白在人间!
“好个‘要留清白在人间!’”读完照壁上的题诗,萧恨天忍不住击掌赞叹。这首诗论文采并不出众,但字里行间那股浩然正气,却把无数文采斐然的诗词都比了下去。作者明咏石灰,实际上也把自己的铮铮之志寄托其中。萧恨天读罢此诗,忍不住心怀敬意细看最后落款,这才注意到作者那用飞扬而孤傲笔法落下的名字——于谦。
“这首诗不知好在何处?”萧恨天正赞叹间,突听身后有人淡淡问道。萧恨天忙回头一看,见是个年逾五旬的老者在自己身后负手而立。老者中等身材,眉宇轩昂,瘦骨嶙嶙,颔下有半尺柳须飘飘。虽身着一袭寻常旧袍,却仍有一股不怒而威的雍容气质。萧恨天听他问起,不由赞道:“这首诗若论文采倒也平常,不过最后这两句,定能成为千古绝句!”
“哦?”老者淡然一笑,抚须摇头轻叹,“这两句若成绝句,作者恐怕徒有伤感。清白本是做人的起码操守,若成了让人尊崇的罕见品德,那是人性之悲!是民之不幸!从这个意义来讲,我倒希望这首诗永不被人传颂。”
萧恨天脸上先是一阵茫然,呆呆地回味片刻才明白老者言下之意,不由感慨道:“先生高论!不过‘清白’二字对常人来说或许是起码的操守,但对身居庙堂之高,掌握天下百姓命运的高官权吏来说,恐怕就真是难得的优良品德了。”
老者脸上闪过一丝黯然,轻捋颔下半尺青须沉吟片刻后,才微不可察地点了点头。萧恨天见老者气度、谈吐均是不凡,不由恭敬地拱手问道:“还没请教老先生高姓大名?”
老者微微一笑:“老夫便是于谦。”
“是于大人?巡抚豫、晋两省的于大人?”萧恨天尚未说话,便听身后有个苍老的声音颤声惊呼,转头望去,却是一个年逾古稀的老僧,正用昏花的老眼打量着自己身旁的老者,那老者抚须点头道:“正是,不知大师是……”
“贫僧了然啊!”那老僧蹒跚而来,神情颇为激动,干涸的眼中泛起点点星花,竟忘了唱喏为礼。于谦眼中也蓦地闪过一阵惊喜,忙扶住那老僧端详片刻,连连点头感慨道:“原来是了然大师!十八年了,大师……也见老了!”
“是啊,整整十八年了!”了然上下打量着于谦,也感慨道,“贫僧记得当年于大人新授豫晋两省巡抚,出京赴任时也是借宿鄙寺。当时贫僧就奇怪,于大人在京中做了几年御使,离京赴任时居然除了家眷就只孑然一身,全无二品大员的威仪和排场。想不到大人做了十八年巡抚后,依旧一如从前。”
于谦哈哈一笑道:“不一样不一样!想当年我风华正茂,如今已年过半百,也老了。”
二人这一问一答,顿让萧恨天心中惊异莫名,没想到眼前这个衣冠朴素的老者,居然就是巡抚豫晋两省、大名鼎鼎的于巡抚。虽然从没见过这位二品高官,也不知道他的名讳就是于谦,但萧恨天一路上却没少听百姓说起过这位以清正廉洁闻名天下的能吏,也耳闻过他在任巡抚期间,坚持于大丰之年收购百姓余粮,再在歉收、天灾之年低价卖还百姓的慈悲,以及治理豫晋两省黄河河道,年年加固黄河堤坝,使其不再泛滥成灾的政绩,更读过他那些流传甚广的诗句,尤其那些满含爱民之心、情真意切的句子。比如天公久旱不雨,禾苗枯萎时,忧心忡忡的他写下了:“云霓常在望,天地岂无情?坐待甘霖降,群黎各遂生。”当久旱逢甘露时,他又欣喜地写下过:“一声雷送雨,万国土成金。天公应有在,知我爱民心。”“谷日晴明好,丰年信可期。忧民无限意,对此暂舒眉。”等等佳句。没想到如今就在这儿巧遇了。
不说萧恨天心中惊异,只说那了然大师拉着于谦旁若无人地连连叹息着:“当年贫僧请大人为鄙寺题词,大人便写下了这首《石灰吟》,当时贫僧心中其实颇有些不以为然,只当是文人墨客嘴里的高调。没想到这十八年来,大人就是这样做的!”
说完又上下打量了于谦一番,疑惑地问道:“去年听人说大人得罪了朝中阉党被下了狱,后又降职为大理寺卿,不久后在豫晋两省文武百官和百姓的一致哀告下,又才复了职。大人如今赴京是……”
“承蒙朝廷和皇上看顾,调我回兵部任侍郎。”于谦忙道。了然枯萎的老脸上闪过一丝欣慰,微微点头道:“总算升职了,于大人在巡抚任上一干十八年,政绩斐然,早该升迁了。”
说完了然又疑惑地上下打量于谦片刻,问道:“贫僧见大人轻车简从,似乎没带任何礼物财宝。地方官员进京,尤其是上调进京,通常都要给上司和朝中权贵备下不菲的财礼,这已成朝中惯例。大人清廉天下皆知,就算身无长物,也该备下点地方土特产作礼物啊!比如像山西省的特产绣帕、麻菇、线香之类小玩意儿,至少让上司和权贵面子上过得去啊!”
于谦闻言哈哈一笑:“十八年前下官离京赴任路过此地,大师曾旁敲侧击叮嘱我要体恤百姓,爱民如子,下官当时便留下这首《石灰吟》表明心迹。十八年后的今天下官又路过宝寺,就再留诗一首作为纪念。”
“那太好了!于大人的墨宝寻常人求都求不到!”了然大喜过望,忙招呼弟子准备纸墨笔砚。不多时便有小沙弥准备好笔墨,于谦也不客气,提起狼毫略一沉吟,依旧在那面照壁上留下四句诗词:
手帕麻菇与线香,本资民用反为殃。
清风两袖朝天去,不叫闾阎话短长!
“好个清风两袖!”读罢这首《入京》,萧恨天忍不住又是一声赞叹,心中对于谦的敬意又增一分。了然大师也微微点头道:“惭愧,贫僧在于大人面前,倒成了一个俗人。”
于谦搁笔哈哈一笑,见萧恨天没有寻常百姓遇到官吏时的紧张和局促,便忍不住转头问他:“年轻人看来颇有才学,不知姓甚名谁?”
萧恨天忙垂手回答:“承蒙大人垂询,草民萧恨天,给于大人请安!”说着就要依礼拜倒,却被于谦抬手挡住道:“本官最烦繁文缛节,咱们同为旅人,这里也不是衙门,就不必如此多礼了。”
萧恨天见他没有一丝官威,也就不再坚持,便照江湖礼节与之抱拳为礼。二人见礼毕,了然便招呼于谦到禅房用茶,沾他的光,萧恨天也在邀请之列。见于谦虽贵为朝廷二品大员,却没有丝毫架子,萧恨天也就没有客气,跟着二人欣然前往。来到禅房,早有沙弥备下寺中轻易不招待客人的香茗。三人边品茗边纵论天下大事、佛理禅经,直到天色将晚才各自分手告辞。分手之际萧恨天对于谦已佩服得五体投地,不仅仅是因为他那学富五车的才学,更是因他那胸怀天下百姓的悲悯。同样,萧恨天不亢不卑、自信而不自负的言谈举止,也给于谦留下了深刻的印象。
回到寺院的客房,外出游玩了几个时辰的吴法吴天也早已回来,正为萧恨天的失踪担忧,见他平安回来二人才放下心。听他说是去了了然大师的禅房饮茶,二人又是一番争论。一个说和尚的茶喝了要掉头发,没准也会变成和尚。另一个则说是要断子绝孙,正如尼姑和尚都没有儿子一样。气得萧恨天连连摇头,还没法与二人争辩。
二人直吵闹到初更过后方才睡下,萧恨天也才得以安眠。刚进入梦乡,朦胧中听到一丝悠然的琴声在远处响起,曲调依稀有些熟悉。听到这琴声,萧恨天蓦地翻身坐起,脸上闪过一种怪异的表情。呆呆地凝听了半晌,终于翻身下床,见同屋的吴法吴天俱沉睡不醒,他便独自一人蹑手蹑脚地开门而出,往琴声传来的方向悄悄掩了过去。与此同时,离萧恨天所住客房不远的禅房中,于谦也背负双手信步而出,往琴声传来的方向缓步而去。
那是寺院外一处僻静的凉亭,坐落在寺院一侧的山坳中,白日里就很少有人来,夜里就更见荒凉了。在如画月色下,凉亭中亮如白昼,一人身披如银月光,正沉浸在自己的琴音之中。萧恨天乍见那人瘦削单薄的背影,浑身不由一震,顿时愣在离凉亭不远处的树丛中,脸上露出越加怪异的表情,再不敢上前一步。
“这一曲《天上人间》,我记得只有一位故人才有如此造诣!”离凉亭不远处突然传来一声清越的感慨。萧恨天循声望去,才发现不知什么时候一身便服的于谦也来到凉亭近前,正背负双手对凉亭中奏琴之人遥遥道。那人立刻划弦收音,转向于谦叹道:“延益兄果然还记得这曲子。”
“果然是你!”听于谦的声音似乎十分意外,同时也十分惊喜,“二十多年不见,轩宇老弟清减了不少,敢问别来无恙否?”
那人一声轻叹,推琴而起,遥遥对于谦拱手:“不敢劳延益兄挂念。兄今为朝廷二品大员,不知小弟还能否像当年那样,用琴声冒昧请兄喝一杯寡酒,叙叙旧情?”
于谦突然失笑道:“轩宇老弟何出此言?二十多年前你我为同年同榜进士,也是那一榜中最年轻的两个,一向最为相知。以老弟之才,若不是当年突然辞官隐去,品级当不在为兄之下!”说着便缓步进入凉亭。萧恨天睁大双眼一瞬不瞬地望着二人在凉亭中分宾主坐下,斟酒对酌。只见方才抚琴之人身子隐在凉亭一角,在月色下十分朦胧,不过仍能看出他的身影有些瘦削羸弱。因角度关系,萧恨天怎么也看不到那人的脸。
“小弟是无意间见到延益兄留下的诗句,才知兄上京赴任路过此地,所以忍不住邀兄一叙旧情。”那人说着为于谦斟上杯酒,正要再说什么,突然喉间爆出一阵压抑不住的咳嗽,忙掏出手绢捂住嘴声嘶力竭地咳嗽半晌,直到喘息稍平,才又轻声叹道:“‘清风两袖朝天去’,‘要留清白在人间’,兄之品德抱负仍一如从前,让小弟敬佩!”
于谦呵呵一笑:“当年轩宇老弟不也胸怀大悲悯,以拯救天下苍生为己任么?只是不知为何要突然辞官归隐?二十多年来了无音讯,难道是效法陶潜公纵情山水间了?”
那人没有回答,只淡淡反问道:“难道除了投身朝廷就不能拯救天下百姓?为官为吏或许能造福一方,不过也仅止于此而已。”
于谦似怔了怔:“轩宇老弟何出此言?”
那人轻叹了口气,淡淡道:“当年小弟辞官而去,正是看到为官为宦,未必就能救民水火。身在肮脏的官场,最终不是选择同流合污,就是受人排挤迫害。看看祖先几千年历史,有几朝几代的官场不是淘汰着清者能者,容留着污者庸者?古往今来有几个廉洁忠良之士能得善终?像兄这样,虽然仕途小有波折也还平平安安的,已经是难得的异数了。”
于谦又是一怔,反驳道:“轩宇老弟此言差矣,只要皇上圣明,亲君子,远小人,官场风气自然清廉。贪官污吏定无容身之地,忠良之士也能一展胸中抱负。”
“皇上圣明?”那人言语间满是不屑,“不知当今圣上是圣明呢还是昏庸?”
于谦脸色微变,正色道:“为人臣者若在背后诽议皇上,那是欺君!轩宇老弟知书达理,难道不知为人臣者起码的操守?”
“若是实事求是,又何来诽议之说?”那人质问道,“敢问像兄这样两袖清风之士,在朝中有多少?官场风气是否如兄期望的那样清廉?置身这样的官场,不知兄有多大作为?”
于谦一窒,不禁面露苦笑,黯然低语:“不过独善其身罢了,能有多大作为?不过倘若清廉之士都像老弟这样飘然引退,朝廷岂不成了宵小的天下?再说当今圣上年纪尚轻,一时受奸人蒙蔽也在所难免,咱们做臣子的自然要竭尽所能让他辨明忠奸,不让江山社稷落入奸佞小人的魔掌,这才不失为人臣者的本分。”
“辨明忠奸?”那人哈哈一笑,“孰忠孰奸只是各人看法不同罢了。在皇上眼里,顺他意的自然就是忠,处处与他作对的当然就是奸了,这是人之常情。他若关心天下百姓疾苦,自然会重用像兄这种体恤爱护百姓的官吏;他若耽于声色享乐,自然会重用能助他享乐的阿谀奉承之辈。太祖当年出身贫寒,知道民间疾苦,他在世时吏治自然清明,可惜他的子孙出身帝王之家,当然就未必能做到这一点,这是由人的本性决定了的。正如大唐有贞观之治,最终也败在安史之乱一样。古往今来,哪朝哪代不是始于清明终于**?谁也无法逃过这个宿命!小弟这些年来苦苦探求的,就是如何打破这个宿命,让天下人都能永远不受吏治废弛的荼毒,永远不受朝代更替之痛苦。”
于谦脸上露出深思的表情,默然半晌,忍不住小声问道:“可有结果?”
“没有。”那人黯然摇头,跟着又道,“不过却也有些不算成熟的思考。”
“愿闻其详!”于谦忙道。那人缓缓把玩着手中杯盏,静静地没有说话,似乎是在考虑怎样表达心中所想,半晌他才抬起头指指周围:“若把天下比作一张大饼,那么,所有人,上至帝王,下至黎民百姓,便都要靠这张大饼活命。”
于谦哑然失笑道:“轩宇老弟这比喻倒也新奇。”
“新奇吗?我不觉得。”那人有些不悦,“民以食为天,我觉得这样比喻才恰当。”
于谦一怔,忙竖起大拇指:“高论!请继续!”
那人接着道:“这张饼是天下人共同的财富,但分配权却掌握在国君一人手中,先由他分给大臣,再由大臣一级级地往下分,最后才分到百姓手中。人的自私天性决定,国君总是要先给自己留下最大一块,同样,各级大臣再往下分时,大多数人也会把最大那块分给自己。这样最后到百姓手中的,就只剩下最小的一块了。英明的君主会认真监督大臣分饼,使之不敢太失公允,这样还能保证分到百姓手中,还有可以活命的饼,这便是吏治清明。若君主昏庸,不知体恤百姓,恐怕到百姓手中的饼就不足以活命了,这就是吏治废弛,**孳生。”
“有理!”于谦眼中露出深思的神色。那人顿了顿,叹道:“若百姓分到的饼不足以活命,他唯一能做的,就是抢夺别人的饼、富人的饼、官吏的饼,甚至国君的饼,这就是揭竿而起!他们最初或许只是要抢饼活命,但为了抢到天下最大那张饼,他们总是要提出些公允的分饼办法和主张,这样才能得到更多没有饼的百姓的拥护,抢到天下这张大饼,这便是朝代更替。”
说到这那人又是一声叹息:“可惜当初没有饼者抢到天下这张大饼后,他就成了新的分饼者,最近的例子就是太祖朱元璋。自私天性决定他决不会真正公平地分饼,不过他多少也明白‘水能载舟也能覆舟’的道理,所以开国明君大多能认真监督臣子,使百姓有足够活命的饼,这也才有贞观、洪武之治。可惜臣子有国君监督,但国君却没有任何监督,所以他的子孙最终还是会因贪婪、昏庸、懒惰、好色等等这些身上固有的劣根,逼得百姓再次揭竿而起。从清廉走向**,从繁荣走向衰亡,并最终被新的明君取代,这是每一个朝代不可逃脱的宿命。中华几千年历史不断重复证明着这一点!”
于谦张了张嘴,似乎想反驳,但最后也只得虚弱地道:“任何事物有生便有灭,朝代更替也是如此,这也是无可奈何之事。”
“但每一次朝代更替,你可知道有多少人死于战乱?死于刀兵?有多少妇孺在凄风中哀嚎?”那人突然以少有的语气厉声质问,“这不仅是所有黎民百姓的痛苦,同时也是官宦、贵族、国君乃至全天下的劫数,堪称全民族的浩劫和灾难!”
于谦哑然无语,那人静默了片刻,又感慨道:“古往今来,无数古圣先贤都在致力于寻找一个公平而可靠的分饼办法,使百姓能安居乐业,国家能繁荣昌盛,长治久安。孔圣人最先提出以德立国,要使国君以天下为公之心来分饼,但这办法早已被历史证明是失败。不说它违背了人自私的天性,就算国君能公允分饼,也无法保证下面的大臣能做到,更无法保证他的继承者也能做到这点。就像延益兄巡抚晋、豫两省,能把手中的饼公平地分下去,但也无法保证手下官吏能像你一样,更无法保证你的继任者也如你一般公平。”
于谦再次陷入沉思,半晌后才低声问:“以轩宇老弟的思考和探索,要如何分饼才能从根本上避免这些弊端呢?”
那人一声长叹,黯然道:“我穷二十余年的思索,阅尽前人治世典籍,仍然无法找到一个最彻底的办法。只隐隐觉得该从分饼的制度上下手,而不是像孔圣人那样从分饼的人道德水准上想办法。如果能把分饼者置于天下百姓监督之下,或者让不同的人轮流分饼,又或者让分饼者只能取最小那块,大概都能使天下这张大饼分得更公平一些。”
于谦脸上露出诧异之色,怪道:“若国君没有绝对的权威,那还叫什么国君?又岂能号令天下?若人人争相分饼,天下岂不大乱?”
“是啊,我也一直在迷茫中摸索,不敢肯定自己的想法就一定正确,”那人叹息道,“但有一点是肯定的,就是**战乱的不仁,朝代更替的酷烈。所有这一切的弊端和不幸,都是源于把江山社稷、天下百姓系于国君一身,国君明则天下幸,国君庸则天下悲。”
于谦抚须沉吟片刻,终于缓缓点头同意:“有理!”
那人突然举杯对于谦笑道:“小弟不敢以自己这些奇思异想来为难延益兄,今日邀兄一叙,只是有一句话相送而已。”
“请讲!”于谦忙道。那人把杯中残酒一饮而尽,这才道:“小弟盼兄紧记,在任何情况下都该先忠于国,后忠于人,先忠于民,后忠于君。这才不失为真正的忠良之士!总之一句话:民为重,君为轻!”
“民为重,君为轻。”于谦抚须喃喃重复了一遍,跟着微不可察地点了点头。那人大概是受不了方才那杯冷酒的刺激,突然又爆出一阵撕心裂肺的咳嗽,咳得像虾米一样弯下腰去。于谦不禁同情地轻拍着他的后背,担忧地问道:“贤弟这病看来是不轻,可曾找名医诊治?”
那人边咳边吃力地摆了摆手,足有好半晌才渐渐止住咳声,用手绢擦擦嘴低声轻叹:“小弟这病是绝症,任何名医都束手无策。”
“绝症?该不是……”于谦说到这骇然望着对方再说不下去,那人不以为意地点点头,淡淡一笑道:“没错,正是痨疾。患上这病其实早就该死了,能拖到现在已算是奇迹。”
见于谦眼中满是同情和惋惜,那人便低声轻诵道:“生亦何欢,死亦何苦?惟光明故,从善除恶。喜乐哀愁,皆归尘土。怜我世人,忧患实多……!不知这几句经文比之延益兄的诗句,境界又如何?”
于谦浑身突然一震,面色蓦地就变了,就如突然看到了妖魔鬼怪一般。人也跟着缓缓站了起来,脸上更是一阵阴晴不定。默然片刻,于谦猛然转身负手冷冷道:“看在咱们过去交情的分上,方才那几句经文我就当没有听见。”
那人哑然一笑,淡淡道:“延益兄何必大惊小怪,太祖爷当年不也念过这几句经文?从红巾军郭子兴帐下一直念到紫禁城。”
于谦脸上渐渐罩上一层严霜,语气也变得冰凉:“你走,尽快从我面前消失!要等我后悔时你再想走就迟了!”
那人满是失望地摇摇头,还要再说什么,突听远处传来一阵冒失的呼喝:“老弟,萧老弟,你跑哪儿去了?快答应一声!莫让我们好找!”随着那吆喝,有两人正向这边飞奔而来。那人无奈低叹道:“有俗人打搅,他日有机会再和延益兄叙谈。”
隐在暗处的萧恨天一听是吴法吴天的声音,忙迎上去拦住二人,把二人挡在凉亭之外。不及向二人说明就要回身进入凉亭,一转头才发现,转瞬之间那人已经不见了踪影。凉亭中只剩下于谦独自一人负手而立,望着幽暗的远方一脸怅然。
“老弟,你半夜三更独自一人跑这儿来干什么?”吴法吴天见萧恨天平安无事,都长松了口气,跟着就连连追问。只见萧恨天神情怪异,也不回答二人的问话,转身便冲入凉亭,四下张望,但哪里还有那人的影子?吴法吴天不明所以地追上来,不及细问,萧恨天又返身往玉佛寺奔去,甚至都没心思招呼一下一脸诧异的于谦。他边跑边头也不回地对吴法吴天道:“咱们马上收拾行李,立刻去关外。”
“现在就走?”吴法吴天二人不解地追问。萧恨天脚步不停,涩声道:“马上就走!”
数十天之后,萧恨天与吴法吴天终于风尘仆仆地赶到了长白老林中那处儿时的小木屋。见萧恨天突然回来,为萧恨天父母守墓的萧伯大为惊讶,尚来不及与他见礼,萧恨天便操起铁锹直奔屋后父母的坟茔。萧伯大惊,忙拦住问他要干什么。只见萧恨天神情怪异,并用怪异的口吻对萧伯涩声道:“我要给父母迁坟,让他们回到江南的祖籍。”
萧伯一听这话脸色蓦地就变了,忙夺下萧恨天手中铁锹连声阻拦。不想萧恨天突然挥指连点萧伯身上数处大穴,猝不及防之下萧伯尽数中招,顿时软倒在地。萧恨天不再理会旁人,径自来到父母坟前,先冲那两座并排而建的坟茔恭恭敬敬地磕了几个头,默默祷告片刻。跟着便挥动铁锹挖向父亲那座坟墓。在做这一切的时候,他的神情专注而骇人,以致吴法吴天都不敢出言阻拦。
终于,土堆刨开三尺后见到埋在土里的棺木,在长白山寒冷之地,棺木经十余年埋葬仍然不见腐烂枯朽。萧恨天小心地把棺木周围的泥土尽数刨开,然后对着棺木又磕了几个头,这才双手扶住棺盖,运起乾天玄气,跟着吐气开声,生生把钉死了的棺盖一点点地拔了起来。随着铁钉从木头中拔出的“咔咔”声响,厚重的棺盖终于被完全揭开。埋葬了十多年的秘密,也终于随着这“咔咔”声响,彻底暴露在萧恨天眼前。
棺木中没有任何东西,空空如也!
萧恨天一跤跌坐在泥土中,神情恍惚如痴。虽然心中已有所预料,但当真正亲眼见证这一点时,心中还是一阵难言的隐痛,只觉浑身冰凉,不知是喜还是悲。本来得知父亲并未去世该是件意外之喜,可萧恨天心中却怎么也高兴不起来,也终于明白过去发生在自己身上那些不能解释的奇迹,尤其是莲花岭那个指引自己找到《乾天玄玉诀》的神秘人物怎么会知道自己名字的秘密。除了自己,当然就只有给自己取了这个名字的亲生父亲才知道得这样清楚,也才会无私地指引自己找到魔教的镇教之宝,并逼迫自己苦练至大成。甚至自己被送入韩家庄,中了湘西二怪的阴毒,最后不得不修习两大阴功保命等等这些往事,都有可能是出于父亲的计划和安排,因为必须先有阴功护体才能修习那至阳至刚的《乾天玄玉诀》。
想到这些,萧恨天心中没有多少得知生父在世的欣悦,有的,只是无尽的惶惑和茫然,尤其想到父亲“临终”前的托付和萧家的血仇,心底深处不禁隐隐生出一丝恐惧。陡然间也想起了儿时父亲说过的一句话:“这个世界谁都可能骗你,哪怕是你最信任的亲人。任何时候都不要把自己的安危寄托在他人的手上!只有相信自己才是最可靠的选择!”
以前对这句话并没有多么深刻的感受,但此时此刻,萧恨天已觉出了父亲当初说这句话时的深意和残酷。望着空空如也的棺木,萧恨天失魂落魄地喃喃自语:“父亲,你干吗要骗我?一骗就是十多年!”
木然半晌,萧恨天终于一跳而起,返身拍开萧伯的穴道,抓住他的衣襟沉声问道:“告诉我,父亲为何要骗我,他现在在哪里?”
萧伯紧抿双唇什么也不说,在萧恨天连声追问下,他只平静地道:“小少爷你别问了,老奴什么也不会说!”
“骗我,你们合起来骗我,你们全都在骗我!”萧恨天神情如痴如狂,猛然返身操起地上的铁锹冲向另一座坟茔,歇斯底里地咆哮,“我要看看,母亲是不是也在骗我?”
“小少爷不要!”萧伯大惊失色,抢在萧恨天铁锹落下前和身猛扑到坟头,刚好用后背接住了失去理智的萧恨天那愤然落下的一锹。
“啊!”萧伯一声尖叫,这一锹深深扎在他的后心,长长的锹尖已半截没入他的身体,鲜血立刻浸透了他的衣衫。殷红的鲜血总算使萧恨天恢复了理智,他先是一愣,跟着一声颤呼:“萧伯!”慌忙丢开铁锹,连点萧伯后心几处穴道,想封住那喷涌而出的鲜血,可这一锹是如此之深,哪里能阻住鲜血的流逝?那是致命的伤痕!
“萧伯,你……你为何要如此?”无助地抱着萧伯那瘫软的身体,萧恨天不禁泪如雨下,一手死命按住他后心那骇人的伤口,可鲜血仍不可阻挡地从指缝间喷涌出来,瞬间便湿透了萧伯的衣衫。萧伯脸色转眼间已变得煞白,可仍然哆嗦着失血的嘴唇努力嗫嚅着:“小少爷,你……你不能惊扰你母亲的安宁,她……她是世间最单纯、最善良的女子,她……她没有骗你!”
见萧恨天并没有什么表示,萧伯拼尽全力抓住萧恨天的衣襟厉喝:“小姐已是世间最不幸的人!你若再敢惊扰她,老奴就是做鬼也不放过你!”
见萧恨天咬着牙一言不发,萧伯还想说什么,可方才那一下努力已用尽了他最后的活力,无力地软倒在萧恨天怀中,他犹在不甘心地喃喃呓语:“答应我,别惊扰小姐,答应……我……”声音渐低渐缈,带着无穷遗憾,他已瞠目而逝。
长白山依旧苍劲如昔,莽莽林海也依旧苍茫萧瑟,儿时的木屋也依然是那样简朴温馨。只是曾经陪伴过自己的两个亲人,一个带着遗憾枉死在自己手里,一个带着无数谜团消失在山外茫茫大千世界。望着重新封上的那座空坟,萧恨天心如死水,空坟如今安葬了在此守候了半辈子的忠仆,和他一起埋葬的,还有他心中所有的秘密。
墓碑上的字迹已换过,萧恨天用了整整一天的功夫,凿去了上面父亲的名字,然后亲手刻上了“忠仆萧伯之墓”几个大字。望着那并不工整的几个字,萧恨天只觉得就这短短一天多时间,自己像经历了整整一世的磨砺和苦难。
对着以前父亲的空墓,如今则是埋葬萧伯的坟茔,萧恨天恭恭敬敬地磕了几个头,在心中默默道:萧伯,对不起,我现在已不能相信任何人!我要不亲眼看到母亲的遗体,后半辈子都会寝食难安的!
这样想着,萧恨天默默来到母亲坟前,仍然磕了三个头,心情复杂地在心中念道:母亲,原谅孩儿!
见萧恨天操起铁锹慢慢走向坟头,一直插不上手的吴法吴天忙同时拦住,吴天小声劝道:“兄弟,还是……还是不要了,萧老哥临死前那样子好吓人,别让他真的来找你。”
“是啊!”吴法也连连劝阻,“萧老哥临死前不会说假话的。”
萧恨天用漠然的眼光盯着二人,冷冷道:“走开,谁若拦我,莫怪我翻脸无情。”
大约从来没有见过萧恨天脸上会有如此骇人的表情,一向无法无天的两兄弟竟也有些怕了。二人叹着气缓缓退开,默默地望着萧恨天慢慢挥动铁锹,二人脸上满是担忧和戚色。
半个时辰之后,二十多年前封埋的一切终于慢慢现了出来,棺盖已有些古旧,不过仍能看到那上面斑驳的红漆。只有大富大贵人家才会用红漆来刷棺材,也只有真正的檀木棺材才会在二十多年后仍然不见腐朽。
这口棺材比那口空棺远远为大,萧恨天颇费了些功夫才清掉棺盖周围的浮土,然后心情复杂地对着它恭恭敬敬地磕了三个头,这才抓住棺盖一头,以浑身劲力生生把它揭了起来。
宽大的棺材中,并排躺着的是三具装束各异的女尸!
欲知后事,且听下回分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