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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章 秣阜蟠龙尚且鸣

    烟云淡抹。这山外的气色霾云愁眉,可一旦进了山,反又不愁了。人在山中,山在云中,既然溺了进去,那一切的伤春悲秋国哀家愁,便皆轻薄成了流云浮雨,化缩成眉间一点可有可无的湿气,凝不了眉,泪不了眼,却可无忧。

    紫页岩扶着春山柳,山间泉和着叶底风,白爱飞一众数十人过景穿风,不驻烟尘,于无路之中辟有径,没消一刻便到了钟山深处。眼前一片山坳,形凹如碗,八面圆阔,唯独凹底正中竖立一座短峰,陡拔如笋,多岩少绿,此景望去,恰似碗底伫着一支白蜡。白爱飞指着峰顶,道:列位且看,大叔便在此间候着咱们,小弟先行一步,做个通禀。

    说着,他身形一飘,如风飞去,散淡的白衫在山坳边勾了一抹白痕。未几,只见凸中峰边,一点白影飞腾跳荡,如白鹭,如弹丸,冲升而上!眨眼便逝于峰间。

    这一手轻功乍现,众人登时都忘了说话,仰目良久,适才有人叹道:卓然白鹭,跳脱红尘,怎一个逸字了得。却是那青蓝二人,两人不甘示弱,双双掠起,如蜻蜓一般蹁跹而下,霎时众人皆撒开了腿,你追我逐,飞鸟投林也似奔了孤峰而去。

    人皆争先,唯独元宝站在坳边,左瞄一眼,右瞄一眼,蓦地一拍大腿,道:可走眼了!白费了半天工夫,眼前这地界儿分明才像是藏金之地!他也不急着去,跷起拇指在眼前横竖着比量,一会子说失策,一会子又说失算,恰似个忘带了罗盘的风水先生,在那里捶胸顿足。

    他身后的树林子里,便有人笑出了声,黄莺儿一样鸣啭了两声,却又无闻。元宝也未回头,把手一伸,道了声:拿我的弓来,取我的箭来!

    半晌,树林里却被勾出个人来,小心着道:这里又没老虎獐子的,你要弓箭干吗?

    元宝转过身,板起脸道:老虎獐子没有,却有只不听话的黄鹂儿,老爷非把她射下来不可。

    豆蔻的脸便红了几分原来是孙小真。她捋着刘海儿,道:你你又不老,干吗总老爷老爷的,听着听着可真烦人。

    元宝却把头低了下来,指着自己头顶的冠子,道:你认得这个不?

    她看了眼不由胸一挺,道:不便是金元宝么,我家里又不是没有。

    元宝摸摸头顶的元宝,嘿嘿笑道:认得便好,有钱人是大爷,老爷比有钱人还有钱,比大爷还大,岂非便是老爷么?须得日后老爷更有钱了,才肯不叫老爷了。

    孙小真不由奇道:那叫啥,老爷爷吗?

    她这一说,元宝也不由得哈哈大笑,道:这可不妙,岂非是挖金子挖得头发都白了?万万使不得。

    她嘻嘻笑道:白就白了呗,我阿爹头发都是白的,不也挺好看的。

    元宝圆圆的瞳子滴溜一转,道:你阿爹是哪个?

    孙小真眨眨眼,嘻笑道:阿爹便是阿爹,不是哪个不和你说啦,我要去找白哥哥了。说着,小燕儿样地飘身而起,掠下山坳,幼嫩的身姿望去,竟与方才白爱飞的身法如出一辙,虽不及白爱飞那般轻疾飘逸,却也是空灵轻细,有模有样。

    元宝抚抚元宝,喃喃道:这小丫头,却也不简单说话间,身子悠悠腾空,恍若一个皮球,跳跳荡荡逐着孙小真而去。他俩一前一后,转眼便到了孤峰脚下,便听得峰上,哎呀呀地一阵惊叱!

    只见峰腰上的高空中,悠悠飞坠下三数人来,摔饼也似拍在半坡的陡岩之上!直撞得红白迸裂,血肉模糊。众人本还向上腾跃,立时忘了追逐,皆不由止住身形,瞠目望天。只听峰上惊呼声遥遥不绝,正是方才登峰的一干人。忽而又有几人跌坠,这几人皆是仰面朝天,便似登峰时被守山的巨灵推将下来一般。

    待落到实处,只见这几人有的通体焦黑,如过火丛,有的钉了一身的箭矢,刺猬仿佛。直若那峰上起了一场烽火连天、飞蝗蔽日的大战。

    坡上的孙小真被横七竖八的坠尸骇得直捂眼,不由打了个冷战,娇颜变色,颤道:出什么事了?白白哥哥他们怎地了惊急之下,飞身便向峰上纵去!

    元宝、段无邪几人也不由得跟了上去。孤峰本就峻峭,多石少木,且愈上愈陡,孙小真竟是不管不顾,燕雀似的向上疾掠,青袍人便不由呼道:小姑娘当心!可别跌了哎呀!忽闻当空砰的一声闷响!陡然间一片青惨惨的火焰腾空而起,登时只觉上方热浪临头,嗥然喷薄,恰似有火龙当空吐息!

    但见峰周,石隙岩缝中,一条条碧色火浪熊熊喷吐,火舌猎猎,夭矫缠结,直若峰内藏了无数青龙,一同受惊出洞,几将小半天空也染成了惨青之色!众人各寻避处,只觉这突兀之火来势汹汹,却极是蹊跷,恰在几人顶头当空,便似山中果然有灵,特意祭出了一把火来,阻人登峰。

    这时只听左近处、上风处,皆传来惨号惊呼声,霎时又见高处跌坠几个人来,通身裹火,火流星也似坠下峰去。青袍人便不由得落下一点冷汗,却蓦地听见数丈开外,果然传来一声惊鸟之啼!

    闻音便是孙小真。她本在几人的前头,可是毕竟年幼,功浅力薄反不由落了后,好不容易爬到此间,却被这大火烧了个猝不及防,登时一条火龙迫得她滑脱了脚,直往峰下跌去青蓝二人便要相救,却已是鞭长莫及!

    落燕惊声之际,峰腰下悠悠飘上一人,与她一升一落,相隔丈远,眨眼便要相错而过。蓦地这人身形凌空一滞,一声大喝!霎时身子如皮囊喷气一般,横飞了出去,大袖飞挥,卷住她的坠身,就势提足在峰壁上一点,又滴溜溜翻飞而上,飘然落在一截横亘的岩石间。这几下兔起鹘落,一气呵成,非但青蓝二人,便是远处的段无邪亦看花了眼,不由便齐赞了一声好!

    元宝放下孙小真,拧眉道:小丫头方说了三字,她却如风折嫩柳,直软了下去,原来已是惊得晕厥。

    元宝无奈,只得托着她,望眼顶头之火,啐道:哪个混蛋这般阴毒,竟在这上下不着之地放火!啐了几口,又道,老爷偏还不上去了,这便打道回府,看你还烧得着不!

    说着话,他挟起孙小真,方作势要往峰下纵去,她竟然悠悠醒了来,昏昏地道:白白哥哥么我知道你一定会接住我的

    元宝不由拧了眉毛,道:是,正是哥哥我我把这峰倒了个儿,这才接得着你

    孙小真挣扎着睁开眼睛,她本是面朝峰下,昏昏沉沉还不知身在何方,却陡地觉得眼前,似有一片黑凄凄的大雾欺将上来,登时呀的一声惊叫又自晕了过去。元宝还未及探她鼻息,余光瞥处,却也不由妈呀一声,几未从岩上跌了下去!

    但见几人下方,黑压压蹿上一片箭矢,密若集云,瀚如漫雾,虽逆山而上,然劲力极劲,嗡嗡如蝗,眨眼已是到了身下!元宝顾不得许多,断喝:千金散尽还复来!喝声如雷!千字出口,他的袖口便飞出几爿银灿之物,旋若银盘,向箭雨抹去;散字出口,那几面银盘已如斩蝗之斧,所过处,射向他的箭矢皆七零八落,折成几截;待还字出口,银盘却如飞燕还巢,旋回他的身边,他提掌一抹,银盘又飞舞于天;等这一整句喝完之时,箭矢已是没了八九,元宝护住孙小真,大袖疾抡,终将漏网之鱼尽皆拨落。

    他这厢有惊无险,那厢青蓝二人也不慢,青切儿与蓝烟翅两柄剑舞得蜻蜓振翅仿佛,段无邪便在他们之上,反是借了力,三人连消带打,终也有惊无险。一干人虽未中箭,身旁岩侧却是钉满了箭矢,密密麻麻如同生了一丛丛的箭草。

    这时那几爿团团飞舞的银盘又飞回元宝的掌心,飞时如盘,此刻落定,只见两端弧首,中间束腰,却原是三爿巴掌大的银铤银铤便是猪腰银,乃当时国储的官银,不过他这三爿宽阔厚重,银亮如雪,竟恍如没安柄的双刃银斧。那边青蓝二人见了,亦不知是眼赤还是怎地,便嘟囔道:啧,好大的排场,漫天飞起银子来喽。

    第二章秣阜蟠龙尚且鸣

    元宝一撇嘴,道:老爷便是有钱,偏要将银子来当暗器,怎样?青蓝二人还待还口,那峰下却又起了箭雨,几人便被夹在箭火之间,竟是上不能,下亦不能!

    元宝抬头望望那火势,蓦地向上纵去,不偏不倚落在段无邪方才站的凸岩上,只觉热浪扑面,焦岩烫足,而下方飞蝗又是源源不绝。他一咬牙,绑票儿也似将孙小真扛上肩头,向足下三人道:若不想变成烤箭猪,须得给老爷看好了后背!

    三人果然听话,飞剑弄指,拼了命地向箭雨招呼!元宝睨了眼当空摇摆拦路的火龙,长鲸吸水一般吸了口长气,蓦然大叱!随声一道锋芒掠起,凉若金风,凛如朔风,霜刀雪斧似的斩将过去,霎时青惨惨的大火如同被斩落了龙头,火色一暗!无隙之中便分出一缝,明灭之间,元宝腾身纵起,如紫驹过隙,嗖地穿火而去!

    段无邪三人皆未看清那锋芒为何物,但也顾不得许多,飞身纵去,鱼贯而过。几个人也不敢停留,生怕又有无妄之灾,当下里皆闷着头向峰顶攀越。

    须臾,几人便都登了顶,孤峰这般陡峻,顶上倒是平畅宽阔,然而空空冷冷,不见一人,也不知登峰那干人皆殒于箭火还是怎地。几个人转了转,终是发现峰尖背后,怪石拢拱,竟然有一处洞口,青袍人抖出个火折子,在洞口照了几眼,内中居然蜿蜒有阶,好似这洞中别有天地。

    这时候,孙小真经此一番折腾,又自醒转过来,迷糊了许久,方发觉自己竟被元宝扛在肩头,羞恼之下,大吼:放放我下来!放我下来!好容易挣扎落地,一张水脸已是红成了火脸,本还要将那小姐脾气发一发,洞中却隐隐约约传出了几声人语来,她听了听,登时跳将起来,一纵进洞,呼道:白、白哥哥

    元宝几人也跟了她进洞。初时洞中幽暗,过不多时,洞壁便有了光亮,莹莹玉玉,皎然如月,原来内中竟生满了钟乳。几个人沿着石阶而下,愈走愈宽,未几,眼前蓦地一片通明,豁然开朗。

    只见竟是一处溶洞,宏顶高拱,阔如殿堂。四面钟乳石床,玉璧堂皇,直似来到了山神的洞府。依照入洞的石阶算来,此处洞天应在孤峰的腰腹之内,果然是内藏乾坤。几人尚未及细观,便只觉一片肃杀之气,袭睛泼面!

    便在眼前,溶洞之顶,自两边各垂下一条幡子,白幡如雪,朱字如血,只见左幡书披肝胆,擢士气,右幡则是倒钟山,复失地。而溶洞尽处的壁上,斗大的两字,如刻如画,却是凤冢二字,形迹凄劲,笔力怒逸。凤字那横斜钩,本应飘若凤尾,却是遽然折挫,不逸而哀,恍如一口气只舒了一半,便就凝噎。而冢字的末捺却是恣肆欲飞,锋现角出,凌然如怒剑穿壁,直要破阵而去!这两字合在一处,一曲一张,一哀一愤,叫人触目,别是一腔起伏难鸣的气意盈目桓胸。

    两个字的下方,十数人向壁而立,其中便有白爱飞,孙小真见了,登时泪儿都要落了下来,奔去呼道:白哥哥!白哥哥!

    白爱飞讶然回首,登时不由迎了过来,惊道:飞飞!你你怎地在此?

    孙小真的眼眶一红,不过却把眉睫绷得紧紧,始终不叫泪意涌出,道:白哥哥,你们没事就好,我我差点就见不到你们啦。

    见她鬓角髻边,皆有焦痕,白爱飞的俊面登时失了色,不禁捏住她的肩膀,要问个究竟。壁下忽有一人道:莫非便是一脉天真段先生,蜻蜓剑客西门、东郭贤昆仲?

    刹那间玉璧堂皇的洞府里,明光一馁,似乎这人竟将无苗之火、玉蕴之华,洞中种种灵光皆系于一身,移步之间便就牵去了华彩。这人极是伟岸,高不下八尺,双臂亦长,几可垂膝,衣如锦玉,面如冠玉,一头皓然长发更是丝丝如雪,宛若玉绦,不系,无髻,任凭它垂散肩后。

    看他的面相,应过了知命之年,不过睛光炯炯,神采奕奕,且身姿修伟,拔如玉树,竟丝毫不现老态。他分明已是看见了孙小真,却是目不斜视,大步而来。

    段无邪与青蓝二人见了他,皆不由惊而失色,青袍人的长剑本还在手,登时收剑,拱起手,恭恭谨谨地施礼道:不敢,前辈风采照人,莫非、莫非便是大叔?

    那人拂袖,却把他拱起的手压了下去,道:休来,休来。我最恨这般缛节,扭扭捏捏,没的消磨了志气。

    青袍人瘦面泛红,竟不敢直视那人的睛光,赧笑道:大叔大叔果然风范异人,吾等委实莫及。

    那人哈哈一笑,忽把目光落向元宝,炯炯道:我看这一位方风范异人,不消说,必是绝句的十六郎了。

    元宝圆溜溜的瞳子眨亦不眨,道:哎呀,我早听说金陵这地界儿不但产金子,且还藏珍无数,果然是了,果然是了!

    那人微微皱眉,道:十六郎倒是风趣得紧。

    元宝嘻嘻笑道:不是风趣,是风闻早听说金陵有一对绝世的美玉,号金陵双玉,我没来的时候便听有个歌子唱道金陵有珏,流耀无方,五德诸品,博以远扬说着,他竟高声唱了起来。

    歌词首句的珏,便是双玉之意。所谓五德诸品,乃是孔子及东汉许慎评玉之语,虽是说玉,实则借玉喻人。词是好词,歌亦是好歌,只是他这把歌喉委实霸道了些,竟然唱出了两柄刀来,皆是锈刀,一柄插在他的喉头,一柄却插在听者的耳朵眼里。

    唱了几遍,元宝嘎嘎笑道:我只道这歌子没什么,今日才知道这歌子,实在是大错特错、大错特错!

    此言一出,他身旁的段无邪及蜻蜓剑客,便都不由变了几分颜色。那人却不动声色,淡淡地道:原来十六郎还通歌艺,愿闻其详。

    元宝笑道:那和氏璧为啥子贵?因为只有一块,我看这歌词改成金陵一玉,方名副其实。

    那人听了,面色愈发沉静,道:好个金陵一玉,却不知是哪一玉。

    元宝嘿嘿地笑了声,道:我在家的时候,便常听封老九说起,金陵有位不世应龙孙玉叔,如何德被天下,如何艺绝武林,乃盖世的大英雄大豪杰,谁不尊一声大叔?今日一见,哎呀呀,果然是玉树临风亭亭玉立美人如玉珠光宝气便只这份风采啧啧,还能有哪一玉?

    他一气诌了数个成语,大都词不达意,直听得旁边的蜻蜓剑客拧眉瞪眼,几要双双把耳朵也摘下来揣进袖子里,不过,这一圈子兜过来,却是结结实实拍响了一个马屁。

    那人面无声色地盯了他许久,目中终于露出几分笑意,道:孙某怕还戴不起这般高的帽子,能蒙绝句的九哥谬赞,呵呵,那更是汗颜。

    说完,他便转过了身去,这时才肯去看孙小真,看了几眼,道了声:小真。

    孙小真双手搓着衣角,怯生生地答了声:阿爹

    这一道一答,登时叫几个人都瞠起了眼睛。蜻蜓剑客两兄弟更是面面相觑,他们在山外酒庐与她相谈许久,虽看得出这小姑娘必非凡常,却终是没能料到,不世应龙孙玉叔竟然是她的爹!

    只见孙玉叔又道:小真,你怎么到了这来?虽是问孙小真,目光却投在白爱飞的脸上,白爱飞的面色不由便白了几分,只听孙小真嗫嚅道:我我见阿爹几日没在家,心里记挂,就自己个儿找来了,谁知道谁知道山上有人放火一面说,看了眼元宝,扁嘴道,要不是十六哥救了我,我就见不到阿爹了

    孙玉叔听了,面色大变,竟再也端不住架儿,直抢上前去,细细端详孙小真,见她鬓发果有焦痕,水脸也有些黑,目光不由凌厉了起来,直射白爱飞的脸,却是一声冷哼。

    白爱飞面色惨白如纸,额间更是落下几点汗来,他盯着孙小真面颊,目中光色凝转,似痛似悲,蓦地纵出了身来,袖子一翻,右掌已是多了柄雪气森森的匕首,道:我处事不当,犯下大错,该罚!

    话方落,匕首一划,竟是将左手小指斩下一截!登时一串血珠泼洒于地。孙小真不由骇得一声尖叫,直扑了去,捧住他的手腕呼道:白哥哥!你干吗干吗却是颤不成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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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白爱飞只怕将血溅到她的衣上,轻轻扯开她的素手,柔声道:白哥哥没用,令你涉险,我这只手原都是该斩了的,何况一只手指。

    孙小真登时便落了泪,泣道:又又不赖你,是我非要跟

    白爱飞忽打断了她的话,道:总之是白哥哥的错,我这只手暂且留着,待报了你爹爹的仇,一并与猷首血祭。说着,便自点了穴道止血,扯下一幅衣袂裹在手上。

    断指撕衣,他皆神色不变,便似斩的不是自己的手指,这般狠绝自若,不由令一干人又是钦佩,又是皱眉。然而又都不由狐疑,他方说报了你爹爹的仇,可是孙玉叔不便好端端地站在这里么,又怎生要血祭了?

    便这时,溶洞中却又陆陆续续进了许多人来,却非从元宝几人入洞的石阶而来,乃自洞后行出。只见这干人多受了伤,有的面上焦黑,有的身上染血,似乎都在峰上的箭火中走了一遭。不过看去,伤处皆包扎妥当,仿似洞中有洞,这殿堂之后仍有厅室,他们刚刚便在那里疗伤。

    孙玉叔看看一干人,却走去白爱飞身旁,拍拍他的肩膀,这才叹了口气,回身指着孙小真道:今日这件事,我本不欲令小女知详,上天却安排了她来,可见冥冥有眼,非要叫此事有个名目不可。

    只听孙玉叔又道:既如此,孙某也不敢欺瞒列位,须得依实道来我女孙小真,小字飞飞,我虽是她的阿爹,可她的爹爹,实是另有其人

    众人听了皆有些懵懂,却见孙玉叔回身一指道:诸位且看,这才是她亲爹的衣冠冢!只见他指着的,便是溶洞尽处,上书凤冢二字的石壁。字是见了,并不见衣冠,却不知埋在何处。

    无声良久,蜻蜓剑客中的西门青蓦地一拍掌,惊声道:难不成,大叔的小女,竟是凤公孙晟的遗爱么?!

    凤公孙晟。这四字出口,恍如投石入水,洞中众人皆不由噫的一声惊叹。半晌,孙玉叔方点头道:不错,小女正是凤公的骨血。

    众人听了,不禁都去看孙小真,她却把头扭向别处,似不愿叫人看见她的脸色。

    只听孙玉叔又道:中原强虏,犯我盛唐,十四州府尽丧,二百英烈断魂,凤公无桐别去九天,令我辈我辈高山仰止竟语不成声,满肩的皓发亦激扬欲舞,拔如玉树的身躯竟怆恻得现出了龙钟之态。

    他说的盛唐,并非开元盛世的大唐,而是时下偏安于江南一隅的南唐。南唐自烈祖李昪始,奉息兵安民为国策,亦曾繁盛一时,虽不及前唐物华天宝,却也当得起盛唐二字。而孙晟此人,乃是南唐名臣,自李昪起便在朝堂,到了中主李璟时更是位列人极,因本名孙凤,唐人多敬称他为凤公,又与不世应龙孙玉叔同族,一个是宗室名臣,一个是武林大豪,文武比肩,堪称龙凤。

    后周南侵,唐军屡战屡败,孙晟率两百余使节北上议和,因触怒周皇帝,两百余人皆被害。事后方有传言,孙晟借议和之机,欲效曹沫、荆轲的事迹,图穷匕见刺杀周皇帝,却不知怎地败露,非但功败垂成且以身殉国。一代鸣凤,魂杳他乡,竟连骨灰也没回得来,英灵就此离散。

    得闻死讯,李璟大恸,欲追孙晟为国公,朝中却有一干奸佞力阻,奏称孙晟恣肆妄为,毁坏国体,理应降罪其族,竟逼得孙家大大小小在一夕间上了吊,成了一门英烈,后因民愤,李璟适才赠了封号,为鲁国公。

    这些事迹,洞中人多耳熟能详,皆不由陪着孙玉叔唏嘘了起来,半晌,孙玉叔方道:我与凤公,份属同族,情却堪胜伯仲,凤公这点骨血保全不易,实比我亲女还亲,若是有个短长,老夫便是以死谢罪,亦无颜去见凤公。

    那厢的蜻蜓剑客听了,相顾而视,这才明了白爱飞方才断指,却也非小题大做。只听孙玉叔又道:是以,我此次行事,决不肯叫小女牵涉进来,不想凤公有灵,非要借女之眼,睹仇得报,却也好,孙某便只当是凤公在侧,今指天立誓倘若有谁,能报得凤公大仇,孙某便将这山中埋藏的重金献之,若违此誓,形同此床!

    说着,他探袖一捉,便将旁边一处钟乳石床叼落半边。他手臂极长,速度奇快,屈伸之际竟是夭矫如龙。那一大块钟乳捉在掌上,五指弹抖如飞,登时鼎镬大小的石块便在他掌上疾转了起来,霎时间落屑如雪,飘洒纷扬,仿佛他抓的不是石块乃是木块,而五指却是刨刀。眨眼之际,大石变了小石,小石没了棱角,只见一颗石珠在他掌上滴溜疾转,须臾五指一松,石珠骨碌碌落地,只见浑圆光滑,仍是钟乳之色,犹若巧匠精心雕琢的一枚玉球。

    他这一捉,轻描淡写,然而却如游龙戏珠,功力尽显,直叫洞中众人都看傻了眼,窒声许久,方有人惊赞道:好!好个应龙九现!所谓应龙九现,便是孙玉叔不世的绝学,虽只有九式,却是集拳、掌、指、爪、擒拿手、点穴手、鹤嘴啄等各般手上功夫于一身,至繁而简,至简又繁,往复不一,变幻无方,端的是大成之技。便只露了这一手,已是叫观者骇目惊心,当下喝彩声便响成一片。

    人尽痴狂,却冷不丁有个声音,鹊起而出:哎呀!却不知大叔说的重金,倒是有多重?登时如鼎沸之际,泼落一盆冰水,稀稀拉拉地叫人声疏落了下来。

    孙玉叔循声望去,不由便道:十六郎可是心急,便要待价而沽,须也先知道那仇人是谁才好。

    元宝站在人丛里,哈哈笑道:绝句素来做的是生意,人死句截,只管拿钱,只计利,不计人,大叔给出了砣,老爷这杆秤才好有个准数儿。他说大叔,却又自称老爷,辈分乱得可以,似乎眼里耳里心里,便只有那重金二字了。

    孙玉叔却不动声色地道:那自是极重,若说准数是没有了,不知富可敌国这四个字够不够做那秤砣。

    元宝登时瞳子都鼓了起来,骨骨碌碌,似在估摸那块看不见的砣究竟是何分量。他蓦地咧嘴大笑,道:我便说这山里藏着金子,果不其然!富了一国!

    他一忘形,登时却恼了两个人,只见蜻蜓剑客中的东郭亭冷哼了声,怒道:攘利之徒,没的脏了凤公的灵冢!

    元宝歪过脸,上上下下看了他几眼,也未恼,道:你是人不?

    他未恼,蜻蜓剑客可不由双双恼了,怒道:你说什么浑话!

    元宝只是笑,笑完了方道:急什么,我问的可是根本,是人就得穿衣,就得吃饭,眠要有被,住要有房,这可都要花钱。刺客也好侠客也好,都是爹生娘养,一撇一捺,不赚银子,难道餐风饮露吃月亮嚼星星?那倒也好,反成了神仙,可就不是人了,也省了银钱烦恼。

    他这番话不疾不徐,听着好像无理,却是叫蜻蜓剑客大眼瞪起了小眼。他俩门第不错,虽非大富大贵,生来却都没为柴米油盐之事愁过眉,便是行走江湖,亦没囊中羞涩过,一时你看我,我看你,枉自满腹经纶,却不知该如何反驳。

    面色红白了半晌,西门青向孙玉叔拱手道:我们兄弟此来,绝非为了什么富可敌国,便是要扳一扳刺客行里的风气,拨乱反正,返璞归真,叫天下人都知道,刺客原就是荆轲聂政那般,不为名利,只为大义

    他们犹自滔滔不绝,元宝却嗤地笑了声,嘀咕道:那叫什么大义,活着还算有用之躯,死了白死那叫愚夫。西门青不由向他怒目而视,他却把头扭过一旁,只不给西门青发作的机会。

    西门青连吞了几口恶气,又向孙玉叔道:大叔只管告诉我们兄弟,要杀的是谁,若是周皇帝,我们兄弟便北过长江,去提他的人头,倘若是金陵的五鬼奸佞,我们兄弟这便进城,挖了权奸的心来!只有一样,倘若天佑功成,大叔把那重金用于兴国大业便好,若取一文,我兄弟当如此石!

    他大袖一拂,青切儿倏忽而出,青芒一闪,已是将那枚滚落在地的石球刺了个透穿!石硬球圆,他薄如蝉翼的长剑却不滑不颤,破豆腐般一刺而没,顺势一抖,石球无声无息,切瓜也似裂成八瓣!这信手之剑,虽不及孙玉叔方才捉石成球那般骇目,却是轻奇快意,易如破竹,剑术之高,功力之深,足见一斑。

    第二章秣阜蟠龙尚且鸣

    石球已是裂了,西门青犹自斩个不停,东郭亭也上来帮忙,掣出蓝烟翅来,双剑合璧,却只管对着一堆烂石使劲,直斩得碎豆腐仿佛。一边斩,两双蜻蜓也似的睛子却鼓溜溜地瞪着元宝,便仿似剑下的不是玉钟乳,乃是块冥顽不化的金元宝。

    这一来,那般大义凛然之气便有些滑稽,元宝看得煞是开心,眼皮一翻,嘿嘿笑道:好剑,好剑,若是宰石头能宰出银子来,不妨多杀他几剑。

    孙玉叔这时方且说话,道:贤昆仲果然是义士。士为知己者死,孙某却不敢愧当这个知己,叫义士只身犯险并非孙某目中无人,两位的剑法虽是高明,这件事却决非一两人便可成功

    西门青听了,不由便停了手,沉吟道:大叔这般说要杀的那人,果然是周皇帝?

    孙玉叔却摇头道:并非是他。

    东郭亭也收起了剑来,狐疑道:冯延巳、冯延鲁、陈觉这干当朝五鬼,又有什么难杀?便是旁有护卫,难道还多过皇帝老儿么?

    他说的冯延巳等人,便是当时朝堂中沆瀣一气的几大权奸,其中尤以冯延巳、陈觉为甚。冯延巳此人,文采非常,写得一手好词,可是飞扬跋扈,专擅弄权,便是孙晟亦受过他的排挤。而陈觉数度监军,悖乱不堪,南唐失地连连,大都拜他所赐。是以这几人,便被时人合称为南唐五鬼。

    孙玉叔却又摇头,道:若是这几个跳梁小丑,孙某又何须大动干戈,遍请两淮之士,天下刺客来?

    他回转身,指着洞顶犹自飘漾的一条幡子,道:孙某要杀的人,便是他!

    倒钟山,复失地。众人抬头望去,却见幡子上除了这几字,再无余字。一干人品咂许久,犹是不明孙玉叔所说之人究竟是谁。

    只见孙玉叔,便从怀中取出一张素笺,递与西门青道:西门兄素有文品,且看看这个,可入得法眼?

    西门青接过一看,只见笺上写着四句诗句,云三年耀武群雄服,一日回鸾万国春。南北通欢永无事,谢恩归去老陪臣。题曰:献周皇帝。

    他横竖看了几眼,却是皱起了鼻子,道:通算通了,只是一股子谄媚之气熏人欲呕,虽只看字,亦看得出那卑躬的奴颜却不知是哪个不要脸的东西所写,大叔怎还留着?

    孙玉叔轻叹一声,道:凤公此次殉国,本该一起死的,却还有一人。

    西门青寻思良久,蓦地一惊,道:大叔说的,莫非是翰林学士,钟谟?

    孙玉叔玉盘也似的脸上,现出一丝黑惨惨的恨意,捏拳,切齿,道:正是此人。

    钟谟,为其时翰林,据说此人乃是前唐钟馗的后人,虽无斩妖吃鬼的本事,文才却深得祖宗之风,诗名不在冯延巳之下。他与孙晟同率使团,北上议和,孙晟事败被杀,两百余人殉难,唯独钟谟安然无恙,且深得周皇帝赏识,竟留了他在身边,做了国子监祭酒。这件事深为当时南唐士人所诟病,提及钟谟,大都不齿,便是黄口小儿之间,亦有流传骂他的童谣。

    孙玉叔拿过那张素笺,二指一捻,粉碎如齑,向众人道:我欲杀此人,原因有三,其一,烈士同行,独他幸免,此为大羞,生有何益?不得不死。其二,一臣不侍二主,钟谟饮唐水,受皇恩,却谄媚于敌,做了贼子的二臣,不得不死。其三话到此,声音没的一沉,嘶声道,凤公殉国,全赖他所赐,便是他密报周室,凤公图刺之事,以至功败垂成两百余英烈英烈

    他哽咽了几声,方又道:我谋划良久,便是要诛之而后快,是以借童谣隐语,写了这条幡子,时时举目,不敢有忘!

    原来钟谟,家门行三,小字便叫钟三。三山谐音,是以当时便有倒钟山,钟山倒,一刀钟山两断了这般指桑骂槐的童谣。

    众人适才恍然,西门青于是道:大叔休要说了,我兄弟这便北上,必提了那姓钟的头来,以祭凤公!

    两人摩拳擦掌,孙玉叔却摇头道:无须北上,此人此刻,便在金陵。

    西门青不由一喜,呵呵笑道:那便更好,省了来去的工夫,大叔只须指个路,余下的就不用管了。

    孙玉叔却又摇头,缓缓地道:若那般好杀,孙某一早取了他的头矣,何必苦心孤诣,于此孤峰密议?又何必何必今日,火烧天、百张机,害苦了一干英雄?

    西门青登时一愕,他寻思着孙玉叔火烧天、百张机之语,不由便想起时才登峰所遇,缄默半晌,终于忍不住道:大叔这般说,是何意思?

    孙玉叔犹未说话,那厢元宝却蓦地跳将起来,指着孙玉叔鼻子尖儿,嚷道:混账王八蛋!难不成刚才那把火,竟是你放的吗!

    洞中一干人皆是变了脸色,不由都目露疑光去看孙玉叔。这一干人里,有天下知名的刺客,有雄踞两淮的豪士,数十豪杰,登了峰后却零零落落折损过半。那把大火箭雨,本是来得蹊跷,然仰于大叔之名,却是谁也未曾多疑,加之入洞后接连诸事,又谁也未曾多问,此刻被元宝一语道破,不由得便各自在心中众说纷纭了起来。

    孙玉叔既未恼怒,亦未变色,直视元宝,道:不错,便是孙某所为。这话便如炸响了炮仗,众人轰的一声,一喧而沸!

    孙玉叔却面不变色,又道:我在这峰上设下两处机关,一是百张机,二是火烧天,煞费苦心,不敢说是为列位准备

    西门青登时忍不住断了他的话,冷哼道:便是为了御敌,也须分个敌我,难道不问青红皂白,便烧火放箭么?说着,他却是瞥了眼孙小真。

    孙玉叔这时,面上才一阵抽搐,半晌方叹道:时也命也。我这般做,却是有两个原因,今北星南犯,盛唐颓弱,那钟谟潜回金陵,必有所谋,我欲杀他,他未必不想杀我,须防着周室党羽鹰犬,借机而来。孙某残躯并不足惜,然兹事体大,却是怕走漏了风声,非我信不过列位,但生死之际,方真伪毕现这是其一。

    西门青寻思半晌,方理解了他话中之意,倘若今日这干人里,混有后周的鹰犬,自是真伪难辨,可在方才那般性命攸关的情形下,便有心怀不轨者怕亦要知难而退,须知死士之士,毕竟只是少数。他虽是想透了这一层,却终是觉得不妥,只觉孙玉叔此举,未免与那德被天下之名相差甚远。

    只听孙玉叔又道:这其二,却还是因为钟谟。此人狡诈如狐,此刻便匿藏于一处极险之地,我这峰上的两处机关,看似险矣,却还不及那处险地十中之一。倘若所来之士,连我峰两处机关亦过不去,便是抱着必死之心又有何用?此举是为去芜存菁之法。我知道这般做,实是有失大德,但孙某肯将敌国的重金拿出来豪赌,早已将生死置之度外,何况一点虚名?将来时机一到,孙某先以身迎死,必会给死去的英灵一个交代就是了。

    说着,将掌一拍,登时溶洞之侧,有几人自甬道中推着一物而出,那看去仿似一面玉碑,高可及人,宽如照壁,下有木轮,轰隆隆地被那几人推至一平畅之地。

    众人细观,却是眼花缭乱,皆被眼前的晶光惊得目瞪口呆!元宝便不由得走了出来,伸手去抚摸那碑壁,颤声道:乖乖龙地冬!这般大的一块羊脂玉,怕是天上的白玉京也没的一块!

    只见这块碑,滑如凝脂,白如皓月,便好似从广寒殿拆了一面墙壁下来凡间。须知玉之最上品,便是羊脂白玉,所谓和氏璧,其实便是这种。普通一块羊脂,已是价值连城,若像这般硕大完整,那可真真是要敌国了非但敌国,简直便是无价。

    元宝圆溜溜的瞳子在玉上转了许久,看来看去,忽发现玉碑上竟还镂着图画,有的蜿蜒如河,有的闪闪如星,看似地图,却又像是天河的河图。不由便又惊道:奶奶的,老爷可没看错?这莫非是天上的银河鹊桥么?

    孙玉叔看着玉碑,似亦感慨良多,道:孙某平生喜玉,一生的心血皆在于此,碑上镂的便是秦淮河的漕运,以及我在金陵各处的基业,虽比不上银河鹊桥,倒也还算不菲

    第二章秣阜蟠龙尚且鸣

    他这一说,洞中人更是瞪大了眼睛,霎时那火烧天、百张机,死人活人未亡人,便皆抛去了脑后,只是望玉发呆。

    只听孙玉叔又道:实不相瞒,钟山藏金孙某亦不知在何处,唯有把这点家私拿出来充数,一如我方才誓言,谁能手刃钟谟那个奸贼,这块碑连同碑上基业便是他的了!

    良久,又过了良久,适才有一人,道了声:大叔此话,可当真?竟是入洞便再未言语的段无邪。

    孙玉叔目光炯炯地直视着他,道:孙某虽算不得大德,却还守信,方才指天立誓,断石成球,段先生若还信不过,我这便立字为据,如何?

    段无邪粉白的脸上便有些泛红,嘿嘿笑道:大叔言重了,一诺千金,何须立字,何须立字

    俗言钱能通神,这般的富可敌国一出,方才那张拔的血色便就淡而化之,莫说方才峰上死了几个人,便是死了一国人,却也没有眼前的这一国更加瞩目,便是血流漂杵又如何?再大片的红,终还是弗如一颗鸡血石的红,又何况这是玉,羊脂白玉。

    孙玉叔绕着玉碑踱了几个圈子,见无人再言语,于是道:此次之事,孙某知无不言,言无不尽,已是掏了肺腑,诸位若还有谁存疑,或心有恐惧,这便可离去,若肯留下的,那便是孙某的至交,就此肝胆相照!倘若得天萌佑,此仇得报,那诸位更是孙某的大恩人孙某言尽于此,是去是留,诸位此时,便可做个决断。

    一时间,众人皆凝思不语,目光却都投在那块玉碑上。唯独元宝,亦学着孙玉叔的样儿,绕着玉碑转起圈来,一边转,一边还上下其手,只仿佛那掌底下不是石头,乃是一个肤如凝脂的美人。只听他痴痴地道:走,走,老爷是一定要走的。

    孙玉叔闻言,面色便不由有些冷,道:十六郎要打退堂鼓了是么

    话还未说完,元宝蓦地把面颊贴到了玉上,蹭来腻去,直若美人在怀般哈哈笑道:美人如玉玉如美人,便是走,老爷也要抱得美人归,一边抱着一边走!哈哈!

    他这一发狂,众人皆愕然,一时间百态俱现,有掩口的,有拧眉的,冷笑者有之,鄙夷者有之,那蜻蜓兄弟更是连舌头亦吐了出来,吊死鬼也似的摇头垂叹:病入膏肓,病入膏肓

    笑骂嗔哂,诸色诸相,却无一人向孙玉叔说那走留之事,倒也难怪,倘若明了说出来,未免有爱财之赧,不说恰好,既不走又不说,那自然是留了。

    孙玉叔竟是深谙众人之心,哈哈一笑,振眉道:如此,你我同声同气,同进同退,区区钟山,点指可倾!说完,回首向白爱飞道,此间皆是壮士,当可流芳,你不妨请些巧匠,把壮士们的形容名号,雕在这块碑上,必是一段佳话。

    白爱飞微一思索,点头道:您说得甚是,我明日便去办。

    孙玉叔又把众人细细看了一遍,忽然眉毛一挑,道:咱们所请的人,都在此了么?

    白爱飞瞥了眼众人,低声道:除了峰上所殒,全在此处。

    孙玉叔只是摇头,道:我看未必,怕还差了几位才是。说着,指指段无邪道,五绝只到了一位段先生。雪手杜裟、非我者斩宋斩,这两位在赵爷门下,暂且不说。只是针神聂斗、易水寒荆丑奴那两位怎也没来?据我看,半十也还差了几位

    话方落,竟有两人同时答道:来了。

    来不了了。一个是白爱飞,一个却是段无邪。

    孙玉叔微愕,不由道:段先生说来不了了,不知是何意?

    段无邪咯咯地笑道:没什么,不过是半十的那几人,皆来不了了。

    孙玉叔更愕,道:先生不妨明示。

    段无邪笑容一敛,道:来不了便是来不了了,我不叫他们来,他们便再也来不了了。这话说得大有语病,却叫众人都变了颜色,既而又都有些恍悟他说的来不了了是怎么一回子事。

    孙玉叔看了他良久,再未多问,却把目光投向白爱飞。白爱飞甚明其意,便走上前来,附耳道:那两位

    孙玉叔却把手一摆,皱眉道:事不避人,今日在此间的诸位都已是吾友,你只管说便是。

    白爱飞犹豫片刻,终于凝声道:针神聂斗、易水寒荆丑奴,这两位昨日便到了金陵。

    孙玉叔一怔,忙道:既然早便来了,为何你不把人带了来?

    白爱飞面色变了几变,方道:来是来了,却非到了咱们府上,据眼线所报,那两位那两位却是去了她那里,事情繁多,我却还未及禀报。众人听得皆有些糊涂,只是不明他说的她又是哪个。

    孙玉叔凝眉了半晌,却忽然仰头拂袖,放声大笑,笑了几声,道:好!果然是湖鸣矶语,她她终还是耐不住寂寞,露出水面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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