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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章 茅山有尾何曾已

    钟山,金陵东。

    钟山古称蒋山,又称圣游,乃是曲踞吴地的茅山余脉。茅山一脉曲复蜿回,形似已字,素有第一洞天,第八福地的美誉。而钟山虽不甚高,却也山势婉转,抛若游龙,故诸葛武侯曾有秣陵之地,钟阜龙蟠,乃帝王宅也之语。

    相传楚威王伐吴越,因此地有王气,遂用厌胜之术在山中埋下重金加以镇抑,于是此山便称金陵。又有一说,埋金者是始皇帝,且在山中立有一碑,上云不在山前,不在山后。不在山南,不在山北。有人获得,富了一国。

    富了一国

    孙小真听见这句碑文的时候,正蘸着盅里的酒在案上画字。她本要画的是菡萏香销翠叶残,是新近极时兴的一句词,然而不知怎地就画了个国字出来,水淋淋地倒在案上,好不碍眼。

    她的眉儿就颦了起来。这如今已成了歌谣的碑文,连黄口小儿负耒农夫都会哼的歌子,她已是不知听了多少回。可她从未懂过,为啥有人获得,却要富了一国,难道那个人是王是帝么?

    她坐着的这间酒庐恰在钟山脚下。适逢梅季,山间湿雾迷离,歌声便也如雾一般在庐外飘杳无定。明明邃远,却偏偏有断弦劈管的力气,扯开人的耳轮往死里钻。酒庐本来寥落,此刻更是杯无倾、语无声,宛似酒客们都在凝神思忖那词中的真义。

    歌声直响了良久,庐中终于有人啪地将酒盅摔了在案上,道:白小哥便这般待客,扔了咱们在此把酒听歌?

    这一摔,即有人应道:权且把酒,权且把酒,听歌这一桩免了也罢。说着,那人端起一杯酒,吱地饮尽险些连盅子也吃了下去。

    这两人便坐在酒庐当间。一青袍一蓝衫,瘦得皆与枯竹仿佛,唯独刀削也似的瘦脸上,两双睛子鼓凸澄明瞪若铜铃,坐在那里浑若两只青蓝二色的蜻蜓。

    青袍人拾起盅子,自斟了杯酒,低声道:你我仗剑千里,却做了这寒庐的座上宾。大叔未得见,白小哥又一走了之,岂不是是那什么眼看人低么?

    虽是低语,孙小真却仍听得真切,便有些好笑,她端起盅子假作嗅那酒香,耳朵却朝着酒庐当间竖了起来。

    只听蓝衫人亦压着嗓子道:兄弟少安,我等是何样人,大叔又何样人,其中必有礼数。呷了口酒,又道,你不见白小哥走得风风火火?我所料不错,必是那五位之中,有人驾临。

    青袍人的酒盅本已沾唇,竟不由僵住了,一双鼓洞洞的睛子精光四射,道:若是这般,我倒胸宽了。你我远来,不也想见见这几位的风范不是。说着话,青袍大袖之内竟然铮的一声,蓦地起了一声剑鸣!

    蓝衫人似闻声有感,瘦额两边的太阳穴突突几跳,振眉道:兄弟说得极是!一杯倾尽,又低声喟叹,这几位各自天涯,若非大叔的手笔,你我便想见识,原非易事。

    当下这两人谈兴迭起,左一杯又一杯,竟连庐外那扰人的歌子也都过耳不闻。窃窃许久,青袍人蓦地扬声叹道:大叔此番铺排宏巨,说不得业内人士要聚个全齐!欸,偌大钟山,好咯一段风雨呀

    扑哧。这庐内被他拉长了尾音的一呀,呀出了一声气口,亦不知是哪个笑喷了酒。

    披青挂蓝的两个男子便有些恼,双双拧颈瞠视。庐中除了他俩,便只两张酒案有人。东边案头是个少年,西边案头是个少女,少年白白嫩嫩面若敷粉,便是顶头发髻亦青涩得犹如童子的朝天丫。少女留着齐眉的刘海儿,清凌凌的一张水脸,灵眸清透,红唇娇嫩,别是一样初茸小角之美。

    两人犹不知是哪个扫了他们的兴,孙小真已是起身,款款地过了去,道:先生们说得真好,比蒯先生好多了,我我就搭个边儿,听你们说话儿好么?说着,水脸不由酡了些,恰似白宣染彩,红上了两瓣桃花。

    蓝衫人的脸不由也红了。他们并不认得这水生生的少女,不过人家赞都赞了,又岂能不让座呢?于是赶紧往里挪了挪,孙小真真就搭了个边儿,登时一抹新撷之芳,叫这酒案亦淡淡地香了起来。

    一时间,两人的鼻翼都翕翕欲飞,便不由把睛子鼓鼓地绷紧,生怕一个喷嚏将面庭的中梁都打走了去。孙小真哧地笑了声,却道:先生们怎又不说了?我还想听先生们讲讲讲讲业内人士呢。

    两人适才回转了神来,不由双双抚了抚鼻梁,这时心底皆有了方寸:这是什么地界,他们又是什么人,岂会无端跑过个丫头来搅人?扫了眼那厢的少年,蓝衫人故意黑起脸,砰地拍案道:小姑娘家家,搅什么乱?去,去寻你的总角玩去!

    孙小真满怀欣喜,哪想到故事还没开讲便先吃了记醒木,红唇不由一个哆嗦,道:我、我才没有什么角的。先生不爱说,就不说呗!说着眸子里的光粼粼漾漾的,直似要溢睫而出。然只一瞬,又平澈了下来,她道:先生不说,我也知道。也不管人家乐不乐意,径自蘸着盅子里的酒在案头画了两个字来:不便是这个么!

    蓝衫人俯首望去,却是朿各两字,笔迹稚嫩,搁在那里好不青嫩。这一来两个人反是忘了惕意,青袍人不由便道:这这是个什么东西。

    孙小真嘻嘻笑道:怎么是东西了,分明是是是荆轲刺秦,专诸献鱼!

    怔了半天青袍人方醒过味来,疑道:刺客二字可不是这般写,哪个糊涂先生教你的?

    孙小真轻吐雀舌,道:就是这般写的。蒯先生说刺客就该是这般。指着渐已消淡的字迹,又道,先生说,刺者无刀,客者无头,非得将那把刀收起来,头才是自己的。所以平常不带刀,不抛头说到这,她却把眉儿蹙起,其实我也不懂的,为啥客者无头,要是没了头,难道刺客杀的是自己么

    青蓝二人亦是听得如坠云雾,睛子骨溜溜疾转许久,蓝衫人嗤笑一声,道:信口胡诌。我看这两字,分明是刺客取了他人首级,把刀子收起来拭血才对!

    青袍人挼了挼月牙也似的下巴,却道:这两字拆得倒也有几分品不知你家先生,在哪所书院培芽?

    他文绉绉地说培芽,孙小真却似懂非懂:您说蒯先生么?他又不是种花儿的,为啥要培芽?她捋捋刘海儿,嘻笑道,蒯先生是街里头说话儿的先生,可不是花匠。他说的话儿先前还好听,可总是那几个段子,听得我呀就腻得不得了。

    说话儿又叫说银字儿,乃当时坊间巷里盛行的闲娱。青袍人只没想到这有几分品的先生,那书是用来说的,而非教的。他瘦脸腾地一红,却不由恼了:这古灵精怪的丫头缠了他二人半晌,难不成,竟是把他们当作那膏唇贩舌之流了么!

    正不知该怎生发作,这时,那庐外的山中蓦地炸了一声雷,宛似天公亦为朿各二字击了一节。一直萦绕山间的歌声竟借势而起,仍是有人获得,富了一国那几句,愈发亢响,直欲攀雷而上亦不知是何人这般执迷,顶着雷也要挖出这陵里的金子。

    青袍人听了听,蓦地退了胸火,与蓝衫人叹道:世风浇漓,唯金是瞻。咱们这行里,五绝、半十,多也难离其窠。

    蓝衫人搔了搔耳洞,擎杯道:只管把酒。荆轲专诸再世,又可奈何。

    两人推盏互嗟,孙小真却是听得眉头都肿了,岔个空忙道:荆轲专诸我知道!都是大英雄大豪杰!

    蓝衫人听了不禁大悦,笑道:小丫头有见地。须知刺客这一门始自曹沫,英烈慷忾,可歌可泣,便只读读他们的事迹,亦是剑光出卷,拍案击节矣

    他说的曹沫,乃有史可循的第一位刺客。据说曹沫以败将之躯用匕首胁迫齐桓公,将鲁国的失地尽数讨还,史称曹沫盟柯,返鲁侵地。他虽未杀桓公,却是为后世的刺客做了典范,故司马迁在刺客列传中将曹沫安于首位。

    孙小真懵懵懂懂地道:原来刺客的祖师爷叫曹什么的,我懂了,只是方才先生说五绝、半十,我却不懂了。

    第一章茅山有尾何曾已

    蓝衫人伸出一只巴掌,睛光炯炯地道:那便是当今的荆轲专诸了。天下刺客排名前五者,各有一绝,乃称五绝。

    孙小真的眸光登时亮了几分,道:先生们快讲讲,是怎么个绝法?

    青袍人道:雪手杜裟、非我者斩宋斩、针神聂斗、易水寒荆丑奴,这四位一掌一刀一针一剑,皆是名动天下。前两位不消说了,后两位可是聂政、荆轲的后人,便只这份血裔已是绝中之绝了。

    聂政荆轲的事迹流传久远,当时的评话银字儿多是这些故事。孙小真早便烂熟,清凌凌的水脸就有些痴,莺声道:真好听。那第五绝也一定了不起得紧。

    谁知青袍人一声轻哂,道:一脉天真段无邪,却也没什么了不起。

    孙小真奇道:为啥?

    蓝衫人接语道:段无邪的一脉天真气,雄沛非常,也算一绝,但他行事乖戾,手段之绝尤过武学之绝。他若杀某人,必得灭门,便是街坊也不能幸免,这还罢了,偏偏还好垂髫的幼齿话到此,睛子骨溜溜在她脸上一转,却是没了音儿。

    孙小真本还想问问他啥叫垂髫的幼齿,又怕他取笑,于是故作恍然道:原来第五绝,是个绝坏绝坏的坏蛋!先生莫说他了,省得脏了舌头就说说半十是怎么回事吧。

    蓝衫人淡淡地道:那也是排名前十的刺客,只是这些人修为不及五绝,事迹也不及五绝,只好充个数,统称为半十了。

    孙小真听得出神,忽想起一事,道:先生们说来说去,怕还落了一样我听蒯先生说过,当今天下刺客里,故事最多的是另外一绝

    青蓝二人都是一愕。眨眼半晌蓝衫人方道:小姑娘不简单,绵里藏针。你可知那另外的一绝,是什么?

    孙小真不禁有些得意,水脸泛光,咯咯地道:知道,知道!那一绝便是绝句。

    这两字出口,恍又起了个雷!青蓝二人眉峰齐跳,便是东边那个童子般的少年也不由僵直了身子,虽未侧目而视,却也仿佛竖起了耳朵。青袍人涩然笑道:小姑娘果然有见识,不过你说的那一绝乃是跳出三界,五行开外,原是不入流的。

    不都两条腿,一双手么,怎么开外了?孙小真奇道,又怎地不入流了?

    蓝衫人却黑起脸道:不入流便是不入流。没什么好讲。

    当下两个人便缄口不语,任凭她百般央问,却如两尊木雕的菩萨,你只管念经,他们只管无闻。

    孙小真拗不过,嘟起嘴道:了不起么?反正阿爹说了,这一次绝句的十六哥也要来的,到时候我去听他说故事好了。

    这倒仿佛我佛的妙法真言,两位菩萨的眉毛眼睛一通乱颤,又活转到了这十丈软红中。蓝衫人上上下下端详了她几眼,狐疑道:敢问你阿爹是哪个?又怎知绝句的人要来此?

    孙小真却把水脸扭到一旁,道:我不说,就不说。先生们肯说了我才说。

    蓝衫人不由便挼起了下巴,青袍人亦若有所思地痴起了睛子,好一会子,青袍人蓦地一击掌,喃喃道:绝句的十六绝句的十六莫非便是善财童子么!

    孙小真的脸颊不由拧转回来,只见青袍人蘸了点酒水,于案头画了几笔,外圆内方,恰似一枚孔方,却又像个圆圆的人脸。她左看看,再右看看,只觉这水迹好玩得紧,登时好奇的心性又起了来:这是啥,观音菩萨的法印吗?她听青袍人说善财童子,不由便想起了那大慈大悲的菩萨。

    青袍人冷笑道:便是慈航大士,怕也没这般值钱的法印。素闻绝句有一双金童玉女,玉女不消说了,金童便是善财童子。绝句中人大都独善其身没没无闻,这小子却是名声在外大漠的巨寇黄金龙、西海的水盗白玉鲸,都栽在他的手下。

    大漠巨寇黄金龙、西海水盗白玉鲸,乃当时赫赫有名的四大寇之二。孙小真便瞠大了明眸,道:那他岂非是个大大的英雄!

    青袍人把头晃得拨浪鼓仿佛,道:按说这小子的金错刀,号称天下第三,原也配得起英雄二字。只是话到此却是打起了跟斗,面带蔑笑,似连说都懒得说了。

    孙小真不由道:只是啥?只是他那把刀不够好么?

    刀是好刀,青袍人只是冷笑,可是这小子悖妄不正,人品奇差总之总之是罄竹难书!说着竟捏起了鼻子,朝案上的孔方拂袖道,不说了,不说了!如今刺客行里风气之坏,皆始于此!

    他连叹了几声,眉毛眼睛拧巴到一块,似再提及善财童子四字,连肚肠亦要翻江倒海了一般。孙小真糊里糊涂,想问又不敢,不由得提起袖子也扇了扇,直似那案上画着的不是酒,而是一朵即要燎勃的火苗。

    这时,蓝衫人忽扯了扯青袍人的袖子,附耳道:兄弟你瞧,那人莫非便在此间?青袍人一愕,把目光落了去,却原是那个稚童样的少年。庐内谈兴正酣,他却寂静安忍,一张嫩脸垂对案头,只伸出一根葱白似的食指在案上轻叩划动,有若案上摆的不是酒食乃是经书,在那里苦读描摹。

    青袍人盯了少年头顶朝天丫似的发髻许久,却向孙小真道:小姑娘怎不叫你的同伴也坐过来,晾着人家可是失礼。

    孙小真捋捋刘海儿,奇道:什么同伴?我是来找白哥哥玩的,除了白哥哥,就我自己个儿了。

    青蓝二人相顾而视,却又把目光投向那个少年。蓝衫人低声道:兄弟须小心了,那善财童子

    青袍人早已断了他的话道:兄弟怎地了?你我说的是大义,呵的是正气,素来邪难压正,且怕谁来。

    一语方出,那少年突地抬起了脸,飘然回头,道了声:好一个邪难压正。

    便几乎同时,庐外蓦地也传进个声音,打雷似的响道:来一只肥鸡!来一只肥鸭!再来一只肥鹅酒便不用了,老爷自备着哪!

    两个声音一内一外,几不差毫厘。然而前者之音全被后者淹没,以至于孙小真、青蓝二人竟未听见少年之语,皆不由拧转颈子去望庐外。

    只见庐前混阴阴地立着一团黑影,浑圆宏巨,直把小半天光也遮挡了去。再一瞬,影子已是进庐却原来是一个圆敦敦的胖子,头戴斗笠,身披蓑衣,背着个大篓,腋下还夹着几具锹镐,通身尘泥斑斑直似刚从那山中挖了宝回来。

    这胖子拧来扭去,胡乱寻个位子恰是坐在了那少年的对案,然后又嚷:一只肥鸡!一只肥鸭!再来一只肥鹅!酒便不用了,老爷自备着哪!自顾着嘈嚷,却也不见有小二上前招呼,登时便恼了,拍着案板道,掌柜账房小二酒保都死绝了吗!须知老爷用完了膳还要去炸山挖金子,若耽搁了,你家赔得起么?

    说着便将背后的大篓落了下来,往地上一磕,骨碌碌滚出几样杂物,望去有黄有白,非金非银,竟是一块块的硫磺硝石!胖子一边去拾,一边还嘎嘎地哼着歌子,竟然熟悉得紧,句句分明,原来便是那首富了一国的山歌。

    这时庐中四人方慢慢缓过神来,然而又各自抹了把汗,这才恍然,时才那响彻山间的歌声雷声,原都是这死胖子扮神仙做天公。

    青蓝二人面面相觑,心道这端的是个莽货,不知此地聚着的尽是要命的人也罢了,偏偏还背着一身要命的家什,倘若走了水,可真真是飞来横祸。只见那胖子混笃笃地坐在案头,左嚷一声,右嚷一声,嚷来嚷去却把那少年嚷了起来。

    少年便用葱白似的食指在胖子肩上一搭,软软地笑道:莫急,莫急。我这桌你先受用,若不够再与你添。

    胖子登时收了声,瞄了瞄案头,嘿嘿笑道:这怎好无功受禄话虽如此,人可是不客气,端过一盘卤牛肉便朝斗笠下面塞了进去。

    少年再不理他,踱至青蓝二人的案前,笑道:一头畜生,须耽搁不了你我好事。笑靥烂漫,青蓝二人却不由打了个抖。

    第一章茅山有尾何曾已

    鼓凸的睛子光芒一盛,青袍人与孙小真道:你且玩去,大人们有事要谈。随声袖子里便掣出一抹淡青的光华来。却是一柄长剑,宽只两指,轻透通明。

    他剑在手,蓝衫人大袖一翻,亦将一柄剑横在了案头,淡蓝如洗,与青袍人的长剑一般轻薄通透,清灵隐现,恍如两片青蓝二色的琉璃。

    孙小真哪里见过这般奇物,也忘了走,只管望剑发呆。

    那少年似也有几分眼赤,啧啧地道:青切儿、蓝烟翅,果是好剑,只惜错跟了主人。说着,他便递出他的食指,似要叩啄两剑的光华一般,虚空一点剑如故,案头的酒盅却啵的一声轻响!

    杯未碎,甚至没动,只是薄壁穿了一洞,环口如切,粗不及指,若有无形之剑瞬间破了它的瓷身。青袍人登时便吸了口凉气,犹在心中捕捉着眼前景象,却猛听一旁有人嚷道:可了不得了!你家这菜里下了毒吗?怎地有一条火龙在老爷的肚里蹿来蹿去

    只见是那个死胖子,两只手一会抚胸,一会抚肚,一会又去捉后颈,若真有龙于全身游走。青蓝二人立时便想起少年搭在他肩头的那一指来,再看看被虚指洞穿的酒盅,两双睛子齐落落地一跳!双双纵起,指着少年惊道:一脉天真气!你你是段无邪!

    少年眯起眼睛,贝齿粲然地道:便是在下。我行事乖戾,恐是惊着了两位。咯咯一笑,又道,我听说近日业内,新晋了一双书呆子。明明是刺客,偏号称蜻蜓剑客;明明是兄弟,却一个叫西门青,一个叫东郭亭我只奇怪,这一东一西爹娘不知的东西,究竟是什么东西。

    他的声音温软如玉,然而却似有一柄锋芒内敛的利刀飞将过来,直杀得青蓝二人面上见红!西门青怫然大怒,拍案道:杀不累旁人,辱不及父母!你你方还侃侃而谈,此刻动了真气,竟唇无枪舌无剑,你了几声再无下文。

    剑拔弩张之际,突听那死胖子大呼道:这龙吃了老爷的心了!吞了老爷的肝了!要要了老爷的命了!随声只见他庞然之躯鼓涨了起来,直如灌气皮球,眨眼间胀大了数圈!青蓝二人何尝见过这般奇景,面面相觑,蓦地东郭亭大手一伸,遮住了孙小真的眼睛,道:不好!真气鼓涨,一脉冲天,必是要爆了!

    音还未落,那胖子果然砰的一声爆裂之响!登时有长有短有红有白,一片零七八碎之物在酒庐中飞溅开来!霎时那篓子里的硫磺硝石仿似也被引爆,盘碟杯盏皆被震飞当空,庐内人顿成了炸营的苍蝇,抱头鼠窜!

    孙小真骇得向庐外逃去,然而惊乱之下被木凳一绊,直跌向桌角!睫动之刹,忽有一抹白影迅若疾风,一掠而来,一掠又去。待她再睁眼,已是到了庐外。她的素手便被一人紧紧握着,她瞧了那人一眼,却轻轻甩脱了手,红了脸道:白哥哥,吓吓死我啦

    蜻蜓剑客与段无邪业已到了庐外,这时再回头,庐中已杯盘狼藉,茅顶也是破了个大洞,宛若真有一脉真气冲天而去。蜻蜓剑客触目惊心,皆是肝儿颤这五绝的修为倒也素闻,可决没料到一脉天真气竟然霸道如斯,炸碎了人不说,几连房子也付之一爆。

    段无邪一张粉脸却也是风云不定,似未想到自己搭肩的一指,竟然指出了一场祸来,犹自心惊肉跳,猛听当空一声大喝:用个膳也不落消停!老爷可恼了!霎时金花灿灿的一人从天而降,如泰山当头乌云盖顶,金甲天神也似压将下来!

    段无邪大骇,拧身疾闪,那人砰的一声砸在地上,若天坠陨石,直拍得地表也颤了几颤。立时落地处似迸开来一圈气浪,浑然沛若,潮水般地冲杀而至!他还未及抵御,便巨浪排舟一般被弹了开去,直迫出了丈远方立稳脚跟。

    他尚惊魂未定,那人已是扑面夺来,分开烟尘,嘎嘎地笑道:你欠老爷三样东西:斗笠、蓑衣,还有一根手指。老爷且记下来,日后须带着利息还本。

    段无邪只觉一派金风夺目,宛似天公扔了个老大的金元宝在鼻前,便听那人又道:你须记好了债主,老爷大号元宝,元宝的元,元宝的宝,屈尊绝句,排行十六。

    霎时阴沉的天也晴了几分。一干人皆直笃笃地瞪着这个死胖子,亦不知是为元宝晃了眼,还是为绝句二字惊了心。

    这时再看庐内,果然那一地的长短红白之物,皆是斗笠蓑衣、内衬雨披的残片。段无邪更有些傻眼,他的一脉天真气向以雄沛著称,时才那一指,即便是大象挨上了怕亦要血管爆崩。这死胖子不但不崩,还装疯卖傻以牙还牙,反叫他吃了个苦头。这且不说,此人忽圆忽瘦,涨缩由心的功夫可是匪夷所思。

    孙小真瞪着水眸,在元宝身上流来漾去,心想:他他便是绝句的十六哥么。先还有些怕,看来看去,却觉得这个并不胖的死胖子挺慈眉善目的,倘若脖子上再挂个圈圈,果真就像善财童子一般喜气洋洋,又哪里像两位先生说得那样不堪入目了?只是可惜那身紫花灿灿的袍子委实土了些,且头上还顶着个足赤的金锭,倒仿佛善财打劫了财神,抢了人家的官来做。

    只见元宝嗖地一纵,到了庐前空处,双掌叉腰嘎嘎笑道:哪个是主事儿的?吉时已至,还不出来放鞭炮迎贵人!若怠慢了,老爷可又要挖金子去也。

    却见孙小真身侧立着个男子,一袭皂白长衫,轻削俊逸,拱手道:小姓白,白爱飞。不敢称主事,不过是替大叔跑腿,素闻素闻绝句有位十六兄,气度非常,多钱善贾,原来便是尊驾。

    元宝上下瞄了他几眼,圆脸一摺,笑眯眯地道:听说大叔身旁有位白小哥,风流俊彦,长袖善舞,原来便是尊驾。说着,却是向庐外那桌残席踱了去,一屁股坐下,又道,话已说过了,膳还是得用,白小哥快张罗吧,莫耽搁了吉时。

    白爱飞笑道:惭愧,我奉命迎客,却不想十六兄早便在山中放歌,佳音过耳,竟不识人,真是罪过。当下他便命人撤去残席,须臾又是一案新飨。这才依次请众人落座,自己挨着孙小真坐下,恰将段无邪与青蓝二人隔了开去。

    经方才那一乱,一干人皆是缄口,唯独元宝,菜来筷挡,酒来杯装,亦不管旁是何人,人又在何方,风卷残云吃了个天昏地暗,待新飨又成了残肴,方一抬脸,哈哈笑道:酒足饭饱!老爷这便再进山,豁得几日工夫,非把那金子挖出来不可。

    别人还未怎地,席间那青蓝二人却是面露鄙色。青袍人眼皮一翻,忍不住哼声道:铜乳之嗅,铜乳之嗅!是可耐,孰不可耐也。

    元宝本端起了一盅酒,便放了下来,跷起拇指指着自己鼻尖,道:我不可爱,你可爱,却不知你这般可爱,又来此地做甚?登时孙小真又笑出了声。

    青袍人方一横眉毛,白爱飞就势端起一盅酒,向元宝道:十六兄果然风趣,西门兄也是大雅,小弟这杯酒,权替大叔略尽东道。说着,自己先一饮而尽这才将青袍人的话头压了下去。

    不多时,野庐之地又陆续来人,林林总总形形色色,待到日渐中天,竟聚了数十人。似乎已是够了火候,白爱飞便就起身,向众人道:诸位赏脸,秣陵之地与有荣焉,便请随小弟移驾,大叔已是恭候多时了。

    立时便有人应道:白小哥端的客气!大叔传箭,乃是瞧得起我等。不若大伙这便杀进城去,先办了事,再去寻大叔领赏也不迟。

    白爱飞拱手笑道:城是一定要进的,不过,须先见了大叔。他把孙小真引到一旁,低声道,飞飞,你先回府,我留下几人给你牵马。

    孙小真却皱了眉儿,摇头道:我不,我要和白哥哥一起去,府里头又没人,闷得紧。

    白爱飞无奈,道:要么我叫人送你去咏兴坊,去听蒯先生说故事,可好?孙小真却只是摇头。

    白爱飞微微皱眉,却柔声笑道:好,好。带你一同去,大不了挨上大叔一顿板子,也没什么,我这身子骨还挨得起。

    孙小真登时一喜,眸子里便亮起两盏灯来,然而一瞬又黯,不由得嘟起嘴道:知道啦,我不会让白哥哥挨板子就是了。说着她便走过了一旁去,再也不看白爱飞一眼。

    白爱飞张了张口,然而瞥瞥众人,嘴边的话却做了一叹。他叫过几个人来,细细叮嘱一番,适才回转身,向一干人道:列位,咱们这便进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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