它潜伏在草中,早就等待这一时刻,犬豺扑人,都是从后扑上人的后背,然后伺机在人回头时一口咬断人的咽喉,有苏见机极快,立刻低头含胸,右边耳朵只听见咯的一声巨响,犬牙紧合,只差半分便咬住了他的脖子。
这一扑一咬只在电光石火的一瞬之间,直到有苏低头射过,他的右脚尚未着地,被这一扑之下,身体已向右歪,然而迎面已是劲风扑面,不用看也知什么东西来了。这主仆二怪面前后夹击的时间拿捏得一分不差,正是狐、豺在山林中夹击猛兽时的惯常伎俩,不知有多少熊、猕或是猎人在这间不容发的夹击下瞬间丧命。
好个有苏,大喝一声,单立在地下的左腿微微一屈,猛然向上爆发。就见他背着犬豺如离弦之箭般升起,在空中用力一扭身,将犬豺猛地翻在身下,自己仰面朝天。
白胡君已彻底脱去人形,化作一只巨大的白色狐狸,裹夹着一团紫雾凌空扑来,有苏突如其来地空中翻身,身体高度与白胡君发起攻击时相比只稍稍低了寸许,白胡君凌空越过,长长的狐狸毛在有苏脸上拂过,扑了个空。
草甸中一道闪电向上射出,直刺云端,过了好一阵儿,才散为星星点点的光芒,渐渐地隐入夜空。
有苏从草丛中站起,左肩鲜血淋漓,右手持着把同样血淋淋的短刀。一只爪子还钩在他的腿上,颤抖着,终于无力地垂了下去。
在他前面的草丛已被一股巨大的力量扫得乱七八糟,留出一道几丈长的深深压痕。白狐巨大的身躯躺在尽头处的乱草中,前胸雪白的毛发已被染得乌红,血兀自汩汩地从胸前的大洞中喷射出来,面前的草地也被染红一大片。
有苏紧握短刀,沉默地走近,白狐全身抽搐,尖尖的嘴里流出乌黑的血,挣扎道:好大你你你这大大胆的狂竟敢竟敢忽然翻起白眼,胸口急剧起伏。他紧咬牙关,喉头发出可怕的喘息声,直到口鼻中都喷出血来,终于忍不住张开巨嘴,哗啦一声,喷出老大一口血来。
血一喷出,紧跟着便是一阵撕肝裂肺的咳嗽,白狐巨大的身躯痛苦地缩成一团,几声剧烈的咳嗽中,一颗被血沾染的乌黑珠子从他的嘴里喷射出来,在血泊中滴溜溜地打转。
白狐顿时大惊失色,拼命扭动身躯,怎奈有苏这一箭其实已将他的五脏六腑统统震碎,他本已弥留,又怎么挣得动?四肢不过抽动几下,便再也无力动弹。
白狐失声尖叫,望着有苏道:快!快我我的帮我给我求求你快给我捡捡回快!求求你快
有苏刚刚才死里逃生捡回条命,怎么也再上狐狸的当?小心地站在白狐的污血之外,喘息道:你这妖狐,最无信誉,我无意杀你,你却自寻死路你现在还有什么诡计没便过?
白狐口中、胸前血如泉涌,明知越是挣扎死得越快,却仍旧苦苦哀求道:不!不不敢求求你我现在已是垂死之躯我错了求求你我乃千年修行这身如果没有这珠子我就魂魄不保求求你
有苏听他哭得凄惨,握住短刀的手顿时松了,不觉向前一步,踏入狐狸的血泊中。
忽听得巨虎在身后呜咽一声。他心中一惊:刚刚巨虎好几次呜咽,都是在狐狸一步步将自己骗时圈套的关键时刻,自己怎么一直没有留意到?巨虎一定是想提醒自己,可惜自己却以为他在呻吟。他略一沉吟,又退后一步。
白狐吐出珠子,身体急剧地发生变化,原来颇有光泽的毛发迅速暗淡下去,脸上的肉也深陷下去,露出可怕的眼窝。他的喘息越来越快,越来越低,见有苏前进一步又退回去,知道已然求救无望,不禁双泪长流,道:有有苏你你好我我活不了了念在你还算守信我要告诉你黎国要你捕捉青孚的秘密
有苏奇道:什么?
白狐力气已竭,头往下一点一点慢慢地从肩上滑落在到草上,胸口也不再起伏,口中呜噜噜地呻吟,什么也听不清楚。有苏抢到他身旁,弯腰凑近他的脑袋,叫道:白胡君!你说什么?
白狐一动不动,但眼中还有神气,只看着有苏默默地流眼睛。有苏看见脚旁的珠子,一弯采捡了起来,犹豫着是否该还给白狐。珠子一入手,便觉彻骨奇寒。
巨虎发出一声咆哮,声音中充满焦急之意,有苏扭头去看,便在此时,耳旁腥风大作,他身体本能地向后一让,白狐巨大的嘴从他身体右侧扑过,露出的尖牙在他的右臂上划了条深深的口子,但终于还是扑了个空,重重地摔在血泊中。
有苏大骇之下往后疾退几步,白狐挣扎着抬起头来,尖叫道:有苏!你坏寡人的大事,伤了寡人的身躯,寡人死在这血海中,万劫不复!从此以后,你必如寡人一样,不得好死!苏国的山山水水、男女老幼,统统都要为寡人陪葬!说到这里,声音戛然而止,白狐张大血口,缓缓地浸入血中,终于再也不动弹了。
天色渐明。早起的鸟儿穿过晨雾,开始在林间忙碌觅食。漾山的晨雾与他乡不同,重重的、湿湿的,像一张不太厚的棉被,顺着山脊滑动。千针森林的树梢刚好露出浓雾,鸟儿从雾里钻出,又一只只潜入雾中不见。坐在雾里,周围越来越喧闹,却只能在一片流动的白茫茫中看到一些急速穿梭的影子。
燃睛虎发出一声呻吟。不过他已经好我了,身上留下的数十条血痕正在快速地消散。它依旧趴在卧石上,却不像刚才那样狼狈,而是庄严地抬起半身。
白狐一族类的诅咒都很灵验,刚才尔实在不该有妇人之仁,差点儿害了自己的一条小命。它严厉地说,声音沉闷,如同滚雷。
有苏摸着右边胳膊,道:君子不乘人之危。我本无杀他之意,又怎能
君子不乘君子之危?燃睛虎咆哮一声,更加愤怒,如白狐辈,本就是无信背义之徒,尔还讲什么道义!
有苏叹了口气,望着草甸另一头白胡君那早已化为白骨的尸骸。过了一会儿,他忽然问道:白狐一族的诅咒,真的很灵验吗?
燃睛虎哼一声,道:尔以为如何?那白狐本与吾同在这漾山中修行,不过彼比吾更得机缘,修行千年便已得人身。彼被吾赶出漾山后,苦心经营数十年,便是想要重返漾山,夺回这天造地设的宝地被尔一箭破去,功败垂成,彼的魂魄不散,岂能善罢甘休?狐性本来就是睚眦必报,被彼缠上喂!尔尔做什么?
有苏捂着肩膀走到白胡君巨大的骷髅旁,默默地伫立了一会儿,忽然左手用力一扯,将缠在伤口上的布扯下,握在手中,血滴滴答答滴落在骷髅之上,顺着那巨大的眼窝流淌下来。
燃睛虎大惊,喝道:尔做什么?
有苏朗声道:白狐!今日杀你之人,是我有苏,与漾山和苏国无关,你若含怨气,便请着落在我有苏一人身上,有苏奉陪到底,决不逃避!若你迁怒于人,我有苏决不放过你!天地可鉴,永铭此誓!
草甸中响起一阵不同寻常的喧闹,草叶无风自动,一浪一浪地起伏着,围绕在有苏身旁,很久很久才平息下来。
燃睛虎目瞪口呆,道:尔尔这是
有苏道:一人做事一人当。我有苏杀此妖物,有何诅咒,自然该有苏一人承担,岂能连累国家?
燃睛虎叹了口气,道:尔尔太过刚直了。尔也不用担忧,灵验不灵验,在人不在事。自古以来,老天说话都不算数,难道一只狐狸下的诅咒,便能成事吗?尔只须要小心提防,自己邪不侵正。但尔如此刚直,刚而不弯,就容易折断,吾深为尔担忧!
有苏微微一笑,道:我不怕要怕也怕不过来。
燃睛虎不觉点点脑袋,道:罢了。尔人族之间的险恶,实在非吾辈所能想象,尔活在其中,能自保已不错了,多一点白狐的小小威胁,其实也不算什么
有苏想起国家多难,不禁苦笑一声。白狐君死时,说知道黎国求换青孚的阴谋,到底是在骗自己上当呢,还是真有其事?隐隐觉得,以白胡君的狡诈,大概真的能从中看了什么阴谋诡计
他从怀里掏出白胡君死前吐出的不珠子,珠被血所污,但仍旧放射出微光,捧在手心里滴溜溜地转,几乎感觉不到重量。
燃睛虎叹息一声,道:漾山乃是上古时,落地而殒的神物所化,这颗漾珠便是漾山的精华之所聚,可惜被那妖狐玷污,若不除去妖气,恐怕再难返漾山了呜噜噜!
他愤怒地打个响鼻,心情沉重,看看有苏,脸色又缓和过来,道:今日若非尔出手相救,吾自不免受尽这妖狐的折磨而死,漾山也必被他带来人间的祸害而毁于一旦,唉!受尔恩重,不知道如何报答,这颗珠子就请尔暂时带在身边,或能帮尔解脱妖狐的诅咒,也未可知。
有苏道:真的?这颗宝珠,有何作用?
燃睛虎搔搔下巴,道:说来惭愧,吾也不太清楚,所以当初白狐向吾索要,吾便给了彼传说此珠又名镜珠,拥有者的本性会在这颗珠上尽显唉!当年白狐与吾一同修行时,何其天真可爱!被彼得了这颗珠而去,数十年便修成了人形,却多了副卑微阴险的心肠,得此,失彼,福耶?祸耶?
有苏将珠子一抛,正落在燃睛虎的掌中,道:既是漾山之精华,我岂能独得!有苏不敢贪恋异宝,只要青孚能救我国于水火,有苏就感激不尽了。
燃睛虎受伤后头晕目眩,反应迟钝,珠子在它的巨掌里转了好几个圈,它才狂叫一所,虎爪一哆嗦,珠子噗的一声落入卧石前的草丛中。它似乎还生怕离珠子近了,狼狈万状地从石上滚下来,远远爬开。
有苏奇道:难道这珠子有毒?
燃睛虎尴尬赔笑道:这珠子天造地设,怎会有毒?尔多虑了!唔吾是很久没碰过,所以有些激动这珠子能反映物的本性,吾尚不知道自己为何物,怎么也轻易碰触?万一吾也变得如白狐一般贪婪,岂不糟糕?此事不可不慎嗯!不可不慎!这话虽是对有苏说的,但它盯着珠子,却一刻也不敢放松。
有苏道:足下修行年久,尚不知自己为何物,那在下岂不是更不知自己为何蠢物了?足下怎么敢把这珠子托付于在下?
燃睛虎连连摇头,道:非也非也。吾不知吾为何物,是因为吾乃天造地设。天地给予吾何德可有,要靠吾修行才能知晓。但尔生为人类,本性如何,吾却可以看得清清楚楚。尔人品贵重,自尊自爱。骄傲之人,又怎会轻易放弃自我?但个性太过刚直这颗珠子带在身边,也许对尔有些好处,不信,尔再拿起来看看?
有苏弯腰在草丛中搜寻,却见那珠子闪闪发亮,上面沾染的血迹已无影无踪。抓在手里,刚才那侵骨般的寒冷感觉也已消失,反而觉得有些暖意,不过这暖意也很快消失了,拿在手里,只感觉到重量,其他什么感觉都没有。
有苏十分奇怪,捏紧拳头,可是不管怎样,再也感觉不到珠子的温度。
燃睛虎道:看吧!这珠子是随心而变的。尔的身心是什么,它就是什么,尔带在身上,一点也不会感觉不适。
有苏无所谓地一笑,将珠子塞在怀里,将自己肩膀上的重伤重新掩上,背上弓,把关着青孚的笼子仔细地别在腰上。
一夜奔波,历尽无数惊险,身上已是衣衫褴褛,他却从容不迫地重新将绑腿松开系紧,整理停当,向尚在喃喃自语的燃睛虎一拱手,道:天色已明,有苏国事在身,这便要离开了。今日得足下相助,他日必报,告辞!
燃睛虎道:如此甚好。漾山本不容凡人在此过夜。上古之精华于人不利,尔也不宜久留。尔身上怀有漾珠,不会再受山林的阻碍,从这里往东去,顺着山势往下,便可直出漾山了。
有苏向虎微微躬身为礼,燃睛虎卧在石上,咆哮致意。
他走出几步,燃睛虎在后面叫道:尔要仔细!漾珠不仅会反射本质,更有放大本质的作用。万事万物都要有限度,才能称为善,如果超出度,善恶也许会逆转。千万小心!
有苏挥挥手,继续大步向前走。
草甸的东面,迎着太阳升起的方向,树林间隐然有一条小径。有苏沿着小路往下,走了没几步路,恍惚间林中景色已然大变,那些紧密排列在一起的松木,渐渐稀疏,变成漾山山脚的苏国境内常见的杂木,脚下也不再是厚厚针垫,而是灌木和杂草。
老虎的咆哮声犹在耳畔,眼前却已是一个天地。
他没有回头看。
今天天气大好,太阳已经升得老高了。
五月初五。黎国,黎城
已经到了盛夏,生活在黎原的人们还是看不到太阳。云层永远压在头顶,无穷无尽地翻滚着,让人不禁疑惑,哪来的这么多云呢?
看不到太阳,但盛夏的日子一样难熬。
热、闷、潮湿,天地像个大蒸笼,将小小的黎城蒸在当中,城里到处雾气弥漫,能动的不能动的,都像被刷上了一层厚厚的浆,憋得人难以忍受。
好在每每到了下午时分,总会来上那么一声雷呜暴雨,在短时间内将一切闷热都冲刷得干净通透,让人和城市都能赶在天黑前透上一口气。
今日的天气尤其糟糕。从大清早起,整个黎原都被黑压压的云层重重地笼罩起来,天象变得十分古怪,潮湿的大地上一片光亮,越往上却越晴,天顶更是黑得像锅底一样。
空气越发的闷热,潮湿得连树叶上都沾满了水滴,像是随便往空气中一拧便能拧出水来一样。
时间刚过正午,雷声便迫不及待地透出了云层,看来今日势必有一场滂沱大雨。
黎国大行人兼司马韦素一匆匆走进院门。殿前的正门已经封闭,挂上了标志着只有国君才能行走的玄色旗幡,他便绕道左边,从偏门走入回廊。
回廊上三步一岗,全部由昨天才召集起来的下士担任警卫。为了将这三百名下士装备起来,黎国的武库都动员一空,然而动员起来自有意义。仅这三百名全副铠甲的武士在大殿周围列队,雪亮的长刀一排排展开,便显得前所未有的庄严肃杀。韦素一在黎国当差这么多年,还是头一次见到这番阵势,心不禁也跟着紧紧地缩成一团。
大门处传来轧轧声,跟着一声沉闷的撞击,包铜的铁木大门合上了。前门,左右侧门、东西便门同时紧闭,沉闷的声音在黎城的四面八方响起。
韦素一脸色发白地望望大殿,生怕这声音已经传了进去,好在仔细听听,大殿里隐隐传出钟鼎之声一切如常。
将作少监基邦大人准时出现在大殿侧门的回廊里。他还穿着厚重的礼服,鹅冠宽袍,从容不迫。
他一出现在回廊上,分布在各处的六名中大夫立刻集中到他身边。基邦低声下令,中士们连连点头,随后散开。
韦素一站在基邦对面的回廊里,紧张地盯着他。他自己也穿得十分厚重,奇怪煞的,也许是心情过于紧张,他居然一点儿也感觉不到闷热。
基邦看似漫不经心地在回廊上走动几步,忽然眼光严厉地射向韦素一,极缓极缓地点了三下头。
韦素一心中怦怦直跳,弯腰致意,等到抬起头来,基邦已经转身返回了大殿中。
韦素一高高举起右手,迟疑片刻,用力挥下。
城门处立刻响起哗啦啦的声音,六十四名身着重甲的下士,抬着门面以狐皮蒙饰的侯,也就是供公卿大臣们射礼用的靶座,沿大门前的广场次第摆放。每座侯都有两名负责报靶的质士,持两丈长的白色旗幡站在侯的两旁,其余的下士以巨盾张在前面,形成一道盾墙。直到每个人都站到预定的位置上,排列整齐,韦素一才点点头,转身大殿办侧门走去。
行大射礼的时候,东侧门是宾客出入的门,因为韦素一身兼大行人与射人两职,所以要站在宾客一边。
走到殿门旁,他挥挥手让侍从们退下,却不急着进去,站在门边,倾听殿中的动静。
黎国偏在西南,立国时间又浅,所谓诸侯之殿,不能与中原的诸侯大国相比,也就比普通的厅堂稍大一点。饮酒之时,乐在大殿正位,主宾分两厢而坐,背靠着墙,因此站在侧门边,大厅里的动静听得一清二楚。
国君与国君饮宴这时,按礼应奏《琼浆》。此时乐声刚止,便听见黎侯道:此乐乃为贺尊君寿,请!满饮此杯!
另一个略微苍老的声音道:不敢!君侯盛情,乡野之人愧不敢当!请!愿借尊乐,为君侯上寿!
黎侯呵呵而笑,道:苏君,太客气了。某虽不才,岂不知长幼有序?来,请满饮!
屋中响起轻微的玉器撞击之声,听得出是那声音苍老之人站起身来饮酒,以示不敢与黎侯共坐而饮。
那苍老之人,正是苏国国君苏护。
此次苏君受黎侯之邀,前来行两国聘问之礼,从开始就自持臣礼,只带了十二名随从,从进入黎国境内起,便以大夫的规制行聘问之礼,无论如何也不接受黎侯的应接之仪,总之,是彻底向黎国表达苏国臣服之意。韦素一不禁暗叹口气。有时候,并不是放低身段,别人就会轻易放过
果然,黎侯咳嗽一声,道:尊君如此客气,寡人岂不是失礼了?寡人要自罚一杯。
苏君忙道:岂敢!外臣身份,岂能与尊侯天朝上国之尊相比?外臣不也使君自罚,请容外臣代罚!一叠声地催促身旁的人倒酒。
主席上另一人道:尊君万勿如此客气,反倒伤了鄙国国君相待之情!贵我两国近在咫尺,却一向疏地聘问往来,鄙国上下都十分的抱憾。此次尊君屈尊前来,鄙国君臣都望阕而待来,请坐!外臣敬尊君一杯,上寿!
苏君道:阁下如此说,苏某更觉惭愧也问阁下
那人道:岂也劳动尊君垂问?外臣黎宰策问。
苏君哦了一声,大为震动,道:原来阁下便是人称济北第一城宰的策问大人,苏某失礼了,愿请借此樽,为阁下寿!说着递过酒樽。跪坐在他旁席的那名少年躬峰为他倾满酒,苏护举爵,与策问相对而饮。
策问放下爵,道:此次鄙国受贵国这助,得世间难得之珍宝,深受朝廷的褒奖。坊间传说这捉获青孚之人,乃是尊君膝下的某位公子。不知是哪位公子?
苏君道:惭愧,幸不辱命!入漾山捉获青孚者,便是此子手一指身旁那少年,有苏,策问大人见问,你还不见礼?
那少年低头答应,便从席上站起,躬身却步正堂,取司酒放在俎西的酒樽,返身回到堂前柞阶之上,北面而向,举樽向策问一躬。
策问离席而起,下堂,站在少年的东面。
少年坐下,放下樽,拜,接着执樽起身。
策问脸色更加慎重,在阶上拜谢,少年执樽后退一步,以示不敢受礼。
策问双手接过樽,少年即拜而送之,等策问执樽回到席上,少年方却步返回自己的席座,低眉顺目地坐下。
黎侯一直紧紧地盯着有苏,观看他起坐动作。因见有苏身材硕美,举止动作与堂上的乐声相和,从容不迫,黎侯脸上的笑容渐渐凝固,眼角不时抽动几下,待策问与有苏二人完成宾拜主人之仪,才一拍手中的执玉,叮的一声,叹道:壮哉,国君之子也!颀长玉立,谦卑而尊。谨奉仪礼,不失大节。
苏君亦十分满意,脸上却更加恭谨,道:岂敢!鄙邦远在荒服,苏某不才,不得习周之礼,劣子粗通一点礼仪,只不过为了不使公卿大夫们笑话罢了。
策问笑道:尊君过谦了。以漾山之险,而公子来去自如,又如此习礼不乱,真天人也!请为尊君寿。举樽敬酒。苏君忙回敬。策问一饮而尽,似乎有些不胜酒力,身体微微摇晃,酒樽跌落在地。
韦素一等待此刻已久,立刻长身入殿,在阶下叩首,道:小臣索一,已奉主君之命,征招国内大夫、中士、下士各一百人,乡野善射之士一百人,聚于殿下,行大射礼。诸乐工作《周南关雎》、《葛覃》、《卷耳》、《召南鹊巢》、《采蘩》、《采苹》,正歌已备。请主君示下。
黎侯点点头,道:射礼,乃国之大事。今日是何人主射?
韦素一眼望基邦,见他开始将左边的袍褥解下,露出内穿的射甲,便道:将作少监基邦大人。
策问已经有酒了,因乘醉拍掌笑道:甚妙!将作少监乃我国第一射者,可百步穿杨今日既由他主射呃恐怕无人能从他手中,夺得那上品一千石英钟奖赏了,呵呵,呵呵!
基邦忙道:岂敢!城宰大人谬赞了。基邦不擅长于此。便是这殿中,能胜过基邦的,也大有人在,城宰大人如此说,岂不是要基邦留下笑柄?
策问喝得昏天黑地,勉强抬头,道:还还能有何人可挡将作少监之箭?
基邦俯首道:城宰大人不见苏国公子在此么?有苏公子入漾山之禁地,获珍稀之青孚,如探囊取物,基邦岂敢与之比肩?
策问猛然惊醒,掩嘴道:果然!某失言至此!有苏公子在此,基邦你你今日恐怕真要留下笑柄了!
有苏不知所以,茫然抬头。韦素一便道:既如此,敢请有苏公子赐教,某等受教,如何?
苏国君臣一怔。他们受邀前来黎国,本是以聘问的名义,事前没有听说黎国要行大射礼。黎国城宰、将作少监、大行人几个人酒中一番言语,突然牵涉到有苏,一时不知何意,君臣面面相觑。
黎侯看苏君脸色犹豫,将手中酒樽掷于席下,怒道:城宰失言!苏君为客,非我国中大夫之属。将作少监善射,岂可与公子相提并论?策无礼,可退!
策问酒醒,自知失言,吓得赶紧离席而谢,连声道:某失言,某失言!基邦、韦素一也慌忙拜谢于地,自称失言。
策问,是黎国城宰,同时又是朝廷在济北的特命官员,地位尊崇,只在黎侯之下,苏君自降身份来黎国,怎当得起他当面谢罪?顿觉芒刺在背,连忙起身离席,也跪拜于地,道:岂敢岂敢!策问大人错爱,劣子不才,怎能与少监大人相比?请起,苏某不敢受!
黎侯嘿嘿一笑,道:尊君请起,岂可颠倒尊卑,与臣子对拜?这些人,自以为能。将作少监射艺粗劣,不知天高地厚,寡人素知之。不过
他略顿一顿,方道:既然这几个蠢材已经提出来,寡人也有意,愿一观令公子之艺,如何?
苏君坐回席上,脸上神色十分尴尬,变起仓促,一时不知如何是好,但眼见无论如何是不能拒绝的。
有苏脸上却毫无惧色。策问、韦素一借酒失礼,明目张胆挑衅自己出战,自己又有何可惧?见父亲为难,更是忍不住,双臂一撑站起来,离席站在堂中,向黎侯躬身道:有苏不才,愿受教。
善!黎侯一拍手,道:国君之子,英武不凡,寡人甚慰!赐射甲一领,希望你能尽展射艺,让鄙国这些粗俗无礼之人一开眼界。
有苏道:有苏有甲在身,不敢受国君厚赐。愿以此甲,与诸大夫赌赛。
称侯微笑点头,道:甚好。公子请更甲。
苏君无可奈何,只得也离席而拜。苏国随行的众侍从扶有苏下殿,在殿左侧更换弓衣。
不一时,有苏更衣出来,身穿青色弓衣,左袒,露出左肩穿着的软弓甲,腰围宽褥,亭亭而立。
黎侯不禁叹息,道:美哉!国君之子也!
韦素一担任射正,下令打开正殿门。殿前场地为射场,已立侯,左右弓、具、箭及侍卫都齐备。
苏国人进殿时,前院还空空荡荡,不想转瞬间便已备好射场,全都大吃一惊。
韦素一脱去宽袍,着弓衣,带三名少年,各执箭四支,从西面上堂,面对苏国君臣而立,道:弓矢既具,有司请射。(弓箭已经准备完毕,有司请宾射礼。)有苏起身,推辞道:某不能,为二三子许诺。(我不擅长此道,可以替其他人答应阁下。)
于是韦素一退回堂中,向黎侯躬身行礼,道:请射于宾,宾许。(我已请宾射,宾已同意。)
黎侯离席下堂,亲自挽苏君之手,道:尊君,勿急。今乃吉日,使二三子射于堂,君其戒。(今天是吉日,两国各使子弟射艺,请您多加规戒。)
这些都是《射礼》必说的谦词,虽然地处偏僻,但两国君臣是熟知礼仪之人,一言一行不敢丝毫失礼。
堂上奏起《采苹》之乐,黎侯与苏君携手下堂,分别坐于殿前阶设的东西两席,张以幔布,离侯一百五十步远,离射手三十步,是为国君视射之地。大夫们依次坐于两厢。苏国大夫人数少,于是又安排十余名黎国大夫坐于苏人身旁。
待射的射手分坐东西两厢下,靠墙席地而坐。将作少监基邦坐东首第一,有苏坐西首第一。
韦素一领六名黎国子弟,从东厢进入场中,分为两队,每队三人,称三耦,轮番射箭,每队三轮。这是大射礼的开始,以教年轻低层士大夫射艺。按大射之礼,讲究站位、取箭、搭箭、释箭等等,都要依音律而行,不鼓不释,堂上奏《驺虞》之乐,六名弟子更番往来,弦声如琴,箭似流星,舞得煞是好看。
因为举止行动都要配合音乐,等到三耦六轮射完,已经过去将近一个时辰。韦素一使少年退下,令侯人报靶。周礼,乡射礼靶子的距离一般是六十步,大射礼八十步。今天却是射一百二十步,称为劲射,黎国的少年们使尽了吃奶的劲,勉强上靶而已。甚戒有没上靶的,韦素一令人将脱靶的少年牵到堂下,以木杖鞭苔。周成王、昭王年间,行射礼不中被行的苔刑,每年都有打死的,如今也不过应个景而已,打了几棍就赶下堂。
趁着堂上打人的工夫,场下更换侯上的蒙布,颜色由青换成大夫用的浅红色。司射韦素一在堂下向黎侯、苏君行礼,请求准许两国射手共同登场,两国国君批准。于是韦素一下堂,向有苏和基邦行礼,请宾、主射手上场。
有苏跪起,准备上场。他右手拿弓,左手不自觉地伸进怀中,摸摸胸前那颗珠子。珠子没有温度,一切如常。
自从漾山归来,不知不觉间便养成了这个习惯,做任何事之前,总要摸摸之珠子。几个月来,珠子毫无变化,揣在怀里,又没有特别的温度,按理肌肤应该感觉不到。可是有苏总是不自觉地去摸,仿佛要感到那里有什么,心里才能安定下来一样。
对面廊下的基邦已经站起来。他身形高大魁梧,比有苏几乎高了一头有余。因为他的将作少监之衔是朝廷的官职,有苏不也怠慢,躬身行礼。两人同时离开座席,基邦为主射,走在前面,有苏在后,走到射手位置上。两人并身向两国国君行礼,道:某请射于君前。(我请求在国君之前射礼,请批准。)
国君隔着幕布答曰:二三子其勉励。(请自勉励。)
有苏持弓侧身而立,一只手从箭山上取下箭。
射礼时,箭都是放在射手身旁的虎形箭山上,只有弓是射手自带的。黎国的箭,采用赤金箭头,比苏国的箭重得多,好在有苏用惯了供在大社中王室赐予的虹矢,这点重量算不上什么。
他将箭平端在右手中,试试箭身的平衡。黎国果然不愧为匠人之国,这箭身如此沉重,但箭杆匀称,平衡非常好,拿在手里,几乎能感觉得到它射出去的力道和轨迹。
乐声响起,第一节拍,双方射手同时举起箭。第二节拍,引弦。《驺虞》一共有二十六节,有苏的习惯是每四个节拍一箭,这样刚好可以射击完六箭,谁料第三个节拍刚刚响起,身旁嗖的一声,基邦已经一箭射出。那箭笔直飞行,夺的一声正中靶心。
廊下同时叫起好来,虽然大夫们都依礼而呼,但是毕竟干扰了有苏听音乐的节拍,第四个节拍紧跟着响起,有苏已无暇瞄准,开弓便射,夺的一声,也正中靶心。
第五节拍响起,有苏取箭引弓,基邦已经张弓。
射礼之要旨,不于动作合乎节拍,即所谓射正,毛手毛脚地乱射,哪怕射中了也要被视作无礼。
按射礼的规矩,谁第一个将箭全部射中靶心,射人便会立即传令举侯验靶,到时候未射完的人便不能再射了,也就输了。
通常行射礼时,人人循规蹈矩,四拍一射是不成文的规矩,想不到堂堂的将作少监居然明目张胆抢拍,他抢了一个先,有苏便拍拍都落在后面。
第二轮、第三轮射罢,有苏还是落在基邦后面,不禁暗暗焦急起来。
基邦仗着主人家的便宜,抢稳了第一拍,有苏若此时抢拍,一来要可能会被父亲责骂,二来基邦可能还会抢拍,两人要是争抢起来,射礼就不成体统了,父亲对外谦恭,对自己可是严厉无比,自己要是失礼于国外,那可就但一百五十步的射程,对于他和基邦来说都实在不算不上考验,两人一箭赶一箭地射在靶心上,要想在六箭之内经出高下是不可能性的。
第四轮开始,《驺虞》的曲调变得急促,鼓点子前后追赶,越来越快。
两人的动作始终差一拍,眼看转瞬间便要分出高下,有苏心中焦急,隐隐觉得胸前也像是烧起来一般灼热,他忍不住趁着引弓的时候顺手摸摸几个月来毫无变化的漾珠,此刻和他的心境一样,热如沸汤,烫得他手一哆嗦。
燃睛虎的面孔在他心底一闪而过,那双如火般跳动的眼睛,仿佛正在远方凝视着自己,有苏恍惚间回望,却听见鼓声震耳,全身一震,忽然清醒过来。
下一个节拍已经到来了。
开弓,放箭,两人的箭同时射在两张靶上鼓点更急,基邦取箭引弓,有苏脑中一片空白,跟着取箭,引弓周围隐约传来细碎的骚动声,有苏耳中嗡响,已经听不分明。只见基邦一箭射出,回头的瞬间,看见他的脸色突然大变
有苏已无暇思考,鼓点敲到,他嘣的一箭射出,天地间仿佛只听见箭穿破空气的嗖嗖声,跟着夺的一声,正中靶心。
鼓点轰然断绝。四下无声。一阵难耐的沉默之后,射人韦素一尖声道:已已射!报靶。
一名侯人站起,同样一脸茫然地举起侯,大声道:苏国,有苏公子!六射六中,无偏!
韦素一转射向堂上行礼,道:副射有苏公子胜!
有苏侧脸看看基邦,见他涨得一脸通红,自己脸上便禁不住跟着飞红。适才第五射,情急之下,他一手抓起两支箭,同时射出,比基邦提前了两拍结束比赛。
这招儿实在有点不合于礼,但一来基邦自己就抢拍,规矩已坏,二来一弦两箭,距离一百五十步居然毫无偏差地同时上靶,堂上堂下都是射箭的能手,人人心知肚明,仅凭着这一手,别说黎国,整个济北十国内也罕有人及。
黎侯十分兴奋,击掌赞叹,道:壮哉,国君之子也!寡人大开眼界,乃知天外有天,人外有人,令公子的射艺,果然惊世骇俗,怪不得能轻易来往于漾山神界!
策问在旁笑道:将作少监,这上品二百石的奖赏,果然落于他人之手,呵呵,呵呵!
苏君脸色难看,也不知黎侯与策问到底是不是故意出言讥讽,赔笑道:劣子无礼,让尊侯笑话了。这、这哪能算胜负?至于奖品,更是愧不敢当!审贵国射礼的奖赏,我等外人岂能染指?请城宰大人收回戏言!
黎侯呵呵而笑,道:寡人的话,岂是戏言?双方射手持弓上场,赛局即成,哪有反悔之礼?来呀,将上品送与有苏公子的随从!
旁边侍者齐声答应。韦素一指挥双方射手到国君席前行礼,苏君惶恐不安,偷眼望去,基邦的脸也涨得通红。行礼毕,有苏便要退回西厢廊下,却见基邦将手一挥,道:慢着!
有苏一怔,基邦已向上行礼,道:微臣学艺不精,使主君受辱于他国,臣罪当死!臣请主君恩准,臣以自身一年俸禄为注,再与苏国公子赌赛一局!
黎侯讶道:怎么,将作少监,还有不服之志?
基邦道:正是!臣请与有苏公子比赛力射,不赛不服!
苏君与有苏同时看了基邦一眼。所谓力射,是以射箭的力道为胜负,通常是以射穿多少铠甲作为胜负的标准。基邦身材高大魁梧,显然是自持力大,想要找回颜面。
黎侯迟疑不决,道:将作少监,你想比赛,还不知道有苏公子肯与不肯?你输了一场,便咄咄逼人,想要赢回来,实在是失礼至极!
苏君忙道:尊侯言重了!劣子唐突,窃得胜利,外臣十分惭愧!既然将作少监有雅兴再比一场,何不让他们试试?外臣愿以二百石为资,作为赌局的筹码。
黎侯道:既然尊君愿意,那已是很给颜面了,岂能让尊君破费?这样吧,寡人再出资二百石,赌赛一局,如何?
苏君笑道:好,甚好!只是又让尊侯破费了。
有苏一只脚已迈下阶梯,停在那里发了一阵儿呆。
父亲本来不愿意让他参赛,以免得罪了黎国,现在却争着要出资,重赛一场,不过是因为看出基邦的力气一定比自己在,力射稳赢的缘故。
自己的射艺,是受父亲传授。父亲从小教导自己,为人要行正立端。现在国家不幸,逼得父亲接受外国国君的征召,连最钟爱的儿子,也要赔笑着非要输给人家不禁鼻子发酸,犹豫了好久,苏君连连催促,他才返身回来,与基邦并肩而站,向上行礼。
弯下采来,听见阶上黎侯、策问和一干黎国大臣们的笑声,有苏深吸一口气,闭上眼。现在才算知道什么叫做屈身事人!
他偷眼望去,父亲穿着褐衣坐在帷幕后,与穿着华丽裘袍的黎君谈笑,父亲脸上刀刻一般的沧桑痕迹,与细皮嫩肉的黎国君臣相比,实在是寒碜有苏心里抽搐几下恍惚间,胸前的热浪滚滚扑上面颊,不用摸也知道,漾珠
射人韦素一催促堂下众人,将侯撤去,换上用木竹编造的铠甲。
黎国是工匠之国,铠甲自己制作得格外精细坚固。做靶子用的是胸甲,一层叠一层,一共叠了十层,用韦绳紧紧缚在一起,然后竖立在地上。
有苏自己掂量,若近在咫尺,大概能射穿四层,但隔了这么远,恐怕能射穿两层就是运气了。
基邦却十分轻松,在侍者的帮助下将射甲除下,露出左胸,只见胸口、肩膀,肌肉虬结,果然壮实无比。侍者将他的弓换下,不一时换上另一张黑弓。
有苏正在发愣,却见一名侍者上来,也在自己身旁放下一模一样的黑弓。
有苏摸摸那张黑弓,触手发寒,不觉吃惊,拿起弓来,手往下一沉:竟然是一张赤金弓!再一摸弓身,原来也是张木弓,只不过知是用什么木料做成的,十分沉重厚实,再加上弓身中央部分,两边都夹上了赤金做的张簧。
这种造弓的技艺,只有在北方的军队中才有。加上了赤金簧,弓的力道会偏硬,射箭的技巧和准确性都会下降,但坚韧性和力度都大大增强,据说某此神弓可以百步洞穿十扎。但反过来,能挽开这种弓的人,非世上罕有的大力士不可。
他用握紧弓身,用手指一扣弦,竟然扣不动。再加劲,直到手指都发酸了,才勉强扣开。那弦也不不变普通的弓弦,而是掺进了赤金丝。不知道黎国人如何做到,竟然将赤金拉到如此细,还能编进弓弦之中。
有苏心下发寒。自己可从来没有挽过这样的弓,如果挽不开,那别说洞穿几扎了,连射都射不出去。他不由得想回头看看父亲,又忍住了。父亲父亲想让自己败下来,但难道自己还非得当众丢脸不成?
顷刻之间,堂下准备停当。因为各国很少举行力射的比赛,所以两厢卿大夫们都拥到廊下观望。
基邦先射,刻意举着弓,向周围炫耀了一圈。
侍者跪着向他二人捧上大箭,箭头箭身都是用赤金所造,比寻常的箭重了好几倍。基邦轻轻取过箭,十分从容,有苏接过箭来,手直往下沉,心也跟着下沉
他终于忍不住回头望望父亲。苏君一脸假笑地坐在黎侯身旁,见有苏转过脸来,便直视他的眼睛。
父子俩对望片刻,苏君极缓极缓、极轻极轻地摇摇头,然后转过脸去,再也不向他望上一眼。
父亲父亲想要我失败父亲教我射箭的父亲想要我败在这弓箭之下周围的人都在看,他们知道父亲想我失败父亲带着全族老小,挣扎求生的父亲想要我败于人手,换取可怜
渐渐的,胸口比刚才那会儿更加灼热。也不知道这感觉是种幻觉,还是珠子真的烧起来。虽然越来越热,但却并不疼痛,反而令有苏有种说不上来的感觉仿佛整个身子都被烧得暖洋洋的,以抗衡他内心里的寒意,可惜,事与愿违,他只感觉到身体越来越热,心却持续冰凉。
耳旁传来哄然之声。有苏回过神来,基邦已经高举起弓。
射人韦素一高喊:报靶!一百五十步外的侯人连忙从盾墙后跑了,将基邦射中的厚甲解开,从后往前一张张取出,取到第三张,便露出了箭头。侯人十分激动,站起来主喊:基邦大人!透七扎!
两厢一片哗然。能射透黎国自制的七扎铠甲,已算是诸侯国内少有的成绩,
基邦向有苏傲然一笑,将手中的弓扔到一旁,几名侍者赶紧抢上起。
有苏默默地往下前一步,走到射位上,拿起箭。他及中嗡嗡作响,射人韦素一站在他身旁大喊,他却什么都听不进去,连拿起箭来手中都没有一点知觉。
前面的侯人已经躲在盾墙后面去了,盾墙严阵以待。有苏忽然觉得有些可笑。怎么还怕我射穿十扎不成?
他深吸一口气,憋住眼泪周围的人都在看。他想假笑一声,喉头却堵着。
举起那又重又沉的弓,将箭架在弦上,他用种冲动,想要拉弦试试。
举弓、搭箭、拉弦,从五岁开始,这个熟悉的动作不知道已经重复了多少万次,早已成为一连串根本不需要考虑的下意识动作,等到他想拉开弓弦时,他的双臂已经在用力扩张。
好个有苏,在喊一声,身体从俯到仰,双手一撑,已经将赤金簧弓稳稳地拉开,弓弦大张,他身上的袍服剧烈鼓起。韦素一站在他身旁,不由得连着后退两步只见眼前白光一闪,轰的一声,一百五十步外,厚甲从地上翻腾起来,滚入盾阵中,阵中大哗,稀里哗啦一阵乱响,堂上堂下数百人目瞪口呆,谁也没看清到底发生了何事。
一名侯人从盾阵后面冒出头来,神色仓皇,叫道:大、大人!披甲人伦大受伤不治死、死了!
韦素一耳朵嗡地一声,顾不上失礼,抬脚就跳下阶梯,拼命搂着一大身笨重的袍服往前跑,两厢卿大夫们骚动着往下跳,想看热闹。韦素一一边狂奔一边指着这些人大叫:回去!都回去!小、小心君前失仪!廊下的军士们忙将人往回赶,现声顿时乱成一团。
他冲到盾阵里面,却不料盾阵里的军士都滚得乱七八糟的,韦素一一脚踩上谁的腿,立时摔了个马趴,数不清的手抢着来扶他,韦素一又踢又打,把他们推开。
早有几人抬了一人过来,那人身穿黑甲,但胸前的甲已经裂成两半,满胸口是血,嘴上都有血泡子,已经死得透了。韦素一哪管得上看这个,一脚踢开,扑到捆成一扎的厚甲旁边。
他跪在那里,后背剧烈起伏,几乎喘不上气来,过了好久好久,连他自己都几乎听不见自己的心跳了,才慢慢站起来。
堂上有侍从大声道:射人韦素一!主君有话问你,射穿几扎
韦素一哑着喉咙,喘着气,大声喊道:禀、禀报主君!公子之箭,射射穿十、十一、扎!
堂上堂下,一片可怕的宁静,人人都张大了嘴,面面相觑。
过了好久,目瞪口呆的黎侯忽然觉得脸上有此痒。他木然地转眼一望,只见城宰策问装醉趴在桌上,两眼圆睁地望着他。见黎侯望向他,策问极缓、极深地点点头。
黎侯顿时反应过来,双手麻木地拍了两下,渐渐拍得流畅,大声叹道:好好!好!真、真神人也!真乃神人也!
两厢同时响起唏嘘之声,越来越大。
卿大夫们都是自小学习射艺,对箭道全部了如指掌。以黎国的甲做靶子,还能爆发出如此可怕的穿透力,就算亲眼所见,也实在难以相信。
一片激动的喧闹声中,只有有苏一个人在怔怔发呆。他伸出手,难以置信地注视着。
这双手,真的拉开了那张重弓?刚才那一射,到底是哪里来的力气?一箭射穿十一扎,还死了一名披甲人,父亲
他心里一哆嗦,偷偷转回头,却见父亲正在注视自己,有苏以为他已经勃然大怒,吓得赶紧回头,想想,又觉得不能回避,只好硬着头皮再转回来。
苏君的脸色并没他想象中那么难看,却是一脸复杂的表情,有些惊讶,有些激动,甚至有些欣慰
一只手按上苏君的肩头,却是黎侯亲自起身,为他满上一樽酒。苏君连忙行礼拜谢。
黎侯醉意十足,十分兴奋,将自己樽里的酒一饮而尽,道:壮哉,美哉,国君之子也!诸侯四方,未闻有如此之力者!有子若此,贵国兴盛,指日薄西山可待!来,为尊君寿!
苏君怕的就是这话,慌忙道:尊侯言重了,言重了!此子空有蛮力,岂能委以国这重任?外臣已立长子为太子
他将酒樽里的酒一饮而尽,赔笑道:外臣的一点糊涂念想若,若尊侯不嫌弃,外臣想等此子成年之后,即送到尊侯国中,为尊侯殿前持弓护卫,以示我国愿永奉贵国为尊,举国以供驱使!
黎侯眼中精光一闪,继而逝去,笑道:岂改有劳尊公子的大驾?尊君言重了。坐回自己席上,道:既然胜负已分,来呀,赐有苏公子酒,所得二百石立即送住苏国。
苏君正要推辞,却见将作少监基邦上前一步,大怕道:慢!
黎侯道:怎么,将作少监,你不服?
基邦道:当然不服!
黎侯皱紧眉头,道:大胆!难道你没看见有苏公子那一箭?你要不要自己去检验一下?
基邦仰起头,道:臣不用检验。此射有假!
黎侯勃然大怒,道:荒唐!众目睽睽之下,这一箭明明白白、清清楚楚,哪里有假?你若说不出证据,寡人要治你妄言之罪。
基邦冷笑道:臣职在将作少监,国内的一弓一箭,统统都要经过臣的设计监造,才能制作出来。难道还有比臣更了解黎国弓箭的?我国的赤金簧弓,一百五十步外,最多也只能射穿七扎!这是由弓弦之力和箭矢之刃决定的,岂是人力所能改变一箭射穿十一扎,还射死一人,不要说咱们黎国,就算是朝廷,也没有几把弓能做到!有苏公子刚才使用的弓乃是寻常之物,怎么可能做得到?臣所以不服!
黎侯一怔,道:这
有苏脸上早已飞红。连他自己在内,也不相信他一箭能做到如此。他不自禁地摸了一下胸前。奇怪的是,刚才还滚烫的漾珠,现在已经完全感觉不到温度,回复了从前的状态。
苏君本来就不想儿子赢了位高权重的将作少监,忙道:既然将作少监有异议,外臣以为,此局可算平局。
黎侯皱眉,沉思不语,似乎对将作少监的举动十分不满,脸色渐渐难看。
这时候,城宰策问终于也醒过来了,见席上气氛不对,卿大夫们都面色发白地望着眼看便要大发雷霆的黎侯,忙站起来,先到苏君席上,为苏君斟酒,道:贺喜尊君,有子如此,孔武非凡,国家其昌!苏君拜谢。又到黎侯席上,为黎侯斟酒,道,贺喜主君,有臣如此,精于工艺,国家其昌!
黎侯脸色勉强缓和了点,道:寡人也太纵容了些!难得请苏君到此,不过比比射艺,将作少监便无礼至此!
基邦气鼓鼓地哼了一声,道:下臣自知失礼!但今日射艺之呈,基邦不服!请主君容臣再试一声,若败,臣愿交出封田俸禄,听凭有苏公子发落!
苏君吓了一跳,将作少监是黎国重臣,怎么敢得罪到如此地步?忙站起来道:不可,不可!万万不可!外臣无意逼迫少监大人!刚才一场劣子胜得蹊跷,某以为,应该是少监大人胜了,外臣等心服口服,不必再试!
黎侯道:尊君,您太客气了。转脸冷笑一声,道,将作少监,寡人先不治你失礼之罪,你倒是说个比试之法出来,让苏君听听。不要笑掉了人家的大牙。
基邦道:是!臣请与有苏公子比试盲射。
哦?黎侯将手中折扇一拍,道:何为盲射?
蒙上眼睛,令侯人击鼓,臣能射穿侯人所敲之鼓。
黎侯倒吸了口气,道:一百五十步?
一百五十步!
黎侯道:一百五十步外,上靶已属不易将作少监耳力再好,恐怕也有些勉强吧?
基邦大声道:不仅要蒙眼睛,还要原地转五圈,侯人击鼓不超过三声,臣便能射!若超过三声不发,臣便认输!
黎侯便望望有苏。
有苏虽然淳朴,却决不是傻瓜。黎侯表面对基邦发火,其实暗地里还不是在拉偏架,护着基邦。有苏心里真是百般滋味。
按礼,自己身为客人,被迫一而再地参加比赛,已是受辱,对方却怎么都输不起,明仗着苏君低声下气不也得罪黎国,便不肯罢休,非要令他输在当场
他脑中一片混乱,正在想着如何答复,却听苏君道:既如此,便比吧。
有苏一怔,望向父亲。苏君垂眼而坐,脸上表情僵硬,不敢与他对视。有苏心里忽然一股又酸又热的气涌上来,大声道:好,有苏愿比!
待到一张又厚又冷的黑布蒙上眼睛,世界一下子变得漆黑,连近在咫尺的声音,也突然显得十分遥远,好像隔着数重同墙般,模模糊糊,听不分明。
有东西触碰手臂,有苏一摸,是自己的那张弓。他接过弓,木然地抚摸着。
射人韦素一在高声下令,远远地听见稀里哗啦的声音,侯人盾阵再次排列起来。
奇怪得很,眼睛能看见的时候,一百五十步的距离对他来说,几乎和十步没有任何区别,可是一旦只能靠声音去感觉,立刻便觉得遥不可及,简直像隔着千步之遥。
有苏心里打了个突,手不自禁地握紧弓柄。
两厢里安静下来,一时间,什么声音也听不到。过了很长的时间,突然,响起了第一次击鼓声。
咚
有苏不由自主地侧耳去听。鼓声在场中四下回荡,很快变得混淆不清,不过,第二声响起时,有苏还是立刻辨明了方向。
便在这时,身旁很近的地方弓弦响动,箭离弦而去出,有苏从未想到,自己的耳朵竟然可以紧紧跟上箭箭羽,听见箭破空飞远的声音,甚至心底里如明镜一般,能清清楚楚地看见箭穿过场地。箭道秀清晰,还同等箭中靶,有苏便在心中一叹:中了!
噗的一声闷响,侯人迫不及待地大喊:主射基邦大人!一百五十步!盲射中侯!
两厢爆发出欢呼声。基邦脚步变得轻浮,显然洋洋得意。
一只手递过一支箭,有苏接过来。那只手牵住他的右手,将他从座位上拉起来,牵着他转圈。转过四圈,手公开了,隐入深远的黑暗中。自始至终,那人未发一言,仿佛黑暗中的鬼魅一般。
副射,有苏公子!韦素一的声音在身旁响起,引弓
有苏深吸口气,将所有杂念抛开,搭箭,却不开弓,而是垂弓而立。偏着头,等待鼓点。
咚
声音绵绵地从某个方向传来,有苏凝神细听,忽然之间,心底大亮,已借助鼓声勾勒靶子周围十丈大致的建筑、人物分布,甚至能感觉到每个人的动作、脸上的表情,就如亲肯所见一般。他不知道自己蒙上眼睛,竟然心中如清明,不禁大吃一惊。
鼓声从前传到后,一百多步远。仿佛一支笔,将整个黎宫大院完全地勾勒出来。
有苏觉得前所未有的轻松,嘘了口气。
鼓声慢慢去,周围变得暗淡下来,便在此时,咚第二声响起,鼓点发出的地方,仿佛太阳升起一般明亮,周围再一次随着鼓声的传播而明亮起来。
有苏毫不犹豫地挽弓,瞄准鼓的中心,嘣的一箭放出出去。
那箭如流星般射出,然后消失无影。
有苏茫然地偏着头。
周围没有动静。忽然之间,所有的声音都离他而去。
胸口处,慢慢有股灼热的感觉,这一次不再是漾珠烧起来的感觉,却像是某种热热的液体,从胸口流淌而出。他大惊之下,用手摸摸,胸前却是干的,什么也没有。
还是没有声音,仿佛到了世界尽头。
有苏忍不住用力扯下眼上蒙着的黑布,强烈的日光刺得他猛低头,再一次抬起头进,看见的是射人韦一素一惊骇不已的脸庞。
他茫然四顾。
围在两厢、廊下所有的人都站了起来。所有人都目瞪口呆地望着他,人人脸上都是掩饰不住的惊惶,却无人说话。怎么了?
有苏屏住呼吸,摸着胸口,又摸摸自己的脸。
怎么了?谁都不说话没有人说话到底怎么了?
他猛地回身,去看父亲。父亲应该会
父亲?没有看见父亲父亲本该从遮挡面目的帷幕后面探出头来,看自己射箭父亲呢?父亲父亲!
他还没有来得及张口叫出,便看见了苏君的脸。
苏群慢慢从帷幕后面探出身来,带着微笑,望着他,继而缓缓地向左倾倒,软软地倒在了地上。
他的胸口,贯穿着一支兀自颤抖不已的黑色箭羽。
像有人有胸口猛地一拳,砸得有苏眼前一白,胸口剧烈撕痛,几乎一下子背过气去。他后退一步,脚下发软,不由得跪了下来。脑中嗡嗡作响,好半天的工夫,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只看见随侍在父亲帷中的苏国大夫元演从帷幕中扑出,趴在父亲身旁,放声大哭;黎侯从座中起身,黎国大臣一拥而上,将他拥入殿中,殿门随即紧闭;韦素一、基邦等人,不知何时已站到了殿前阶上,自己身边空无一人陆续有人许多重甲披挂的下士拥上阶梯,布列成排,好像在防备什么攻击
直到这时,他才骤然惊觉,自己不自禁的屏息,几乎到了快要昏倒的地步。他张开嘴,大口大口地喘息着,胸口撕裂般的疼痛更加剧烈。
父亲倒在那里,已经被无数重盾牌挡住,看不见了,他换扎着站起来
基邦一面由人给他穿上重甲,一面冷冷地望着他,直到他站起,才朗声道:主君有命,苏君之子有苏,杀父弑君,罪当一死!先斩有苏者,赐地百户!
阶上阶下、堂上堂下、东西两厢,无数人齐声答应:遵命!数百名身着重甲的下士一齐拔出剑,整齐地列着队,一步步紧逼过来。
有苏喊:父亲!
父亲!
父亲!
回答他的只有雷鸣般的脚步声。
长剑的锋芒,很快便已近在咫尺。有苏却还浑浑噩噩地站着,如在梦中。
突然,左面阵列中一片大乱,站在最前排的几名下士被猛地推倒,三名浑身是血的苏国大夫从人群中冲了出来。
黎人举剑乱砍,两名大夫回头,奋不顾身地扑上去,无数的剑穿透他们的身体,却也带倒了一大片黎人。
剩下的苏国大夫元盈腿上受伤,挣扎着扑到有苏身旁,紧紧抱住他的腿,有苏被他带得一歪,眼看要跌倒,元盈大叫一声,拼命将他扶住,这一下用力过度,腿上血如箭般射出老远,他却浑然不觉,抱着有苏大喊:少主!少主!中计了!
噗噗几声,几柄剑刃从他胸前透出,元盈放开有苏的腿,双臂张开,用力向后倒,用身体压住黎人,他张嘴想喊,却只有血汩汩冒出。
在一片压倒一切的恐怖中,一个声音高喊道:有苏!回去救你的兄长!有苏浑身一抖,睁开眼,眼前白光闪动,无数的剑已经刺到身旁。
一股前所未有的热浪从胸口涌起,仿佛沸汤一般浇遍全身,有苏大喝一声,双臂挣开,脚下用力一蹬,身体已经旋转着跃起,他手中的长弓随着他横扫一圈,数不清的断剑、破甲甚或断手折臂随之一起飞起,紧围着他的几圈黎国人向后狂倒,场中顿时倒下一大片。
父亲
韦素一闭上眼,浑身发抖,不敢去听那撕肝裂肺的咆哮声。基邦去从容地举上进心赤金簧弓,搭箭瞄准。
韦素一惊道:场中还有自己人啊!基邦手肘一甩,摔开他的手,怒道:顾不了那么多了!
韦素一转身向场中大喊:快趴下!
言未尽,耳旁一声爆响,赤金箭几乎贴着他的耳朵飞过,韦素一顿时失聪。
只见那一箭射出,穿透了三名黎国下士,有苏站在场中,双眼流泪,那箭透过黎国人而来,毫无预警,正中左肩,从肩窝下射入,去势不减,整支箭都穿过了他的身体,又射中另一名黎国下士。那下士顿时翻倒栽葱,围在有苏周围的人一齐趴倒,只留下他陆运一个人站在那里。
有苏退下半步,站住了。稍停片刻,鲜血才从他的作口中喷射而出。有苏却视若不见,僵直地回身,从下士尸身上拔出箭,搭在自己弓上。
韦素一还没反应过来,基邦已经将身旁两名生盾下士往自己胸前一揽,噗的一声,箭羽已透过两人。
这一箭来得太快,韦素一甚至还没看见有苏挽弓,这边两人已经毙命。只是有苏的弓并非劲弓,穿透二人后,只冒出箭头,没有射进基邦的重甲。
基邦将两个替死鬼往韦素一身上一推,可怜的迅雷不及掩耳素一什么也没搞清楚,便被重重地压在尸体底下。
周围一片混乱,无数人惊声狂叫,踩来踩去,韦素一几乎不免成为脚下冤魂,不知道过了多久,才被人横着扯出来。
他惊魂未定地坐在地上,四处张望。场地里遍地哀号,廊上廊下,到处横溅血污,苏国人全部尸横就地,黎国人的尸身也在两厢下摆了一地。
黎侯、城宰和将作少监就站在子时上,离他只有几步之遥。在他们的脚夫下,摆放着苏君已经冷了的身躯。
将作少监满头大汗,脸色涨红地站在策问身边。
韦素一偷眼望去,只见策问脸色极其难看,低声问基邦道:你射他三箭,可都中?
基邦摇摇头,道:洒水翻涌,我我没有看清楚。他跃入水中之前,已经将我行射的那一箭折断。不过,我射中他的那一箭,透身而过,身上创口至少三指宽,落到河中,岂有活命这理?
策问不再说话,望着场中纷纷乱乱的人群,良久,才缓缓吐出口气。
黎侯面色十分复杂,似乎高兴中又有些许遗憾,道:此子唉!
尚有一事,基邦要禀告主君大人。
黎侯和策问同时转过头来望着他。
基邦脸色十分难看,道:我国的赤金簧弓确实只能射穿七扎。
黎侯沉默地点点头,过了很久才道:可惜!
五月初六日,凌晨
天顶星空明朗,照得大地一片灰蒙蒙的银色。
正是一日间最凄寒的时刻,雾气从山上下来,顺着苏城外,田野间的沟壑慢慢流淌,最后注入护城河中,将苏城团团围住的,还有一千二百名黎国甲士。他们连夜赶路,从一百里之外的黎城赶到这里,为的是赶在苏君的身躯彻底冰冷之前,将他送回苏国入殓。
因为消息是午夜时分才送到,苏国的老百姓全部都在梦中,无人知晓。黎国城宰策问亲自带领三百名甲士,以铜柩载苏君之尸,立于城门之外,高声通报城内。
苏城上只有几点冷清的火光,过了好久,两丈高的大门才发出沉闷的声音,咯咯咯咯地打开来。
苏国城宰苏呈全身丧服,匆匆赶出,一见苏君灵柩,顿时痛哭失声,扑倒在地。黎国城宰策问下车,行客问主人吊礼,苏呈不也怠慢,回以丧礼。
礼成,驾驭灵车的将作少监基邦扶苏呈登苏君丧车,并肩驱车入城。
苏国的城池,是典型的济北前商属国样式,为了抵抗入侵,城池建在水河岸边落差不高的悬崖上,三面皆无门而入,只有大门与原野相接,易守难攻。
城有两道门,驱车进入大门,要穿过一条长长的狭窄甬道,两面都是高墙,一旦敌军攻入,在攻破第二道门之前,都只能挤在这条通道中承受从两旁落下的箭雨滚木,实在是易守难攻。
进入甬道,已经看不见头顶的星空。两旁高墙上没有任何灯火。匆匆集合起来的八十名苏国甲士,俱都全身缟素,整齐地排列在甬道两旁。
按苏国习俗,国君丧礼,枪尖都向下。八十名随行的黎国甲士也分两列进入,一直排列到甬道尽头的二门前,才统一转身,与苏国甲士一对一地相向而立。
这是诸侯规格的葬礼。丧礼必肃,在场的人无论悲痛与否,都屏息静气,不能出气。
灵车进入到甬道的一半便停住。十六名扶柩而入的黎军一齐动手,将灵柩下的肩杠展开。
一名黎国大夫负责协调在场人的动作。他每喊一声起,黎国人便一起行动,喊咄,一起停住,几声令下,十六名甲士便稳稳地将灵柩抬了起来。
苏城二门霍然打开,十六名全身素服的苏国大夫列两队走出,走到黎军的扶军士身后,一一对应。
这是交接国君灵柩折仪式,接礼,应该还有三部三答的仪式,但苏君是暴薨于外的,死因来无未公开,眼下两国的国君都不在场,便统统省去。
黎国大夫喊起!黎军一齐停住,咄!接应的苏军将肩膀顶在肩杠下,起!黎军一齐向旁边一步,退出肩杠,将灵柩彻底放到苏军的肩上。
咄!在场的黎军一齐转身,准备退出灵柩通道。
起!
突然之间,所有黎军同时身体下蹲,转身面向与自己一一对应的苏军。
咄!
哗哗哗哗,仿佛一道狂风刮过甬道,在场所有苏人胸口,同时被插进了一把利刃。
苏人本就悲痛万分,事前又毫无征兆,黎军行动统一,快得简直看不见,九十六名苏军同时被刺,竟然连一个人都没有动弹一下,也没有发出一声呻吟,过了好久,才慢慢一个个相继歪斜,尸体重叠地倒在一起。狭窄的甬道中立刻充满了血腥味。
黎军扶柩甲士,在刺死苏军扶柩甲士的同时,一齐伸手扛住灵柩,苏军倒下了,灵柩丝毫未动,显然经过了精心的策划和训练,以免灵柩落地,闹得不可收拾。
基邦将剑从惊呆了的苏呈胸中抽出,一脚路踢到车下,冷冷的举手一挥。黎军乘势杀光大门、二门为数不多的苏军,大开城门,早已等候的黎军大队沉默而整齐地冲进大门,潮水般拥过甬道,只听见一片片令人头皮发麻的沉闷脚步声,片刻间便消失在苏城的大街小巷中。
直到此刻,城中依然一片漆黑,没有声音。
待大队都已进城,基邦才与策问对望一眼,挥挥手。十六名穿着苏军甲胄的黎军过来,接过了灵柩。
策问问先进城报丧的大夫黎印:懔苏在什么地方?
黎印虽是黎人,却从未见过如此骇人的场面,看着满地骸血液成河,早吓得脚软,哆嗦着道:在在殿后苏君的卧室等,等
带路。
黎印挣扎着走了一步,脚一软差点儿跪倒在尸堆上,他全身大汗,咬紧牙关坚持着,从一堆横七竖八的尸体中走了过去。
苏城建成已经有两百年的历史,只不过这么多年,碍于国穷民弱,一直没有什么发展,全城不过两街两道,住了三百多户人家而已。
苏君的殿堂坐落在城中心一处略高的小山上,只有一殿、一屋、两边厢房,建设简朴,几无长物。
苏君去年将国政委于长子懔苏后,便搬到了左厢房后面的一处小院藻中居住。小院落有条小路直接通往城中。
好几个月前,将作少监基邦便已将这一切格局摸了个透底清晰,参与制定作战计划的黎国卿大夫们比苏国人更熟悉这座城池。
在昏暗的街口、巷道,黎军穿梭自如,偶尔听见一两声犬吠和人声,立刻便归于宁静。
按照事先计划,策问等人进城即绕到后城,取道后山小路,以十六名苏军打扮的下士为先导,引着灵柩上山。
苏国享受太平已久,夜里除了城门,到处都无人值守,苏君独住的小院前亮着一盏白纱蒙的孤灯,几名匆匆起来的大夫守在门前,一见灵柩到来,立刻跪倒,还没来得及及放声音痛哭,便眼前一黑什么都不知道了。
这里已是城中的最高位置,放眼望去,苏城中寥寥无几的灯火正在逐一熄灭。
每熄灭一盏街灯,即表明黎军已经顺利占领子街道,只须臾之间,城中便陷入一片漆黑,黎军在一刻钟内把持了苏城中所有的门、城、街、院。几乎所有苏民都沉睡在梦中,没有人知道灭顶之灾已在眼前。
跟进的百余名黎军将整座小院包围起来,阻断了小院与前殿的联系。为保万无一失,小院周围还布下长弓手队,预备火箭。
饶是如此,策问与基邦还是在院门前稍稍迟疑了一下。
夜入苏城,推进的速度大大超出预期,两个人竟忽然感到有些底气不足。
苏人呢?懔苏呢?传说懔苏、兄弟二人,皆有万夫不当之勇,有苏的厉害,两个人是见识过的,他尚在少年,就有如此恐怖能耐,那正值青年的懔苏,凯不是更加骇人?
但是事情已经到了这一步。抬头望望天顶,比刚才更加黑暗,距离破晓已经不远,没有退路,也没有时间犹豫了。
策问向基邦点头示意。基邦深吸口气,推开了院门。
进入院门,才发现这院子实在太过狭小,还不到两太宽,如此小的院落中,还种着一棵大榕树,盘根错节占据了整个院落,连落脚的地方都没有。只有一条木板搭就的小木桥,曲曲折折地搭建在榕树的根上,从门前通到屋子的木廊上。
木屋里微微透出一点昏暗的灯光,却没有人守在屋前,也看不清屋里的动静。
基邦与策问对望一眼,策问沉默点头,基邦手按剑柄,两人并肩走上木桥。除去灵柩的军人,其他所有人都暗暗拔剑在手。
沉重的灵柩压在木桥上,咯咯直响,屋里终于有了动静,木门哗啦一声向两边滑开,露出昏暗的房间。
屋里一人声音哑地疲乏:堂下何人?
策问紧紧抓住基邦的袖子,压低了声音道:外臣黎国策问等人,奉鄙国国君之命,恭送贵国国君灵柩至此。说完微微躬身。
屋里的人似乎悲不能堪,其邦顿时放下一半的心,与策问并肩而入。
诸侯的寝屋前,都有走廊,门内两尺见方的空间,是供人换鞋的,然后才能登上所谓正屋地板。
基邦与策问在门前犹豫了一下,两人都没有换鞋,直接踏上地板。后面黎;军便也不换鞋,直接将苏君灵柩抬入屋内。
屋中只有一盏灯,昏暗中不见人影,只听见有人咳嗽,原来人在里屋的屏风后面。
策问心中正在奇怪,为何懔苏已接掌苏国大政,身边连一史侍者都没有,屏风忽然便打开了,屋中顿时亮起来时节已是盛夏,可里屋榻前,居然还点着一盆火,一名三十岁左右的男子身穿白色丧衣,为他掌弓、剑。
这男子想来便是已接掌苏国执政权的太子懔苏了。屏风乍一移开,眼前出现黑压压的一屋子人,懔苏苍白的脸上毫无表情,眼光从众人身上一一扫过。不知怎地,杀气腾腾的黎国人居然有些动摇,纷纷侧身闪避他的眼光。
策问偷眼里去,只见他脸色惨然,皮肤底下隐隐带着黑气,绝非因为悲痛过度所致。他脑子里一阵激动,原来这懔苏这般年纪竟已沉疴在身!
懔苏似乎身上无力,好容易才撑直身子,跪正,呆呆地望着死气沉沉的灵柩,他的身体抽搐几下,然后重重地趴在席上。
策问等人以为他要放声痛哭,可是过了好久,见他又从容爬起,跪坐在地,眼光严厉地扫过来,道:你们身上为苏国军民,国君灵柩在堂,为何不下跪?
谁也没有料到他开口竟然说这样一句话来,基邦等一时茫然无语,连策问都啊了一声,才忽然想起,抬灵柩进来的十六名黎军,穿的是苏国军人的甲胄!他情争之下,拂袖喝道还不跪下?
在场的黎军不明就理,顿时跪了一地。
策问这才回过神来,自己怎么能如此喝令苏军呢!更要命的是,假冒的苏军跪下了,穿着黎军甲胄的也跪下,更显得滑稽可笑策问的头上顿时冒出一层冷汗来。
好在懔苏似乎并没有留意到这些滑稽细节。他只向苏君的灵柩简单地行礼,便坐直了身子,向策问道:想必足下便是黎国城宰策问大人?
策问赶紧上前行礼,沉痛地道:外臣正是策问,见过懔苏殿下。这是鄙国将作少监基邦。我二人受鄙国国君所托,护送贵国国君的灵柩返国。
懔苏微微点头,道:有劳两位,星夜前来,鄙国仓促之间,连茶水也未奉上,简慢之处,还请见谅。请坐。
策问基邦连连摇头,道:岂敢有劳
我的弟弟呢?
策问二人正在跪坐到屏风前客席上,屁股还未沾后脚跟,闻言顿时僵住。沉默一时,策问道:太子容外臣等细禀此事实在难以启齿
火盆中木炭闪闪发光,映在懔苏消瘦的脸上,策问不敢逼视他的眼睛,垂下眼帘,声音都不由自主有些发抖,道:说来惭愧,是鄙国的失策贸然邀请贵国国君到鄙国作客,这,这个,席间贵国,有、有苏公子不知为狂性大发,竟然于席上,当场率众叛乱,亲、亲手弑杀君父!
懔苏脸上微微抽搐,却无悲无喜,只是望着苏君的灵柩,沉默无语。
策问的舌头终于流利起来,继道:这件事,在场数百人亲眼目睹。只是变起仓促,鄙国君臣震恐之下,已是回天乏术!累及贵国国君薨逝,实在是鄙国的大罪!鄙国国君深切自责,已向朝廷上书自陈罪过,并且命令下臣等立刻星夜
我的弟弟呢?
策问咽下后面的话,举起手。屋外立刻有人大声道:带有苏公子进来!
一时,便见几名黎军扛着一个裹得严严实实的黑布卷进来,轻手轻脚地放在灵柩前。那布卷一落地,立刻挣扎起来,里面竟裹着一个人。
策问道:殿下,这里面便是殿下的亲弟弟有苏公子。请殿下自便。
周围的黎国军人围着布卷站成一圈,皆手按剑柄。看那情形,是为防备懔苏太子下来查看时,变起不测。
可是懔苏并没有动弹,而是怔怔地盯着布卷。过了好一会儿,才身体向后伸,伸出一只手。
跪在他身后的小侍臣立刻将弓递到他手上。
策问等暗自激动。诸侯在堂上处罚大臣,一般都没有称手的家伙,而侍臣手里掌的弓、剑中,只有弓最顺手,又不至于闹出人命,所以通常会用弓柄抽打大臣。
所有人都眼巴巴地盯着懔苏,等他下到堂中,抽打有苏。
懔苏一只脚跪起,站在前面的军士忙让出道来。谁料懔苏飞快地从侍者手中接过一支箭,挽弓搭箭快如闪电,噗的一声,正中布卷,箭羽深埋进去。布卷里的人顿时长声惨叫。
策问、基邦同时高叫:等下一个字还没出口,弓弦响动,第二支箭已没入布卷中。
那人的惨叫声戛然而止,布卷剧烈地跳动两下,便再不动弹了。
这一下实在变起仓促,锵啷啷一阵乱响,在场所有的黎人都拔出剑来,仓皇相望。
策问高举双手,太喊:住手!都住手!何人也在太子面前无礼!但黎人惊愕之下,谁也不肯放下手里的剑。
懔苏仰面向天,长长地叹息一声,道:天亡我苏国,非懔苏之罪也。
策问道:殿殿下你,你难道不看一眼
懔苏冷笑一声,忽然挽弓搭箭,瞄准策问他哥俩的射艺,策问实在是领教够了,都是快如闪电,等你看清他搭箭,说不定眼皮还没眨下来,命已经没了顿时全身抽搐,一阵透心凉的寒意过去,几乎晕倒。
基邦在旁边,想要以身遮挡,却不知怎地,竟然手脚都麻木得动弹不了,口中大喊:慢着!
懔苏凝箭不发,却不是为基邦吼了这一声。了冷冷地望着策问,等策问从昏天黑地的心悸中清醒过来,才道:策问大人,懔苏敢问一句,我的弟弟呢?
策问心中狂跳不已,自问虽然一屋子人都是黎国的高手,便自己的命此刻算是捏在懔苏手中,说错一句话,立刻便要以身殉国了,迟疑着道:殿殿下此话是何意?难道令弟刚刚不是被被殿下
住口!有苏至孝,只有他为你而死,断无弑父之理!懔苏大喝一声,家你之死,定有隐情!我只问你,我的弟弟呢?
弓弦咯咯作响,人人都心知肚明,只要策问稍有犹豫,立刻便要横尸当场。
基邦全身绷紧,只待懔苏手一松,立刻合身扑上,决不容他再发第二箭。
策问大难临头,身上冷汗渗了一层又一层,数层衣服都湿透了,生死关头,反而镇定下来,沉声道:请殿下考虑清楚。外臣在这里斗胆说一句外臣这条命,死不足惜,但外臣有口气在,办城里的八百子民才有气在。殿下若杀了外臣,不到一刻钟,外臣也保证,叫全体苏民为外臣陪葬。殿下既然说天亡苏国,其实是人亡。至于要亡到什么地步,全在殿下一念之间。
懔苏轻声道:我知道你们一进来,我就知道了
令弟有苏公子射杀令尊,绝非外臣编造,有我黎国数百臣民作证,策问道,此事已上奏天子。我国国君担心苏国大乱,才连夜派外臣等起来向殿下借一件东西,以安苏国。
懔苏森然道:我我项上人头?
不错。策问坦然道:令弟弑杀君而逃,乃是十恶的大罪,朝廷一定会认为苏国内乱犯上,严厉追究。殿下身为长子,没有袭承令尊的爵位,却已登殿为君,实在令人不解,恐怕追查下来,殿下也难辞其咎还不如不如为了苏国做出牺牲。
懔苏闭上眼,慢慢地,脸上浮现笑容,继而哈哈大笑起来,笑得浑身发颤,笑中带着喘不过气来的咳嗽,手中的弓在众人忐忑不安的注视下,也终于滑落在地。
黎国人胆气顿壮,一个个持剑在手,也再不用伪装。反正苏国已经名存实亡,谁还怕这屋里一病一小两个无依无靠的人?
好半天,懔苏才收起笑容,叹息道:原来要灭人国,绝人嗣,还能有这么响亮堂皇的理由策问大人,多谢赐教!我苏国自前商爱封以来,两百多年,国穷民敛,懔苏承祖宗之业,却无力经营,本就该死!倘若之条命真能救得了几百条人命,懔苏必含笑而死。既然有苏已逃,我就放心了。
他凝视策问,道:策问大人,今日黎灭苏国,他日灭黎之人,必是有苏无疑。懔苏在九泉之下,恭侯策问大人!这话说得又冷又绝,策问心里连打向个寒战,想要反驳,却找不出话来。
懔苏冷冷地扫了在场众人一眼。他心存必死之念,眼光凄厉,众人都不敢与他目光相接。
懔苏冷笑一声,伸手整理微乱的衣冠,然后跪起,庄重地向苏君的灵柩拜下。他身后的小待臣跟着拜倒。
一时,懔苏坐起,手中已多了柄寒光四射的匕首。
众人都不自主地退了一步。懔苏却端坐不动。小侍臣从容站起,走到席前,将屏风拉回原位,遮挡了屋里的一切。
只听见盆中炭火噼啪作响,仿佛过了很久很久,里屋传来两声闷响。又过了很久,隐约闻到了刺鼻的血腥气。
策问绷得紧紧的身体一放松,顿觉浑身都疼,几乎软在地下。
基邦跳起来,冲入屏风后,立刻又转了出来,紧闭着嘴,点点头,脸上掩饰不住的兴奋。
在场的黎国人顿时喜不自胜地欢呼起来。
基邦扶起策问,激动得双手在颤抖,大声喊道:成了!成了!咱们成了!
策问头脑清醒,道:少安毋躁!主君应该已到了城下。要立刻按照计划,彻底控制苏民,不得叛乱。来人!立刻召集全城的宿老、家臣和士民!封闭城门、城墙,不可走漏一人!
几名黎军大声答应,立刻便冲出门去。
策问又道:要立刻派使臣赶往济北伯处,向方伯大人奏报,懔苏、有苏兄弟弑君犯上,黎国恐苏国亡于贼子之手,已连夜入苏,斩懔苏以谢天下。请方伯大人立刻奏报天子,派人接管苏城。
基邦一怔,道:什么?派人接管?那我们
策问一笑,道:你慌什么?三个月前,我让你以将作少监的名义,向将作大匠大人奏报硫铜的事,你做了吗?
基邦道:是!我早已奏报,可是将作大匠大人一直没有回音。
马上就有了。策问笃定地说,苏国内乱,朝廷一定会廷议,选定平定的人选。将作大匠一定会在廷议会上支持我国吞并苏国,你太可放心。
基邦又惊又喜,道:难道大人有什么办法?
策问冷笑摇头,道:你呀,总是少根弦。照做就可以了。这里交给你们收拾,我这就去迎接主君入城。周围的人同时弯腰称是。
经此一役,基邦对这老头子真是佩服得五体投地,看着他出去,不禁在后面喊道:策问大人,此番基邦真是受教了!大人算无遗策,步步为营,毫无偏差,只三天便灭了苏国,真神人也!
策问闻声微笑不语,走了两步,却又停了下来,依在门边沉吟半响。
还有一件事,我算错了。
基邦错愕地看着他。
我以为你一定杀得了有苏。
基邦怔了一下,道:虽然我没有亲手杀他,但他一定已经死了!
万事没有绝对。策问皱紧眉头,叹息一声,此子的存亡,乃是整个计划的核心,若此子尚在,今日苏国之亡,恐怕旬日之内便要应在我国。危矣,危矣!主君待我等恩重,策问此计若不能成功,反而害得主君国灭人亡,那策问虽死犹恨!
基邦全身血往上冲,按剑大声吼道:基邦誓以性命效忠主君!若有苏仍在,我必亲手杀之!有他无我,有我无他,皇天后土,永鉴此誓!
但愿如此。策问头也不回地出去,一面叹道:留下此子,实在是我国的祸害若天要亡苏,何不令其就死?若天不亡苏唉!待我慢慢想来
火盆里的炭火,慢慢地冷却、熄灭。行旬响起一声鸡鸣,过了一会儿,响起了亡国之民的痛苦哭号。
无知无觉的某处
不知是时候,不知是什么地点,不知是什么世界。
只感到冷。浮浮沉沉,耳边嗡嗡的,有时候又是咕咚古咚的声音,听不分明
只有疼痛,永远真实。疼得喘不过气来,疼得辗转反侧,疼得失去了意识,意识却又总在模糊的边缘徘徊。
一时,看见哥哥在林子里走动。哥哥,没有生病时的哥哥,挽弓、搭箭
一时,看见父亲在田野里走动。父亲扎着宽宽的裤脚,在水田里走着
一时,都不见了。
有苏翻身坐起,大恸无声,在石上连连抽搐。刹那间,他觉得有股水从自己口中,鼻中流出,跟着是剧烈地呕吐,直吐得整个世界都疯狂地旋转起来
又不知道过去多久。
时时能看见一些亮晶晶的东西在眼前浮现好像树冠上投下的光圈又像许多黑暗中睁大的眼睛看着他,围绕着他熟悉的草木味道,一直萦绕不去
天大亮着。一只鸟站在树枝上。迎上他的目光,鸟拍拍翅膀,飞走了。
有苏呆呆地望着那根晃动不已的树枝。鸟飞走了很久,树枝却还在不停地晃动着。懒洋洋的阳光被绞得粉碎,变得千万朵闪烁的光圈。
他又昏了过去。
再次醒来时,眼前是一片璀璨的星空。夜空那么亮,那么近,仿佛伸手可及。
有苏静静地躺着,却不伸手。
小时候,苏国多云,晚上只能勉强见到一些模糊的星影。偶尔见到晴朗的夜空,他总想伸手去摸那冷冰冰的天。
哥哥总笑话他。父亲把他扛在肩上,让他尽情地向天空伸出手去
有苏深深吸气。
夜里,芦苇丛中满是萤火虫,一片一片,像卷动的闪光的河,顺着干涸的沟流淌。
哥哥在萤火中走着,带着他,往深沟里走越来越亮,越来越模糊,哥哥的影子消失在光的河流中
有苏拼命吸气,否则便要窒息。
天还末明,父亲站在城上。眼前黑茫茫的原野,是明天一早就要开始耕种的田地他抚摸着有苏的肩头,把他拥在怀里。
黑夜遮不住父亲的眼睛,他指给有苏看,那里,一片又一片,从明天开始,将要经历怎样的转变何时嫩苗会从黑色的水田里冒出来;何时秧苗会蔓延开来,一片一片;何时田野会变成一片金黄有苏靠在父亲怀里,感觉到他粗大的手掌,铺天盖地,吞噬全部意识。
有苏尽一切可能深深地呼吸,呼吸、呼吸有一种奇怪的感觉正在急剧地升高,也许再有一点,再有一星半点的回忆,痛苦就会像决提的洪水,将他彻底淹没。
尔醒了。
声音像石头滚过天棚。有苏全身一震,转过头来。
燃睛虎坐在不远的草丛中,气定神闲地望着他。黑暗中,燃睛虎像一团冰冷的水。
有苏微一张嘴,却发不出半点声音,甚至连自己的嗓子都感觉不到。
燃睛虎点点并没有,道:别说话,别动。
它转过身,慢慢踱到草丛的一边,那里有一块巨大的白石,就和有苏躺着的那块一模一样,只不过白石上放着葫芦,草藤编就的藤箕,树根雕成的小碗,还放着许多不知名的花草、食物。
燃睛虎坐在石头前,一本正经地用它那双巨大的虎掌,熟练地将各种东西混合在一起,放进石头研钵里,用一根石杵起劲地捣。
尔,实在命大。燃睛虎边捣边念,在霖河里泡了四天四夜,顺水而下,竟然不死。看来是漾珠的神力,不然焉能如此?
它回过头来瞧他一眼,又继续捣:尔身上所受重伤,乃是用一种奇怪的产贯穿所伤,凡人若中一箭,早就一命呜呼了唉,也不知是福是祸?
有苏木然地摸摸自己肩头,那里已经用藤和不知名的草叶包得严严实实,没有感觉,但是立刻,黎国少监基邦射出的那一箭,昏迷中一直苦苦折磨他的剧痛,统统回忆起来,他的身体忍不住连打几个寒战。
燃睛虎捣了一会儿,将舂碎的草叶倒入簸箕中,摇晃着筛动,一而继续念叨:发生了什么事,尔还能记得起来么?
箭,赤金簧、门楼、台阶、父亲一闪而过,有苏身体摇晃两下,默默地点头。
燃睛虎叹了口气,似乎十分不忍,但终于还是说道:尔的父亲,已经
身后传来响动,它刚一回身,立刻又转回来,装着若无其事地继续做自己的事。
过了一会儿,有苏问:苏国呢?
燃睛虎夺夺地捣药,过了很久才道:已经灭亡了。
太子呢?
燃睛虎拿着石杵,停了一会儿,继续捣:听说,已经去世了。
谁干的?
一个叫做有苏的叛徒。
有苏重新躺回石上,仰视一片模糊的夜空。
是我杀死了父亲。
尔还小,不要听信人言。
我亲手射死了他。
燃睛虎长叹一声,停下手里的活儿:尔亲眼所见?
他们给我蒙上了眼睛。
那不就结了?燃睛虎哼一声,人心的难测,哪怕是你亲眼所见,也似幻似虚,更何况你蒙上了眼睛?
是我射出的箭有苏声音暗哑地说。
燃睛虎怒吼一声,声音穿透从林,来回激荡,无数夜鸟惊飞,走兽逃避。
尔眼睛被蒙上了,难道心也被蒙上了吗?尔射艺精绝,仿佛于九天之上的落雷,无人能当,是因为你的箭发乎于心,而不是动于躯体!
它的声音像是暴风一样从四面八方响起,动如雷震:听听尔的心!听听尔自己的声音!站在尔父亲的面前,尔会杀吗?下得了手吗?尔的心到底是如何说的?
虎啸如同雷霆,在林子中来回冲撞,好半天才逐渐平息下来。几只鸟飞进来,又扑刺刺地逃走。
请你治好我。
燃睛虎仰头考虑了一会儿,才道:吾在这林中,生活了不知几千百年了。这里日日、月月、年年、代代、月升日恒,花开花落,草长木秀,生活于此,可消万古之愁。如果吾治好尔的伤,尔愿意留下来,不再问世事吗?
对不起。
燃睛虎轻轻地叹了口气,似乎早已知道答案。它闷头继续捣药,过了很久,才说:即使尔不在这林中,吾也能感到漾珠时时爆发出可怕之力,那自然是因为尔。尔性格刚直,漾珠便会将乐变成一支箭,一支为了复仇、有去无回的箭可是尔性格刚硬,心肠却软。而今已不是上古纯良之世,时移世迁,世间那么残忍,人心如此狡诈,尔空有一身力量,又能怎么样呢?
有苏伸展开自己疲软的身体,闭上眼。
他不再流泪,可以为他拭去泪水的人,已经不在了,唯有冰冷的大地承载着他的躯体,寒意透进心窝,冻结了灵魂。
七月十一日。排岸山,济北猎场
时近黄昏,进行了六个多时辰的围猎接近结束,猎场周围响起此起彼伏的号角声。
身着青色猎甲、冠上扎着长羽的猎手成群结队从树林中出现,马队、车队,夹着数不清的猎物,排成数十道色彩斑斓的河流,纷纷乱乱地向山下草坡大营集结。
按周礼、诸侯通常在春、秋两季行大傀礼,行猎围场,以训练士卒,顺便为冬季储备食物。只有在为战争做准备的情况下,才会出现盛夏狩猎的场景。
这里漫山遍野都打着济北方伯阗侯姬苍的飞狐旗,正是名震西南的济北军团。如此强大的军团,突然出现在距离前段时间发生国变的苏国不到两百里的地方,实在令人不由得生疑。
姬苍是王室近支,其父亲乃是康王的第五子,被分封到济水,后来因为在平定西南的战役中立有大功,被封为济北方伯,昭王做济孟铜尊,铭文其济水上下十国,有叛王不尊、欺凌他国者,济北方伯讨之,赐予济北方伯,是朝廷在西南的重臣。
但姬苍同时又是朝廷卿士,大部分时间都留在王殿处理朝廷正事,实际行使权力的,是他的家臣,司马少府呙葛真备。
由下响起第三次号角声,低沉的号声掠过草原。
上大夫兼中行司马公孙婴驾车驰上山冈,大声道:少府大人,山下各营已经集结完毕,恭候少府大人回营!
呙葛真备亲率两百名济北军业锐,走在各队的最后。这是他的习惯,不管是围猎也好打仗了罢,他总是最后一个退出。
他虽是臣子,享受的待遇却超过普通诸侯,虽在原野上奔驰打猎,身后总跟着四名侍臣为他携带弓、剑、印、琴。
车驾辚辚,马上就要走出树林,前方草原上的大营已经遥遥在望,忽然间队列最前方三辆车的六匹马同时嘶鸣乱跳,御者驾驭不住,三辆车往后直退,整个队列都混乱起来。
卫队不知何事,紧紧护住呙葛真备的车驾,却听前面一人大喊:虎!白、白虎!这片树林是早上围猎开始的地方,以济北军团数千人规模的围捕,别说虎豹狼豺,连蛇虫鼠蚁都逃得精光,怎么还会有老虎?
呙葛真备作凭轼而立,果见前面树林与草原交界处的林线上,有一团白色之雾。此时天色已晚,正是林子里起雾的时刻,但这团雾特别浓密,在昏暗的光线下还隐隐发出白光,便显得十分的不同寻常。
卫队一面稳住车驾,一面张弓搭箭,忽然,那团白雾被山风吹拂,刹那间消失不见,露出一头巨大的白虎,眼睛像两团燃烧的白色火焰,在昏暗的林中格外显眼。
好容易安抚下来的马群顿时被吓得狂嘶着向后退,众军士也是一阵心惊肉跳,车驾把持不住,两百多人、七十多匹马竟然被吓得连连退了十余丈。
好在山风渐渐低落,那白虎重新隐没在白雾之中。卫队赶紧张弓搭箭,步卒将车驾退回路上,数十匹饱经战事的马都吓得屁滚尿流,连车都拉不动了。
公孙婴叫道:少府大人,天色已晚,请速还驾营中,待属下等捕捉白虎!呙葛真备沉声道:且慢,此非凡物,吾闻漾山这主,乃是一只千年白虎,此刻前来,必有教于吾等,尔随吾去看看。
公孙婴惊道:不可!少府大人岂能轻涉危险之地?待属下前去即可!
呙葛真备却不搭话,从车上下来,对卫队道:你们随我来,其余的人,守在这里。说着带头往白雾之处走去。
公孙婴跳下车,大声道:护住少府大人!众人一拥而上,用盾在呙葛真备周围结成盾阵,十多人挤成一团,踩着软软的草垫,向那团白雾走去。
那团雾气一直凝结不散,里面隐隐透出白光,挤成一团的济北军刚刚接近到十丈以内,忽然一阵腥风刮过,顿时将雾气刮得一干二净,所有人一阵透心凉的寒战,屏住呼吸却见草丛中只有一团白色的东西,哪里有什么巨大白虎?
那团白色之物动了动,随即站起,却是一个全身包裹在白袍中的少年。众人顿时勇气大增,发声喊,一拥而上,将少年团团团住。
那少年脸面都裹在布中,只露出一双眼睛,见这么多人将自己团团围住,既不惊也不惧。
两名军士壮起胆子,同时用盾从后面扑打少年,将他按倒在地。
呙葛真备随即赶到,大声道:且慢,抬起脸来看看。
几名士卒将那白衣之人双手反剪提起,竟是一名面目清瘦的少年。
那少年也不挣扎,虽被人恶狠狠地绞着手臂,脸上却无痛苦之色,一言不发地直视呙葛真备。
这少年眉清目秀,神情高傲,呙葛真备立刻觉得眼熟心下疑惑,在何处见守这少年?挥挥手,呵斥众人:休得无礼,快给这为公子备座。
众人齐声称是,将那少年放下。旁边有人递上一张小几,不料那少年站着动也不动,道:此非战地,无席不可安坐。
按周礼,除非是在战场上,否则诸侯是不能随便坐小几一类的临时座位,哪怕是在野外,也要安席而坐。
呙葛真备心中顿时警觉这是哪一国出走的国君、逃亡的太子、落泊的公子哥儿?公孙婴脑子去没转得这么快,脸一沉,喝道:大胆!这位是统领济北十国的方伯府大人,赐座予你,你竟敢无礼?你是哪国的人?少府大人在此围猎,你藏猎场,意欲何为?说着将手中的剑锵地拔出一半。
那少年毫不畏惧,冷冷地扫他一眼爱一眼眼光实在凌厉,公孙婴仿佛被砍了一半似的矮下去,等到他积聚起力气怒目回瞪,少年的眼睛已经转过去,再也不看他一眼。
呙葛真备却似毫不在意,笑道:这位公子,属臣无礼,还望见谅。在下呙葛真备,奉朝廷之命,代方伯大人管理济水上下十国,说不得,公子既在吾管属之地,真备敢问公子尊姓大名?所为何来?
那少年此时方向他一行礼,道:少府大人,在下是苏国国君之次子,有苏。呙葛真备脸上笑容越发灿烂,道:抓起来!
刚刚才丢开手的卫队又同时如狼似虎地扑上去,有苏高举双手,示意毫无反抗之意,但还是被人反剪双手,重重地按倒在地。
因是盛夏,林草间地面泥泞不堪,有苏一被按倒,头脸都漫没到泥水中,他也毫不反抗。旁边有人赶着拿来刑具,呙葛真备一挥手让他们暂且停手,脸上笑容不减,道:吾再问尔,尔真是有苏?
岂有他名?
公孙婴大声呵斥:岂有此理!苏国有苏弑杀父兄,残破苏国,大逆不道,已是天下共讨的要犯尔冒充有苏,有何企图?
有苏的头被人死死按在泥水里,瓮声瓮气地道:父亲是否为我所杀,有苏实在不知。但我从黎国逃出,浪逢山林,兄长死于国内,国家为黎国所破,这岂是有苏的的罪过?
公孙婴道:胡说!尔杀兄之时,有我人在场证明,黎人
呙葛真备在旁边扑哧一笑,道:甚好。吾也正觉得奇怪。有苏弑兄之后,已被黎人当场斩首怎么还会在这个地方游荡?
他走到有苏身前,蹲下来,用手中马鞭敲有苏的头,道:少年,劝尔想想清楚。有苏弑君犯上,已是尽人皆知。国家有明典,杀人者斩,弑君者剐有苏若不是已被黎人所杀,便是即将被杀,左右是个死人,尔冒名顶替死人,意欲何图?
片刻沉默。众士卒以为此少年已被震住,忽然众人一齐惊叫有苏抬起头来,四五个人死死压住他的头,竟然还是被他轻易抬起上身。
公孙婴抢到呙葛真备身前,地被少府大人一把推开。呙葛真备脸凑到有苏面前,道:少年,尔想通了么?
那少年满脸泥水,眼光地分外清亮,一字一顿地道:我乃是苏国国君之子有苏是也。呙葛真备道:尔自称有苏,有证明吗
我就是证明。
证明给我看。呙葛真备直起身,大声道:把他放开!来人,给他一张弓!公孙婴大喊:少府大人仔细有诈!
闭嘴!呙葛真备恶狠狠地一把推开他,后退两步,道:来吧,有苏,尔射艺闻名济北,吾也有所耳闻。据说一百五十步之内,尔百发百中,现在天色已晚,尔能射吗?
有苏跪在泥水中,默默地接过别人递过来的弓。摸到熟悉的弓身,他的身体微微颤抖一下。
自从亲眼目睹父亲中箭倒下,除开自己在混乱中射向基邦的那一箭,他再也没摸过弓箭闪念间,父亲留给他那最后的笑脸出现在面前
少年,尔能否?
有苏抬起眼。呙葛真备站在身前,在他身后很远很远的地方,军士们已经立起一个现成的靶子一只白色的麋鹿,高高地挑在枪尖上。
呙葛真备道:尔若能射中麋首,吾便相信尔的话,如何?
幕色已经很重,百步之外,别说麋首,连整个白麋也只不过是灰扑扑的一团。有苏却道:无妨。请少府大人再在麋身下,为有苏置鼓一面,可以吗?
呙葛真备道:这有何难?不过你要盲射?天色已晚,你也不用蒙眼,只要射中便行。
有苏待军士们匆匆将车驾上的大鼓拆下,搬到白麋下面,才微微一笑,道:少府大人,您刚才说有苏弑父。不错当日黎国君臣,如此侵逼,有苏空有武力,却只能坐看父亲受辱父亲处于危难之中,有苏还蒙蔽双眼,任由父亲被人宰割!有苏弑父,确有其事!说着噌的一声,从怀中拔了一把玉制小匕首,周围军士还未回过神来,他已举起匕首迅速无比地一挥众人惊叫声中,两道热血从他脸上尚下。呙葛真备亲自抢上来一把夺下他手中的匕首,有苏却不挣扎,微微一笑。
过了发久,呙葛真备才痛叫一声:尔这是何苦?自毁双眼,也求不了尔你兄!
有苏仰起头,面对他已经看不见的长天,道:无妨!这是有苏该受的惩罚诸大人下令呜鼓吧。若有苏射箭不中,便请立赐有苏死于此地,绝无怨言。
呙葛真备沉重地叹息一声,下令呜鼓。
鼓声响了。
声音漫过草原,如同一道光,缓慢地照亮了草原。
有苏看得清楚,长身站起,举弓、搭箭、放箭,快如闪电。箭一离手,他便扔下弓,转身而立。
远方军士们传来的惊叫声,他全没听见。
只有一个声音在心里回荡:父亲,我没有杀你。
七月十三日。前苏国,苏城
田野里响起第三通鼓声,当先的十六名大夫举起旗帜,停留在田野里的十六路纵队军团同时开拔,向城下拥去,前行一里,第三通金响起,大军停下来。
离城只有三里地了。
如果鼓声再次响起,军队就会进入上弓箭攻击的范围,那时候就不能停了,攻城战必须立刻打响。
换句话说,现在是交战双方进行和战考虑的最后时刻。
公孙婴心里焦急,不停地驾车在阵前来来往往。
根据斥侯报告,苏城里有六百名黎国甲士,如果开战,三千济北军团当呆在两个时辰内彻底攻陷城池,但苏城建筑得实在坚固,加之地形险要,戟的济北军团遭遇重大伤亡也在所难免。
从向城中发出攻击信号的那一刻开始,作为军队的实际统帅,公孙婴已经冒着危险,在离城很近的地方转了好几圈,希望能找到适合发起进攻的地点,可偏偏城头上就是见不到一个人,了不见黎人了城,城市防守的底线难以摸清。
有一点是肯定的。接到即将被济北军团攻击的消息,城中毫无动静,没有人出来辨别或投降。
按道理说,三千全副武装的济北军团事先没有通报,突然出现在城下,任何诸侯国都会乱成一团,黎国此刻出奇的平静背后,一定隐藏着什么黎国,真的反了吗?
时间慢慢流逝,太阳开始西斜。
通常情况下,两通鼓之间间隔不能超过一刻,以免士气受损,可是这第四通鼓,足足让济北军团三千士卒在原野上等待了三刻钟。
鼓,终于还是响了,但以为黎军开始进攻鼓只响了片刻即止。城上没有出现公孙婴熟悉的遮天蔽日的羽箭,倒是苏城的大门敞开了黎边身披重甲,手持利刀,列队而出。
没有车阵,甚至没有领兵大将的大旄黎国人要进行短兵近战?
公孙婴飞车回阵,济北军中立刻响起号角声,中、下大夫们往来奔走,指挥全军备战。
原野上的军团立刻变阵,收攻城的纵队改为平行阵形,弓箭队从前队调到后队,攻城机退下,战车排成楔形纵队,长枪队在阵地最前方列阵
谁也没料到的是,备战工作忽然间停滞下来并非因为黎军突然发动猛攻,相反,黎国军队出城,不列战斗队形,而是分开两边,背靠墙排成三排,活像城墙前的一排人盾。
黎军阵列中没有鼓,也没有携带冲锋用的长枪。按这咱阵型,城墙上也没有出现掩护的弓箭队。
还没等一头雾水的济北军回过神来,城内一声金响,黎军同进向前一步,拔剑,将手中兵刃朝下,然后一齐扔出,稀里哗啦地落了一地。
扔下兵刃的黎军又整整齐齐退了回去,靠墙而立,再无动静。苏城城门洞开,负责开门的甲士也扔下了兵刃,从门的内甬道、内城,一眼望过去,全是直立的甲士和遍地的兵刃。
公孙婴等一干济北军团大夫面面丰觑,这算演的哪一出?
济北军调动到一半,全都愣在当场,公孙婴反应极快,招呼几个中大夫:别傻愣着!队伍要拉回野战队形,提防有诈!几名中大夫连忙驱车四散。
只见远远地打从苏城城门中飞驰出一辆轻车,穿过黎军,又轻易地穿入济北军混乱的防线,向着济北军后阵驰去。
片刻间,那辆轻车又穿营而出,径直驰回苏城。公孙婴正在奇怪,便见本阵大旄晃动起来,呙葛真备的本阵开始动了。
本阵虽只有不到六百人,却拥有庞大的车阵,向前开进,前面的队伍纷纷让路,济北军的野战阵型彻底被打乱。
公孙婴驱车直奔大旄,迎上呙葛真备的车驾,大喊:少府大人!前面战事未明,为何突然移动本阵?
子婴,黎国的使臣已经到了。呙葛真备看上去神色轻松,见公孙婴匆匆赶来,一笑道:尔准备一下,留在城外约束诸军,不可妄动,切不可纵兵大掠。吾这就要入城。
公孙婴道:少府大人!虽然黎军已经投降,但
不要乱讲。呙葛真备微皱头,道:这是弃战,不是投降,决不可混淆,否则易引起诸侯不安。
公孙婴顿时糊涂了,道:弃战?这这但是此刻城中情况未明,请准属下先行带一千人入城,布置关防
不必如此麻烦。
那么请少府大人允许属下带甲士八百,随大人入城。
不必了。呙葛真备叹道,黎侯弃战,乃是表明他仍然是大周的臣子,黎国的国君,愿意抛弃兵戎,以诸侯之礼见我,我当以诸侯之礼待之。我们虽然来此,但黎侯反迹未明,朝廷没有明命。你带兵杀入城中,算什么?
公孙风刀霜剑顿时语塞。呙葛真备回过头来,对身后一人道:事情既已如此,尔愿随吾进城吗?身后那人点头称是。
公孙婴看了一眼全身在白袍中的有苏,忍了又忍,终于还是忍不住道:少府大人,请三思!属下有一言不得不说若少府大人相信有苏公子的话,那么便应该派遣大军武装放城,抓捕黎侯君臣。如果少府大人相信黎侯,就应该立刻抓捕有苏,送朝廷问罪。大人岂可两头比取,带不祥之人,入不祥之地?
呙葛真备微微一笑,道:子婴,尔能有这番见识,很有进步。可是有些事情,哪有那么黑白分明,非此即彼?黎侯摆出这种架势,反守为攻,逼吾入城,吾不能不去。若不去,就是疑人以罪,强灭人国黎侯,恐怕还未有如此胆量,我大军驻扎城外,他难道还想加害于吾不成?
公孙婴道:属下不是怀疑黎侯。但此事太过诡异。大人何不在此驻扎,宣黎国君臣出来相见?
黎侯已经病得下不了床了,策问现在临朝执政。呙葛真备皱紧眉,叹息一声,又回头看看有苏,看来,苏黎二国的恩怨,颇有些曲折。吾要为有苏申冤,却也不能妄害好人,必要入城一趟,才能理清真相。
他手一扬,阻止公孙婴再说下去,轻拍车轼,车驾立刻向前,十六名下大夫披甲跟随。
公孙婴眼巴巴地望着车队穿过济北军的战线,又穿过黎军战线,直入城门,才回过来头,望着身后一大群目瞪口呆的大夫们。
大人
备战。
少府大人已经
现在这里我说了算。备战,派人收缴黎军已经放弃的兵刃,把投降的黎军带到城外看管起来。
一名下大夫小心翼翼地道:此乃是弃战,不是投降
朝廷章程里,没有弃战这一说,公孙婴白了他一眼,道:我不知该如何处理。听好了,就按投降办理!立刻解除全城黎军的武装,直到一切水落石出为止!
马蹄声踏在熟悉的街道上,嘚嘚作响。有生以来第一次,看不见苏城里熟悉的街道、人物。清脆的马蹄声,如同一道道划过黑暗的闪电,街道、房屋一次次闪现,又持续不断地隐入黑暗中。
有苏将头深深地埋在胸前,尽力去倾听,去寻找
没有动静。没有鼎沸的人声。也没有往日日暮时分,家家户户烹煮夜宵的熟悉味道。
周礼,过午不食。但苏民总是劳作到很晚,直到日落西山,才归耕回城,叔伯兄弟、邻里友朋,坐在街头巷尾饮酒而歌;姑嫂妯娌忙着为家人做一日里的最后一顿晚饭;垂髫幼童,奔走游戏,喧闹不已
如今这一切都不见了。
偶尔,马蹄声在冷清的街头踏出冰凉的嘚嘚声,声音照亮的狭小空间里,会闪过一两个灰蒙落到实处的人影。
虽然只是电光石火的一瞬,有苏却看得清楚,那些不过是躲藏在黑暗中的黎国士卒。
苏民呢?这里还是故国吗?仅仅过去两个多月,那个曾经的家园物是人非,从此再难寻觅了吗?
一股股热浪从衣袍中喷射出来,将他的袍子高高鼓起。他知道这是什么力量,却不去阻止它。不必阻止也无法阻止
车队走到城中,却不走上坡,直上正殿,而是转向了右下,穿过一条长街道,绕到了小山的背后。
有苏侧耳听去山坡上父亲曾经居住过的小院落里没有人声,只听得见那株大树在风中孤独地辄辄作响。
他以为这便要下车,从小路上山,不料车子一转,一路向下,竟似往下城方向而去。
只听呙葛真备问车右贾岸力:此去何处?莫非黎侯不在城中?
贾岸力道:属下不知黎国车驾引路,不见其停车。
呙葛真备便不作声。过了小会儿,越发觉得不对,便问有苏:此处往下,右有河岸,左有民居,前有树林,是何去处?
有苏啊了一声,低声道:此去乃是鄙国的大社、兆域所在。
所谓兆域,其实便是墓地。
自来习惯,墓地都修建在各国的大社之旁,因为乃祖先安眠之地,所以称为兆域,取其吉祥之意。
呙葛真备十分不解,道:难道黎侯将死,这便要下葬了么?想想,却也没有诸侯薨逝,葬在他国兆域的礼。
空气中多了某种若隐若现的奇怪味道,有苏抬起头,使劲吸气。但车上众人似乎都没注意到。
车驾在崎岖不平的石板路上重重地颠簸了几下,接着向左转抽,车上众人忽然齐声噢了起来。
呙葛真备惊讶地道:这、这是何物?
有苏虽然目不能视,但感觉比眼盲前敏锐了底色,虽然一时还没有大声响起,大致地为他勾勒出面前画面,他已经感到这里不是兆域。
这里充斥着奇怪的焦味,地面也在隐隐地发出不同寻常的热浪,在地下深处很远的地方,仿佛还传来一阵阵的金属鸣响的声音。
也有他看不见的东西。车驾停在一处凌乱的广场上,昔日恢弘的苏国大社,此时已被拆去一大半,裸露出光向秃秃地梁、柱,周围空地上摆满了石材、木料,仿佛大社正在重建。
车驾猛地一顿,停了下来。车右贾岸力大声喝道:大胆!此乃济北城相司马少府呙葛真备大人的车驾!尔黎国臣工还不速速见礼!
立刻便听见许多披甲戴盔的人跪拜的声音。一人朗声道:黎国城宰策问在此恭候大人!
有苏耳中嗡的一响,身体晃了晃。却听呙葛真备道:策问,好久不见。此处是什么地方?黎侯现在何处?
策问道:少府大人请见谅,非臣等愿意失礼于大人,实在是我国主君病重,不能起身。为了苏国内乱之事,还劳动大人来此,实在是我等之罪。眼下,我主君吊民伐罪,已经平息了苏国的内乱,不敢劳动济北大军。主君已命策问备好子女财帛,恭送大人府上,还望大人笑纳。
呙葛真备鼻子里重重地哼了一声,道:苏国内乱,方伯讨之。方伯不在,吾自付之。贵国越俎代庖,实在是有劳了,怎么还好意思要贵国破费?免了吧!
策问脸色十分惭愧,连连作揖,但拦在大社门前,并无邀请呙葛真备下车的意思。
贾岸力喝道:策问,少府大人远道而来,调解乐曾事务,难道还要少府大兴等在门前吗?
是是是
大胆!
呙葛真备面带寒霜,回顾左右,道:既然如此,一呀,出城。
谁都知道,出城即意味着重新开战,策问头上汗如雨下,匍匐在地,连连叩首,道:请少府大人恕臣等失礼之罪
策问,呙葛真备冷冷地道,黎侯不是生病了吧?
少府大人容禀!
尔只有最后一句话可以说黎侯在什么地方?
策问深深地叹息一声,慎重其事地叩首,道:少府大人见问,外臣实在不知该如何回答鄙国鄙国主君主君大人被苏国逆子有苏动劫持,现在正在这大社之中!
车上车下,一片死般的沉默。过了一会儿,呙葛真备松开按在有苏手上的手,徐徐道:这是什么时候的事?
回大人,便是今日上午发生的事,臣等有罪!
尔的罪慢慢再说!呙葛真备喝道,尔等不是已经上报朝廷,说有苏已在刺杀其兄懔苏的现场,被乱剑刺死了吗?
臣等愚昧!策问连连叩首道:当时,苏国国充发生太快,有苏非一人反叛,乃是联合了苏国十二名大夫叛乱,在刺杀苏君现场,十二大夫被杀,有苏被擒。鄙国国君害怕苏国国内尚有叛臣,来不及上奏大人,连夜起倾国之兵赶赴苏城,就地擒拿苏国叛臣。可惜谁也没料到,逆子有苏竟然如此强悍,乘我等不备,当场杀死其兄,手段恶劣,令人发指!
贾岸力用力按住有苏,不让他乱动。
策问继道:臣等奉主君之令,将有苏拿下,本该就地斩首以谢天下,但主君言道,苏国内乱,一夜间君臣父子皆亡,若杀有苏,无人继承国统,必被朝廷夺去封国,我等于心何忍?以臣等所见,有苏公子本来品行纯良,只不过前些日子,听说他曾冒险进入漾山。漾山自古乃禁地,多有妖异之物出没,难道有苏公子性情大变,也与此有关?所以臣等斗胆,一面连夜奏报,已经杀死有苏,一面将有苏关在此大社中,广为寻找名医,为有苏公子医治。此事,鄙国上下都是知道的。
呙葛真备拍拍车轼,道:尔尔继续说。
是。策问道:今日上午,听闻少府大人带领大军,前来苏国处理国变事务,鄙国国君立刻亲自带人前来,想要亲见有苏,观察其状,谁知那有苏,果然已中魔障,竟然脱开刑具,当场杀死数人,将主君劫持进入大社之下的苏国兆域!变起仓促,臣等实在无能为力,眼睁睁地看着主君被有苏掳走,少府大人统帅大军又在城外列阵,鄙国上下乱成一团,不知所为何来?臣实在百无计可施,为免与方伯大军起冲突,不得已令全军出城弃战,以示我黎国绝无乱臣之心!说又恭恭敬敬在地上叩首,道:臣等死罪!请少府大人发落!
呙葛真备哼一声,有苏忽然觉得背上一紧,贾岸力用一柄小匕首抵在他背心,低声道:别动!
呙葛真备揉揉额头,道:事情怎么会闹成这样?既然如此,吾倒要弄个明白。黎侯、有苏在什么地方?带吾去。
策问在地上恭恭敬敬地道:恕臣无礼,此乃危地,策问不也从命。
大胆。吾奉方伯之命,统领十国,济北上下,谁敢不从?
策问在地上叩了个首,亲自上前,扶呙葛真备下车。
贾岸力用匕首推推有苏,跟着下车。他全身笼在袍中,连路都看不见,全靠用一根木杖在地下敲击。
往在社中走了两步,策问忽然想起一事,道:少府大人,下臣还有个不情之请。眼下,城中甲士齐出,已无人防守此城周围。臣担心有苏劫持主君,逃出城外,请少府大人下令,令驻扎在城外的方伯大军戒严此城四周,捉拿苏国逆贼有苏。
呙葛真备淡淡道:这有何难?来呀,下令,戒备城外,准备捉拿逆贼。
策问似乎没注意到他省去的话,弯腰在前方引路。一名济北军下大夫驱车出城,赶去传令,却见一名黎国大夫几乎与他并驾而驱,也在匆匆赶出城外。
城外数千人都看得清楚,两辆车并驾出城,济北军大夫直奔公孙婴的本阵,低声复述了呙葛真备的命令,那边黎国大夫却一面允车在城前狂奔,一面大喊:奉主君之令,戒备城外,准备捉拿苏国逆贼有苏!反复在阵前往来喧哗。
公孙婴感到奇怪,道:这是怎么回事?
前来报信的大夫也不明白,为何黎国人要如此作势,道:这、这是黎国城宰与少府大人下达的命令。
公孙婴道:有苏不是和少府大人在一起吗?既然要捉拿有苏那么有苏现在何处?
那大夫在出发之前,亲耳听到黎国城宰说有苏在大社劫持黎侯,又见到贾岸力在车上以短刃逼迫有苏,早就糊里糊涂,张口结舌,半天才道:属、属下不知。
便在此时,洞开的城门轧轧关闭,黎国军人虽然没有拾起武器,却开始排成长列,在城墙下站岗。所有人都面城崦站,似在提防城内有人越墙而出。
公孙婴叹了口气,道:传令,围住城池,全面戒备,若发现有苏立刻就地捉拿。
情势就此发生根本转变。
呙葛真备等人步入大社,便吃了一惊。
从外面看,大社的一半屋顶都被掀掉,进来才发现,原来拆除工作是由内而外进行了的,内部已经被完全拆除,苏国先祖先民的神位荡然无存,其余像什么神床、厢房、拜殿等等统统被拆个精光,和外面的空地一样,堆满了石材和木料,木料都被截得不足两尺长,决不是从大社上拆下来的,也决不能用来重建大社。
呙葛真备处理济北方伯的事务三直多年,一眼便看了这是要修建矿道所用。苏国藏有价值连城的硫铜矿的传说,他也颇有耳闻,心下稍稍一转,便已知端倪,却不说破,只问策问:黎侯现在何处?
策问引导众人往前,边走边苦着脸道:臣也不知将作少监基邦和司马韦素一正在追查,大人请大人请
越往内走,地势越低,苏国大社前面只有一殿,后面却修建了很长的走廊,走廊依山石而建,刚开始,还只是一面是山石,到后来越来越低,两面都被山所包围,仿佛要下到深谷之中。长廊弯弯曲曲,蔓延一里多长,终于到了尽头。
跨出长廊,深谷也到了头,前面封住山谷的高高石壁底下,露着一处黑乎乎的洞穴,洞中隐隐有光,隔着老远,也能闻到冰冷的泥腥气。
车右贾岸力眼见情势越来越凶险,抢先一步站住,手握剑柄,喝道:策问大人,这是什么地方?少府大人岂能入此险恶之地?十余名下大夫分成两列,抢来上护住呙葛真备三人。
策问连连鞠躬,道:大人小臣有罪那有苏挟持黎侯,退到苏国兆域之中将作少监基邦、司马韦素一等已带人追入。请少府大人暂时回避,等臣等解决了此间的大事,当自缚前来谢罪!
呙葛真备道:此事甚为古怪,吾一定要亲眼看看,带路。
贾岸力道:大人要亲临危险之地,恕属下直言,关防人员不够,是否等待公孙婴大人带大军进城
呙葛真备正要开口,便听见石洞中传出一连串的惊呼,声音穿过曲折的山洞,变得瓮声瓮气,隐约听得见许多人连连敲打盾牌,乱成一团,中间还夹杂着呼喊:小心殿下!当心!
策问脸色大变,顾不得在呙葛真备面前失礼,从一名黎国军士手中抢过火把就往里跑,黎国众甲士慌忙连滚带爬地跟上,霎时间走了个干干净净。
贾岸力还要再说,呙葛真备直截了当地道:通知公孙婴,派两百人入城,但不可失了城外戒备。多找原苏国百姓来此,吾要当验证。一面说,一面匆匆跟在黎人后面入洞。
贾岸力一直抓住有苏的胳膊,此刻也感到他全身激动得直抖,不敢放手,更不敢离开呙葛真备,仓促间对一名下大夫吩咐两句,便带着剩下的甲士,押着有苏入洞。
这洞是济北山中常见的溶洞,洞口及其狭窄,刚开始还能容两人并肩通行,到得后来,连一人都只能侧身而过。
贾岸上力紧紧抓住有苏的衣袍,拼命往前挤,只听见里面闹声不绝,声音在洞壁间回荡,嗡嗡的,里面的空间似乎不小,一直有阴冷的风往外吹,风里还带着些似硝亿霉的腥味,十分难闻。
好容易挤过一条长长的通道,忽然间,洞壁向两边延伸,退到黑暗中去,再也看不到边。
贾岸力举着火把看了好久,才发现原来已经进到了一个极大极宽阔的洞穴中,等眼睛适应过来,才看见远远的到处都是微弱的光点,有人将火把在洞中到处插满,可就算这样,也完全照不到洞穴的顶和边,可见其广大。
不知是从何处传来巨大低沉的隆隆声,仿佛在很近的地方,有一条奔腾咆哮的河流。
随同进来的济北军都从未见过如此景象,不由自主地挤在一起,仰头四看。
远远的有火把晃动,传来呙葛真备严厉的声音:尔是保人!胆敢犯上作乱,欺凌黎侯?黎侯乃是册封诸侯,国之干城,尔如此无礼,不要命了么!
有苏身体一震,贾岸力紧抓不放,凑到他耳边轻声道:不要乱动。是非曲直,自有少府大人作主,你敢乱动,我立刻斩下你的首级!
有苏道:请把我的手杖还给我。
贾岸力道:可以。便将下车时从他手中抢过来的手杖塞到他手中。
有苏用杖在地下轻点,笃笃声中,犬马之劳迈开步子,向黑暗深处走去,竟似比贾岸边拿着火把还看得清楚。
走到近旁,只见数十名黎国甲士远远分散开,围成三个大圈,越往圈子中走人就越多越密。地下也不要是乱石,而是用木板、青石等铺就的道路和地板,只是年月久远,许多地方都已残破不堪。
越往前走,越是心惊肉跳。看似偌大无边的洞中,竟然还横亘着一条宽阔的深沟,青石和木材搭就的地板,一直延伸到深沟之上,在那里形成一个三角形的台子,台子远远地探出地面,悬在深沟之上,在只有星星火光照亮的地底,就像是悬在地狱之上的楼台。
黎国军人将台子紧紧包围起来,剑拔弩张,气氛十分压抑,除了熊熊的火声,连声咳嗽也没有。
贾岸力见呙葛真备与随身的四名侍者站在人圈中,顿时放下心来,静立观望。
台子最边缘是一栋小小的木屋,旁边还有几支黑色的巨木撑起来的架子,架子上挂着许多凌乱的绳索,显然曾经有一个巨大的绞盘,现在已经不见了。
屋子外面数名黎国大夫持剑以待,却不敢进去,里面乒乒乓乓,激战正酣。但见在场的黎军多有挂彩者,黎国人显然经过苦战,才将他们口中的有苏逼到那间屋子里,贾岸力不禁暗自心惊,难道这个有苏真有如此可怕的能力,在重重包围下仍能全身而退?
他不由得更加用力地抓住有苏的袍子,有苏却丝毫没胡挣扎之意,由着他牵着。
忽然,屋子里轰然一声,破门被人一脚踹开,几名黎国大夫狼狈退出,最后一人身着重甲,半边身子都是血,背对着屋外,一步一步地退了出来。
站在台子上的众人都不敢再进屋,却又不敢后退,僵持了半晌,听得见血嘀嘀嗒嗒滴落在木板上的声音。
于在场百余人屏息静气的等待中,那门忽然无风自动,砰的一声关上,台上众人松了口气,其中伤势较重的几人终于支持不住,一个接一个地歪倒在地。
策问声带哭腔,嘶声叫道:还呆着干什么?还不快把他们抢下来!
黎国人一拥而上,将几个躺在地下的作者拖下来。几名进入屋中的大夫都伤得极重,司马韦素一全身重甲都被砍得破烂,血肉模糊,连伤口都看不清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