它潛伏在草中,早就等待這一時刻,犬豺撲人,都是從後撲上人的後背,然後伺機在人回頭時一口咬斷人的咽喉,有蘇見機極快,立刻低頭含胸,右邊耳朵只聽見咯的一聲巨響,犬牙緊合,只差半分便咬住了他的脖子。
這一撲一咬只在電光石火的一瞬之間,直到有蘇低頭射過,他的右腳尚未著地,被這一撲之下,身體已向右歪,然而迎面已是勁風撲面,不用看也知什麼東西來了。這主僕二怪面前後夾擊的時間拿捏得一分不差,正是狐、豺在山林中夾擊猛獸時的慣常伎倆,不知有多少熊、獼或是獵人在這間不容髮的夾擊下瞬間喪命。
好個有蘇,大喝一聲,單立在地下的左腿微微一屈,猛然向上爆發。就見他揹著犬豺如離弦之箭般升起,在空中用力一扭身,將犬豺猛地翻在身下,自己仰面朝天。
白鬍君已徹底脫去人形,化作一隻巨大的白色狐狸,裹夾著一團紫霧凌空撲來,有蘇突如其來地空中翻身,身體高度與白鬍君發起攻擊時相比只稍稍低了寸許,白鬍君凌空越過,長長的狐狸毛在有蘇臉上拂過,撲了個空。
草甸中一道閃電向上射出,直刺雲端,過了好一陣兒,才散為星星點點的光芒,漸漸地隱入夜空。
有蘇從草叢中站起,左肩鮮血淋漓,右手持著把同樣血淋淋的短刀。一隻爪子還鉤在他的腿上,顫抖著,終於無力地垂了下去。
在他前面的草叢已被一股巨大的力量掃得亂七八糟,留出一道幾丈長的深深壓痕。白狐巨大的身軀躺在盡頭處的亂草中,前胸雪白的毛髮已被染得烏紅,血兀自汩汩地從胸前的大洞中噴射出來,面前的草地也被染紅一大片。
有蘇緊握短刀,沉默地走近,白狐全身抽搐,尖尖的嘴裡流出烏黑的血,掙扎道:好大你你你這大大膽的狂竟敢竟敢忽然翻起白眼,胸口急劇起伏。他緊咬牙關,喉頭髮出可怕的喘息聲,直到口鼻中都噴出血來,終於忍不住張開巨嘴,嘩啦一聲,噴出老大一口血來。
血一噴出,緊跟著便是一陣撕肝裂肺的咳嗽,白狐巨大的身軀痛苦地縮成一團,幾聲劇烈的咳嗽中,一顆被血沾染的烏黑珠子從他的嘴裡噴射出來,在血泊中滴溜溜地打轉。
白狐頓時大驚失色,拼命扭動身軀,怎奈有蘇這一箭其實已將他的五臟六腑統統震碎,他本已彌留,又怎麼掙得動?四肢不過抽動幾下,便再也無力動彈。
白狐失聲尖叫,望著有蘇道:快!快我我的幫我給我求求你快給我撿撿回快!求求你快
有蘇剛剛才死裡逃生撿回條命,怎麼也再上狐狸的當?小心地站在白狐的汙血之外,喘息道:你這妖狐,最無信譽,我無意殺你,你卻自尋死路你現在還有什麼詭計沒便過?
白狐口中、胸前血如泉湧,明知越是掙扎死得越快,卻仍舊苦苦哀求道:不!不不敢求求你我現在已是垂死之軀我錯了求求你我乃千年修行這身如果沒有這珠子我就魂魄不保求求你
有蘇聽他哭得悽慘,握住短刀的手頓時鬆了,不覺向前一步,踏入狐狸的血泊中。
忽聽得巨虎在身後嗚咽一聲。他心中一驚:剛剛巨虎好幾次嗚咽,都是在狐狸一步步將自己騙時圈套的關鍵時刻,自己怎麼一直沒有留意到?巨虎一定是想提醒自己,可惜自己卻以為他在呻吟。他略一沉吟,又退後一步。
白狐吐出珠子,身體急劇地發生變化,原來頗有光澤的毛髮迅速暗淡下去,臉上的肉也深陷下去,露出可怕的眼窩。他的喘息越來越快,越來越低,見有蘇前進一步又退回去,知道已然求救無望,不禁雙淚長流,道:有有蘇你你好我我活不了了念在你還算守信我要告訴你黎國要你捕捉青孚的秘密
有蘇奇道:什麼?
白狐力氣已竭,頭往下一點一點慢慢地從肩上滑落在到草上,胸口也不再起伏,口中嗚嚕嚕地呻吟,什麼也聽不清楚。有蘇搶到他身旁,彎腰湊近他的腦袋,叫道:白鬍君!你說什麼?
白狐一動不動,但眼中還有神氣,只看著有蘇默默地流眼睛。有蘇看見腳旁的珠子,一彎採撿了起來,猶豫著是否該還給白狐。珠子一入手,便覺徹骨奇寒。
巨虎發出一聲咆哮,聲音中充滿焦急之意,有蘇扭頭去看,便在此時,耳旁腥風大作,他身體本能地向後一讓,白狐巨大的嘴從他身體右側撲過,露出的尖牙在他的右臂上劃了條深深的口子,但終於還是撲了個空,重重地摔在血泊中。
有蘇大駭之下往後疾退幾步,白狐掙扎著抬起頭來,尖叫道:有蘇!你壞寡人的大事,傷了寡人的身軀,寡人死在這血海中,萬劫不復!從此以後,你必如寡人一樣,不得好死!蘇國的山山水水、男女老幼,統統都要為寡人陪葬!說到這裡,聲音戛然而止,白狐張大血口,緩緩地浸入血中,終於再也不動彈了。
天色漸明。早起的鳥兒穿過晨霧,開始在林間忙碌覓食。漾山的晨霧與他鄉不同,重重的、溼溼的,像一張不太厚的棉被,順著山脊滑動。千針森林的樹梢剛好露出濃霧,鳥兒從霧裡鑽出,又一隻只潛入霧中不見。坐在霧裡,周圍越來越喧鬧,卻只能在一片流動的白茫茫中看到一些急速穿梭的影子。
燃睛虎發出一聲呻吟。不過他已經好我了,身上留下的數十條血痕正在快速地消散。它依舊趴在臥石上,卻不像剛才那樣狼狽,而是莊嚴地抬起半身。
白狐一族類的詛咒都很靈驗,剛才爾實在不該有婦人之仁,差點兒害了自己的一條小命。它嚴厲地說,聲音沉悶,如同滾雷。
有蘇摸著右邊胳膊,道:君子不乘人之危。我本無殺他之意,又怎能
君子不乘君子之危?燃睛虎咆哮一聲,更加憤怒,如白狐輩,本就是無信背義之徒,爾還講什麼道義!
有蘇嘆了口氣,望著草甸另一頭白鬍君那早已化為白骨的屍骸。過了一會兒,他忽然問道:白狐一族的詛咒,真的很靈驗嗎?
燃睛虎哼一聲,道:爾以為如何?那白狐本與吾同在這漾山中修行,不過彼比吾更得機緣,修行千年便已得人身。彼被吾趕出漾山後,苦心經營數十年,便是想要重返漾山,奪回這天造地設的寶地被爾一箭破去,功敗垂成,彼的魂魄不散,豈能善罷甘休?狐性本來就是睚眥必報,被彼纏上喂!爾爾做什麼?
有蘇捂著肩膀走到白鬍君巨大的骷髏旁,默默地佇立了一會兒,忽然左手用力一扯,將纏在傷口上的布扯下,握在手中,血滴滴答答滴落在骷髏之上,順著那巨大的眼窩流淌下來。
燃睛虎大驚,喝道:爾做什麼?
有蘇朗聲道:白狐!今日殺你之人,是我有蘇,與漾山和蘇國無關,你若含怨氣,便請著落在我有蘇一人身上,有蘇奉陪到底,決不逃避!若你遷怒於人,我有蘇決不放過你!天地可鑑,永銘此誓!
草甸中響起一陣不同尋常的喧鬧,草葉無風自動,一浪一浪地起伏著,圍繞在有蘇身旁,很久很久才平息下來。
燃睛虎目瞪口呆,道:爾爾這是
有蘇道:一人做事一人當。我有蘇殺此妖物,有何詛咒,自然該有蘇一人承擔,豈能連累國家?
燃睛虎嘆了口氣,道:爾爾太過剛直了。爾也不用擔憂,靈驗不靈驗,在人不在事。自古以來,老天說話都不算數,難道一隻狐狸下的詛咒,便能成事嗎?爾只須要小心提防,自己邪不侵正。但爾如此剛直,剛而不彎,就容易折斷,吾深為爾擔憂!
有蘇微微一笑,道:我不怕要怕也怕不過來。
燃睛虎不覺點點腦袋,道:罷了。爾人族之間的險惡,實在非吾輩所能想象,爾活在其中,能自保已不錯了,多一點白狐的小小威脅,其實也不算什麼
有蘇想起國家多難,不禁苦笑一聲。白狐君死時,說知道黎國求換青孚的陰謀,到底是在騙自己上當呢,還是真有其事?隱隱覺得,以白鬍君的狡詐,大概真的能從中看了什麼陰謀詭計
他從懷裡掏出白鬍君死前吐出的不珠子,珠被血所汙,但仍舊放射出微光,捧在手心裡滴溜溜地轉,幾乎感覺不到重量。
燃睛虎嘆息一聲,道:漾山乃是上古時,落地而殞的神物所化,這顆漾珠便是漾山的精華之所聚,可惜被那妖狐玷汙,若不除去妖氣,恐怕再難返漾山了嗚嚕嚕!
他憤怒地打個響鼻,心情沉重,看看有蘇,臉色又緩和過來,道:今日若非爾出手相救,吾自不免受盡這妖狐的折磨而死,漾山也必被他帶來人間的禍害而毀於一旦,唉!受爾恩重,不知道如何報答,這顆珠子就請爾暫時帶在身邊,或能幫爾解脫妖狐的詛咒,也未可知。
有蘇道:真的?這顆寶珠,有何作用?
燃睛虎搔搔下巴,道:說來慚愧,吾也不太清楚,所以當初白狐向吾索要,吾便給了彼傳說此珠又名鏡珠,擁有者的本性會在這顆珠上盡顯唉!當年白狐與吾一同修行時,何其天真可愛!被彼得了這顆珠而去,數十年便修成了人形,卻多了副卑微陰險的心腸,得此,失彼,福耶?禍耶?
有蘇將珠子一拋,正落在燃睛虎的掌中,道:既是漾山之精華,我豈能獨得!有蘇不敢貪戀異寶,只要青孚能救我國於水火,有蘇就感激不盡了。
燃睛虎受傷後頭暈目眩,反應遲鈍,珠子在它的巨掌裡轉了好幾個圈,它才狂叫一所,虎爪一哆嗦,珠子噗的一聲落入臥石前的草叢中。它似乎還生怕離珠子近了,狼狽萬狀地從石上滾下來,遠遠爬開。
有蘇奇道:難道這珠子有毒?
燃睛虎尷尬賠笑道:這珠子天造地設,怎會有毒?爾多慮了!唔吾是很久沒碰過,所以有些激動這珠子能反映物的本性,吾尚不知道自己為何物,怎麼也輕易碰觸?萬一吾也變得如白狐一般貪婪,豈不糟糕?此事不可不慎嗯!不可不慎!這話雖是對有蘇說的,但它盯著珠子,卻一刻也不敢放鬆。
有蘇道:足下修行年久,尚不知自己為何物,那在下豈不是更不知自己為何蠢物了?足下怎麼敢把這珠子託付於在下?
燃睛虎連連搖頭,道:非也非也。吾不知吾為何物,是因為吾乃天造地設。天地給予吾何德可有,要靠吾修行才能知曉。但爾生為人類,本性如何,吾卻可以看得清清楚楚。爾人品貴重,自尊自愛。驕傲之人,又怎會輕易放棄自我?但個性太過剛直這顆珠子帶在身邊,也許對爾有些好處,不信,爾再拿起來看看?
有蘇彎腰在草叢中搜尋,卻見那珠子閃閃發亮,上面沾染的血跡已無影無蹤。抓在手裡,剛才那侵骨般的寒冷感覺也已消失,反而覺得有些暖意,不過這暖意也很快消失了,拿在手裡,只感覺到重量,其他什麼感覺都沒有。
有蘇十分奇怪,捏緊拳頭,可是不管怎樣,再也感覺不到珠子的溫度。
燃睛虎道:看吧!這珠子是隨心而變的。爾的身心是什麼,它就是什麼,爾帶在身上,一點也不會感覺不適。
有蘇無所謂地一笑,將珠子塞在懷裡,將自己肩膀上的重傷重新掩上,背上弓,把關著青孚的籠子仔細地別在腰上。
一夜奔波,歷盡無數驚險,身上已是衣衫襤褸,他卻從容不迫地重新將綁腿鬆開繫緊,整理停當,向尚在喃喃自語的燃睛虎一拱手,道:天色已明,有蘇國事在身,這便要離開了。今日得足下相助,他日必報,告辭!
燃睛虎道:如此甚好。漾山本不容凡人在此過夜。上古之精華於人不利,爾也不宜久留。爾身上懷有漾珠,不會再受山林的阻礙,從這裡往東去,順著山勢往下,便可直出漾山了。
有蘇向虎微微躬身為禮,燃睛虎臥在石上,咆哮致意。
他走出幾步,燃睛虎在後面叫道:爾要仔細!漾珠不僅會反射本質,更有放大本質的作用。萬事萬物都要有限度,才能稱為善,如果超出度,善惡也許會逆轉。千萬小心!
有蘇揮揮手,繼續大步向前走。
草甸的東面,迎著太陽昇起的方向,樹林間隱然有一條小徑。有蘇沿著小路往下,走了沒幾步路,恍惚間林中景色已然大變,那些緊密排列在一起的松木,漸漸稀疏,變成漾山山腳的蘇國境內常見的雜木,腳下也不再是厚厚針墊,而是灌木和雜草。
老虎的咆哮聲猶在耳畔,眼前卻已是一個天地。
他沒有回頭看。
今天天氣大好,太陽已經升得老高了。
五月初五。黎國,黎城
已經到了盛夏,生活在黎原的人們還是看不到太陽。雲層永遠壓在頭頂,無窮無盡地翻滾著,讓人不禁疑惑,哪來的這麼多雲呢?
看不到太陽,但盛夏的日子一樣難熬。
熱、悶、潮溼,天地像個大蒸籠,將小小的黎城蒸在當中,城裡到處霧氣瀰漫,能動的不能動的,都像被刷上了一層厚厚的漿,憋得人難以忍受。
好在每每到了下午時分,總會來上那麼一聲雷嗚暴雨,在短時間內將一切悶熱都沖刷得乾淨通透,讓人和城市都能趕在天黑前透上一口氣。
今日的天氣尤其糟糕。從大清早起,整個黎原都被黑壓壓的雲層重重地籠罩起來,天象變得十分古怪,潮溼的大地上一片光亮,越往上卻越晴,天頂更是黑得像鍋底一樣。
空氣越發的悶熱,潮溼得連樹葉上都沾滿了水滴,像是隨便往空氣中一擰便能擰出水來一樣。
時間剛過正午,雷聲便迫不及待地透出了雲層,看來今日勢必有一場滂沱大雨。
黎國大行人兼司馬韋素一匆匆走進院門。殿前的正門已經封閉,掛上了標誌著只有國君才能行走的玄色旗幡,他便繞道左邊,從偏門走入迴廊。
迴廊上三步一崗,全部由昨天才召集起來的下士擔任警衛。為了將這三百名下士裝備起來,黎國的武庫都動員一空,然而動員起來自有意義。僅這三百名全副鎧甲的武士在大殿周圍列隊,雪亮的長刀一排排展開,便顯得前所未有的莊嚴肅殺。韋素一在黎國當差這麼多年,還是頭一次見到這番陣勢,心不禁也跟著緊緊地縮成一團。
大門處傳來軋軋聲,跟著一聲沉悶的撞擊,包銅的鐵木大門合上了。前門,左右側門、東西便門同時緊閉,沉悶的聲音在黎城的四面八方響起。
韋素一臉色發白地望望大殿,生怕這聲音已經傳了進去,好在仔細聽聽,大殿裡隱隱傳出鐘鼎之聲一切如常。
將作少監基邦大人準時出現在大殿側門的迴廊裡。他還穿著厚重的禮服,鵝冠寬袍,從容不迫。
他一出現在迴廊上,分佈在各處的六名中大夫立刻集中到他身邊。基邦低聲下令,中士們連連點頭,隨後散開。
韋素一站在基邦對面的迴廊裡,緊張地盯著他。他自己也穿得十分厚重,奇怪煞的,也許是心情過於緊張,他居然一點兒也感覺不到悶熱。
基邦看似漫不經心地在迴廊上走動幾步,忽然眼光嚴厲地射向韋素一,極緩極緩地點了三下頭。
韋素一心中怦怦直跳,彎腰致意,等到抬起頭來,基邦已經轉身返回了大殿中。
韋素一高高舉起右手,遲疑片刻,用力揮下。
城門處立刻響起嘩啦啦的聲音,六十四名身著重甲的下士,抬著門面以狐皮蒙飾的侯,也就是供公卿大臣們射禮用的靶座,沿大門前的廣場次第擺放。每座侯都有兩名負責報靶的質士,持兩丈長的白色旗幡站在侯的兩旁,其餘的下士以巨盾張在前面,形成一道盾牆。直到每個人都站到預定的位置上,排列整齊,韋素一才點點頭,轉身大殿辦側門走去。
行大射禮的時候,東側門是賓客出入的門,因為韋素一身兼大行人與射人兩職,所以要站在賓客一邊。
走到殿門旁,他揮揮手讓侍從們退下,卻不急著進去,站在門邊,傾聽殿中的動靜。
黎國偏在西南,立國時間又淺,所謂諸侯之殿,不能與中原的諸侯大國相比,也就比普通的廳堂稍大一點。飲酒之時,樂在大殿正位,主賓分兩廂而坐,背靠著牆,因此站在側門邊,大廳裡的動靜聽得一清二楚。
國君與國君飲宴這時,按禮應奏《瓊漿》。此時樂聲剛止,便聽見黎侯道:此樂乃為賀尊君壽,請!滿飲此杯!
另一個略微蒼老的聲音道:不敢!君侯盛情,鄉野之人愧不敢當!請!願借尊樂,為君侯上壽!
黎侯呵呵而笑,道:蘇君,太客氣了。某雖不才,豈不知長幼有序?來,請滿飲!
屋中響起輕微的玉器撞擊之聲,聽得出是那聲音蒼老之人站起身來飲酒,以示不敢與黎侯共坐而飲。
那蒼老之人,正是蘇國國君蘇護。
此次蘇君受黎侯之邀,前來行兩國聘問之禮,從開始就自持臣禮,只帶了十二名隨從,從進入黎國境內起,便以大夫的規制行聘問之禮,無論如何也不接受黎侯的應接之儀,總之,是徹底向黎國表達蘇國臣服之意。韋素一不禁暗歎口氣。有時候,並不是放低身段,別人就會輕易放過
果然,黎侯咳嗽一聲,道:尊君如此客氣,寡人豈不是失禮了?寡人要自罰一杯。
蘇君忙道:豈敢!外臣身份,豈能與尊侯天朝上國之尊相比?外臣不也使君自罰,請容外臣代罰!一疊聲地催促身旁的人倒酒。
主席上另一人道:尊君萬勿如此客氣,反倒傷了鄙國國君相待之情!貴我兩國近在咫尺,卻一向疏地聘問往來,鄙國上下都十分的抱憾。此次尊君屈尊前來,鄙國君臣都望闋而待來,請坐!外臣敬尊君一杯,上壽!
蘇君道:閣下如此說,蘇某更覺慚愧也問閣下
那人道:豈也勞動尊君垂問?外臣黎宰策問。
蘇君哦了一聲,大為震動,道:原來閣下便是人稱濟北第一城宰的策問大人,蘇某失禮了,願請藉此樽,為閣下壽!說著遞過酒樽。跪坐在他旁席的那名少年躬峰為他傾滿酒,蘇護舉爵,與策問相對而飲。
策問放下爵,道:此次鄙國受貴國這助,得世間難得之珍寶,深受朝廷的褒獎。坊間傳說這捉獲青孚之人,乃是尊君膝下的某位公子。不知是哪位公子?
蘇君道:慚愧,幸不辱命!入漾山捉獲青孚者,便是此子手一指身旁那少年,有蘇,策問大人見問,你還不見禮?
那少年低頭答應,便從席上站起,躬身卻步正堂,取司酒放在俎西的酒樽,返身回到堂前柞階之上,北面而向,舉樽向策問一躬。
策問離席而起,下堂,站在少年的東面。
少年坐下,放下樽,拜,接著執樽起身。
策問臉色更加慎重,在階上拜謝,少年執樽後退一步,以示不敢受禮。
策問雙手接過樽,少年即拜而送之,等策問執樽回到席上,少年方卻步返回自己的席座,低眉順目地坐下。
黎侯一直緊緊地盯著有蘇,觀看他起坐動作。因見有蘇身材碩美,舉止動作與堂上的樂聲相和,從容不迫,黎侯臉上的笑容漸漸凝固,眼角不時抽動幾下,待策問與有蘇二人完成賓拜主人之儀,才一拍手中的執玉,叮的一聲,嘆道:壯哉,國君之子也!頎長玉立,謙卑而尊。謹奉儀禮,不失大節。
蘇君亦十分滿意,臉上卻更加恭謹,道:豈敢!鄙邦遠在荒服,蘇某不才,不得習周之禮,劣子粗通一點禮儀,只不過為了不使公卿大夫們笑話罷了。
策問笑道:尊君過謙了。以漾山之險,而公子來去自如,又如此習禮不亂,真天人也!請為尊君壽。舉樽敬酒。蘇君忙回敬。策問一飲而盡,似乎有些不勝酒力,身體微微搖晃,酒樽跌落在地。
韋素一等待此刻已久,立刻長身入殿,在階下叩首,道:小臣索一,已奉主君之命,徵招國內大夫、中士、下士各一百人,鄉野善射之士一百人,聚於殿下,行大射禮。諸樂工作《周南關雎》、《葛覃》、《卷耳》、《召南鵲巢》、《采蘩》、《採蘋》,正歌已備。請主君示下。
黎侯點點頭,道:射禮,乃國之大事。今日是何人主射?
韋素一眼望基邦,見他開始將左邊的袍褥解下,露出內穿的射甲,便道:將作少監基邦大人。
策問已經有酒了,因乘醉拍掌笑道:甚妙!將作少監乃我國第一射者,可百步穿楊今日既由他主射呃恐怕無人能從他手中,奪得那上品一千石英鍾獎賞了,呵呵,呵呵!
基邦忙道:豈敢!城宰大人謬讚了。基邦不擅長於此。便是這殿中,能勝過基邦的,也大有人在,城宰大人如此說,豈不是要基邦留下笑柄?
策問喝得昏天黑地,勉強抬頭,道:還還能有何人可擋將作少監之箭?
基邦俯首道:城宰大人不見蘇國公子在此麼?有蘇公子入漾山之禁地,獲珍稀之青孚,如探囊取物,基邦豈敢與之比肩?
策問猛然驚醒,掩嘴道:果然!某失言至此!有蘇公子在此,基邦你你今日恐怕真要留下笑柄了!
有蘇不知所以,茫然抬頭。韋素一便道:既如此,敢請有蘇公子賜教,某等受教,如何?
蘇國君臣一怔。他們受邀前來黎國,本是以聘問的名義,事前沒有聽說黎國要行大射禮。黎國城宰、將作少監、大行人幾個人酒中一番言語,突然牽涉到有蘇,一時不知何意,君臣面面相覷。
黎侯看蘇君臉色猶豫,將手中酒樽擲於席下,怒道:城宰失言!蘇君為客,非我國中大夫之屬。將作少監善射,豈可與公子相提並論?策無禮,可退!
策問酒醒,自知失言,嚇得趕緊離席而謝,連聲道:某失言,某失言!基邦、韋素一也慌忙拜謝於地,自稱失言。
策問,是黎國城宰,同時又是朝廷在濟北的特命官員,地位尊崇,只在黎侯之下,蘇君自降身份來黎國,怎當得起他當面謝罪?頓覺芒刺在背,連忙起身離席,也跪拜於地,道:豈敢豈敢!策問大人錯愛,劣子不才,怎能與少監大人相比?請起,蘇某不敢受!
黎侯嘿嘿一笑,道:尊君請起,豈可顛倒尊卑,與臣子對拜?這些人,自以為能。將作少監射藝粗劣,不知天高地厚,寡人素知之。不過
他略頓一頓,方道:既然這幾個蠢材已經提出來,寡人也有意,願一觀令公子之藝,如何?
蘇君坐回席上,臉上神色十分尷尬,變起倉促,一時不知如何是好,但眼見無論如何是不能拒絕的。
有蘇臉上卻毫無懼色。策問、韋素一借酒失禮,明目張膽挑釁自己出戰,自己又有何可懼?見父親為難,更是忍不住,雙臂一撐站起來,離席站在堂中,向黎侯躬身道:有蘇不才,願受教。
善!黎侯一拍手,道:國君之子,英武不凡,寡人甚慰!賜射甲一領,希望你能盡展射藝,讓鄙國這些粗俗無禮之人一開眼界。
有蘇道:有蘇有甲在身,不敢受國君厚賜。願以此甲,與諸大夫賭賽。
稱侯微笑點頭,道:甚好。公子請更甲。
蘇君無可奈何,只得也離席而拜。蘇國隨行的眾侍從扶有蘇下殿,在殿左側更換弓衣。
不一時,有蘇更衣出來,身穿青色弓衣,左袒,露出左肩穿著的軟弓甲,腰圍寬褥,亭亭而立。
黎侯不禁嘆息,道:美哉!國君之子也!
韋素一擔任射正,下令打開正殿門。殿前場地為射場,已立侯,左右弓、具、箭及侍衛都齊備。
蘇國人進殿時,前院還空空蕩蕩,不想轉瞬間便已備好射場,全都大吃一驚。
韋素一脫去寬袍,著弓衣,帶三名少年,各執箭四支,從西面上堂,面對蘇國君臣而立,道:弓矢既具,有司請射。(弓箭已經準備完畢,有司請賓射禮。)有蘇起身,推辭道:某不能,為二三子許諾。(我不擅長此道,可以替其他人答應閣下。)
於是韋素一退回堂中,向黎侯躬身行禮,道:請射於賓,賓許。(我已請賓射,賓已同意。)
黎侯離席下堂,親自挽蘇君之手,道:尊君,勿急。今乃吉日,使二三子射於堂,君其戒。(今天是吉日,兩國各使子弟射藝,請您多加規戒。)
這些都是《射禮》必說的謙詞,雖然地處偏僻,但兩國君臣是熟知禮儀之人,一言一行不敢絲毫失禮。
堂上奏起《採蘋》之樂,黎侯與蘇君攜手下堂,分別坐於殿前階設的東西兩席,張以幔布,離侯一百五十步遠,離射手三十步,是為國君視射之地。大夫們依次坐於兩廂。蘇國大夫人數少,於是又安排十餘名黎國大夫坐於蘇人身旁。
待射的射手分坐東西兩廂下,靠牆席地而坐。將作少監基邦坐東首第一,有蘇坐西首第一。
韋素一領六名黎國子弟,從東廂進入場中,分為兩隊,每隊三人,稱三耦,輪番射箭,每隊三輪。這是大射禮的開始,以教年輕低層士大夫射藝。按大射之禮,講究站位、取箭、搭箭、釋箭等等,都要依音律而行,不鼓不釋,堂上奏《騶虞》之樂,六名弟子更番往來,絃聲如琴,箭似流星,舞得煞是好看。
因為舉止行動都要配合音樂,等到三耦六輪射完,已經過去將近一個時辰。韋素一使少年退下,令侯人報靶。周禮,鄉射禮靶子的距離一般是六十步,大射禮八十步。今天卻是射一百二十步,稱為勁射,黎國的少年們使盡了吃奶的勁,勉強上靶而已。甚戒有沒上靶的,韋素一令人將脫靶的少年牽到堂下,以木杖鞭苔。周成王、昭王年間,行射禮不中被行的苔刑,每年都有打死的,如今也不過應個景而已,打了幾棍就趕下堂。
趁著堂上打人的工夫,場下更換侯上的蒙布,顏色由青換成大夫用的淺紅色。司射韋素一在堂下向黎侯、蘇君行禮,請求准許兩國射手共同登場,兩國國君批准。於是韋素一下堂,向有蘇和基邦行禮,請賓、主射手上場。
有蘇跪起,準備上場。他右手拿弓,左手不自覺地伸進懷中,摸摸胸前那顆珠子。珠子沒有溫度,一切如常。
自從漾山歸來,不知不覺間便養成了這個習慣,做任何事之前,總要摸摸之珠子。幾個月來,珠子毫無變化,揣在懷裡,又沒有特別的溫度,按理肌膚應該感覺不到。可是有蘇總是不自覺地去摸,彷彿要感到那裡有什麼,心裡才能安定下來一樣。
對面廊下的基邦已經站起來。他身形高大魁梧,比有蘇幾乎高了一頭有餘。因為他的將作少監之銜是朝廷的官職,有蘇不也怠慢,躬身行禮。兩人同時離開座席,基邦為主射,走在前面,有蘇在後,走到射手位置上。兩人並身向兩國國君行禮,道:某請射於君前。(我請求在國君之前射禮,請批准。)
國君隔著幕布答曰:二三子其勉勵。(請自勉勵。)
有蘇持弓側身而立,一隻手從箭山上取下箭。
射禮時,箭都是放在射手身旁的虎形箭山上,只有弓是射手自帶的。黎國的箭,採用赤金箭頭,比蘇國的箭重得多,好在有蘇用慣了供在大社中王室賜予的虹矢,這點重量算不上什麼。
他將箭平端在右手中,試試箭身的平衡。黎國果然不愧為匠人之國,這箭身如此沉重,但箭桿勻稱,平衡非常好,拿在手裡,幾乎能感覺得到它射出去的力道和軌跡。
樂聲響起,第一節拍,雙方射手同時舉起箭。第二節拍,引弦。《騶虞》一共有二十六節,有蘇的習慣是每四個節拍一箭,這樣剛好可以射擊完六箭,誰料第三個節拍剛剛響起,身旁嗖的一聲,基邦已經一箭射出。那箭筆直飛行,奪的一聲正中靶心。
廊下同時叫起好來,雖然大夫們都依禮而呼,但是畢竟干擾了有蘇聽音樂的節拍,第四個節拍緊跟著響起,有蘇已無暇瞄準,開弓便射,奪的一聲,也正中靶心。
第五節拍響起,有蘇取箭引弓,基邦已經張弓。
射禮之要旨,不於動作合乎節拍,即所謂射正,毛手毛腳地亂射,哪怕射中了也要被視作無禮。
按射禮的規矩,誰第一個將箭全部射中靶心,射人便會立即傳令舉侯驗靶,到時候未射完的人便不能再射了,也就輸了。
通常行射禮時,人人循規蹈矩,四拍一射是不成文的規矩,想不到堂堂的將作少監居然明目張膽搶拍,他搶了一個先,有蘇便拍拍都落在後面。
第二輪、第三輪射罷,有蘇還是落在基邦後面,不禁暗暗焦急起來。
基邦仗著主人家的便宜,搶穩了第一拍,有蘇若此時搶拍,一來要可能會被父親責罵,二來基邦可能還會搶拍,兩人要是爭搶起來,射禮就不成體統了,父親對外謙恭,對自己可是嚴厲無比,自己要是失禮於國外,那可就但一百五十步的射程,對於他和基邦來說都實在不算不上考驗,兩人一箭趕一箭地射在靶心上,要想在六箭之內經出高下是不可能性的。
第四輪開始,《騶虞》的曲調變得急促,鼓點子前後追趕,越來越快。
兩人的動作始終差一拍,眼看轉瞬間便要分出高下,有蘇心中焦急,隱隱覺得胸前也像是燒起來一般灼熱,他忍不住趁著引弓的時候順手摸摸幾個月來毫無變化的漾珠,此刻和他的心境一樣,熱如沸湯,燙得他手一哆嗦。
燃睛虎的面孔在他心底一閃而過,那雙如火般跳動的眼睛,彷彿正在遠方凝視著自己,有蘇恍惚間回望,卻聽見鼓聲震耳,全身一震,忽然清醒過來。
下一個節拍已經到來了。
開弓,放箭,兩人的箭同時射在兩張靶上鼓點更急,基邦取箭引弓,有蘇腦中一片空白,跟著取箭,引弓周圍隱約傳來細碎的騷動聲,有蘇耳中嗡響,已經聽不分明。只見基邦一箭射出,回頭的瞬間,看見他的臉色突然大變
有蘇已無暇思考,鼓點敲到,他嘣的一箭射出,天地間彷彿只聽見箭穿破空氣的嗖嗖聲,跟著奪的一聲,正中靶心。
鼓點轟然斷絕。四下無聲。一陣難耐的沉默之後,射人韋素一尖聲道:已已射!報靶。
一名侯人站起,同樣一臉茫然地舉起侯,大聲道:蘇國,有蘇公子!六射六中,無偏!
韋素一轉射向堂上行禮,道:副射有蘇公子勝!
有蘇側臉看看基邦,見他漲得一臉通紅,自己臉上便禁不住跟著飛紅。適才第五射,情急之下,他一手抓起兩支箭,同時射出,比基邦提前了兩拍結束比賽。
這招兒實在有點不合於禮,但一來基邦自己就搶拍,規矩已壞,二來一弦兩箭,距離一百五十步居然毫無偏差地同時上靶,堂上堂下都是射箭的能手,人人心知肚明,僅憑著這一手,別說黎國,整個濟北十國內也罕有人及。
黎侯十分興奮,擊掌讚歎,道:壯哉,國君之子也!寡人大開眼界,乃知天外有天,人外有人,令公子的射藝,果然驚世駭俗,怪不得能輕易來往於漾山神界!
策問在旁笑道:將作少監,這上品二百石的獎賞,果然落於他人之手,呵呵,呵呵!
蘇君臉色難看,也不知黎侯與策問到底是不是故意出言譏諷,賠笑道:劣子無禮,讓尊侯笑話了。這、這哪能算勝負?至於獎品,更是愧不敢當!審貴國射禮的獎賞,我等外人豈能染指?請城宰大人收回戲言!
黎侯呵呵而笑,道:寡人的話,豈是戲言?雙方射手持弓上場,賽局即成,哪有反悔之禮?來呀,將上品送與有蘇公子的隨從!
旁邊侍者齊聲答應。韋素一指揮雙方射手到國君席前行禮,蘇君惶恐不安,偷眼望去,基邦的臉也漲得通紅。行禮畢,有蘇便要退回西廂廊下,卻見基邦將手一揮,道:慢著!
有蘇一怔,基邦已向上行禮,道:微臣學藝不精,使主君受辱於他國,臣罪當死!臣請主君恩准,臣以自身一年俸祿為注,再與蘇國公子賭賽一局!
黎侯訝道:怎麼,將作少監,還有不服之志?
基邦道:正是!臣請與有蘇公子比賽力射,不賽不服!
蘇君與有蘇同時看了基邦一眼。所謂力射,是以射箭的力道為勝負,通常是以射穿多少鎧甲作為勝負的標準。基邦身材高大魁梧,顯然是自持力大,想要找回顏面。
黎侯遲疑不決,道:將作少監,你想比賽,還不知道有蘇公子肯與不肯?你輸了一場,便咄咄逼人,想要贏回來,實在是失禮至極!
蘇君忙道:尊侯言重了!劣子唐突,竊得勝利,外臣十分慚愧!既然將作少監有雅興再比一場,何不讓他們試試?外臣願以二百石為資,作為賭局的籌碼。
黎侯道:既然尊君願意,那已是很給顏面了,豈能讓尊君破費?這樣吧,寡人再出資二百石,賭賽一局,如何?
蘇君笑道:好,甚好!只是又讓尊侯破費了。
有蘇一隻腳已邁下階梯,停在那裡發了一陣兒呆。
父親本來不願意讓他參賽,以免得罪了黎國,現在卻爭著要出資,重賽一場,不過是因為看出基邦的力氣一定比自己在,力射穩贏的緣故。
自己的射藝,是受父親傳授。父親從小教導自己,為人要行正立端。現在國家不幸,逼得父親接受外國國君的徵召,連最鍾愛的兒子,也要賠笑著非要輸給人家不禁鼻子發酸,猶豫了好久,蘇君連連催促,他才返身回來,與基邦並肩而站,向上行禮。
彎下采來,聽見階上黎侯、策問和一干黎國大臣們的笑聲,有蘇深吸一口氣,閉上眼。現在才算知道什麼叫做屈身事人!
他偷眼望去,父親穿著褐衣坐在帷幕後,與穿著華麗裘袍的黎君談笑,父親臉上刀刻一般的滄桑痕跡,與細皮嫩肉的黎國君臣相比,實在是寒磣有蘇心裡抽搐幾下恍惚間,胸前的熱浪滾滾撲上面頰,不用摸也知道,漾珠
射人韋素一催促堂下眾人,將侯撤去,換上用木竹編造的鎧甲。
黎國是工匠之國,鎧甲自己製作得格外精細堅固。做靶子用的是胸甲,一層疊一層,一共疊了十層,用韋繩緊緊縛在一起,然後豎立在地上。
有蘇自己掂量,若近在咫尺,大概能射穿四層,但隔了這麼遠,恐怕能射穿兩層就是運氣了。
基邦卻十分輕鬆,在侍者的幫助下將射甲除下,露出左胸,只見胸口、肩膀,肌肉虯結,果然壯實無比。侍者將他的弓換下,不一時換上另一張黑弓。
有蘇正在發愣,卻見一名侍者上來,也在自己身旁放下一模一樣的黑弓。
有蘇摸摸那張黑弓,觸手發寒,不覺吃驚,拿起弓來,手往下一沉:竟然是一張赤金弓!再一摸弓身,原來也是張木弓,只不過知是用什麼木料做成的,十分沉重厚實,再加上弓身中央部分,兩邊都夾上了赤金做的張簧。
這種造弓的技藝,只有在北方的軍隊中才有。加上了赤金簧,弓的力道會偏硬,射箭的技巧和準確性都會下降,但堅韌性和力度都大大增強,據說某此神弓可以百步洞穿十紮。但反過來,能挽開這種弓的人,非世上罕有的大力士不可。
他用握緊弓身,用手指一扣弦,竟然扣不動。再加勁,直到手指都發酸了,才勉強扣開。那弦也不不變普通的弓弦,而是摻進了赤金絲。不知道黎國人如何做到,竟然將赤金拉到如此細,還能編進弓弦之中。
有蘇心下發寒。自己可從來沒有挽過這樣的弓,如果挽不開,那別說洞穿幾紮了,連射都射不出去。他不由得想回頭看看父親,又忍住了。父親父親想讓自己敗下來,但難道自己還非得當眾丟臉不成?
頃刻之間,堂下準備停當。因為各國很少舉行力射的比賽,所以兩廂卿大夫們都擁到廊下觀望。
基邦先射,刻意舉著弓,向周圍炫耀了一圈。
侍者跪著向他二人捧上大箭,箭頭箭身都是用赤金所造,比尋常的箭重了好幾倍。基邦輕輕取過箭,十分從容,有蘇接過箭來,手直往下沉,心也跟著下沉
他終於忍不住回頭望望父親。蘇君一臉假笑地坐在黎侯身旁,見有蘇轉過臉來,便直視他的眼睛。
父子倆對望片刻,蘇君極緩極緩、極輕極輕地搖搖頭,然後轉過臉去,再也不向他望上一眼。
父親父親想要我失敗父親教我射箭的父親想要我敗在這弓箭之下週圍的人都在看,他們知道父親想我失敗父親帶著全族老小,掙扎求生的父親想要我敗於人手,換取可憐
漸漸的,胸口比剛才那會兒更加灼熱。也不知道這感覺是種幻覺,還是珠子真的燒起來。雖然越來越熱,但卻並不疼痛,反而令有蘇有種說不上來的感覺彷彿整個身子都被燒得暖洋洋的,以抗衡他內心裡的寒意,可惜,事與願違,他只感覺到身體越來越熱,心卻持續冰涼。
耳旁傳來鬨然之聲。有蘇回過神來,基邦已經高舉起弓。
射人韋素一高喊:報靶!一百五十步外的侯人連忙從盾牆後跑了,將基邦射中的厚甲解開,從後往前一張張取出,取到第三張,便露出了箭頭。侯人十分激動,站起來主喊:基邦大人!透七紮!
兩廂一片譁然。能射透黎國自制的七紮鎧甲,已算是諸侯國內少有的成績,
基邦向有蘇傲然一笑,將手中的弓扔到一旁,幾名侍者趕緊搶上起。
有蘇默默地往下前一步,走到射位上,拿起箭。他及中嗡嗡作響,射人韋素一站在他身旁大喊,他卻什麼都聽不進去,連拿起箭來手中都沒有一點知覺。
前面的侯人已經躲在盾牆後面去了,盾牆嚴陣以待。有蘇忽然覺得有些可笑。怎麼還怕我射穿十紮不成?
他深吸一口氣,憋住眼淚周圍的人都在看。他想假笑一聲,喉頭卻堵著。
舉起那又重又沉的弓,將箭架在弦上,他用種衝動,想要拉弦試試。
舉弓、搭箭、拉弦,從五歲開始,這個熟悉的動作不知道已經重複了多少萬次,早已成為一連串根本不需要考慮的下意識動作,等到他想拉開弓弦時,他的雙臂已經在用力擴張。
好個有蘇,在喊一聲,身體從俯到仰,雙手一撐,已經將赤金簧弓穩穩地拉開,弓弦大張,他身上的袍服劇烈鼓起。韋素一站在他身旁,不由得連著後退兩步只見眼前白光一閃,轟的一聲,一百五十步外,厚甲從地上翻騰起來,滾入盾陣中,陣中大譁,稀里嘩啦一陣亂響,堂上堂下數百人目瞪口呆,誰也沒看清到底發生了何事。
一名侯人從盾陣後面冒出頭來,神色倉皇,叫道:大、大人!披甲人倫大受傷不治死、死了!
韋素一耳朵嗡地一聲,顧不上失禮,抬腳就跳下階梯,拼命摟著一大身笨重的袍服往前跑,兩廂卿大夫們騷動著往下跳,想看熱鬧。韋素一一邊狂奔一邊指著這些人大叫:回去!都回去!小、小心君前失儀!廊下的軍士們忙將人往回趕,現聲頓時亂成一團。
他衝到盾陣裡面,卻不料盾陣裡的軍士都滾得亂七八糟的,韋素一一腳踩上誰的腿,立時摔了個馬趴,數不清的手搶著來扶他,韋素一又踢又打,把他們推開。
早有幾人抬了一人過來,那人身穿黑甲,但胸前的甲已經裂成兩半,滿胸口是血,嘴上都有血泡子,已經死得透了。韋素一哪管得上看這個,一腳踢開,撲到捆成一紮的厚甲旁邊。
他跪在那裡,後背劇烈起伏,幾乎喘不上氣來,過了好久好久,連他自己都幾乎聽不見自己的心跳了,才慢慢站起來。
堂上有侍從大聲道:射人韋素一!主君有話問你,射穿幾扎
韋素一啞著喉嚨,喘著氣,大聲喊道:稟、稟報主君!公子之箭,射射穿十、十一、扎!
堂上堂下,一片可怕的寧靜,人人都張大了嘴,面面相覷。
過了好久,目瞪口呆的黎侯忽然覺得臉上有此癢。他木然地轉眼一望,只見城宰策問裝醉趴在桌上,兩眼圓睜地望著他。見黎侯望向他,策問極緩、極深地點點頭。
黎侯頓時反應過來,雙手麻木地拍了兩下,漸漸拍得流暢,大聲嘆道:好好!好!真、真神人也!真乃神人也!
兩廂同時響起唏噓之聲,越來越大。
卿大夫們都是自小學習射藝,對箭道全部瞭如指掌。以黎國的甲做靶子,還能爆發出如此可怕的穿透力,就算親眼所見,也實在難以相信。
一片激動的喧鬧聲中,只有有蘇一個人在怔怔發呆。他伸出手,難以置信地注視著。
這雙手,真的拉開了那張重弓?剛才那一射,到底是哪裡來的力氣?一箭射穿十一紮,還死了一名披甲人,父親
他心裡一哆嗦,偷偷轉回頭,卻見父親正在注視自己,有蘇以為他已經勃然大怒,嚇得趕緊回頭,想想,又覺得不能迴避,只好硬著頭皮再轉回來。
蘇君的臉色並沒他想象中那麼難看,卻是一臉複雜的表情,有些驚訝,有些激動,甚至有些欣慰
一隻手按上蘇君的肩頭,卻是黎侯親自起身,為他滿上一樽酒。蘇君連忙行禮拜謝。
黎侯醉意十足,十分興奮,將自己樽裡的酒一飲而盡,道:壯哉,美哉,國君之子也!諸侯四方,未聞有如此之力者!有子若此,貴國興盛,指日薄西山可待!來,為尊君壽!
蘇君怕的就是這話,慌忙道:尊侯言重了,言重了!此子空有蠻力,豈能委以國這重任?外臣已立長子為太子
他將酒樽裡的酒一飲而盡,賠笑道:外臣的一點糊塗念想若,若尊侯不嫌棄,外臣想等此子成年之後,即送到尊侯國中,為尊侯殿前持弓護衛,以示我國願永奉貴國為尊,舉國以供驅使!
黎侯眼中精光一閃,繼而逝去,笑道:豈改有勞尊公子的大駕?尊君言重了。坐回自己席上,道:既然勝負已分,來呀,賜有蘇公子酒,所得二百石立即送住蘇國。
蘇君正要推辭,卻見將作少監基邦上前一步,大怕道:慢!
黎侯道:怎麼,將作少監,你不服?
基邦道:當然不服!
黎侯皺緊眉頭,道:大膽!難道你沒看見有蘇公子那一箭?你要不要自己去檢驗一下?
基邦仰起頭,道:臣不用檢驗。此射有假!
黎侯勃然大怒,道:荒唐!眾目睽睽之下,這一箭明明白白、清清楚楚,哪裡有假?你若說不出證據,寡人要治你妄言之罪。
基邦冷笑道:臣職在將作少監,國內的一弓一箭,統統都要經過臣的設計監造,才能製作出來。難道還有比臣更瞭解黎國弓箭的?我國的赤金簧弓,一百五十步外,最多也只能射穿七紮!這是由弓弦之力和箭矢之刃決定的,豈是人力所能改變一箭射穿十一紮,還射死一人,不要說咱們黎國,就算是朝廷,也沒有幾把弓能做到!有蘇公子剛才使用的弓乃是尋常之物,怎麼可能做得到?臣所以不服!
黎侯一怔,道:這
有蘇臉上早已飛紅。連他自己在內,也不相信他一箭能做到如此。他不自禁地摸了一下胸前。奇怪的是,剛才還滾燙的漾珠,現在已經完全感覺不到溫度,回覆了從前的狀態。
蘇君本來就不想兒子贏了位高權重的將作少監,忙道:既然將作少監有異議,外臣以為,此局可算平局。
黎侯皺眉,沉思不語,似乎對將作少監的舉動十分不滿,臉色漸漸難看。
這時候,城宰策問終於也醒過來了,見席上氣氛不對,卿大夫們都面色發白地望著眼看便要大發雷霆的黎侯,忙站起來,先到蘇君席上,為蘇君斟酒,道:賀喜尊君,有子如此,孔武非凡,國家其昌!蘇君拜謝。又到黎侯席上,為黎侯斟酒,道,賀喜主君,有臣如此,精於工藝,國家其昌!
黎侯臉色勉強緩和了點,道:寡人也太縱容了些!難得請蘇君到此,不過比比射藝,將作少監便無禮至此!
基邦氣鼓鼓地哼了一聲,道:下臣自知失禮!但今日射藝之呈,基邦不服!請主君容臣再試一聲,若敗,臣願交出封田俸祿,聽憑有蘇公子發落!
蘇君嚇了一跳,將作少監是黎國重臣,怎麼敢得罪到如此地步?忙站起來道:不可,不可!萬萬不可!外臣無意逼迫少監大人!剛才一場劣子勝得蹊蹺,某以為,應該是少監大人勝了,外臣等心服口服,不必再試!
黎侯道:尊君,您太客氣了。轉臉冷笑一聲,道,將作少監,寡人先不治你失禮之罪,你倒是說個比試之法出來,讓蘇君聽聽。不要笑掉了人家的大牙。
基邦道:是!臣請與有蘇公子比試盲射。
哦?黎侯將手中摺扇一拍,道:何為盲射?
蒙上眼睛,令侯人擊鼓,臣能射穿侯人所敲之鼓。
黎侯倒吸了口氣,道:一百五十步?
一百五十步!
黎侯道:一百五十步外,上靶已屬不易將作少監耳力再好,恐怕也有些勉強吧?
基邦大聲道:不僅要矇眼睛,還要原地轉五圈,侯人擊鼓不超過三聲,臣便能射!若超過三聲不發,臣便認輸!
黎侯便望望有蘇。
有蘇雖然淳樸,卻決不是傻瓜。黎侯表面對基邦發火,其實暗地裡還不是在拉偏架,護著基邦。有蘇心裡真是百般滋味。
按禮,自己身為客人,被迫一而再地參加比賽,已是受辱,對方卻怎麼都輸不起,明仗著蘇君低聲下氣不也得罪黎國,便不肯罷休,非要令他輸在當場
他腦中一片混亂,正在想著如何答覆,卻聽蘇君道:既如此,便比吧。
有蘇一怔,望向父親。蘇君垂眼而坐,臉上表情僵硬,不敢與他對視。有蘇心裡忽然一股又酸又熱的氣湧上來,大聲道:好,有蘇願比!
待到一張又厚又冷的黑布蒙上眼睛,世界一下子變得漆黑,連近在咫尺的聲音,也突然顯得十分遙遠,好像隔著數重同牆般,模模糊糊,聽不分明。
有東西觸碰手臂,有蘇一摸,是自己的那張弓。他接過弓,木然地撫摸著。
射人韋素一在高聲下令,遠遠地聽見稀里嘩啦的聲音,侯人盾陣再次排列起來。
奇怪得很,眼睛能看見的時候,一百五十步的距離對他來說,幾乎和十步沒有任何區別,可是一旦只能靠聲音去感覺,立刻便覺得遙不可及,簡直像隔著千步之遙。
有蘇心裡打了個突,手不自禁地握緊弓柄。
兩廂裡安靜下來,一時間,什麼聲音也聽不到。過了很長的時間,突然,響起了第一次擊鼓聲。
咚
有蘇不由自主地側耳去聽。鼓聲在場中四下回蕩,很快變得混淆不清,不過,第二聲響起時,有蘇還是立刻辨明瞭方向。
便在這時,身旁很近的地方弓弦響動,箭離弦而去出,有蘇從未想到,自己的耳朵竟然可以緊緊跟上箭箭羽,聽見箭破空飛遠的聲音,甚至心底裡如明鏡一般,能清清楚楚地看見箭穿過場地。箭道秀清晰,還同等箭中靶,有蘇便在心中一嘆:中了!
噗的一聲悶響,侯人迫不及待地大喊:主射基邦大人!一百五十步!盲射中侯!
兩廂爆發出歡呼聲。基邦腳步變得輕浮,顯然洋洋得意。
一隻手遞過一支箭,有蘇接過來。那隻手牽住他的右手,將他從座位上拉起來,牽著他轉圈。轉過四圈,手公開了,隱入深遠的黑暗中。自始至終,那人未發一言,彷彿黑暗中的鬼魅一般。
副射,有蘇公子!韋素一的聲音在身旁響起,引弓
有蘇深吸口氣,將所有雜念拋開,搭箭,卻不開弓,而是垂弓而立。偏著頭,等待鼓點。
咚
聲音綿綿地從某個方向傳來,有蘇凝神細聽,忽然之間,心底大亮,已藉助鼓聲勾勒靶子周圍十丈大致的建築、人物分佈,甚至能感覺到每個人的動作、臉上的表情,就如親肯所見一般。他不知道自己蒙上眼睛,竟然心中如清明,不禁大吃一驚。
鼓聲從前傳到後,一百多步遠。彷彿一支筆,將整個黎宮大院完全地勾勒出來。
有蘇覺得前所未有的輕鬆,噓了口氣。
鼓聲慢慢去,周圍變得暗淡下來,便在此時,咚第二聲響起,鼓點發出的地方,彷彿太陽昇起一般明亮,周圍再一次隨著鼓聲的傳播而明亮起來。
有蘇毫不猶豫地挽弓,瞄準鼓的中心,嘣的一箭放出出去。
那箭如流星般射出,然後消失無影。
有蘇茫然地偏著頭。
周圍沒有動靜。忽然之間,所有的聲音都離他而去。
胸口處,慢慢有股灼熱的感覺,這一次不再是漾珠燒起來的感覺,卻像是某種熱熱的液體,從胸口流淌而出。他大驚之下,用手摸摸,胸前卻是乾的,什麼也沒有。
還是沒有聲音,彷彿到了世界盡頭。
有蘇忍不住用力扯下眼上蒙著的黑布,強烈的日光刺得他猛低頭,再一次抬起頭進,看見的是射人韋一素一驚駭不已的臉龐。
他茫然四顧。
圍在兩廂、廊下所有的人都站了起來。所有人都目瞪口呆地望著他,人人臉上都是掩飾不住的驚惶,卻無人說話。怎麼了?
有蘇屏住呼吸,摸著胸口,又摸摸自己的臉。
怎麼了?誰都不說話沒有人說話到底怎麼了?
他猛地回身,去看父親。父親應該會
父親?沒有看見父親父親本該從遮擋面目的帷幕後面探出頭來,看自己射箭父親呢?父親父親!
他還沒有來得及張口叫出,便看見了蘇君的臉。
蘇群慢慢從帷幕後面探出身來,帶著微笑,望著他,繼而緩緩地向左傾倒,軟軟地倒在了地上。
他的胸口,貫穿著一支兀自顫抖不已的黑色箭羽。
像有人有胸口猛地一拳,砸得有蘇眼前一白,胸口劇烈撕痛,幾乎一下子背過氣去。他後退一步,腳下發軟,不由得跪了下來。腦中嗡嗡作響,好半天的工夫,不知道發生了什麼事,只看見隨侍在父親帷中的蘇國大夫元演從帷幕中撲出,趴在父親身旁,放聲大哭;黎侯從座中起身,黎國大臣一擁而上,將他擁入殿中,殿門隨即緊閉;韋素一、基邦等人,不知何時已站到了殿前階上,自己身邊空無一人陸續有人許多重甲披掛的下士擁上階梯,佈列成排,好像在防備什麼攻擊
直到這時,他才驟然驚覺,自己不自禁的屏息,幾乎到了快要昏倒的地步。他張開嘴,大口大口地喘息著,胸口撕裂般的疼痛更加劇烈。
父親倒在那裡,已經被無數重盾牌擋住,看不見了,他換扎著站起來
基邦一面由人給他穿上重甲,一面冷冷地望著他,直到他站起,才朗聲道:主君有命,蘇君之子有蘇,殺父弒君,罪當一死!先斬有蘇者,賜地百戶!
階上階下、堂上堂下、東西兩廂,無數人齊聲答應:遵命!數百名身著重甲的下士一齊拔出劍,整齊地列著隊,一步步緊逼過來。
有蘇喊:父親!
父親!
父親!
回答他的只有雷鳴般的腳步聲。
長劍的鋒芒,很快便已近在咫尺。有蘇卻還渾渾噩噩地站著,如在夢中。
突然,左面陣列中一片大亂,站在最前排的幾名下士被猛地推倒,三名渾身是血的蘇國大夫從人群中衝了出來。
黎人舉劍亂砍,兩名大夫回頭,奮不顧身地撲上去,無數的劍穿透他們的身體,卻也帶倒了一大片黎人。
剩下的蘇國大夫元盈腿上受傷,掙扎著撲到有蘇身旁,緊緊抱住他的腿,有蘇被他帶得一歪,眼看要跌倒,元盈大叫一聲,拼命將他扶住,這一下用力過度,腿上血如箭般射出老遠,他卻渾然不覺,抱著有蘇大喊:少主!少主!中計了!
噗噗幾聲,幾柄劍刃從他胸前透出,元盈放開有蘇的腿,雙臂張開,用力向後倒,用身體壓住黎人,他張嘴想喊,卻只有血汩汩冒出。
在一片壓倒一切的恐怖中,一個聲音高喊道:有蘇!回去救你的兄長!有蘇渾身一抖,睜開眼,眼前白光閃動,無數的劍已經刺到身旁。
一股前所未有的熱浪從胸口湧起,彷彿沸湯一般澆遍全身,有蘇大喝一聲,雙臂掙開,腳下用力一蹬,身體已經旋轉著躍起,他手中的長弓隨著他橫掃一圈,數不清的斷劍、破甲甚或斷手摺臂隨之一起飛起,緊圍著他的幾圈黎國人向後狂倒,場中頓時倒下一大片。
父親
韋素一閉上眼,渾身發抖,不敢去聽那撕肝裂肺的咆哮聲。基邦去從容地舉上進心赤金簧弓,搭箭瞄準。
韋素一驚道:場中還有自己人啊!基邦手肘一甩,摔開他的手,怒道:顧不了那麼多了!
韋素一轉身向場中大喊:快趴下!
言未盡,耳旁一聲爆響,赤金箭幾乎貼著他的耳朵飛過,韋素一頓時失聰。
只見那一箭射出,穿透了三名黎國下士,有蘇站在場中,雙眼流淚,那箭透過黎國人而來,毫無預警,正中左肩,從肩窩下射入,去勢不減,整支箭都穿過了他的身體,又射中另一名黎國下士。那下士頓時翻倒栽蔥,圍在有蘇周圍的人一齊趴倒,只留下他陸運一個人站在那裡。
有蘇退下半步,站住了。稍停片刻,鮮血才從他的作口中噴射而出。有蘇卻視若不見,僵直地回身,從下士屍身上拔出箭,搭在自己弓上。
韋素一還沒反應過來,基邦已經將身旁兩名生盾下士往自己胸前一攬,噗的一聲,箭羽已透過兩人。
這一箭來得太快,韋素一甚至還沒看見有蘇挽弓,這邊兩人已經斃命。只是有蘇的弓並非勁弓,穿透二人後,只冒出箭頭,沒有射進基邦的重甲。
基邦將兩個替死鬼往韋素一身上一推,可憐的迅雷不及掩耳素一什麼也沒搞清楚,便被重重地壓在屍體底下。
周圍一片混亂,無數人驚聲狂叫,踩來踩去,韋素一幾乎不免成為腳下冤魂,不知道過了多久,才被人橫著扯出來。
他驚魂未定地坐在地上,四處張望。場地裡遍地哀號,廊上廊下,到處橫濺血汙,蘇國人全部屍橫就地,黎國人的屍身也在兩廂下襬了一地。
黎侯、城宰和將作少監就站在子時上,離他只有幾步之遙。在他們的腳伕下,擺放著蘇君已經冷了的身軀。
將作少監滿頭大汗,臉色漲紅地站在策問身邊。
韋素一偷眼望去,只見策問臉色極其難看,低聲問基邦道:你射他三箭,可都中?
基邦搖搖頭,道:灑水翻湧,我我沒有看清楚。他躍入水中之前,已經將我行射的那一箭折斷。不過,我射中他的那一箭,透身而過,身上創口至少三指寬,落到河中,豈有活命這理?
策問不再說話,望著場中紛紛亂亂的人群,良久,才緩緩吐出口氣。
黎侯面色十分複雜,似乎高興中又有些許遺憾,道:此子唉!
尚有一事,基邦要稟告主君大人。
黎侯和策問同時轉過頭來望著他。
基邦臉色十分難看,道:我國的赤金簧弓確實只能射穿七紮。
黎侯沉默地點點頭,過了很久才道:可惜!
五月初六日,凌晨
天頂星空明朗,照得大地一片灰濛濛的銀色。
正是一日間最淒寒的時刻,霧氣從山上下來,順著蘇城外,田野間的溝壑慢慢流淌,最後注入護城河中,將蘇城團團圍住的,還有一千二百名黎國甲士。他們連夜趕路,從一百里之外的黎城趕到這裡,為的是趕在蘇君的身軀徹底冰冷之前,將他送回蘇國入殮。
因為消息是午夜時分才送到,蘇國的老百姓全部都在夢中,無人知曉。黎國城宰策問親自帶領三百名甲士,以銅柩載蘇君之屍,立於城門之外,高聲通報城內。
蘇城上只有幾點冷清的火光,過了好久,兩丈高的大門才發出沉悶的聲音,咯咯咯咯地打開來。
蘇國城宰蘇呈全身喪服,匆匆趕出,一見蘇君靈柩,頓時痛哭失聲,撲倒在地。黎國城宰策問下車,行客問主人吊禮,蘇呈不也怠慢,回以喪禮。
禮成,駕馭靈車的將作少監基邦扶蘇呈登蘇君喪車,並肩驅車入城。
蘇國的城池,是典型的濟北前商屬國樣式,為了抵抗入侵,城池建在水河岸邊落差不高的懸崖上,三面皆無門而入,只有大門與原野相接,易守難攻。
城有兩道門,驅車進入大門,要穿過一條長長的狹窄甬道,兩面都是高牆,一旦敵軍攻入,在攻破第二道門之前,都只能擠在這條通道中承受從兩旁落下的箭雨滾木,實在是易守難攻。
進入甬道,已經看不見頭頂的星空。兩旁高牆上沒有任何燈火。匆匆集合起來的八十名蘇國甲士,俱都全身縞素,整齊地排列在甬道兩旁。
按蘇國習俗,國君喪禮,槍尖都向下。八十名隨行的黎國甲士也分兩列進入,一直排列到甬道盡頭的二門前,才統一轉身,與蘇國甲士一對一地相向而立。
這是諸侯規格的葬禮。喪禮必肅,在場的人無論悲痛與否,都屏息靜氣,不能出氣。
靈車進入到甬道的一半便停住。十六名扶柩而入的黎軍一齊動手,將靈柩下的肩槓展開。
一名黎國大夫負責協調在場人的動作。他每喊一聲起,黎國人便一起行動,喊咄,一起停住,幾聲令下,十六名甲士便穩穩地將靈柩抬了起來。
蘇城二門霍然打開,十六名全身素服的蘇國大夫列兩隊走出,走到黎軍的扶軍士身後,一一對應。
這是交接國君靈柩折儀式,接禮,應該還有三部三答的儀式,但蘇君是暴薨於外的,死因來無未公開,眼下兩國的國君都不在場,便統統省去。
黎國大夫喊起!黎軍一齊停住,咄!接應的蘇軍將肩膀頂在肩槓下,起!黎軍一齊向旁邊一步,退出肩槓,將靈柩徹底放到蘇軍的肩上。
咄!在場的黎軍一齊轉身,準備退出靈柩通道。
起!
突然之間,所有黎軍同時身體下蹲,轉身面向與自己一一對應的蘇軍。
咄!
嘩嘩嘩嘩,彷彿一道狂風颳過甬道,在場所有蘇人胸口,同時被插進了一把利刃。
蘇人本就悲痛萬分,事前又毫無徵兆,黎軍行動統一,快得簡直看不見,九十六名蘇軍同時被刺,竟然連一個人都沒有動彈一下,也沒有發出一聲呻吟,過了好久,才慢慢一個個相繼歪斜,屍體重疊地倒在一起。狹窄的甬道中立刻充滿了血腥味。
黎軍扶柩甲士,在刺死蘇軍扶柩甲士的同時,一齊伸手扛住靈柩,蘇軍倒下了,靈柩絲毫未動,顯然經過了精心的策劃和訓練,以免靈柩落地,鬧得不可收拾。
基邦將劍從驚呆了的蘇呈胸中抽出,一腳路踢到車下,冷冷的舉手一揮。黎軍乘勢殺光大門、二門為數不多的蘇軍,大開城門,早已等候的黎軍大隊沉默而整齊地衝進大門,潮水般擁過甬道,只聽見一片片令人頭皮發麻的沉悶腳步聲,片刻間便消失在蘇城的大街小巷中。
直到此刻,城中依然一片漆黑,沒有聲音。
待大隊都已進城,基邦才與策問對望一眼,揮揮手。十六名穿著蘇軍甲冑的黎軍過來,接過了靈柩。
策問問先進城報喪的大夫黎印:懍蘇在什麼地方?
黎印雖是黎人,卻從未見過如此駭人的場面,看著滿地骸血液成河,早嚇得腳軟,哆嗦著道:在在殿後蘇君的臥室等,等
帶路。
黎印掙扎著走了一步,腳一軟差點兒跪倒在屍堆上,他全身大汗,咬緊牙關堅持著,從一堆橫七豎八的屍體中走了過去。
蘇城建成已經有兩百年的歷史,只不過這麼多年,礙於國窮民弱,一直沒有什麼發展,全城不過兩街兩道,住了三百多戶人家而已。
蘇君的殿堂坐落在城中心一處略高的小山上,只有一殿、一屋、兩邊廂房,建設簡樸,幾無長物。
蘇君去年將國政委於長子懍蘇後,便搬到了左廂房後面的一處小院藻中居住。小院落有條小路直接通往城中。
好幾個月前,將作少監基邦便已將這一切格局摸了個透底清晰,參與制定作戰計劃的黎國卿大夫們比蘇國人更熟悉這座城池。
在昏暗的街口、巷道,黎軍穿梭自如,偶爾聽見一兩聲犬吠和人聲,立刻便歸於寧靜。
按照事先計劃,策問等人進城即繞到後城,取道後山小路,以十六名蘇軍打扮的下士為先導,引著靈柩上山。
蘇國享受太平已久,夜裡除了城門,到處都無人值守,蘇君獨住的小院前亮著一盞白紗蒙的孤燈,幾名匆匆起來的大夫守在門前,一見靈柩到來,立刻跪倒,還沒來得及及放聲音痛哭,便眼前一黑什麼都不知道了。
這裡已是城中的最高位置,放眼望去,蘇城中寥寥無幾的燈火正在逐一熄滅。
每熄滅一盞街燈,即表明黎軍已經順利佔領子街道,只須臾之間,城中便陷入一片漆黑,黎軍在一刻鐘內把持了蘇城中所有的門、城、街、院。幾乎所有蘇民都沉睡在夢中,沒有人知道滅頂之災已在眼前。
跟進的百餘名黎軍將整座小院包圍起來,阻斷了小院與前殿的聯繫。為保萬無一失,小院周圍還佈下長弓手隊,預備火箭。
饒是如此,策問與基邦還是在院門前稍稍遲疑了一下。
夜入蘇城,推進的速度大大超出預期,兩個人竟忽然感到有些底氣不足。
蘇人呢?懍蘇呢?傳說懍蘇、兄弟二人,皆有萬夫不當之勇,有蘇的厲害,兩個人是見識過的,他尚在少年,就有如此恐怖能耐,那正值青年的懍蘇,凱不是更加駭人?
但是事情已經到了這一步。抬頭望望天頂,比剛才更加黑暗,距離破曉已經不遠,沒有退路,也沒有時間猶豫了。
策問向基邦點頭示意。基邦深吸口氣,推開了院門。
進入院門,才發現這院子實在太過狹小,還不到兩太寬,如此小的院落中,還種著一棵大榕樹,盤根錯節佔據了整個院落,連落腳的地方都沒有。只有一條木板搭就的小木橋,曲曲折折地搭建在榕樹的根上,從門前通到屋子的木廊上。
木屋裡微微透出一點昏暗的燈光,卻沒有人守在屋前,也看不清屋裡的動靜。
基邦與策問對望一眼,策問沉默點頭,基邦手按劍柄,兩人並肩走上木橋。除去靈柩的軍人,其他所有人都暗暗拔劍在手。
沉重的靈柩壓在木橋上,咯咯直響,屋裡終於有了動靜,木門嘩啦一聲向兩邊滑開,露出昏暗的房間。
屋裡一人聲音啞地疲乏:堂下何人?
策問緊緊抓住基邦的袖子,壓低了聲音道:外臣黎國策問等人,奉鄙國國君之命,恭送貴國國君靈柩至此。說完微微躬身。
屋裡的人似乎悲不能堪,其邦頓時放下一半的心,與策問並肩而入。
諸侯的寢屋前,都有走廊,門內兩尺見方的空間,是供人換鞋的,然後才能登上所謂正屋地板。
基邦與策問在門前猶豫了一下,兩人都沒有換鞋,直接踏上地板。後面黎;軍便也不換鞋,直接將蘇君靈柩抬入屋內。
屋中只有一盞燈,昏暗中不見人影,只聽見有人咳嗽,原來人在裡屋的屏風後面。
策問心中正在奇怪,為何懍蘇已接掌蘇國大政,身邊連一史侍者都沒有,屏風忽然便打開了,屋中頓時亮起來時節已是盛夏,可裡屋榻前,居然還點著一盆火,一名三十歲左右的男子身穿白色喪衣,為他掌弓、劍。
這男子想來便是已接掌蘇國執政權的太子懍蘇了。屏風乍一移開,眼前出現黑壓壓的一屋子人,懍蘇蒼白的臉上毫無表情,眼光從眾人身上一一掃過。不知怎地,殺氣騰騰的黎國人居然有些動搖,紛紛側身閃避他的眼光。
策問偷眼裡去,只見他臉色慘然,皮膚底下隱隱帶著黑氣,絕非因為悲痛過度所致。他腦子裡一陣激動,原來這懍蘇這般年紀竟已沉痾在身!
懍蘇似乎身上無力,好容易才撐直身子,跪正,呆呆地望著死氣沉沉的靈柩,他的身體抽搐幾下,然後重重地趴在席上。
策問等人以為他要放聲痛哭,可是過了好久,見他又從容爬起,跪坐在地,眼光嚴厲地掃過來,道:你們身上為蘇國軍民,國君靈柩在堂,為何不下跪?
誰也沒有料到他開口竟然說這樣一句話來,基邦等一時茫然無語,連策問都啊了一聲,才忽然想起,抬靈柩進來的十六名黎軍,穿的是蘇國軍人的甲冑!他情爭之下,拂袖喝道還不跪下?
在場的黎軍不明就理,頓時跪了一地。
策問這才回過神來,自己怎麼能如此喝令蘇軍呢!更要命的是,假冒的蘇軍跪下了,穿著黎軍甲冑的也跪下,更顯得滑稽可笑策問的頭上頓時冒出一層冷汗來。
好在懍蘇似乎並沒有留意到這些滑稽細節。他只向蘇君的靈柩簡單地行禮,便坐直了身子,向策問道:想必足下便是黎國城宰策問大人?
策問趕緊上前行禮,沉痛地道:外臣正是策問,見過懍蘇殿下。這是鄙國將作少監基邦。我二人受鄙國國君所託,護送貴國國君的靈柩返國。
懍蘇微微點頭,道:有勞兩位,星夜前來,鄙國倉促之間,連茶水也未奉上,簡慢之處,還請見諒。請坐。
策問基邦連連搖頭,道:豈敢有勞
我的弟弟呢?
策問二人正在跪坐到屏風前客席上,屁股還未沾後腳跟,聞言頓時僵住。沉默一時,策問道:太子容外臣等細稟此事實在難以啟齒
火盆中木炭閃閃發光,映在懍蘇消瘦的臉上,策問不敢逼視他的眼睛,垂下眼簾,聲音都不由自主有些發抖,道:說來慚愧,是鄙國的失策貿然邀請貴國國君到鄙國作客,這,這個,席間貴國,有、有蘇公子不知為狂性大發,竟然於席上,當場率眾叛亂,親、親手弒殺君父!
懍蘇臉上微微抽搐,卻無悲無喜,只是望著蘇君的靈柩,沉默無語。
策問的舌頭終於流利起來,繼道:這件事,在場數百人親眼目睹。只是變起倉促,鄙國君臣震恐之下,已是回天乏術!累及貴國國君薨逝,實在是鄙國的大罪!鄙國國君深切自責,已向朝廷上書自陳罪過,並且命令下臣等立刻星夜
我的弟弟呢?
策問嚥下後面的話,舉起手。屋外立刻有人大聲道:帶有蘇公子進來!
一時,便見幾名黎軍扛著一個裹得嚴嚴實實的黑布捲進來,輕手輕腳地放在靈柩前。那布卷一落地,立刻掙扎起來,裡面竟裹著一個人。
策問道:殿下,這裡面便是殿下的親弟弟有蘇公子。請殿下自便。
周圍的黎國軍人圍著布卷站成一圈,皆手按劍柄。看那情形,是為防備懍蘇太子下來查看時,變起不測。
可是懍蘇並沒有動彈,而是怔怔地盯著布卷。過了好一會兒,才身體向後伸,伸出一隻手。
跪在他身後的小侍臣立刻將弓遞到他手上。
策問等暗自激動。諸侯在堂上處罰大臣,一般都沒有稱手的傢伙,而侍臣手裡掌的弓、劍中,只有弓最順手,又不至於鬧出人命,所以通常會用弓柄抽打大臣。
所有人都眼巴巴地盯著懍蘇,等他下到堂中,抽打有蘇。
懍蘇一隻腳跪起,站在前面的軍士忙讓出道來。誰料懍蘇飛快地從侍者手中接過一支箭,挽弓搭箭快如閃電,噗的一聲,正中布卷,箭羽深埋進去。布卷裡的人頓時長聲慘叫。
策問、基邦同時高叫:等下一個字還沒出口,弓弦響動,第二支箭已沒入布卷中。
那人的慘叫聲戛然而止,布卷劇烈地跳動兩下,便再不動彈了。
這一下實在變起倉促,鏘啷啷一陣亂響,在場所有的黎人都拔出劍來,倉皇相望。
策問高舉雙手,太喊:住手!都住手!何人也在太子面前無禮!但黎人驚愕之下,誰也不肯放下手裡的劍。
懍蘇仰面向天,長長地嘆息一聲,道:天亡我蘇國,非懍蘇之罪也。
策問道:殿殿下你,你難道不看一眼
懍蘇冷笑一聲,忽然挽弓搭箭,瞄準策問他哥倆的射藝,策問實在是領教夠了,都是快如閃電,等你看清他搭箭,說不定眼皮還沒眨下來,命已經沒了頓時全身抽搐,一陣透心涼的寒意過去,幾乎暈倒。
基邦在旁邊,想要以身遮擋,卻不知怎地,竟然手腳都麻木得動彈不了,口中大喊:慢著!
懍蘇凝箭不發,卻不是為基邦吼了這一聲。了冷冷地望著策問,等策問從昏天黑地的心悸中清醒過來,才道:策問大人,懍蘇敢問一句,我的弟弟呢?
策問心中狂跳不已,自問雖然一屋子人都是黎國的高手,便自己的命此刻算是捏在懍蘇手中,說錯一句話,立刻便要以身殉國了,遲疑著道:殿殿下此話是何意?難道令弟剛剛不是被被殿下
住口!有蘇至孝,只有他為你而死,斷無弒父之理!懍蘇大喝一聲,家你之死,定有隱情!我只問你,我的弟弟呢?
弓弦咯咯作響,人人都心知肚明,只要策問稍有猶豫,立刻便要橫屍當場。
基邦全身繃緊,只待懍蘇手一鬆,立刻合身撲上,決不容他再發第二箭。
策問大難臨頭,身上冷汗滲了一層又一層,數層衣服都溼透了,生死關頭,反而鎮定下來,沉聲道:請殿下考慮清楚。外臣在這裡斗膽說一句外臣這條命,死不足惜,但外臣有口氣在,辦城裡的八百子民才有氣在。殿下若殺了外臣,不到一刻鐘,外臣也保證,叫全體蘇民為外臣陪葬。殿下既然說天亡蘇國,其實是人亡。至於要亡到什麼地步,全在殿下一念之間。
懍蘇輕聲道:我知道你們一進來,我就知道了
令弟有蘇公子射殺令尊,絕非外臣編造,有我黎國數百臣民作證,策問道,此事已上奏天子。我國國君擔心蘇國大亂,才連夜派外臣等起來向殿下借一件東西,以安蘇國。
懍蘇森然道:我我項上人頭?
不錯。策問坦然道:令弟弒殺君而逃,乃是十惡的大罪,朝廷一定會認為蘇國內亂犯上,嚴厲追究。殿下身為長子,沒有襲承令尊的爵位,卻已登殿為君,實在令人不解,恐怕追查下來,殿下也難辭其咎還不如不如為了蘇國做出犧牲。
懍蘇閉上眼,慢慢地,臉上浮現笑容,繼而哈哈大笑起來,笑得渾身發顫,笑中帶著喘不過氣來的咳嗽,手中的弓在眾人忐忑不安的注視下,也終於滑落在地。
黎國人膽氣頓壯,一個個持劍在手,也再不用偽裝。反正蘇國已經名存實亡,誰還怕這屋裡一病一小兩個無依無靠的人?
好半天,懍蘇才收起笑容,嘆息道:原來要滅人國,絕人嗣,還能有這麼響亮堂皇的理由策問大人,多謝賜教!我蘇國自前商愛封以來,兩百多年,國窮民斂,懍蘇承祖宗之業,卻無力經營,本就該死!倘若之條命真能救得了幾百條人命,懍蘇必含笑而死。既然有蘇已逃,我就放心了。
他凝視策問,道:策問大人,今日黎滅蘇國,他日滅黎之人,必是有蘇無疑。懍蘇在九泉之下,恭侯策問大人!這話說得又冷又絕,策問心裡連打向個寒戰,想要反駁,卻找不出話來。
懍蘇冷冷地掃了在場眾人一眼。他心存必死之念,眼光淒厲,眾人都不敢與他目光相接。
懍蘇冷笑一聲,伸手整理微亂的衣冠,然後跪起,莊重地向蘇君的靈柩拜下。他身後的小待臣跟著拜倒。
一時,懍蘇坐起,手中已多了柄寒光四射的匕首。
眾人都不自主地退了一步。懍蘇卻端坐不動。小侍臣從容站起,走到席前,將屏風拉回原位,遮擋了屋裡的一切。
只聽見盆中炭火噼啪作響,彷彿過了很久很久,裡屋傳來兩聲悶響。又過了很久,隱約聞到了刺鼻的血腥氣。
策問繃得緊緊的身體一放鬆,頓覺渾身都疼,幾乎軟在地下。
基邦跳起來,衝入屏風後,立刻又轉了出來,緊閉著嘴,點點頭,臉上掩飾不住的興奮。
在場的黎國人頓時喜不自勝地歡呼起來。
基邦扶起策問,激動得雙手在顫抖,大聲喊道:成了!成了!咱們成了!
策問頭腦清醒,道:少安毋躁!主君應該已到了城下。要立刻按照計劃,徹底控制蘇民,不得叛亂。來人!立刻召集全城的宿老、家臣和士民!封閉城門、城牆,不可走漏一人!
幾名黎軍大聲答應,立刻便衝出門去。
策問又道:要立刻派使臣趕往濟北伯處,向方伯大人奏報,懍蘇、有蘇兄弟弒君犯上,黎國恐蘇國亡於賊子之手,已連夜入蘇,斬懍蘇以謝天下。請方伯大人立刻奏報天子,派人接管蘇城。
基邦一怔,道:什麼?派人接管?那我們
策問一笑,道:你慌什麼?三個月前,我讓你以將作少監的名義,向將作大匠大人奏報硫銅的事,你做了嗎?
基邦道:是!我早已奏報,可是將作大匠大人一直沒有迴音。
馬上就有了。策問篤定地說,蘇國內亂,朝廷一定會廷議,選定平定的人選。將作大匠一定會在廷議會上支持我國吞併蘇國,你太可放心。
基邦又驚又喜,道:難道大人有什麼辦法?
策問冷笑搖頭,道:你呀,總是少根弦。照做就可以了。這裡交給你們收拾,我這就去迎接主君入城。周圍的人同時彎腰稱是。
經此一役,基邦對這老頭子真是佩服得五體投地,看著他出去,不禁在後面喊道:策問大人,此番基邦真是受教了!大人算無遺策,步步為營,毫無偏差,只三天便滅了蘇國,真神人也!
策問聞聲微笑不語,走了兩步,卻又停了下來,依在門邊沉吟半響。
還有一件事,我算錯了。
基邦錯愕地看著他。
我以為你一定殺得了有蘇。
基邦怔了一下,道:雖然我沒有親手殺他,但他一定已經死了!
萬事沒有絕對。策問皺緊眉頭,嘆息一聲,此子的存亡,乃是整個計劃的核心,若此子尚在,今日蘇國之亡,恐怕旬日之內便要應在我國。危矣,危矣!主君待我等恩重,策問此計若不能成功,反而害得主君國滅人亡,那策問雖死猶恨!
基邦全身血往上衝,按劍大聲吼道:基邦誓以性命效忠主君!若有蘇仍在,我必親手殺之!有他無我,有我無他,皇天后土,永鑑此誓!
但願如此。策問頭也不回地出去,一面嘆道:留下此子,實在是我國的禍害若天要亡蘇,何不令其就死?若天不亡蘇唉!待我慢慢想來
火盆裡的炭火,慢慢地冷卻、熄滅。行旬響起一聲雞鳴,過了一會兒,響起了亡國之民的痛苦哭號。
無知無覺的某處
不知是時候,不知是什麼地點,不知是什麼世界。
只感到冷。浮浮沉沉,耳邊嗡嗡的,有時候又是咕咚古咚的聲音,聽不分明
只有疼痛,永遠真實。疼得喘不過氣來,疼得輾轉反側,疼得失去了意識,意識卻又總在模糊的邊緣徘徊。
一時,看見哥哥在林子裡走動。哥哥,沒有生病時的哥哥,挽弓、搭箭
一時,看見父親在田野裡走動。父親扎著寬寬的褲腳,在水田裡走著
一時,都不見了。
有蘇翻身坐起,大慟無聲,在石上連連抽搐。剎那間,他覺得有股水從自己口中,鼻中流出,跟著是劇烈地嘔吐,直吐得整個世界都瘋狂地旋轉起來
又不知道過去多久。
時時能看見一些亮晶晶的東西在眼前浮現好像樹冠上投下的光圈又像許多黑暗中睜大的眼睛看著他,圍繞著他熟悉的草木味道,一直縈繞不去
天大亮著。一隻鳥站在樹枝上。迎上他的目光,鳥拍拍翅膀,飛走了。
有蘇呆呆地望著那根晃動不已的樹枝。鳥飛走了很久,樹枝卻還在不停地晃動著。懶洋洋的陽光被絞得粉碎,變得千萬朵閃爍的光圈。
他又昏了過去。
再次醒來時,眼前是一片璀璨的星空。夜空那麼亮,那麼近,彷彿伸手可及。
有蘇靜靜地躺著,卻不伸手。
小時候,蘇國多雲,晚上只能勉強見到一些模糊的星影。偶爾見到晴朗的夜空,他總想伸手去摸那冷冰冰的天。
哥哥總笑話他。父親把他扛在肩上,讓他盡情地向天空伸出手去
有蘇深深吸氣。
夜裡,蘆葦叢中滿是螢火蟲,一片一片,像捲動的閃光的河,順著乾涸的溝流淌。
哥哥在螢火中走著,帶著他,往深溝裡走越來越亮,越來越模糊,哥哥的影子消失在光的河流中
有蘇拼命吸氣,否則便要窒息。
天還末明,父親站在城上。眼前黑茫茫的原野,是明天一早就要開始耕種的田地他撫摸著有蘇的肩頭,把他擁在懷裡。
黑夜遮不住父親的眼睛,他指給有蘇看,那裡,一片又一片,從明天開始,將要經歷怎樣的轉變何時嫩苗會從黑色的水田裡冒出來;何時秧苗會蔓延開來,一片一片;何時田野會變成一片金黃有蘇靠在父親懷裡,感覺到他粗大的手掌,鋪天蓋地,吞噬全部意識。
有蘇盡一切可能深深地呼吸,呼吸、呼吸有一種奇怪的感覺正在急劇地升高,也許再有一點,再有一星半點的回憶,痛苦就會像決提的洪水,將他徹底淹沒。
爾醒了。
聲音像石頭滾過天棚。有蘇全身一震,轉過頭來。
燃睛虎坐在不遠的草叢中,氣定神閒地望著他。黑暗中,燃睛虎像一團冰冷的水。
有蘇微一張嘴,卻發不出半點聲音,甚至連自己的嗓子都感覺不到。
燃睛虎點點並沒有,道:別說話,別動。
它轉過身,慢慢踱到草叢的一邊,那裡有一塊巨大的白石,就和有蘇躺著的那塊一模一樣,只不過白石上放著葫蘆,草藤編就的藤箕,樹根雕成的小碗,還放著許多不知名的花草、食物。
燃睛虎坐在石頭前,一本正經地用它那雙巨大的虎掌,熟練地將各種東西混合在一起,放進石頭研缽裡,用一根石杵起勁地搗。
爾,實在命大。燃睛虎邊搗邊念,在霖河裡泡了四天四夜,順水而下,竟然不死。看來是漾珠的神力,不然焉能如此?
它回過頭來瞧他一眼,又繼續搗:爾身上所受重傷,乃是用一種奇怪的產貫穿所傷,凡人若中一箭,早就一命嗚呼了唉,也不知是福是禍?
有蘇木然地摸摸自己肩頭,那裡已經用藤和不知名的草葉包得嚴嚴實實,沒有感覺,但是立刻,黎國少監基邦射出的那一箭,昏迷中一直苦苦折磨他的劇痛,統統回憶起來,他的身體忍不住連打幾個寒戰。
燃睛虎搗了一會兒,將舂碎的草葉倒入簸箕中,搖晃著篩動,一而繼續唸叨:發生了什麼事,爾還能記得起來麼?
箭,赤金簧、門樓、臺階、父親一閃而過,有蘇身體搖晃兩下,默默地點頭。
燃睛虎嘆了口氣,似乎十分不忍,但終於還是說道:爾的父親,已經
身後傳來響動,它剛一回身,立刻又轉回來,裝著若無其事地繼續做自己的事。
過了一會兒,有蘇問:蘇國呢?
燃睛虎奪奪地搗藥,過了很久才道:已經滅亡了。
太子呢?
燃睛虎拿著石杵,停了一會兒,繼續搗:聽說,已經去世了。
誰幹的?
一個叫做有蘇的叛徒。
有蘇重新躺回石上,仰視一片模糊的夜空。
是我殺死了父親。
爾還小,不要聽信人言。
我親手射死了他。
燃睛虎長嘆一聲,停下手裡的活兒:爾親眼所見?
他們給我蒙上了眼睛。
那不就結了?燃睛虎哼一聲,人心的難測,哪怕是你親眼所見,也似幻似虛,更何況你蒙上了眼睛?
是我射出的箭有蘇聲音暗啞地說。
燃睛虎怒吼一聲,聲音穿透從林,來回激盪,無數夜鳥驚飛,走獸逃避。
爾眼睛被蒙上了,難道心也被蒙上了嗎?爾射藝精絕,彷彿於九天之上的落雷,無人能當,是因為你的箭發乎於心,而不是動於軀體!
它的聲音像是暴風一樣從四面八方響起,動如雷震:聽聽爾的心!聽聽爾自己的聲音!站在爾父親的面前,爾會殺嗎?下得了手嗎?爾的心到底是如何說的?
虎嘯如同雷霆,在林子中來回衝撞,好半天才逐漸平息下來。幾隻鳥飛進來,又撲刺刺地逃走。
請你治好我。
燃睛虎仰頭考慮了一會兒,才道:吾在這林中,生活了不知幾千百年了。這裡日日、月月、年年、代代、月升日恆,花開花落,草長木秀,生活於此,可消萬古之愁。如果吾治好爾的傷,爾願意留下來,不再問世事嗎?
對不起。
燃睛虎輕輕地嘆了口氣,似乎早已知道答案。它悶頭繼續搗藥,過了很久,才說:即使爾不在這林中,吾也能感到漾珠時時爆發出可怕之力,那自然是因為爾。爾性格剛直,漾珠便會將樂變成一支箭,一支為了復仇、有去無回的箭可是爾性格剛硬,心腸卻軟。而今已不是上古純良之世,時移世遷,世間那麼殘忍,人心如此狡詐,爾空有一身力量,又能怎麼樣呢?
有蘇伸展開自己疲軟的身體,閉上眼。
他不再流淚,可以為他拭去淚水的人,已經不在了,唯有冰冷的大地承載著他的軀體,寒意透進心窩,凍結了靈魂。
七月十一日。排岸山,濟北獵場
時近黃昏,進行了六個多時辰的圍獵接近結束,獵場周圍響起此起彼伏的號角聲。
身著青色獵甲、冠上扎著長羽的獵手成群結隊從樹林中出現,馬隊、車隊,夾著數不清的獵物,排成數十道色彩斑斕的河流,紛紛亂亂地向山下草坡大營集結。
按周禮、諸侯通常在春、秋兩季行大傀禮,行獵圍場,以訓練士卒,順便為冬季儲備食物。只有在為戰爭做準備的情況下,才會出現盛夏狩獵的場景。
這裡漫山遍野都打著濟北方伯闐侯姬蒼的飛狐旗,正是名震西南的濟北軍團。如此強大的軍團,突然出現在距離前段時間發生國變的蘇國不到兩百里的地方,實在令人不由得生疑。
姬蒼是王室近支,其父親乃是康王的第五子,被分封到濟水,後來因為在平定西南的戰役中立有大功,被封為濟北方伯,昭王做濟孟銅尊,銘文其濟水上下十國,有叛王不尊、欺凌他國者,濟北方伯討之,賜予濟北方伯,是朝廷在西南的重臣。
但姬蒼同時又是朝廷卿士,大部分時間都留在王殿處理朝廷正事,實際行使權力的,是他的家臣,司馬少府咼葛真備。
由下響起第三次號角聲,低沉的號聲掠過草原。
上大夫兼中行司馬公孫嬰駕車馳上山岡,大聲道:少府大人,山下各營已經集結完畢,恭候少府大人回營!
咼葛真備親率兩百名濟北軍業銳,走在各隊的最後。這是他的習慣,不管是圍獵也好打仗了罷,他總是最後一個退出。
他雖是臣子,享受的待遇卻超過普通諸侯,雖在原野上奔馳打獵,身後總跟著四名侍臣為他攜帶弓、劍、印、琴。
車駕轔轔,馬上就要走出樹林,前方草原上的大營已經遙遙在望,忽然間隊列最前方三輛車的六匹馬同時嘶鳴亂跳,御者駕馭不住,三輛車往後直退,整個隊列都混亂起來。
衛隊不知何事,緊緊護住咼葛真備的車駕,卻聽前面一人大喊:虎!白、白虎!這片樹林是早上圍獵開始的地方,以濟北軍團數千人規模的圍捕,別說虎豹狼豺,連蛇蟲鼠蟻都逃得精光,怎麼還會有老虎?
咼葛真備作憑軾而立,果見前面樹林與草原交界處的林線上,有一團白色之霧。此時天色已晚,正是林子裡起霧的時刻,但這團霧特別濃密,在昏暗的光線下還隱隱發出白光,便顯得十分的不同尋常。
衛隊一面穩住車駕,一面張弓搭箭,忽然,那團白霧被山風吹拂,剎那間消失不見,露出一頭巨大的白虎,眼睛像兩團燃燒的白色火焰,在昏暗的林中格外顯眼。
好容易安撫下來的馬群頓時被嚇得狂嘶著向後退,眾軍士也是一陣心驚肉跳,車駕把持不住,兩百多人、七十多匹馬竟然被嚇得連連退了十餘丈。
好在山風漸漸低落,那白虎重新隱沒在白霧之中。衛隊趕緊張弓搭箭,步卒將車駕退回路上,數十匹飽經戰事的馬都嚇得屁滾尿流,連車都拉不動了。
公孫嬰叫道:少府大人,天色已晚,請速還駕營中,待屬下等捕捉白虎!咼葛真備沉聲道:且慢,此非凡物,吾聞漾山這主,乃是一隻千年白虎,此刻前來,必有教於吾等,爾隨吾去看看。
公孫嬰驚道:不可!少府大人豈能輕涉危險之地?待屬下前去即可!
咼葛真備卻不搭話,從車上下來,對衛隊道:你們隨我來,其餘的人,守在這裡。說著帶頭往白霧之處走去。
公孫嬰跳下車,大聲道:護住少府大人!眾人一擁而上,用盾在咼葛真備周圍結成盾陣,十多人擠成一團,踩著軟軟的草墊,向那團白霧走去。
那團霧氣一直凝結不散,裡面隱隱透出白光,擠成一團的濟北軍剛剛接近到十丈以內,忽然一陣腥風颳過,頓時將霧氣颳得一乾二淨,所有人一陣透心涼的寒戰,屏住呼吸卻見草叢中只有一團白色的東西,哪裡有什麼巨大白虎?
那團白色之物動了動,隨即站起,卻是一個全身包裹在白袍中的少年。眾人頓時勇氣大增,發聲喊,一擁而上,將少年團團團住。
那少年臉面都裹在布中,只露出一雙眼睛,見這麼多人將自己團團圍住,既不驚也不懼。
兩名軍士壯起膽子,同時用盾從後面撲打少年,將他按倒在地。
咼葛真備隨即趕到,大聲道:且慢,抬起臉來看看。
幾名士卒將那白衣之人雙手反剪提起,竟是一名面目清瘦的少年。
那少年也不掙扎,雖被人惡狠狠地絞著手臂,臉上卻無痛苦之色,一言不發地直視咼葛真備。
這少年眉清目秀,神情高傲,咼葛真備立刻覺得眼熟心下疑惑,在何處見守這少年?揮揮手,呵斥眾人:休得無禮,快給這為公子備座。
眾人齊聲稱是,將那少年放下。旁邊有人遞上一張小几,不料那少年站著動也不動,道:此非戰地,無席不可安坐。
按周禮,除非是在戰場上,否則諸侯是不能隨便坐小几一類的臨時座位,哪怕是在野外,也要安席而坐。
咼葛真備心中頓時警覺這是哪一國出走的國君、逃亡的太子、落泊的公子哥兒?公孫嬰腦子去沒轉得這麼快,臉一沉,喝道:大膽!這位是統領濟北十國的方伯府大人,賜座予你,你竟敢無禮?你是哪國的人?少府大人在此圍獵,你藏獵場,意欲何為?說著將手中的劍鏘地拔出一半。
那少年毫不畏懼,冷冷地掃他一眼愛一眼眼光實在凌厲,公孫嬰彷彿被砍了一半似的矮下去,等到他積聚起力氣怒目回瞪,少年的眼睛已經轉過去,再也不看他一眼。
咼葛真備卻似毫不在意,笑道:這位公子,屬臣無禮,還望見諒。在下咼葛真備,奉朝廷之命,代方伯大人管理濟水上下十國,說不得,公子既在吾管屬之地,真備敢問公子尊姓大名?所為何來?
那少年此時方向他一行禮,道:少府大人,在下是蘇國國君之次子,有蘇。咼葛真備臉上笑容越發燦爛,道:抓起來!
剛剛才丟開手的衛隊又同時如狼似虎地撲上去,有蘇高舉雙手,示意毫無反抗之意,但還是被人反剪雙手,重重地按倒在地。
因是盛夏,林草間地面泥濘不堪,有蘇一被按倒,頭臉都漫沒到泥水中,他也毫不反抗。旁邊有人趕著拿來刑具,咼葛真備一揮手讓他們暫且停手,臉上笑容不減,道:吾再問爾,爾真是有蘇?
豈有他名?
公孫嬰大聲呵斥:豈有此理!蘇國有蘇弒殺父兄,殘破蘇國,大逆不道,已是天下共討的要犯爾冒充有蘇,有何企圖?
有蘇的頭被人死死按在泥水裡,甕聲甕氣地道:父親是否為我所殺,有蘇實在不知。但我從黎國逃出,浪逢山林,兄長死於國內,國家為黎國所破,這豈是有蘇的的罪過?
公孫嬰道:胡說!爾殺兄之時,有我人在場證明,黎人
咼葛真備在旁邊撲哧一笑,道:甚好。吾也正覺得奇怪。有蘇弒兄之後,已被黎人當場斬首怎麼還會在這個地方遊蕩?
他走到有蘇身前,蹲下來,用手中馬鞭敲有蘇的頭,道:少年,勸爾想想清楚。有蘇弒君犯上,已是盡人皆知。國家有明典,殺人者斬,弒君者剮有蘇若不是已被黎人所殺,便是即將被殺,左右是個死人,爾冒名頂替死人,意欲何圖?
片刻沉默。眾士卒以為此少年已被震住,忽然眾人一齊驚叫有蘇抬起頭來,四五個人死死壓住他的頭,竟然還是被他輕易抬起上身。
公孫嬰搶到咼葛真備身前,地被少府大人一把推開。咼葛真備臉湊到有蘇面前,道:少年,爾想通了麼?
那少年滿臉泥水,眼光地分外清亮,一字一頓地道:我乃是蘇國國君之子有蘇是也。咼葛真備道:爾自稱有蘇,有證明嗎
我就是證明。
證明給我看。咼葛真備直起身,大聲道:把他放開!來人,給他一張弓!公孫嬰大喊:少府大人仔細有詐!
閉嘴!咼葛真備惡狠狠地一把推開他,後退兩步,道:來吧,有蘇,爾射藝聞名濟北,吾也有所耳聞。據說一百五十步之內,爾百發百中,現在天色已晚,爾能射嗎?
有蘇跪在泥水中,默默地接過別人遞過來的弓。摸到熟悉的弓身,他的身體微微顫抖一下。
自從親眼目睹父親中箭倒下,除開自己在混亂中射向基邦的那一箭,他再也沒摸過弓箭閃念間,父親留給他那最後的笑臉出現在面前
少年,爾能否?
有蘇抬起眼。咼葛真備站在身前,在他身後很遠很遠的地方,軍士們已經立起一個現成的靶子一隻白色的麋鹿,高高地挑在槍尖上。
咼葛真備道:爾若能射中麋首,吾便相信爾的話,如何?
幕色已經很重,百步之外,別說麋首,連整個白麋也只不過是灰撲撲的一團。有蘇卻道:無妨。請少府大人再在麋身下,為有蘇置鼓一面,可以嗎?
咼葛真備道:這有何難?不過你要盲射?天色已晚,你也不用矇眼,只要射中便行。
有蘇待軍士們匆匆將車駕上的大鼓拆下,搬到白麋下面,才微微一笑,道:少府大人,您剛才說有蘇弒父。不錯當日黎國君臣,如此侵逼,有蘇空有武力,卻只能坐看父親受辱父親處於危難之中,有蘇還矇蔽雙眼,任由父親被人宰割!有蘇弒父,確有其事!說著噌的一聲,從懷中拔了一把玉製小匕首,周圍軍士還未回過神來,他已舉起匕首迅速無比地一揮眾人驚叫聲中,兩道熱血從他臉上尚下。咼葛真備親自搶上來一把奪下他手中的匕首,有蘇卻不掙扎,微微一笑。
過了發久,咼葛真備才痛叫一聲:爾這是何苦?自毀雙眼,也求不了爾你兄!
有蘇仰起頭,面對他已經看不見的長天,道:無妨!這是有蘇該受的懲罰諸大人下令嗚鼓吧。若有蘇射箭不中,便請立賜有蘇死於此地,絕無怨言。
咼葛真備沉重地嘆息一聲,下令嗚鼓。
鼓聲響了。
聲音漫過草原,如同一道光,緩慢地照亮了草原。
有蘇看得清楚,長身站起,舉弓、搭箭、放箭,快如閃電。箭一離手,他便扔下弓,轉身而立。
遠方軍士們傳來的驚叫聲,他全沒聽見。
只有一個聲音在心裡迴盪:父親,我沒有殺你。
七月十三日。前蘇國,蘇城
田野裡響起第三通鼓聲,當先的十六名大夫舉起旗幟,停留在田野裡的十六路縱隊軍團同時開拔,向城下擁去,前行一里,第三通金響起,大軍停下來。
離城只有三里地了。
如果鼓聲再次響起,軍隊就會進入上弓箭攻擊的範圍,那時候就不能停了,攻城戰必須立刻打響。
換句話說,現在是交戰雙方進行和戰考慮的最後時刻。
公孫嬰心裡焦急,不停地駕車在陣前來來往往。
根據斥侯報告,蘇城裡有六百名黎國甲士,如果開戰,三千濟北軍團當呆在兩個時辰內徹底攻陷城池,但蘇城建築得實在堅固,加之地形險要,戟的濟北軍團遭遇重大傷亡也在所難免。
從向城中發出攻擊信號的那一刻開始,作為軍隊的實際統帥,公孫嬰已經冒著危險,在離城很近的地方轉了好幾圈,希望能找到適合發起進攻的地點,可偏偏城頭上就是見不到一個人,了不見黎人了城,城市防守的底線難以摸清。
有一點是肯定的。接到即將被濟北軍團攻擊的消息,城中毫無動靜,沒有人出來辨別或投降。
按道理說,三千全副武裝的濟北軍團事先沒有通報,突然出現在城下,任何諸侯國都會亂成一團,黎國此刻出奇的平靜背後,一定隱藏著什麼黎國,真的反了嗎?
時間慢慢流逝,太陽開始西斜。
通常情況下,兩通鼓之間間隔不能超過一刻,以免士氣受損,可是這第四通鼓,足足讓濟北軍團三千士卒在原野上等待了三刻鐘。
鼓,終於還是響了,但以為黎軍開始進攻鼓只響了片刻即止。城上沒有出現公孫嬰熟悉的遮天蔽日的羽箭,倒是蘇城的大門敞開了黎邊身披重甲,手持利刀,列隊而出。
沒有車陣,甚至沒有領兵大將的大旄黎國人要進行短兵近戰?
公孫嬰飛車回陣,濟北軍中立刻響起號角聲,中、下大夫們往來奔走,指揮全軍備戰。
原野上的軍團立刻變陣,收攻城的縱隊改為平行陣形,弓箭隊從前隊調到後隊,攻城機退下,戰車排成楔形縱隊,長槍隊在陣地最前方列陣
誰也沒料到的是,備戰工作忽然間停滯下來並非因為黎軍突然發動猛攻,相反,黎國軍隊出城,不列戰鬥隊形,而是分開兩邊,背靠牆排成三排,活像城牆前的一排人盾。
黎軍陣列中沒有鼓,也沒有攜帶衝鋒用的長槍。按這咱陣型,城牆上也沒有出現掩護的弓箭隊。
還沒等一頭霧水的濟北軍回過神來,城內一聲金響,黎軍同進向前一步,拔劍,將手中兵刃朝下,然後一齊扔出,稀里嘩啦地落了一地。
扔下兵刃的黎軍又整整齊齊退了回去,靠牆而立,再無動靜。蘇城城門洞開,負責開門的甲士也扔下了兵刃,從門的內甬道、內城,一眼望過去,全是直立的甲士和遍地的兵刃。
公孫嬰等一干濟北軍團大夫面面豐覷,這算演的哪一齣?
濟北軍調動到一半,全都愣在當場,公孫嬰反應極快,招呼幾個中大夫:別傻愣著!隊伍要拉回野戰隊形,提防有詐!幾名中大夫連忙驅車四散。
只見遠遠地打從蘇城城門中飛馳出一輛輕車,穿過黎軍,又輕易地穿入濟北軍混亂的防線,向著濟北軍後陣馳去。
片刻間,那輛輕車又穿營而出,徑直馳回蘇城。公孫嬰正在奇怪,便見本陣大旄晃動起來,咼葛真備的本陣開始動了。
本陣雖只有不到六百人,卻擁有龐大的車陣,向前開進,前面的隊伍紛紛讓路,濟北軍的野戰陣型徹底被打亂。
公孫嬰驅車直奔大旄,迎上咼葛真備的車駕,大喊:少府大人!前面戰事未明,為何突然移動本陣?
子嬰,黎國的使臣已經到了。咼葛真備看上去神色輕鬆,見公孫嬰匆匆趕來,一笑道:爾準備一下,留在城外約束諸軍,不可妄動,切不可縱兵大掠。吾這就要入城。
公孫嬰道:少府大人!雖然黎軍已經投降,但
不要亂講。咼葛真備微皺頭,道:這是棄戰,不是投降,決不可混淆,否則易引起諸侯不安。
公孫嬰頓時糊塗了,道:棄戰?這這但是此刻城中情況未明,請準屬下先行帶一千人入城,佈置關防
不必如此麻煩。
那麼請少府大人允許屬下帶甲士八百,隨大人入城。
不必了。咼葛真備嘆道,黎侯棄戰,乃是表明他仍然是大周的臣子,黎國的國君,願意拋棄兵戎,以諸侯之禮見我,我當以諸侯之禮待之。我們雖然來此,但黎侯反跡未明,朝廷沒有明命。你帶兵殺入城中,算什麼?
公孫風刀霜劍頓時語塞。咼葛真備回過頭來,對身後一人道:事情既已如此,爾願隨吾進城嗎?身後那人點頭稱是。
公孫嬰看了一眼全身在白袍中的有蘇,忍了又忍,終於還是忍不住道:少府大人,請三思!屬下有一言不得不說若少府大人相信有蘇公子的話,那麼便應該派遣大軍武裝放城,抓捕黎侯君臣。如果少府大人相信黎侯,就應該立刻抓捕有蘇,送朝廷問罪。大人豈可兩頭比取,帶不祥之人,入不祥之地?
咼葛真備微微一笑,道:子嬰,爾能有這番見識,很有進步。可是有些事情,哪有那麼黑白分明,非此即彼?黎侯擺出這種架勢,反守為攻,逼吾入城,吾不能不去。若不去,就是疑人以罪,強滅人國黎侯,恐怕還未有如此膽量,我大軍駐紮城外,他難道還想加害於吾不成?
公孫嬰道:屬下不是懷疑黎侯。但此事太過詭異。大人何不在此駐紮,宣黎國君臣出來相見?
黎侯已經病得下不了床了,策問現在臨朝執政。咼葛真備皺緊眉,嘆息一聲,又回頭看看有蘇,看來,蘇黎二國的恩怨,頗有些曲折。吾要為有蘇申冤,卻也不能妄害好人,必要入城一趟,才能理清真相。
他手一揚,阻止公孫嬰再說下去,輕拍車軾,車駕立刻向前,十六名下大夫披甲跟隨。
公孫嬰眼巴巴地望著車隊穿過濟北軍的戰線,又穿過黎軍戰線,直入城門,才回過來頭,望著身後一大群目瞪口呆的大夫們。
大人
備戰。
少府大人已經
現在這裡我說了算。備戰,派人收繳黎軍已經放棄的兵刃,把投降的黎軍帶到城外看管起來。
一名下大夫小心翼翼地道:此乃是棄戰,不是投降
朝廷章程裡,沒有棄戰這一說,公孫嬰白了他一眼,道:我不知該如何處理。聽好了,就按投降辦理!立刻解除全城黎軍的武裝,直到一切水落石出為止!
馬蹄聲踏在熟悉的街道上,嘚嘚作響。有生以來第一次,看不見蘇城裡熟悉的街道、人物。清脆的馬蹄聲,如同一道道劃過黑暗的閃電,街道、房屋一次次閃現,又持續不斷地隱入黑暗中。
有蘇將頭深深地埋在胸前,盡力去傾聽,去尋找
沒有動靜。沒有鼎沸的人聲。也沒有往日日暮時分,家家戶戶烹煮夜宵的熟悉味道。
周禮,過午不食。但蘇民總是勞作到很晚,直到日落西山,才歸耕回城,叔伯兄弟、鄰里友朋,坐在街頭巷尾飲酒而歌;姑嫂妯娌忙著為家人做一日裡的最後一頓晚飯;垂髫幼童,奔走遊戲,喧鬧不已
如今這一切都不見了。
偶爾,馬蹄聲在冷清的街頭踏出冰涼的嘚嘚聲,聲音照亮的狹小空間裡,會閃過一兩個灰濛落到實處的人影。
雖然只是電光石火的一瞬,有蘇卻看得清楚,那些不過是躲藏在黑暗中的黎國士卒。
蘇民呢?這裡還是故國嗎?僅僅過去兩個多月,那個曾經的家園物是人非,從此再難尋覓了嗎?
一股股熱浪從衣袍中噴射出來,將他的袍子高高鼓起。他知道這是什麼力量,卻不去阻止它。不必阻止也無法阻止
車隊走到城中,卻不走上坡,直上正殿,而是轉向了右下,穿過一條長街道,繞到了小山的背後。
有蘇側耳聽去山坡上父親曾經居住過的小院落裡沒有人聲,只聽得見那株大樹在風中孤獨地輒輒作響。
他以為這便要下車,從小路上山,不料車子一轉,一路向下,竟似往下城方向而去。
只聽咼葛真備問車右賈岸力:此去何處?莫非黎侯不在城中?
賈岸力道:屬下不知黎國車駕引路,不見其停車。
咼葛真備便不作聲。過了小會兒,越發覺得不對,便問有蘇:此處往下,右有河岸,左有民居,前有樹林,是何去處?
有蘇啊了一聲,低聲道:此去乃是鄙國的大社、兆域所在。
所謂兆域,其實便是墓地。
自來習慣,墓地都修建在各國的大社之旁,因為乃祖先安眠之地,所以稱為兆域,取其吉祥之意。
咼葛真備十分不解,道:難道黎侯將死,這便要下葬了麼?想想,卻也沒有諸侯薨逝,葬在他國兆域的禮。
空氣中多了某種若隱若現的奇怪味道,有蘇抬起頭,使勁吸氣。但車上眾人似乎都沒注意到。
車駕在崎嶇不平的石板路上重重地顛簸了幾下,接著向左轉抽,車上眾人忽然齊聲噢了起來。
咼葛真備驚訝地道:這、這是何物?
有蘇雖然目不能視,但感覺比眼盲前敏銳了底色,雖然一時還沒有大聲響起,大致地為他勾勒出面前畫面,他已經感到這裡不是兆域。
這裡充斥著奇怪的焦味,地面也在隱隱地發出不同尋常的熱浪,在地下深處很遠的地方,彷彿還傳來一陣陣的金屬鳴響的聲音。
也有他看不見的東西。車駕停在一處凌亂的廣場上,昔日恢弘的蘇國大社,此時已被拆去一大半,裸露出光向禿禿地梁、柱,周圍空地上擺滿了石材、木料,彷彿大社正在重建。
車駕猛地一頓,停了下來。車右賈岸力大聲喝道:大膽!此乃濟北城相司馬少府咼葛真備大人的車駕!爾黎國臣工還不速速見禮!
立刻便聽見許多披甲戴盔的人跪拜的聲音。一人朗聲道:黎國城宰策問在此恭候大人!
有蘇耳中嗡的一響,身體晃了晃。卻聽咼葛真備道:策問,好久不見。此處是什麼地方?黎侯現在何處?
策問道:少府大人請見諒,非臣等願意失禮於大人,實在是我國主君病重,不能起身。為了蘇國內亂之事,還勞動大人來此,實在是我等之罪。眼下,我主君弔民伐罪,已經平息了蘇國的內亂,不敢勞動濟北大軍。主君已命策問備好子女財帛,恭送大人府上,還望大人笑納。
咼葛真備鼻子裡重重地哼了一聲,道:蘇國內亂,方伯討之。方伯不在,吾自付之。貴國越俎代庖,實在是有勞了,怎麼還好意思要貴國破費?免了吧!
策問臉色十分慚愧,連連作揖,但攔在大社門前,並無邀請咼葛真備下車的意思。
賈岸力喝道:策問,少府大人遠道而來,調解樂曾事務,難道還要少府大興等在門前嗎?
是是是
大膽!
咼葛真備面帶寒霜,回顧左右,道:既然如此,一呀,出城。
誰都知道,出城即意味著重新開戰,策問頭上汗如雨下,匍匐在地,連連叩首,道:請少府大人恕臣等失禮之罪
策問,咼葛真備冷冷地道,黎侯不是生病了吧?
少府大人容稟!
爾只有最後一句話可以說黎侯在什麼地方?
策問深深地嘆息一聲,慎重其事地叩首,道:少府大人見問,外臣實在不知該如何回答鄙國鄙國主君主君大人被蘇國逆子有蘇動劫持,現在正在這大社之中!
車上車下,一片死般的沉默。過了一會兒,咼葛真備鬆開按在有蘇手上的手,徐徐道:這是什麼時候的事?
回大人,便是今日上午發生的事,臣等有罪!
爾的罪慢慢再說!咼葛真備喝道,爾等不是已經上報朝廷,說有蘇已在刺殺其兄懍蘇的現場,被亂劍刺死了嗎?
臣等愚昧!策問連連叩首道:當時,蘇國國充發生太快,有蘇非一人反叛,乃是聯合了蘇國十二名大夫叛亂,在刺殺蘇君現場,十二大夫被殺,有蘇被擒。鄙國國君害怕蘇國國內尚有叛臣,來不及上奏大人,連夜起傾國之兵趕赴蘇城,就地擒拿蘇國叛臣。可惜誰也沒料到,逆子有蘇竟然如此強悍,乘我等不備,當場殺死其兄,手段惡劣,令人髮指!
賈岸力用力按住有蘇,不讓他亂動。
策問繼道:臣等奉主君之令,將有蘇拿下,本該就地斬首以謝天下,但主君言道,蘇國內亂,一夜間君臣父子皆亡,若殺有蘇,無人繼承國統,必被朝廷奪去封國,我等於心何忍?以臣等所見,有蘇公子本來品行純良,只不過前些日子,聽說他曾冒險進入漾山。漾山自古乃禁地,多有妖異之物出沒,難道有蘇公子性情大變,也與此有關?所以臣等斗膽,一面連夜奏報,已經殺死有蘇,一面將有蘇關在此大社中,廣為尋找名醫,為有蘇公子醫治。此事,鄙國上下都是知道的。
咼葛真備拍拍車軾,道:爾爾繼續說。
是。策問道:今日上午,聽聞少府大人帶領大軍,前來蘇國處理國變事務,鄙國國君立刻親自帶人前來,想要親見有蘇,觀察其狀,誰知那有蘇,果然已中魔障,竟然脫開刑具,當場殺死數人,將主君劫持進入大社之下的蘇國兆域!變起倉促,臣等實在無能為力,眼睜睜地看著主君被有蘇擄走,少府大人統帥大軍又在城外列陣,鄙國上下亂成一團,不知所為何來?臣實在百無計可施,為免與方伯大軍起衝突,不得已令全軍出城棄戰,以示我黎國絕無亂臣之心!說又恭恭敬敬在地上叩首,道:臣等死罪!請少府大人發落!
咼葛真備哼一聲,有蘇忽然覺得背上一緊,賈岸力用一柄小匕首抵在他背心,低聲道:別動!
咼葛真備揉揉額頭,道:事情怎麼會鬧成這樣?既然如此,吾倒要弄個明白。黎侯、有蘇在什麼地方?帶吾去。
策問在地上恭恭敬敬地道:恕臣無禮,此乃危地,策問不也從命。
大膽。吾奉方伯之命,統領十國,濟北上下,誰敢不從?
策問在地上叩了個首,親自上前,扶咼葛真備下車。
賈岸力用匕首推推有蘇,跟著下車。他全身籠在袍中,連路都看不見,全靠用一根木杖在地下敲擊。
往在社中走了兩步,策問忽然想起一事,道:少府大人,下臣還有個不情之請。眼下,城中甲士齊出,已無人防守此城周圍。臣擔心有蘇劫持主君,逃出城外,請少府大人下令,令駐紮在城外的方伯大軍戒嚴此城四周,捉拿蘇國逆賊有蘇。
咼葛真備淡淡道:這有何難?來呀,下令,戒備城外,準備捉拿逆賊。
策問似乎沒注意到他省去的話,彎腰在前方引路。一名濟北軍下大夫驅車出城,趕去傳令,卻見一名黎國大夫幾乎與他並駕而驅,也在匆匆趕出城外。
城外數千人都看得清楚,兩輛車並駕出城,濟北軍大夫直奔公孫嬰的本陣,低聲複述了咼葛真備的命令,那邊黎國大夫卻一面允車在城前狂奔,一面大喊:奉主君之令,戒備城外,準備捉拿蘇國逆賊有蘇!反覆在陣前往來喧譁。
公孫嬰感到奇怪,道:這是怎麼回事?
前來報信的大夫也不明白,為何黎國人要如此作勢,道:這、這是黎國城宰與少府大人下達的命令。
公孫嬰道:有蘇不是和少府大人在一起嗎?既然要捉拿有蘇那麼有蘇現在何處?
那大夫在出發之前,親耳聽到黎國城宰說有蘇在大社劫持黎侯,又見到賈岸力在車上以短刃逼迫有蘇,早就糊里糊塗,張口結舌,半天才道:屬、屬下不知。
便在此時,洞開的城門軋軋關閉,黎國軍人雖然沒有拾起武器,卻開始排成長列,在城牆下站崗。所有人都面城崦站,似在提防城內有人越牆而出。
公孫嬰嘆了口氣,道:傳令,圍住城池,全面戒備,若發現有蘇立刻就地捉拿。
情勢就此發生根本轉變。
咼葛真備等人步入大社,便吃了一驚。
從外面看,大社的一半屋頂都被掀掉,進來才發現,原來拆除工作是由內而外進行了的,內部已經被完全拆除,蘇國先祖先民的神位蕩然無存,其餘像什麼神床、廂房、拜殿等等統統被拆個精光,和外面的空地一樣,堆滿了石材和木料,木料都被截得不足兩尺長,決不是從大社上拆下來的,也決不能用來重建大社。
咼葛真備處理濟北方伯的事務三直多年,一眼便看了這是要修建礦道所用。蘇國藏有價值連城的硫銅礦的傳說,他也頗有耳聞,心下稍稍一轉,便已知端倪,卻不說破,只問策問:黎侯現在何處?
策問引導眾人往前,邊走邊苦著臉道:臣也不知將作少監基邦和司馬韋素一正在追查,大人請大人請
越往內走,地勢越低,蘇國大社前面只有一殿,後面卻修建了很長的走廊,走廊依山石而建,剛開始,還只是一面是山石,到後來越來越低,兩面都被山所包圍,彷彿要下到深谷之中。長廊彎彎曲曲,蔓延一里多長,終於到了盡頭。
跨出長廊,深谷也到了頭,前面封住山谷的高高石壁底下,露著一處黑乎乎的洞穴,洞中隱隱有光,隔著老遠,也能聞到冰冷的泥腥氣。
車右賈岸力眼見情勢越來越兇險,搶先一步站住,手握劍柄,喝道:策問大人,這是什麼地方?少府大人豈能入此險惡之地?十餘名下大夫分成兩列,搶來上護住咼葛真備三人。
策問連連鞠躬,道:大人小臣有罪那有蘇挾持黎侯,退到蘇國兆域之中將作少監基邦、司馬韋素一等已帶人追入。請少府大人暫時迴避,等臣等解決了此間的大事,當自縛前來謝罪!
咼葛真備道:此事甚為古怪,吾一定要親眼看看,帶路。
賈岸力道:大人要親臨危險之地,恕屬下直言,關防人員不夠,是否等待公孫嬰大人帶大軍進城
咼葛真備正要開口,便聽見石洞中傳出一連串的驚呼,聲音穿過曲折的山洞,變得甕聲甕氣,隱約聽得見許多人連連敲打盾牌,亂成一團,中間還夾雜著呼喊:小心殿下!當心!
策問臉色大變,顧不得在咼葛真備面前失禮,從一名黎國軍士手中搶過火把就往裡跑,黎國眾甲士慌忙連滾帶爬地跟上,霎時間走了個乾乾淨淨。
賈岸力還要再說,咼葛真備直截了當地道:通知公孫嬰,派兩百人入城,但不可失了城外戒備。多找原蘇國百姓來此,吾要當驗證。一面說,一面匆匆跟在黎人後面入洞。
賈岸力一直抓住有蘇的胳膊,此刻也感到他全身激動得直抖,不敢放手,更不敢離開咼葛真備,倉促間對一名下大夫吩咐兩句,便帶著剩下的甲士,押著有蘇入洞。
這洞是濟北山中常見的溶洞,洞口及其狹窄,剛開始還能容兩人並肩通行,到得後來,連一人都只能側身而過。
賈岸上力緊緊抓住有蘇的衣袍,拼命往前擠,只聽見裡面鬧聲不絕,聲音在洞壁間迴盪,嗡嗡的,裡面的空間似乎不小,一直有陰冷的風往外吹,風裡還帶著些似硝億黴的腥味,十分難聞。
好容易擠過一條長長的通道,忽然間,洞壁向兩邊延伸,退到黑暗中去,再也看不到邊。
賈岸力舉著火把看了好久,才發現原來已經進到了一個極大極寬闊的洞穴中,等眼睛適應過來,才看見遠遠的到處都是微弱的光點,有人將火把在洞中到處插滿,可就算這樣,也完全照不到洞穴的頂和邊,可見其廣大。
不知是從何處傳來巨大低沉的隆隆聲,彷彿在很近的地方,有一條奔騰咆哮的河流。
隨同進來的濟北軍都從未見過如此景象,不由自主地擠在一起,仰頭四看。
遠遠的有火把晃動,傳來咼葛真備嚴厲的聲音:爾是保人!膽敢犯上作亂,欺凌黎侯?黎侯乃是冊封諸侯,國之干城,爾如此無禮,不要命了麼!
有蘇身體一震,賈岸力緊抓不放,湊到他耳邊輕聲道:不要亂動。是非曲直,自有少府大人作主,你敢亂動,我立刻斬下你的首級!
有蘇道:請把我的手杖還給我。
賈岸力道:可以。便將下車時從他手中搶過來的手杖塞到他手中。
有蘇用杖在地下輕點,篤篤聲中,犬馬之勞邁開步子,向黑暗深處走去,竟似比賈岸邊拿著火把還看得清楚。
走到近旁,只見數十名黎國甲士遠遠分散開,圍成三個大圈,越往圈子中走人就越多越密。地下也不要是亂石,而是用木板、青石等鋪就的道路和地板,只是年月久遠,許多地方都已殘破不堪。
越往前走,越是心驚肉跳。看似偌大無邊的洞中,竟然還橫亙著一條寬闊的深溝,青石和木材搭就的地板,一直延伸到深溝之上,在那裡形成一個三角形的臺子,臺子遠遠地探出地面,懸在深溝之上,在只有星星火光照亮的地底,就像是懸在地獄之上的樓臺。
黎國軍人將臺子緊緊包圍起來,劍拔弩張,氣氛十分壓抑,除了熊熊的火聲,連聲咳嗽也沒有。
賈岸力見咼葛真備與隨身的四名侍者站在人圈中,頓時放下心來,靜立觀望。
臺子最邊緣是一棟小小的木屋,旁邊還有幾支黑色的巨木撐起來的架子,架子上掛著許多凌亂的繩索,顯然曾經有一個巨大的絞盤,現在已經不見了。
屋子外面數名黎國大夫持劍以待,卻不敢進去,裡面乒乒乓乓,激戰正酣。但見在場的黎軍多有掛彩者,黎國人顯然經過苦戰,才將他們口中的有蘇逼到那間屋子裡,賈岸力不禁暗自心驚,難道這個有蘇真有如此可怕的能力,在重重包圍下仍能全身而退?
他不由得更加用力地抓住有蘇的袍子,有蘇卻絲毫沒胡掙扎之意,由著他牽著。
忽然,屋子裡轟然一聲,破門被人一腳踹開,幾名黎國大夫狼狽退出,最後一人身著重甲,半邊身子都是血,背對著屋外,一步一步地退了出來。
站在臺子上的眾人都不敢再進屋,卻又不敢後退,僵持了半晌,聽得見血嘀嘀嗒嗒滴落在木板上的聲音。
於在場百餘人屏息靜氣的等待中,那門忽然無風自動,砰的一聲關上,臺上眾人鬆了口氣,其中傷勢較重的幾人終於支持不住,一個接一個地歪倒在地。
策問聲帶哭腔,嘶聲叫道:還待著幹什麼?還不快把他們搶下來!
黎國人一擁而上,將幾個躺在地下的作者拖下來。幾名進入屋中的大夫都傷得極重,司馬韋素一全身重甲都被砍得破爛,血肉模糊,連傷口都看不清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