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国,黎城
天快明的时候,黎侯醒了。
这正是一日间最黑暗的时刻,室内灯已经熄灭了,什么也看不见。隐隐能听见鸡呜之声,在遥远的黎原上此起彼伏地传唱着。
睡过头了。
黎侯咳嗽一声,问道:门外何人?
跪在一墙之外的寺人应声道:主君,将作少监基邦大人一直在门外守侯。
另一人跟着道:臣基邦在此。
你一夜未归。
是
想出办法来了?
臣不是国佐之才,想不出办法。门外那人疲惫地道,不过,小臣倒是想到了一个人,他一定有办法。
谁?
城宰策问大人。
黎侯双手蒙在脸上,用力揉搓,过了半响才缓缓出了口气,道:传。
走廊上窸窸窣窣地轻微响动,许多家臣、侍从悄悄地往来行走,不一会儿,墙外传来马蹄声,向远处奔去。
不知道过了多久,走廊上再次响起脚步声,另一人在门外跪下,急促地喘息着,压低了声音道:老臣策问拜见主君。
进来。
门轻轻地滑开,廊下的灯火照射进来,光影在墙上跳动着。城宰策问一身朝服跪在门外,恭谨地叩首,双手着地,膝行进屋。
门在他身后无声地关上,屋里又重新陷入黑暗。
黎侯翻身坐起,却不下榻,只随手拖过鹿皮坎肩披在肩上,盘腿坐在榻中。
策问跪行到他榻前,从小几上的壶中倒了满满一爵凉水,双手捧给黎侯,自己又恭谨地退到一旁。
找你来,有个事儿,黎侯喝了一口水,嫌冷,顺手丢掉,爵落在地下发出一声闷响,这事儿急,今天就得办。
黎侯的声音,又闷又哑,不太像平日里的语气。
策问微微欠身,道:老臣请主君示下。
先君去世两年多了,寡人心中忧伤,一直没有行大射之礼,这样下去,不好,不合古道。
他顿了一下,看看策问,继道:听说,去年执政殿下已经有明令,各国要时时行射礼,以备朝廷不时之需有这个事么?
有的。策问道,大周五服之内,侯、伯之国,每年春秋乡射,自去年起,以为常令。不过因为我国新丧未满三年,济北方伯大人有令,念在
所以我打算明年正月十五日,在此城中举行大射礼,召集全国的卿士参加。黎侯不紧不慢地打断他,道,你有什么要说的?
大清早把人紧急传唤过来,就是问这个事?策问心里盘算着,嘴上却道:主君容禀:今日已是癸月二十,离正月十五日只有半个月,眼下正是过年时节,卿、大夫、士都已回家,住在城内的不到三分之一,如此仓促,臣恐怕
我知道你会这么说,所以连夜唤你来,要预作打算。黑暗中,黎侯似乎笑了笑,突然长身而起。
这次大射礼,与往日不同。寡人要你召集全国所有的卿、大夫、士,甚至是乡野之人,只要能射能御的,都要召集起来。寡人寡人要打开北仓,拿出两千石粮资,作为此次大射礼的奖赏,无论是谁,只要得上、中、下三品者,皆有重赏。你听明白了吗?
老臣不明白
你不会不明白。黎侯抬头望望越来越亮的天井,终于迈步下榻,慢慢地走在又硬又冷的地板上,一面走一面冷冷地道,济北这块地方,没有人有你聪明如果你不聪明,又怎么会从一个小小的书吏,成为济北第一的城宰?
他走到策问身前,站了片刻,似乎在考虑如何措词。策问心中越来越紧,却不敢开口说话。
终于,黎侯声音喑哑地开了口。
将作少监昨夜在寡人的门外守了一夜。他已经探得清楚,咱们祖孙三辈人一直在找的硫铜矿,已经找到了找到了就在苏国国都附近据说,正好是在苏国的兆域之下找了六十五年,终于找到了!
主君
传言是真的黎侯闭上眼睛,仰天长长出了口气,苏国,就是前商时为商提供硫铜的七十七国之一!
策问轻轻一掌拍在膝上,却不接他的话。
你是我国的两朝元老了。你也知道,祖君、先君,都找了整整一辈子,那么苦从王都被流放到这个鬼地方来,就是就是为了寻找这矿。君臣三千多人,都被流放到这里来,到现在都一万多人了祖父、父亲,还有那么多人,统统死在这里你说,这下,咱们怎么办?
向苏国提出要求了吗?
将作少监暗示过,苏君决绝地拒绝了。
策问似乎知道这样的答案,沉吟一下,道:果然如传说中那样
黎侯点点头,过了好久,才道:前商灭前,帝辛曾经下达毁矿令。七十七国中,有四十六国遵守此令,又灭国十七,如此看来,苏国就是剩下的十四国之一。
策问点头道:还把大社和墓地建造在矿上,决心不可谓不大,恐怕难以动摇。
屋外响起一声嘹亮的鸡鸣,黎侯仰首望去,天井里已经投下今早的第一缕阳光。
屋子里慢慢亮了起来。
策问端坐不动,花白的头发在晨光中显得十分醒目,好半天,才缓缓地道:请主君示下。
黎侯脸上闪过一丝失望之色,不过他立刻将脸色隐去,摸摸稀疏的胡子,道:寡人叫你来,是要你出主意。
策问道:是!既然主君见问,那老臣就斗胆当年,咱们祖君受封将做少卿,先康王派祖君到济北来,的确是来寻找传说中的硫铜,以备王室制作大舰之用,所以我国独立于诸侯国之外,另设有将作少监之职。但是,立国六十多年来,硫铜连影子也没见着,咱们就一直不能返回王都如今,王室早已将我国作为西南面的屏障之国看待,不再苛求什么硫铜
他终于抬起眼,看看黎侯,昏暗中看不清他的脸色,继道:所以臣以为,时移事迁,一切都不复从前了。虽然将作少监劳苦功高,寻获了硫铜,但臣以为,一来,朝廷现在并不急用;二来,咱们可以上报朝廷,令苏国负责开采,我国正好可以免除开采的劳役
免除劳役?
是。三年以来,济北连遇灾害,水旱不断,我国深受其苦。这个时候,如果朝廷再下令开采硫铜,至少还要动员数千民力,我国此刻怎么供应得上?再说,苏国与我国虽是邻国,却依附楚国,为其附庸,与大周朝若即若离。他们世代以前商的忠实属国为荣,既然已经封矿,又怎么可能同意我国前去开采?
我知道。所以才叫你来。黎侯冷冷地道,寡人寡人要灭了苏国。
策问似乎早就知道黎侯会这么说,毫不吃惊,道:主君请三思。自康王年间颁布《禁讨令》以来,没有方伯身份的诸侯国是禁止相互攻伐的。再者,如今执政的周公殿下对诸侯国之间的矛盾,皆以铁腕处理,谁挑起战端,必受严惩,所以,臣以为,灭苏之事万万不可。请主君三思。
苏国,黎侯一字一顿、艰难地道,是楚的附庸,不服朝廷管束、不贡苞茅已多年,灭了它,朝廷在西南又能大大地前进一步,岂不是好事一件?
朝廷此刻在北方用兵,暂时还无力南顾,所以这几年来,都是责成我国与楚国交好,以稳定西南。
屋里没有其他人,黎侯强忍的喘息声越来越重,策问毫不动容,道:这个时候突然对楚的附庸国用兵,楚国岂能善罢甘休?西南战事一起,济北十国就要全面动员,我国首当其冲,到时候
一声闷响,黎侯在他身旁坐了下来。他凑近策问的头,轻声问:策问,你去过王都吗?
先君在时,臣曾经三次参与朝聘,去过。
我没去过。黎侯冷冷地说,听说,王畿地方千里,河山环抱,人物富饶是千年难得一见的伟大都市,是不是?
王都之盛大,王畿之丰浩,非言语能形容老臣不知主君何以有此一问?
黎侯长叹一声,站直身子,似乎不胜疲惫的样子,走到窗边,从狭小的窗缝中望出去。
天,尚未大亮。阳光尚未真正穿透头顶厚厚的棉絮般的云层,也许和平日一样,直到日落也穿不透云层。远远的黎原上,沉重的晨雾将层层树林分隔成一个个孤岛。
湿润的雨气洒过黎原,有的地方露出亮色,有的地方却笼罩在一片灰暗的雨中。
黎国地处西南,是比周封的泗上诸姬更南面的偏僻国家。
六十年前,首代黎侯在黎原上立国时,这里还是一片荒芜的森林和沼泽,充满野兽的吠嚎之声。黎国先民在这里排水造田,整整六十年过去,才勉强建成一座不大的城,命名为黎城用黎侯自己的话说与中原各个诸侯国都相比,简直就像乡下村落一般。
最初定居时,这里野兽横行,滋扰人民,黎国先民不得不将屋子造得如同牢狱一般,低门窄户,四面的窗户又小又密,几乎透不进什么光,只能靠天井采光。而黎原又多雨,是以天井常年潮湿,居住在里面的人很小就会患上诸多疾病,黎国的人口,一直只有那么可怜巴巴的几千人。
苏国与黎国,相互间只隔一座漾山,苏国在山阳面,黎国在山阴面。苏也是小国,人口比黎国还少得多。
因为黎国是周天子亲封的国家,比原来土地上的世袭方国地位要高,多年以来,苏国一直以臣礼相待。
黎侯从小小的窗中望出去的方向,正是苏的方位。
此刻,黎原一片雨雾,而苏国,毫无疑问,已经是阳光普照大地,世代相袭的村落中响起鼓声,准备开始新一日的生活黎侯闭上眼,嘴角抽动几下。
主君主君今日提起的事,臣
策问,黎侯打断他,你像寡人这样,看着这原野,有多少年了?
老臣在这里生活,已有五十五年了。
寡人也将近三十年了。三十年人生能得几个三十年呢?一晃,一瞬,这辈子就要和先君一样,在这雨蒙蒙雾蒙蒙的地方终老了。
他凝视窗外半晌,终于咳嗽一声,下定决心般地回过身来,道:策问,寡人要离开这里了。寡人要得到硫铜。所以,寡人一定要灭了苏国!
策问深深地叹了口气,坐直了身子,闭目不语。
黎侯静静等待半晌,策问才睁开眼,道:消灭苏国,以眼前的实力来看,其不可得有三。苏君有德,苏民久附,国无乱象,其不可得一也;苏国太子懔苏、二子有苏,兄弟相携,不可动摇,尤其是二子有苏,乡野传闻,有万军不当之勇,其不可得二也
寡人
苏国无咎,而我伐之,朝廷必然震怒,此其不可得三也!策问冷冷地道,有此三者,贸然伐之,恐我国之伐苏国,不得其利,反受其害。
寡人不管这些!寡人对你的智略有信心!
灭人国,绝人嗣,需要的不是信心,策问冷冷地道,是决心。
寡人决心已定。
恕老臣直言,恐未见得。策问道,平顺之年,伐国灭种,需要付出多大代价,主君根本就不清楚。
黎侯死死地盯着策问,渐渐地,从头到脖子都涨得通红。
策问微微叹息一声,轻声道:虽如此,臣亦可为主君筹划一二。伐苏,需要有借口、有理由。挑拨楚、周的关系,造成诸侯征伐的态势,行此谋需五年,兵车之造需两年,其需七年时间,方可以大义名分取苏,主君愿等吗?
寡人不愿。
那么要有准备,有预谋。挑拨苏与济北诸国的关系,行此谋需三年,兵车往来一年,共需四年时间,方可以智取之,主君愿等吗?
黎侯在他面前跪坐下来,艰难地道:寡人愿以举国之力,尽数托付给你可否再快一些?
策问端坐不动,道:主君,万事万物皆有其度,逾越不是不可以,但是一旦越过,就要有承担后果的勇气。以老臣看来,主君年纪尚浅,尚不足以承担后果。
黎侯道:你你你太失礼了!
策问从容站起,身上的玉璜发出悦耳的撞击声,道:是,老臣失礼。老臣看不到主君的决心。以犹豫之心,行非常之事,未尝不败。老臣不敢举黎国祖孙三辈之基业,就此付诸东流。请主君也暂息此念。老臣告退。
他向目瞪口呆的黎侯微一行礼,便转身退出。门外寺人拉开门,策问出门,冷冷地吩咐众人:你们好生伺候主君,若敢挑唆主君行荒废无度之事,我当重典治罪。
寺人们匍匐在地,齐声称是。
策问走下楼,此刻黎国的大臣们都已闻讯赶到,一见他面沉如水地走下楼来,满院子的侍臣、大夫立刻跪了一地,谁也不敢动弹。
策问回头看看楼上,窗户开着,看不见黎侯,也听不见屋里有动静,不由得暗叹口气,一甩袖子,走向大门。
身后什么地方响起咻的一声,策问不及反应,一个东西擦着他的耳边飞过,夺的一声扎在大门上,黑色的箭身兀自抖动了好一阵子。
策问耳朵嗡嗡作响,全身僵硬,呆立不动。
只听见黎侯焦躁的声音从楼上传来:策问!寡人决心已下!策问,你还可以再走一步,三步之内,寡人一定取你性命!
主君。
说!
你的决心还不够大。若真有决心,何妨射死老臣?
策问!
策问面带莫测的微笑,慢慢转回身,从一干面面相觑的侍臣中间又走了回去。
过了好一会儿,楼上突然爆发出一声怒吼:什么!河沽之田!听声音正是黎侯。众人心中一紧,可是又过了好久,上面再无动静。
天真的亮了。阳光最终没有穿透云层。白昼中的黎原,像笼在烟雾中的盒子,蒙蒙眬眬,什么也看不分明。
三月十一日。漾山深处
已是暮春时节,可还是冷。刚刚才过午,云就夹着微雨爬上了漾山的后坡。从早晨起就在云中挣扎跳跃的太阳,终于放弃了温暖这片山林的打算,懒洋洋地躲到越来越厚的云后面去了。
天色顿时暗淡下来。
有苏抬起湿漉漉的头,望着前面的松林。松林笼罩在雨雾中,什么也看不分明。
从上午起,他爬了大半天,几乎始终都在盘旋于漾山上的云雾中穿行,身上早已被不知道是汗是雨浸得秀湿,此刻山风吹来,颇有寒意,不由得打了几个寒战。
他有些无奈地回头望望。杂树林在身后几十太远处,松林又在前面几十丈之外。他站在这半山坡上的草地里,风吹遍地草低头,实在无处可躲,只好把冰冷的衣衫紧紧,咬紧牙关向上爬。
算起来,他离家已有四天之久,身上的干粮都快光了。如果今天不不能下山,明天早上就只能靠打野味或者采摘果蔬充饥。
中原的诸侯,谁也不敢想象堂堂一国之君的次子,此刻会披着蓑衣,绑着绑腿,背着干粮,空着肚子,离开国都,在崇山峻岭中日夜奔走。
用父亲的话来说,苏国本来就算不上一个什么国家,只不过苏人在此聚居已数百年,前商时才被勉强封了个方国。后来周代商而立,就连个方国也懒得封了。与其叫做苏国,不如唤作苏村还贴切得多。
苏国夹在日渐强大的楚国和以天朝派遣的上国自居的黎国之间,日子一直过得小心翼翼,近几年来,苏国的男丁一批批地被楚国征调到更远的南方,与西南夷作战,一去三四年没有回音,剩下满国的老幼妇孺,日子过得日渐艰难。
苏国的田全在漾山脚下的小山坡上,又窄又贫,全是大大小小的石头,既是所谓的瘠田,每年都要趁着初春干旱之时,将山下霖河里的河泥运到山上田里做肥,才可供作物生长。
今年开春以来,雨水丰盛,霖河眼看着一天天涨水,露出河泥的时间屈指可数,苏国缺乏精壮的男丁,眼看着春种就要过去,大片大片的田依旧荒着,无肥可用。如果再想不出什么办法,春耕的日子可就错过了。
一月中旬起,苏国动员了全部国人,日夜不停地赶运河泥,连带苏君与太子、二子都亲自下到田坎边指挥奔走可惜苦苦搬运了十八天,二月上旬,霖河还是赶在春讯之前就涨水了,河水甚至漫过河堤,淹没了部分靠水的村落。
苏国只来得及开垦了三分之一的田地,剩下的地只能靠石头上的那点儿薄土勉强种地,今年恐怕全国人都难逃挨饿的境遇。
就在举国一片惆怅的时候,几日之前,邻国的黎侯忽然派来了使者,说是今年乃大周穆王登极十年,执政周公殿下要为穆王举行盛大的朝觐仪式,全天下的诸侯都要进京朝贺。
时间仓促,黎国倾举国之力,才办齐了一半的贡物,眼看期限已近,黎侯无计可施。不知道怎么,打听到漾山阳面的千针森林里,有一种名字叫做青孚的奇鸟,乃是列入《上古珍禽》的鸟类之一,其羽毛十分珍贵,可以作为天子射猎时冠带的饰物。
黎国如果得到此鸟,黎侯的贡物就可减去一半。因此与苏国商议,若苏国能捕捉此鸟,无论死活,黎国愿意拿漾山阴面霖河的三百亩沽田来交换。
三百亩肥得冒没的沽田啊!
恐怕苏国全国的田地加在一起,也没有这三百亩出产的粮食多,对眼下的苏国来说实在是莫大的诱惑。虽与黎国一向没什么往来,但苏君左思右想,除此之外,实在没办法了。
三月七日,黎国使者来的第三天,苏君派出三十名国内最精壮的武士,各背干粮器物,上山寻找青孚,苏君的二子有苏也位列其中。
国家灾难深重,上山的武士都得到命令,除非看到苏城城头燃起紫烟,否则未抓到青孚前,绝无回头之路。
身后的天空,传来一阵隐隐的轰鸣,这是三月间的春雷,听上去像是在厚厚的云层之上滚动的古球。
漾山地处西南,春末夏初之际正是梅雨季节,山体绝大部分时刻都被云包裹着。云在山间穿行,薄的时候是雾,厚的时候变成雨,反正也分不清楚。
听这雷声,大概很快就有一场不大不小的雨要下,有苏加快脚步,向松林走去。
山势陡峭起来,草地渐渐变得稀疏,许多地方露出了光秃秃的岩石地。再往上走几百步,就要进入千针森林的边缘了。
苏国自古传说,漾山上绵延数百里的千针森林乃是神仙、精怪居住的地方,非人间所有,所以是禁止凡人进入的。苏国在漾山下立国几百年来,还没听说过谁活着进去又活着出来。
有苏临行前,曾经和哥哥懔苏悄悄地商量过,若漾山里真有青孚这样的珍禽存在,自古以来苏国却无人见过,一定是藏身于千针森林之中。
为了举国老小能活过今年,兄弟俩商定,无论如何也可冒险进去一试。
踏出草地边缘,脚下突兀地现出一条黑色岩石路,路紧贴森林的边缘,却并未延伸进去,而是围绕着森林向左右两旁延伸。望望两边,都看不到头,似乎整个千针森林都在这条路的包围之中。
这里就是凡间树林与精怪出没树林之间的边界吗?有苏趴下来摸摸地面又冷又滑,纤尘未染,不知是什么石材。
他抬头往森林里望去,从第一排树开始,密密层层,每一棵都是上千年的古树,长得又高又密,望时去不到十丈深,就变得幽暗不可分辨。
一阵清凉的风从林中吹出来,有苏滚烫的身躯被冰冷的衣衫一激,打了个寒战。
山脚下的雾气已经散去很多,山丘从脚下一直蔓延到霖河河谷,草原、田地都隐隐约约地显现出来。相反的,天顶上的云却越积越厚。
太阳早已荡然无踪,云层重重地压迫着山脊,豆大的雨点小一颗西一颗,零零星星地洒落下来。
有苏紧了紧鹿皮护肩,跨过黑石路面,走进了森林。
千百年来,森林似乎从来没有过访客。松针在地下铺了厚厚的一层又一层,踩在脚下软软的。松针覆盖的地面上除了一些小灌木,一根杂草也没有。
走了几步,有苏回头望望,不禁大吃一惊,自己走进千针森林还不到十步远,可是林外的摹已经看不见了,只有灰苍苍的云层在树林外快速地卷动,仿佛已经将整个森林包裹了起来。
有苏往回踏出一步父亲的话在脑中闪过:不捉到青孚,有进无退他把弓带紧一紧,沉下心来,不再回头,一步步走向树林深处。
从外面看,树林里很昏暗,有苏原来还打算燃起火把,可是走了一会儿,反而越来越亮。
头顶上树冠相接,别说阳光,连大雨也透不进来,可偏偏林子里很亮堂,极目远眺,甚至能看见很远处林子的另一头。树林里每一棵树干的身影都是黑色的,在明亮的光下分得清清楚楚。
有苏只看了一眼,便发现有什么东西不对劲了。在明亮的光下,什么飞禽走兽也没有,视线所及的范围内,除了自己,连一个会动的东西都没有。
他打从五岁起就跟随父兄打猎,转遍了漾山上的大小林子,这样的情景还是第一次见到。父亲说过,在树林里,最可靠的朋友是耳朵。密林里昏暗不见天日,全靠耳听八方,走兽的声音、流水的声音,甚至连隐藏在草丛深处的道路都能靠耳朵听出来。
但现在这林子里十分明亮,却又万分安静,没有风声、没有松涛、没有飞禽翅膀的扇动声,没有最细微的走兽脚步声,连远处的松针掉落都听得清楚一切都是反过来的。
有苏开始考虑另一个问题,在这种情况下,自己是否就该相信眼睛?
他警惕万分,左手摸着胸口的弓带,右手按在剑柄上,弯着腰三步一停地走。
一开始,有一条隐约的道路通向树林深处,有苏不也走在路中间,只在离路几尺远的林中沿着路走。
小路略微倾斜向上,可见一直在往山岭上走,不知不觉间,路面被越来越厚的松针遮盖,终于再也找不到路的踪影。
林子变得险恶起来。四周高大的乔木再也分不出区别,无论往哪个方向望去,都是一模一样的松林、灌木、灌木、松林。
更为奇怪的是,无论走到哪里,都能看见四面的云林子仿佛就那么巴掌大的一块,明亮的云永远在不远处的树林边缘滚动着,将林子里照得通明。
这是不真实的天象。
林子外面,明明正在下雨,漾山的云,从来不是这样透着白花花的亮色。
这也不是真实的树林。
千针森林沿着漾山的阳面应该倾斜向上,可这里看起来,四面都是平的,没上坡也没下坡。
迷路了?有苏七岁上山,无论多密多险恶的山林,从来没有迷过路,他是天生的猎人,连鸟兽都找不到的路的地方,也难不住他%怎么会迷路?
他在一棵树下做上记号,然后转过身,笔直地向另一个方向走。没过多久,他便在一棵一模一样的树下发现了自己做的记号。
有苏用脚将记号擦去。有时候父亲曾说过森林会想方设法留下贸然进山的猎人。如果猎人是有求而来,必须立刻放弃所猎杀的目标,还要纵然树林留下自己全部的箭,求得森林的谅解,财能全身退出。
有苏有些艰难地笑了笑。放弃?这个时候,有进无退。
他在一块半人同的白石旁停了下来。爬上石头,看看周围。
所有的方向都是一模一样的树林,以及树林外白色的天空,没有路,也没有任何看起来不一样的东西,甚至有苏突然意识到只有脚下这块白石是独一无二的,在目力可及的范围内,没有其他高过膝盖的东西,任何人走进森林,无疑最终都会走到白石这里。
有苏站在白石头上,思索了一会儿。他从背上解下弓,杵在石上用力弯曲,将弦在弓梢处又紧了两圈。放开手,弓身更加弯曲,力道也更强劲。
他拔出短剑,在大石上画了一个小小的十字,然后弯弓搭箭,向着十字叉指向的某一个方向,嗖的一箭放出去。箭如流星般穿过树林,没入云中,什么反应也没有。
他转过身,搭箭,嗖的一声射出。箭再次消失在云中。
树林中隐约刮起了风,感觉不到微风拂面,却能听见松寿声渐渐大了起来。
有苏拔出第三支箭,毫不犹豫地搭在弓弦上,转身,挽弓,向第三个方向射出。
那箭风驰电掣,一瞬间就穿出树林,没入云中,过了好一会儿听见夺的一声,似乎是射在树干上的声音。
风立刻变大了,吹动有苏的衣角、发梢。风从背后吹来,向着有苏射箭的方向狂泄而去,仿佛有苏这一箭射穿了一个窟窿,林中的云和气都从那窟窿里漏了出去一般。
在接近树林边的地方,风甚至卷起了大片的松针,一时间呼啸声大作,尘云乱卷,有苏伸手挡住眼睛,只觉得眼前白光闪烁,树林外所有明亮的云都被吸进林中,翻流滚着聚成云雾,向着一个方向飞驰,林中精光大作,仿佛数十道闪电同时亮起片刻之后,又同时消失。
林中顿时陷入前所未有的黑暗。
也不是真的黑暗有苏屏息静气,一动不动地跪在石上,等待着。渐渐的,林子重新回到从前松树、灌木、小路更远处被云遮挡的密林统统都显现出来。
山势突然显露,平地也变成山坡。有苏看看脚下,白已不知去向,自己正脆在一块长满青苔的巨石上。
这块巨石高出地面一丈,仔细看,石上有许多一寸宽深的刻痕,深深浅浅地刻满整块巨石,只不过因为年深日久,青苔已经顺着刻痕爬满了大石。
前面数十丈之外云彩最后消失的地方,有一棵数人合抱匠巨大古松,树冠远远高出周围的树林。隐约露出松针的小路正巧绕过那棵松,看来自己并没有迷失太久。
有苏轻轻嘘了口气,从石上跳下,走向古松。自己那支箭正插在古松上,离地两丈有余,箭羽兀自颤动着。
正在这时,身后欣然传来了车马的声音。
一辆马车从那块巨石后面转了出来。这是辆两匹马拉着的厢车,车厢是用柏木制成,漆成黄色,十分考究,四角吊着精美的铜铃铛,叮叮当当地响着,车窗、门都用黄铜装饰,连车轮的覆条都包裹着黄铜。车前座上坐着两名衣着华丽的御者,一胖一瘦,戴着高高的白色尖帽子。
有苏揉揉眼睛,觉得好像有什么地方不对劲,但究竟是哪里又说不上来。
那车上的御者已经看见了有苏,赶着车径直向他而来,一面尖声叫道:闪开!闪开!无礼之人!
明明车还隔着很远,那车上的两名御都却慌得好像马上就要撞上。有苏突然惊觉,那车真的已经很近了!
原来那马车只有正常马车的一半大小,怪不得看起来那么奇怪。那车奔得迅速,御者惊叫起来,眼看就要撞上有苏,有苏轻轻往旁一让,伸手在只到腰那么高的小马缰绳上一牵,两匹马都嘶喊着立起,车子顿时停住。
那瘦御者站起来,抄起马鞭刷地一鞭抽向有苏,骂道:大胆无礼的狂徒!
有苏顺手一抄,便将鞭梢捏在手中。那瘦御者用力回夺,不提防有苏力大,自己反倒一个跟头栽下车来。
车上的胖御者伸手便拔悬在腰间的剑,有苏只微微一动,剑柄搭在他的肩上。胖御者的个头只有五六岁小孩大小,如何当得起?顿时动弹不得。
胖御者挣了几下,肩上吃疼,忍不住大叫道:大、大胆!此乃白胡君的车驾,你这大胆的刺客
有苏道:我不是刺客。手上用劲,那胖御者的一张胖脸涨得像猪肝般,再也说不出话来。
车中一人朗声道:楚如,樊驾!你二人何其失礼。要不是这位兄台相助,我们现在还陷在林里出不来呢。不得无礼,还不快让寡人见见这位公子。听声音是个男子,但语调柔软,说不出的动听。
那胖御者道:是!恨恨地瞪了有苏一眼,转身掀开车帘。
一名白衣高冠的男子弯腰而出。有苏一呆,这男子身上穿的华服简直是闻所未闻的华丽,眉清目秀,但脸如白纸般苍白,下巴尖尖的,两只眼睛精光四射,令人不敢逼视。他的个头比两名御者都高得多,简直令人无法想象他是如何坐在那辆小小的马车里的。
那男子本欲下车,见有苏穿得十分朴素,背弓提剑站在泥地里,便止住了,向有苏微微点头,道:足下如此武勇,竟然轻而易举就破了这森林里的迷阵,佩服,佩服。敢问是哪国的国君之子?
有苏心中一动,想起去过大周王都的父亲曾说过,中原的诸侯贵族,从小接受的便是礼议教育,行动说话,都讲究优雅气质。
这个白胡君乍一露面,便自然有种说不出的、尊贵堂皇的气质,有苏相较之下不免有些自惭形秽。
出发之前,父亲曾再三提醒,苏国要自降身份,诸子不得以国君之子自居,便道:不敢!在下是山野荒村里的猎户,怎敢称国君之子?想了想,觉得既然已经自称猎户,便不该在国君的面前站着,忙一躬身,退后两步。
那两名御者一听见他的身份乃是猎户,顿时脸上变色,一个脸色青紫,一个红得发亮,眉毛倒竖,腮鼓嘴翘,十分难看。
白胡君也是一怔,喃喃道:哦?看不出尔的射猎之技,倒了精湛如此。
胖御者尖声道:大胆狂徒!竟敢惊了国君的车驾!国君赏见,你竟然敢直立不跪!
有苏再退两步,道:小人乡野村夫,不知道贵国的礼节,不敢以野礼相见,还请见谅。
胖御者大怒,白胡君手一扬,道:罢了。听尔的谈吐,真不像是野人唔
他的眼光在有苏身上滴溜溜地打转,忽然伸出手,轻轻一招,那支插在树上的箭晃了几晃,脱离了树干,长了眼睛似的落到他的手里。
有苏又退一步,暗暗握紧了怀里的剑柄。
白胡君并不在意,只把那箭拿在手里,翻过去翻过来地看了很久,才道:奇怪。尔这支箭,寡人觉得并非凡品做工、箭劲都堪称极上等。尔乡野之人,怎么会有如此好箭?
有苏道:这箭是山下苏国大社里供奉的箭,传说是前商国赏赐给苏国的。小人奉苏国国君之命上山打猎,才得了三支。
白胡君刚刚打量他时,已经将他全身上下的东西都瞧在眼里,闻言点点头,道:倒也说得过去。苏国国君遣尔到这千针之林里来打猎?怕是不对吧。千针这林,自古就是禁地,难道苏国不知道?
有苏咽了口口水,道:知道的。但鄙国方今有难,需要在漾山上猎取青孚,作为奉献他国的礼物,以求他国救助。
白胡君点点头,道:这就有点道理了。但这漾山上到处都是珍禽异兽,为何独独要那最难捕捉的青孚呢?
有苏道:这是他国开给苏君的条件,我等乡下人怎么知道?
白胡君似乎甚为怀疑,歪着头沉吟不语。
这时候林中已经很昏暗,不知怎么的,白胡君周身却异常地亮,有苏看得清楚,他歪着头,更显得下巴尖得可怕,眼睛又大又亮,实在有些吓人。
过了一会儿,白胡君脸上忽然换了笑容,把箭在手中里轻轻地敲打,道:这是他国的事,寡人不管。既然今日尔也算小小地助了寡人一把,寡人就赐尔一个路。
他站直身子,举箭指向左侧,道:乡下人,你看见林子里那道绿光了吗?
有苏凝神往他说的方向望去只见左边山势倾斜向下,似乎是一处山坳。密林层层,隐约有另一条小路在灌木中延伸,直到山腰下。林子里黑乎乎的,什么光也没有。
他回头来,略吃一惊。那两名御者已经悄没声息地站在了自己的身后,他的耳朵一向极灵,居然什么声音也没听见。
两名御者也没想到他只看了眼就回过头来,吓得比他还厉害,一时之间,三个人一齐怔住。
有苏看看他二人,两个人姿势僵硬,都把手举在胸前,虽然袍袖宽大,包住了手臂,看不见二人手里的东西,但从袖子的形状上看,二人手里都拿着尖细的武器。他自己也始终把手按在剑柄上。
那二人身材还不到他的腰那么高,他的剑虽不长,可也比这二人两只手加起来还长,两名御者略一对比,顿时脸都白了。
有苏抬头问兀自站在车上的白胡君:大人,这是什么意思?
白胡君扶着头上高高的白冠,怒道:什么?小小的乡下人,寡人好意给你指点路径,尔胆敢质问害人!尔这么问,是什么意思?
两个御者终于回过神来,一起叫道:大胆!好大的胆子!白胡国君的驾前,竟敢如此无礼?有苏愤怒的眼光扫过来,两个人一齐噤声。
白胡君袖子一拂,道:岂有此理,寡人远来这穷乡僻攘,居然还要受这样的威胁!欺人太甚!等寡人这里的事了了,自要去尔苏国问个明白!来呀,我们走!说着转身钻进车内。他的个头比有苏还高,那么小的车厢居然说进就进去了,快得根本看不清动作。
两个御者轻快地后退,一前一后跃上马车,动作迅捷得如同动物。
比狗还小的马长嘶一声,嘚嘚嘚地转了个圈,从有办苏身旁绕过,有苏按剑不动,两名御者吓得大气也不敢长出。
马车转过大树蜿蜒十丈方圆的宠大树根,向林子深处驰去,抗日得密密的灌木纷纷向两旁倒,露出一条狭窄的石板路,小车上的铜铃锵锵作响,一溜烟地消失在林子深处。
有苏抢上两步,那些灌木丛又刷刷刷地合拢,再也看不见任何道路的痕迹。
这个白胡君不知是什么国的国君,看举动相貌,很有贵族的气度,但两个御者实在不像人类,举止倒像是犬羊。这帮人古怪得紧,有苏想想,决定换个方向,不跟在他们身后。
左右望望右边林子不远处,能看见一面断崖,接近傍晚,云气正滚滚地从崖上流下。
左边,便是适才白胡君指的方向,那人莫明其妙地带着深深的敌意,有苏不能信任那人,便踌躇起来。
便在这时,左边林子深处,什么东西闪了一下。有苏跃然在石上,凝神望去,一开始,只看见草木摇晃慢慢的,在黑苍苍的林子和灰蒙蒙的灌木之间,真的有什么东西在动。
有苏跳下山石,将弓握在手中,悄没声地向山坳处走去。
那东西个头不小,从灌木从的间隙中,透露出黄黑相间的巨大身躯,似是在向山坳下方而去。风从山下往上吹,它在上风处,有苏在下风,隐隐闻到一股腥风之气。
山里的猛兽,有苏一点也不怕,林子里有了动物,反倒让他安下心来。听得那猛兽一路踩踏枯枝灌木,向左面山岭的深处走去,他便远远地跟在他后面。兽有兽道,自然也能找到真正入山的道路。
不知道现在是什么时候了。有苏心里默算,怎么也该是申时之后了。
今天天气不好,这个时辰天该全黑了。千针森林里有光却没什么变化,永远都那么昏暗,却没有变得漆黑。褪去了妖术的保护,森林终于变回正常,到处都是声响,虫、鸟、难言之物,这里那里,到处都在发出响动。灌木之下,也长出杂草,再不似前面一根也无的奇怪景象。
跟着那巨兽走过一片密集的灌木,穿越一座长满了藤蔓和蕨草的小坡,几十丈之外,露出一座山谷。山势陡降,对面的山峰被云雾笼罩,白茫茫一片什么也看不见,站在山坳顶上,仿佛就站在整座山的最外层。
山谷之下十余太处,雾气蒙蒙中露出许多参天大树的树冠。山壁上爬满了不知名的野藤,还不到开花的季节,满壁的藤上挂着黄黄的枯叶。
前面的巨兽走到悬崖边,毫不迟疑地纵身跃起下,三纵两跳便下到谷底,雾气分散又聚合,再也看不见了。
有苏回头望望,来时的路已经消失在一片蒙蒙细雨中。
不知怎么的,他突然有些害怕,倒好像跟在巨兽的身后,才有点尚在人间的感觉。
横竖这时候也无路可走,有苏一咬牙,把弓、剑紧紧缚在背上,攀上藤蔓。
藤条被雨雾浸染,湿滑不堪,有苏小心地顺着往下滑,几次都差点脱手,好在山壁上藤条相互缠绕,越往下越密集,到后来几乎缠成一张大网。
往下几丈,就进入了难分云雾的苍茫中,除去眼前的藤网和偶尔露出来的青色山石,周围世界全都隐没在雾中。有苏犹豫了一下,决定硬着头皮继续向下。好在不久之后,隐约有高高的树冠出现在离悬崖不远的地方,几乎触手可及,再往下爬,藤网越来越密。
在即将到达谷底之前,有苏在藤蔓织就的网上发现了一个爪印。
这爪印印在一根粗大的藤上,将藤蔓表面湿漉漉的青苔踩去了一大块,看上去非常像虎爪的印子,但是特别宽大,脚趾之间分得很开。有苏从来没见过这样子的虎爪印。更奇怪的是,几丈宽的藤网上,找来找去也只有这一只爪印。
老虎从高处跃下落地时,动作有些像猫,弓身屈背,四肢同进着地,藤蔓上怎么会只有一只爪印?
这里距离地面已经很近了,有苏轻轻跃下。
谷底的地面同样爬满了藤蔓,大树的树干之间也牵满了藤枝。在密结的藤网上行瞳十分困难,晃来晃去,脚还可能随时陷入不窟窿眼儿里卡住。有苏走到最近一棵树下,抓住垂下来的藤条,轻轻一荡,翻身跃上离地一丈多高的树身。
谷里幽闷潮湿,生长的全是巨大的榕树。榕树多气生根,根又成树,树又生根,在距离地面一两丈高处,数不清的粗大枝条相互缠绕,结成树桥,许多地方甚至宽得可以行车,倒是比地面更方便行瞳。
有苏在树杈上蹲着,微一扫视,便在不远处又发现了新鲜的爪印,一长串向林子深处延伸过去。可奇怪的是,相隔两丈左右的爪印,居然都是单只的,一左一右。难道刚从这里跑过去的,是一只两只脚行走的老虎?有苏想想,不禁又惊讶又好笑。
他稍一犹豫,决定还是沿着爪印往前走。
走了一段路,透过树桥下的缝隙,可以看到下面闪们发亮的水面,原来谷底大部分地方都是沼泽,这树桥倒真成了唯一可行的地方。
树桥上横生的树枝渐渐多起来,须得不时地爬高蹿低才能通过,不过走上一两丈远,总能看到那巨大的爪印,一路引着有苏向山谷深处前行。
渐渐的,前方亮了起来,树冠上透下许多束白色的光芒,忽明忽暗。有苏走到一个光圈下,仰头望去,原来月亮已经升起,皎洁的月光穿透了密林。
在终年云雾弥漫的漾山下住了这么多年,有苏还从未见过如此明亮的月光,连自己的影子都清晰可见,登时大为惊奇。榕树林到这里变得稀疏,不久便走到了树桥的尽头。
榕树林的外面,是一道不算陡峭的山脊,山脊上生满野草。月光正照在这面山脊上,野草在晚风下拂动的影子可看得一清二楚。
有苏只往草地里看了一眼,立刻后缩,将身体隐藏在树干后。
隔了一小会儿,他慢慢探出头来。
那野兽就在草丛中,一动不动。风吹草动,隐隐勾勒出一个庞然的身躯。
风横着穿越他与野兽之间,双方都闻不到彼此的气味,也听不见彼此的声音。但凝视许久之后,有苏已能从它那缓慢起伏的背脊上,听到它强行压抑的呼吸声,沉闷中还隐约带着难以言喻的咔嗒声。
这野兽的行动很像老虎。
如果刚才那爪印是它的,比普通的老虎足迹大了足足一倍有余,这可不是个变通的大家伙虽说狩猎兽对他来说已是日常劳作的一部分,但狩猎两只老虎是一回事,狩猎两只老虎那么大的老虎,恐怕又是另一回事了吧?
有苏手心偷偷地出汗。听父亲说过,老虎能闻到人恐惧的气味,他赶紧将狂跳的胸口按住。
还好,看起来,他们俩静静守候的对象都不是对方。
老虎在草中隐藏着。树林、草丛、沼泽,一片宁静。这可不是拔腿就跑的最好时机。
有苏握紧剑柄,老虎不动,决不动弹。
月亮越升越高,对面的山脊被照得雪亮。在这群山环抱的峡谷内,到处都是参天的古木、长藤,要么就是深不见底的湖泊、沼泽,唯独这道山脊,只长着一种高过人胸口的草,别说树,连根不同品种的杂草都没有。
风吹过,草面像被吹皱的满面一样起伏着。
山脊顶上渐渐亮了起来,那不是月光照亮的,倒像是一团燃烧着的白色火焰。
白色火光渐渐变大,什么东西正从山脊的另一面往山顶上走,终于,一个瘦小的身影出现在山脊顶端。
白色的火无声地熊熊燃烧,包裹着那个看起来像鹿的动物,半个草坡都被这白色映得亮如白昼。草丛紧密地围绕着火团,却连烟都没有冒出。
有苏握紧了剑,另一只手忍不住摸一摸弓。
找了四天四夜了,青孚连个影子都没见过,如果能抓到这样的精怪,是不是就可以
不行。黑暗中,他叹了口气。父亲一向认为,苏国的一草一木,都是拜漾山山神所赐,苏国的子民,都是靠着漾山的庇佑才艰难地活下来。此次若不是逼不得以,他也决不会派人进山猎取青孚。这头鹿如此华贵,显然是漾山中一头不得了的精怪,说不定就是山神,自己岂可贪图?
他这么一想,心立刻悬了起来。在草坡下埋伏的那头巨虎,难道
月亮已经升得老高了,地面上反而不如适才那么明亮。巨虎的身影在草中几乎不可辨认,但有苏看过一眼,便再不会忘记位置。
风向也发生了改变,现在山风是从山脊上迎面吹来,风里头有一种说不出的清新香气,但也隐隐带着一股腥味。香味似水而淡,腥气如火如荼。
白色的火焰开始移动了。鹿缓慢地走下山坡,如同一轮耀眼的明月滑下山脊。森林里一片死沉沉的宁静,只听得见白色火焰升腾燃烧之声,草像波浪一样分开,让鹿走过。很快,鹿的白色火焰,离巨虎所在的位置不远了。
风里的腥味越来越重,那巨虎不安的低低喘息声越来越大。然而那只燃烧的白鹿在上风,毫无警觉地走着,眼见就要走进虎的伏击范围之内。
在这只有荒草的坡上,如果踏进老虎的伏击圈内,几乎是一击必杀,绝无幸免。
十丈、八丈更近了。
有苏还没有见过巨虎的真形,但人草堆里的轮廓看起来,它那巨大的身躯展开来至少两丈,那么只要鹿走近它六丈之内,它便可一跃而至。
紧要关头,容不得细想,有苏深吸一口气,然后屏住呼吸,不让自己有丝毫的抖动挽弓搭箭,一箭流星般射到鹿前方两丈远的草丛中,砰的一声,直没入土。
鹿吓了一大跳,立刻停住脚步,巨虎隐身的草丛一阵骚动。
有苏这一箭时机算得十分精确,正好是巨虎喘息的间歇,气已出,而后箭入土,巨虎震惊之下,必然要先深吸一口气,然后才能跃起,而受惊之后,巨虎早已全心全意准备的势头被打断,再也不能隐藏身形。
果然,草丛中黑云闪动,一头巨虎跃出草丛,但只扑出两丈多,势头已尽,从空中落了下来。不知怎的,有苏似乎还听见老虎咳嗽两声,倒像是这一下仓促扑出,血气翻涌所至。
那鹿事先已经警觉,老虎的身形一现,立刻掉头就往山坡上跑。
有苏心中大叫:不好!山势不急,又都是草丛,一匹小鹿如何能从如此巨虎的爪中逃脱老虎踉跄两步,终于稳住身形,一声咆哮,只见一团黑云高高腾起,等到落下时,已在那鹿上方三四丈之外。
这一跃,从下而上,足足有十丈远,有苏倒抽一口凉气,没想到它的能力远远超出自己的预期。
那鹿反应极快,更兼身体瘦小,几乎没有任何停顿,立刻便折返向下。
往上跑,它腿短个头小,显然不是巨虎的对手,但往坡下跑却是十分的灵便,几乎脚不着地,左一跳右一跳,速度快到只看得见一道明亮的白光在山坡上快捷无比的闪烁,不要说老虎,就是流星箭也追不上它的身体。
然而巨虎却不追击,咆哮着从山上一跃而下,落下之处溅起巨大的水浪,有苏只觉树桥一阵摇晃,水花竟然从桥下涌到桥面之上。
原来巨虎早看清了那鹿的去路,乃是树桥之下水草丰茂的沼泽。巨虎直接迈过草坡,落下之处正是树桥下沼泽的入口。
它身形巨大,沼泽只漫过它的小腿,这么横着一立,立刻将鹿的去路封得死死的。
白光剧烈闪动,鹿转眼已到坡下,眼看就要投入虎口,那鹿长鸣一声,四蹄用力狂舞,一团火焰高高升起,向着树桥冲来。
有苏只来得及双手抱头往旁边一滚,一团温暖之气便掠过身旁。有苏心中大喊不妙,滚动中再使劲一蹬,身体歪至树桥的边缘,几乎是电光石光的一瞬,狂风夹杂着扑鼻腥味便席卷而至,树桥剧列抖动,有苏有枝干上连撞几下,等到回过神来,已经头下脚上地滚下了枝干之间的缝隙。
他双腿用力回勾,挂在一根小枝条上。那枝条立刻被他挂得弯下来,眼看就要折断,有苏握住弓的一头往上一甩,挂在一根枝干的梢上,轻轻一荡,重又跃回树桥。
绵延数里长的树桥剧烈起伏,千年树桥发出可怕的呻吟声,前方树影浓密之处,两团光影正追得难分难解舍。
那鹿上蹿下跳,箭一般地越过横七竖八的枝干,身体周围白色的火焰照得林中光影乱闪。那巨虎却如一团黑色的巨石,一路冲过去,再粗壮的枝干都被它一碰即断。
鹿闪到树桥靠山的另一头,巨虎往树桥边缘的树干上猛撞,树桥猛地一晃,鹿站立不稳,前面树干被撞得翘起,无路可退,只得返身往回。巨虎身体横向一扑,顿时遮蔽了大半边树桥。
鹿后退两步,身后便是凌乱的树墙。它身形瘦小,可以从树洞中钻到下一层去,但巨虎紧逼上去,须发皆张,弓背收腰有苏见过虎啸时的模样,若是这样个头的老虎咆哮,可不是好玩的事,立刻死死蒙住耳朵虎啸如巨雷般震响,整个树桥剧烈地摇晃起来,比适才巨虎跳跃带来的震动还要猛烈,饶是有苏蒙住耳朵,还是不由得一阵头晕,桥下的水激荡潮涌,从缝隙中扑出一波波的浪头。
鹿正面承受了这道山崩地裂般的咆哮,顿时四肢抽搐,软软地靠在树墙上,身周白色的火焰也被腥风刮得干干净净。巨虎踏前一步,便如屏风般将鹿围得死死的,再无转寰的余地。
有苏跳到树桥中间宽阔处,拔出支箭,放在嘴里用力将箭头咬下,搭箭弯弓,箭头微微向上,刷的一声射出。箭似流星,正中树桥顶上的枝干,被坚硬的树枝反弹,在几根树枝间来回弹了几下,砰的一声,正中巨虎的后脑勺。
那虎体型巨大,毛皮厚重,普通的箭根本伤不了它。但有苏特意挑选这支供于苏国大社的楠木箭,比普通的箭身重了两倍有余,再加上树干的反弹,正着在老虎的后脑软弱之处,巨虎身体前倾,这个位置正好是身体力道的中心,被箭重重地一压,那巨虎全身一震,脚步不免趔趄几下。
正是绝好的时机,鹿却已被吓得动弹不得,有苏前箭甫发,后箭已至,夺的一声钉在鹿身旁的树干革命上。
鹿本能地兴起前蹄避让,顿时便反应过来,往前一扑,已从巨虎身前冲出,轻巧地跃起,四蹄伸展,从一处树桥缝隙处蹿了下去,桥下水面迸发出强烈的白光,一闪而逝,侧耳听去,听不见任何踏水声,那鹿凭空消失在了沼泽中。
树桥上顿时暗了下来。
到处都在咯咯作响,仿佛适才那惊心动魄的一瞬,惊天动地的一吼,树干和枝叶尚在惊慌失措地颤动不已,树桥波浪般起伏,久久不能平复。
有苏半跪在桥面上,随着树干起伏,一时拿不定主意,闯下这番大祸,是该跑还是该留下与巨虎一战。
前方一片昏暗,只能隐约看见巨虎的身影。
不知为什么,巨虎没有立刻咆哮跳跃而至,只听见它低沉的拉风箱一般的喘息声。
过了好一会儿,黄黑相间条纹扭动起来,两盏灯笼般的眼睛从黑暗中冒出。
有苏毫不迟疑地挽弓搭箭。
第二声霹雳从巨虎的血盆大口中喷发而出,声浪超出了人耳所能承受的范围,狂风扑面而至,有苏耳朵被风堵住,什么也听不见,却看得见一道树桥涌起的巨浪迎面扑来。他纵身跃起,间不容发地跳过树浪,身在空中,一箭射出,那箭在巨虎喷发出的暴风中如同一条游鱼,左右扭动,却终于穿过了声浪,夺的一声插在离虎头不到一尺远的树干上。
巨虎的咆哮戛然而止。有苏落回桥面,立刻搭起第三支箭。
巨虎扭过巨大的头颅,看看插在旁边的箭,好一会儿,又回过头来。
有苏挽弓静待。巨虎却再没张嘴,摇摇巨大的头颅,发出一连串的咕噜声,不像是咆哮,倒像是猫儿伸懒腰时发出的那咱咕噜。
它望着有苏,忽然开口道:呼噜噜罢了!尔非吾所食,吾非尔所宜,罢了,罢了!声音像房顶上滚过的巨石。
有苏一怔,挽弓不发。巨虎却不再呆在那里,迈开碎步,一摇一晃地向他走过来,一面慢慢走一面道:尔少年,尔已毁了吾之晚餐,还待如何?
有苏没料到巨虎会如此说,不过想想,倒也没错,不禁脸上一红,道:在、在下十分抱歉。说着收起弓箭,站直身体。
巨虎的眼睛在昏暗中闪闪发亮,道:尔小小年纪,射艺倒也精湛唔如此看来,山外多魔坡上的魔障,也是尔破去的吧?
有苏道:正是。
巨虎走出昏暗,走到月光下面,离他不到五步远的距离。
离得这么近,它的脑袋足有有苏身体那么大,虽然是趴着,宠大的身躯却比有苏站着还高出近一倍。有苏惊讶地发现,巨虎身上散发出一股阳光下毛皮浓郁香气。
有苏道:请恕在下冒昧。在下有不得已的理由,才闯入林中
巨虎看看他,无可奈何地叹了口气,道:尔的理由再如何奇怪,吾思之,断然不会是为了阻止吾进食吧?
有苏脸上微微发烫,道:请原谅。在下见那鹿可怜,不自禁便出手,实在是
巨虎滚雷般地笑了起来,声音嘶哑地道:尔人族杀伐之罪,胜吾百倍。吾杀之即食,不食不杀;尔人族则无事不可杀如今反过来,却觉得鹿子生得可怜,嘿嘿,嘿嘿!此非所谓看不见脚下的大山,却看得清远方的蚁丘?
有苏脸上飞红,想想老虎的话竟无可辩驳,眼见巨虎并无停留之意,走到树桥的边上,便要跃下离去,慌忙将弓背在背上,转身向虎深深一躬,道:足下见责,有苏无以为对毁了您的晚餐,实在抱歉。说着从怀中掏出一个小布包,小心地打开来,露出一块黑乎乎的肉。
那肉发出浓烈的香气,巨虎正在大讲道理,口沫横飞,突然香味袭来,不由得一虎躯一震转过头来,见到有苏手里的肉,顿时脚下生根,动弹不得。
那肉是上等的牛肉,抹上了特别调制的酱酪,外面还抹了一层冻得硬梆梆的牛油。有苏有力掰开,走过去,将其中一块放在老虎面前,道:在下寒薄之人,只剩下这点吃的了。您要是不嫌弃,就当是在下赔罪吧。
算起来,他也整整一天没有吃东西,又彻夜地赶路,早就饿得狠了。酽肉在苏国是不可多见的食物,哥哥懔苏给他备了一块,准备着最后断粮时再慢慢吃,此刻浓香一熏,有苏早忘到九霄云外去,咽了口口水,坐下来便大口吃起来。
树桥微微一晃,巨虎也挨着他身旁坐了下来。它不像普通老虎那么半趴着,却像个人一样箕踞而坐,头一直顶着树冠上,仿佛一块毛茸茸的巨石。
巨虎用两个前爪小心地捧着酽肉,放在鼻子边嗅了又嗅,吃惊不小地道:这个这个香味如此浓郁甘美,难道是传说中的酽肉?
牛性温驯,又能耕作,自古以来,牛都是极其稀罕的家畜,是国家的重要财富,所以位列三牲之首,比之遍地可寻的鹿肉,其价值和口味都有云泥之别,再加上酱酪也是极为稀罕的调味品,因此制作困难,一般的士大夫家族,别说吃,连见也见不到。
有苏肚里暗笑,这老虎倒也颇有眼光见识,道:正是。可惜在下也只有这么点,还不够您塞牙缝。
老虎眉开眼笑,虎眼都笑成了缝,道:这就很难得了,很难得了呃,有肉岂可无酒?虎爪在它毛茸茸的胸前一通乱摸,然后伸到有苏面前,张开来,里面居然有个滴溜溜打转的黑色葫芦。那葫芦小巧可爱,上面用粗藤缠了又缠,表面再以天然桐油漆了数遍,光可鉴人。
有苏看一眼老虎,小心地伸手取过。
葫芦上塞着木头塞子,隐隐透出浓郁的甜香,拔开塞子,顿时一股甜得腻人的香气扑鼻而来。
有苏小心的尝了一口,味道微甜,有点像糟酒,酒还在嘴里,便觉一股香甜之气已经顺着喉咙下到胃中,胃里像燃起一把小火,一会儿工夫,全身都沉浸在一股暖洋洋的奇怪感觉中。
老虎伸爪拿回葫芦,笑道:尔是年轻之人,不可喝多了这猴儿酒,只这一口,就足够尔消受一生了。自己仰头便喝,只是那葫芦和它经起来实在太小,握在它巨大的掌中几乎看不见。
它脑袋连仰几下,喝了几口,便不喝了。虎掌一握,再一张,葫芦已不知去向。
它会着细品酽肉,那肉在有苏的手里拿着都嫌小,捧在它巨掌中完全看不到,亏它还有模有样地慢慢撕开,庄重严肃地方放进嘴里,看样子俨然是位坐在堂上与朝臣们一同进食的国君。
有苏喝了那酒,脑子里越来越迷糊。巨虎给他喝的,一定是山里珍奇的醇浆,味道虽不大,后劲却十足,有苏全身烧得热乎乎的,坐在树桥边,仰头望天
不知是什么时辰了。月亮已经升到山脊的后面,头顶深蓝色的天幕上,繁星渐渐显现,天空布满密密麻麻的星点,难以计数。有苏从小到大都生长在云雾弥漫的漾山脚下,还从未狗崽子过如此美丽的夜空,不由看得痴男怨女了。
树桥欣然一动,微风佛面,有苏从恍惚中惊醒,却见巨虎已经跃下树桥,落到沼泽中。
有苏啊的一声叫出来,巨虎回过头来,道:天色已晚,吾还有要事,就不留尔了。尔还有何事流连在这森林中吗?
有苏从浑浑噩噩中一下回过神来,这才想起了自己的使命,忙道:不敢隐瞒。在下其实是奉了苏国国君的严命,前来这森林里寻找青孚。不知
巨虎咦了声,道:青孚?青孚虽不算什么神鸟,却也是上古稀有的奇鸟,在这林中已繁衍了上千年一向没听说过对人族有何好处,何以苏国的国君忽然想要青孚?
有苏脸上发红,幸好坐得高,巨虎看不清楚,道:在下在下只是个猎人,怎么会知道国君的想法?国君的命令,在下不敢不从,但我不愿意伤害林中的生灵,还请足下指给我一条明路。
巨虎沉默地在沼泽中来回地走,有苏从树桥的缝隙中望去,只见它原来也和鹿一样,身上燃烧着不知名的火焰,只是鹿身上的火焰是纯白色,虎身上的火焰却无色,沼泽里的水被虎扰动,波纹中反射出点点光芒,才显露出来。
过了好久,巨虎方道:多年前,尔苏国先代国君也曾与吾有一面之缘。吾与尔国,彼此都生活在此漾山之上,既是如此万物生灵,都有其命数,有食者,也有被食者,天道使然。就如同尔适才救下的鹿,也并非真的鹿,只不过是沼泽中水汽滋润,才造化的一只精怪罢了,为吾所食,千百年来也不知几百上千回了。
它停下步子:苏国国君既然想要青孚,尔也可以抓去,只是记住,无论做什么,都要合乎天道,不能毁坏这维系天道平衡的森林,也就罢了。
说着,前爪忽然向上一抛,一道闪光画出长长的孤线,正落到有苏伸出的手里,便是那粗藤缠绕的葫芦。
巨虎道:尔翻过前面草地,另一条溪流向下,尔可趁着月明,从水中顺流而下,记住,切不可在岸上行走,道路不能之时,葫芦自会指明方向,到溪流中一处长满枯草的石上,将这葫芦里的酒浇在枯草上,枯草便会发芽。到时候尔可候在一旁,等有青色小鸟过来啄食草籽,食后便会醉倒尔明白了吧?
有苏紧紧捏着葫芦,喜不自用,道:是!
巨虎转身往沼泽的下游走去,一面走一面道:记住,抓住了母鸟,尔要耐心等待,一定要把仔鸟也带走,仔不离母,是青孚的天性,它动作虽慢,但一步跨出就有丈余,转眼间,在树桥上已经看不见它的身影。
有苏急道:万一仔鸟不来,怎么办?
仔不离母,岂能不来?巨虎远远地道,说到最后,声音已模糊不可辨。
风吹过树桥,发出低沉的呜鸣声,桥面轻轻起伏。
已近午夜,千针森林去被星空照得透这,星光穿透树林,像月光一样洒下来,林中到处是星得点点的光亮,已经无法分清哪些是星光,哪些是这座充斥天地精华之气的树林自己发散出来的灵光。
那道山脊正面一棵树也没有,全是高过胸口的草丛,翻过山脊,却一根草也没有,松树密密麻麻地排列,从山顶一直延伸到看不见的山谷深处。
有苏没花多大力气就找到了巨虎说的那条溪流。
松林横亘着一道窄窄的石梁,一大股水从石梁下的泉眼中汩汩地冒出,流向山坡下面,许多地方没有河道,水无遮无拦地从松树林中漫过。
有苏趟着齐踝的水,顺着山势往下,下行了两三百丈,山势收缩,泉水终于被收拢回一条不太宽的河道中。
松林里没有灌木,也没有绊脚的乱草,地面很干净。
春寒清寒未过去,山上的泉水凄寒意寒彻骨,即使是站在浅水中,有苏的两只脚也早已冻得失去知觉,可是,老虎却告诫说一定要留在水里
溪水黑沉沉的,深水见底,溪两岸的石上长满黑色的苔藓,水面上飘着一缕一缕的寒气,有苏在线水里站了好一会儿,终于一咬牙,挽起裤腿跳进河中。
河中深及腰腹,一股冰气刹那间笼罩全身,有苏没料到小溪里的水竟然比浅水滩里还要冷得多,身体自然的反应便是高高跃起。他忽然想起巨虎的话,电光石火间摘下背上的长弓在岸边草丛中一撑,咚的一声又落回溪中。
这一下有苏全身湿透,虽然撑着站起,寒气已在他的头发、衣衫上结了一层寒霜,有苏全身麻木,在冰水里几乎迈不开脚步,胸以下浸在水里寒气迅速渗透,内脏几乎都要冻结了。
突然间,小腹里升起一股若有若无的暖气,上升到胃、肺、心口,虽然还不足以驱散寒气,但有苏凭着这股热气,便不至于被寒气侵透心肺,活活冷死。
这股暖流在周身百脉流动时,有咱熟悉的感觉,不正是刚才喝了老虎猴儿酒醉醺醺时的感觉么?有苏又惊又喜,那股热气很快便顺着身上的血管脉络流到四肢,在冰水中走动也没有了刺骨的感觉。
小溪弯弯曲曲,不知道往下漫延了多远,岸边渐渐长满草和灌木,松树也渐渐被叫不上名字的古老树木取代。天幕已被重重叠叠的树冠遮盖,林中到处都是陌生的野兽和飞禽的叫声,但小溪里没有鱼,紧挨着溪水的岸边也没有动物出没的身影。
前面水声忽然变得急促起来,溪流中间出现了一块巨石,将溪流硬生生分为两股。昏暗中也看不太清楚,只隐约觉得,向左的一股河道较开阔平坦,流向树林的阳面,向右的一股流向更昏暗的阴面,不远处水声潺潺,似乎有急流险滩。
有苏不敢乱闯,将葫芦拿出来放在水面上,水流那么湍急,葫芦却不漂走,只在他面前打转,转了几圈,便将葫芦嘴对准向右的一端,任凭水流冲击,再也不变方向。
有苏叹了口气,收起葫芦,向右走去。
右边的溪水果然流速快得多,溪流中了不时出现黑黑的岩石,溪水从石上流过,发出轰轰的声响,走到后来,小溪变得越来越狭窄,两岸紧紧相对,只剩下勉强能通过一个人的空间,到后来连这点空间都不剩了。
两岸的草丛在头顶相接,有苏不敢碰草丛,只能艰难地半潜在冰水里前进,树林遮蔽了星空,水里暗淡无光,不知道这深一脚浅一脚地还要走多远。
忽然,前方的水面亮起了光蓝幽幽的,似乎是星光。
不知道什么时候起,溪水上连绵的荒草丛已经消失了。有苏从水下探出头来,只见自己已随小溪进入到一个不大的池塘中。头顶没有紧密相接的树冠,夜空再一次投射下令人惊异的璀璨星光,将小池塘白沙铺就的水底都照得清清楚楚。
抬头望望四周,原来这小池塘被十数棵巨大的参天古树围着,大树都有数人合抱那么粗壮,一棵挨着一棵,连枝干、根叶都长在了一起。
古树紧紧地挤成一个圆圈,下面树根伸入池塘,上面树枝相连,树叶浓密,除去头顶上不大的天空,再也看不到任何其他物事,连适才林子里的鸟兽声都被完全遮蔽,看上去,只有从小溪里潜入,才能进到这片隐秘的池塘里。
池塘中果然有一个小岛,只有一张床榻大小,如巨虎所说,岛上长满了枯草。
奇怪,虽然还是初春,可漾山毕竟地近东南,在山脚下,哪怕是深冬也很难见到如此枯黄的草,况且一路而来,也没见到其他地方有这样明显枯败的草丛。
他牢记巨虎的话,不敢爬上小岛,顺着水漂到岛旁边,从怀里掏出葫芦,葫芦不太沉,摇起来咕咚咕咚地响,拔开葫芦嘴,熟悉的甜香顿时漫溢开来。
他小心地将猴儿酒洒在一棵枯草上,深棕色的酒滴一沾在草上,草叶立刻发出咝咝的声音,枯黄的的叶片很快发黑发软,倒伏下来。
有苏心中暗暗吃惊,只有在被极寒霜打过的田野里,才会见到这样的景象。他将更多的酒泼洒上去,只不过片刻工夫,岛上所有的草都变成一摊黑色腐物,散落在石上,落入水中的更是立刻便被水泡化,消失得无影无踪。
他不敢在岛边呆得太久。附近有一棵古树的根盘结交错地伸入池塘中,有苏漂过去,将身体隐藏在根下,让水一直没到自己的鼻下,一动不动地藏在树根的阴影中。
星空从树顶投下一束光,正照在小岛上,许多细小的灰尘在光速中飘荡。
小岛上接连不断地发出细微的声音,那些腐败倒伏的草似乎在蠕动忽然,腐草中一点绿光闪现,一根细细嫩嫩的青草从石头上冒了出来。
紧接着,第二根、第三根数不清的青草同时从石中冒出,将腐败的草叶顶开,快速地生长起来,几乎是一晃眼的工夫,石上已长满了一尺多高的青草。
这些草比春天里最嫩的草还要青,被星光照耀,反射了晶莹的光芒。树林紧紧包围的池塘里,无风无浪,青草却像活的一样,不停地扭动着,草丛像波浪般起起伏伏。
有苏浸在水中,只见那草丛发出的光芒穿透水面,将星光照亮的水底照得更加明亮。水底一沙一石都看得清楚,不禁暗暗称奇。
便在这时,响起了一声鸟鸣,声音从高处传来。
有苏从树根下望下,只见一道黄色的闪电正从头顶的天空中射入,速度奇快,有苏正担心它一头扎入水里,谁料在离水面一丈多高的空中,那黄色东西忽然尖啸一声,以不可思议的角度在空中打了个转,居然便停了下来。
这是一只黄色的小鸟,看样子有点像洇隼,但羽毛之丰美,远胜洇隼,尾巴上长了两根金色的长羽,像把长剪刀似的挂在身后,正和黎国使者所形容的青孚一模一样。
更为奇怪的是,虽然那鸟悬停在空中,却另有一道更加嫩黄的闪电一刻也不停地围着它旋转。
有苏心里剧烈地跳动起来,幸得身体伏在水中,他拼命妨着腰背的酸疼,一动也不敢动。
青孚在池塘上空转来转去,发现连续不断的、银铃般的鸣声。它速度奇快,飞起来根本看不见身影,只能看见一道道的黄色闪电划过,停下来也毫无征兆,说停就停,给人的感觉就是它不断地拖着长长的光芒在空中闪现,还没等人看清楚,就又不见了。
有苏的射艺在整个苏国也难寻对手,眼力一向精准无比,可就算是他也看不清青孚的举动。怪不得黎国的使者说,青孚是世上第一难猎的禽鸟,非陷阱不能取。
那蓬青幽幽的草,也许是世上最难得的陷阱了。可是青孚却没有马上扑上去,而是耐着性子在空中盘旋。
像它这样的飞禽,恐怕已属精怪之列,自然有些灵性。那草本是枯萎的季节,这时候突然发新芽,青孚显然犯了犹豫,不知道该不该取食。
但有苏也看得出来,青孚正在越飞越低巨虎给他的猴儿酒,发出令人沉醉的甜香,在人看严紧酒气,在禽鸟闻起来,说不定就是琼浆的味儿
青孚闪现的高度,已经离水面很近了。
有苏全身都没入水中,青孚好几次悬停在离他头顶不远的空中,有苏刚一动念,它便已出现在池塘的另一头,实在是快得不可思议。
那道围绕它的黄光,通常会被它突然地丢下很远,可是只要青孚一停,立刻便紧紧追上,青孚尚有停下的时候,那东西却一刻不停,根本就看不清是什么。
转了很多圈之后,青孚放松了警惕。它不再闪电般地晃来晃去,而是围着草丛打转,又转了数十圈,终于在其中一根草上停了下来。
那草十分纤细,青孚个头比麻雀大得多,可停在上面,草只是微微一弯罢了。青孚不再飞起,在草丛顶上跳来跳去,不时弯下头来,啄食草上的草籽。
它飞行的时候,尾巴上的两根长羽拖在后面,像两道金光,跳动的时候,两根长羽高高翘起,甩来甩去的,仍然拖着两道金光,更是灿烂迷人。
按大周的礼节,秋天狩猎时,伯以上的贵族可以戴冠,也就是在冠的左侧配以鲜亮的雉鸡羽毛,但再好的雉鸡羽毛跟这两根羽毛一比,恐怕都得相形见绌了。怪不得黎国人将它视为至宝,愿意拿那么多肥田来换。
跳着跳着,青孚的动作变得凝带起来,那道围绕它的光却没有丝毫停滞。
青孚再跳得几下,身体已经摇摇晃晃起来,突然,它两脚一撑,直挺挺地从草顶摔了下来,重重地落在石上。
有苏心中大喜,也不知青孚这一倒何进醒过来,他不敢怠慢,在水中一用力一蹬,一个猛子扎到小岛国,冒出来便一把将青孚扣住,左手从腰上解下早已备好的柳条小笼,将青孚一把塞入笼中,这几下动作早已成竹在胸,又是憋足了劲,快得连他自己都没看清楚,笼门便已放下,手中沉沉的,青孚已安安稳稳地躺在笼子里。
这时候他才张嘴长吸一口气,一把抹去脸上的水,简直欢喜得浑身发抖。好在还有点理智,生怕把青孚打湿了水,又不敢上岸,只得高高地举着笼子,欣喜若狂地看着。
苏国,有救了!
左边脸皮轻微一疼,他下意识地伸手摸摸,几乎同时,右边脸上又是一疼,好像什么东西撞了一下。有苏转脸一看,左边又是一下,顿时记起还有那道奇怪的黄光。
那道光现在围绕着他手里的笼子,忽左忽右地乱蹿乱飞,不时会撞到他的脸上手上,有苏将笼子举到眼前,右手张开,也举在笼子边上,便觉一个小小的物事撞入手中,手一捏,却跑掉了,连试了几次,总抓不住。
有苏深吸口气,屏住不动,双眼望着前方,却暗暗留意眼角的动静。
忽然眼角处黄光一闪,他本能地手一捏,这次赶在那东西撞上之前便握紧了拳头,果然立刻便觉得手心里一个暖乎乎,毛茸茸的小东西乱撞。
有苏将拳头伸到笼中,一放手,那道黄光刷的一下便钻出了笼子。有苏大叫倒霉,这东西比笼隙还要小,如何关得住?
他故伎重施,再一次将那东西抓在手里。这次不敢托大,先放在耳边听听,只听见手心里如蜜蜂一般嗡嗡作响。但仔细听,还是能听出是翅膀扇动的声音,只不过实在是快得看不清楚。难道这就是巨虎所说的青孚的仔鸟?
巨虎说过,仔不离母。有苏试着放开手,那黄光如电一般射出去,不过马上又折返回来,围绕着笼子旋转,有苏提着笼子退开两步,那光紧紧跟随,果然是不离不弃。
有苏心中暗道:惭愧!如此看来,不需要将仔鸟抓住,便可将两只鸟都带回苏国了。苏国的臣民百姓,这下可算有条活路了。
虽然心底里隐隐觉得有些残忍,自己在巨虎面前夸口说不愿伤害森林里的动物,却诱捕了青孚,还将它那无法离开母亲的仔鸟也带走,也不知将它们送与黎国,是死是活
他叹了口气,打起精神。
天已很晚,也许子时早过,天上的星空依旧璀璨,却隐隐蒙上一层看不分明的雾气。
左右看看,除去来时的小溪,再没有其他可以出去的道路。按一路上所走的路程推断,这个山谷已经很低,接近山脚的位置,如果能找地方翻出去,应该很快就可以回到人间的地方。
但自己来时巨虎有话,不可在陆上行走。巨虎的话,都已应验,可见不能不听。想来想去,还是只能沿着原路返回到树桥,然后爬上山谷,从来时的迷雾林中返回。
从小溪一路游回,颇为辛苦,必须时刻高举左手,将笼子露在水面之上。青孚的仔鸟还不时地撞上手臂,虽然不是很疼,但不久有些地方都发青了。在水下泡了很久,猴儿酒的热力渐渐消退,更是冷得有苏全身发抖。
好容易走出溪流,进入满山横流的浅水处,有苏才哆哆嗦嗦地发现,自己身上带的东西,不知什么时候大部分都散落到了溪流里,只有弓和佩剑还在。
风顺着山势往下,吹在身上,湿衣冷冰冰地贴紧肌肤,简直比泡在水里还难受。
有苏紧紧抱着乱子,拼命地往山上跑,翻过山脊,风更大了,吹得那一面荒草山坡坡起浪涌,有苏走在齐胸高的草丛中,被卷来卷去的草推挤得踉踉跄跄。
树桥遥遥在望,从山脊上望下去才看清楚,所谓树桥,不过是一道绵延数里的榕树林,树林这一边紧挨着望不到边的沼泽,另一边被悬崖所逼,所以只留下很窄的一道,像沼泽旁的一道屏风。
现在沼泽中升起了浓雾,风把雾吹向树桥,将树桥笼罩在白茫茫之中。
这座山似乎无时无刻不在隐藏着自己的秘密,实在不是人类该来的地方。有苏加快脚步,走向树桥。
就在这时,雾里隐隐传来一声雷鸣。
有苏走到树桥下,树桥的入口离地面有两丈多高,好在树根树枝交错,倒不难爬上。有苏将鸟笼背在背上,三五下便上到桥面。这时候,又传来第二声雷鸣。
有苏走了几步,停了下来。这不是雷鸣这是似乎
第三声传到了,紧接着又是两声,声音越来越大,雾气被声浪所推,中间竟然现出一个巨大的漩涡。树桥被风吹动,摇晃起来。
有苏抓紧了弓,依在树桥边上,使劲望向声音传来的方向。这是巨虎的声音!一定没有错!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但巨虎正在沼泽的另一端接二连三地咆哮着!
刚才,巨虎被自己阻挠,没能捕捉到近在咫尺的鹿,它也不过仅仅咆哮了一声而已发生了什么事,让那看起来一脸敦厚的老虎暴怒成这样?
突然,巨虎惊天动地的咆哮了一声,这一声中充满了仇恨和狂怒,气息拍空,如排山倒海,群山也为之发出雷鸣般的回响,然而一响之后,过了好久好久,森林里再也听不到其他动静,只有雾气裹着微雨哗哗哗地拍打在榕树林上。
有苏望望树桥的尽头还能看见当初下来时爬过的那些藤蔓。从那里爬上去,最多再走半日,到中午时分便能回到苏国了自己出来这么久,父亲一定很担心了
但父亲说过:需要义的时候,就不要装作看不见。父亲的话,总是对的。
有苏往冻得僵硬的手上哈了口气,摸摸箭匣从大社带出来的三支重箭,一箭用来破去迷雾林里的幻象,一箭射中了巨虎的头,还剩下一支。其余的箭,还剩下六支。
他纵身从树桥的缝隙中跳下,哗啦一声落入齐腰深的水中。水冷刺骨,有苏冷得全身一缩。
沼泽中雾气比他预料的不要浓重,在树桥上不能勉强看清远处,一落入水中,反而连三丈之外都看不清了。只隐约记得巨虎的声音从东面传来的。有多远?什么也看不见。一片白茫茫中,找到巨虎的希望很渺茫。
有苏从背上摘下弓,犹豫着。
如果用这支楚地出产、赤金头楠木身、一直供奉在苏国大社中的箭,一定能在雾中破开一条通道。可是这是最后一支如果遇上厉害的精怪,自己可就只能用苏国出产的石箭了
他一咬牙,抽出箭,手臂却无意间碰到一个热乎乎的东西,原来是巨虎的猴儿酒葫芦,一直挂在箭袋上。刚才背在背上一直没有感觉,这时候葫芦却异乎寻常地发起热来。
有苏心中一动,将葫芦摘下,果然热得烫手。他将葫芦嘴紧紧塞住,轻轻放在水面上。
沼泽的黑水,无波无浪,死气沉沉。葫芦浮在水面上,微微地起伏。突然,葫芦自动转了个圈,葫芦嘴朝向沼泽深处,便不再动弹了。有苏用手轻轻拨转葫芦,手一离开,它又转回原来的方向。
奇怪,雾气明明聚集不散,但葫芦嘴对准的方向,雾气刹那间淡去,隐约看得见一连串的沼泽池塘和长满荒草的烂泥地,更远处则笼罩在更深重的雾里,看不分明。
葫芦在水上漂着,忽然慢慢地向前漂去,它没有直直地前进,而是沿着一条弯弯曲曲看不见的路迂回的前进。
有苏毫不犹豫地踩着齐腰深的泥水,跟上葫芦。
沼泽里没有路,看不见脚下的状况,随时可能陷于没顶,但葫芦带的路却永远只是齐腰深的水。有的时候,明明与烂泥地已近在咫尺,葫芦却绕着走。这些烂泥地里,往往露着一些骇人的东西,一些长剑的剑柄,或者是两根斜靠在一起的旗杆,甚至是许多藤甲的残片。
看来,不知道多少年,曾经有些落泊的军人逃进这山里,他们也曾进入沼泽,但找不到路,统统陷入了貌似安全的烂泥地里。
有苏经过这些烂泥地,总觉得耳边飕飕地响,雾气像潮水般扑过来挤过去,水面发出好像小雨滴落般沙沙沙的声音,可是却又没有雨,也没有看得见的东西在水面上引起涟漪。葫芦漂得很快,已经看不大清楚,便雾气却紧紧遮住有苏的视线,牵绊着他,推挤着他,不让他跟上葫芦。
有苏心中焦急,加紧脚步,突然,脚下被什么东西绊了一下,他身体浮在水中,不能控制力度,被水一托,顿时往前漂去。他忙用力伸脚往下探底,又被绊住,连绊几下,身体完全失去平衡,有苏拼命在水中扑腾好几下才停下来。
就这一番挣扎,便搞得他晕头转向,惊魂之下四处一望,大雾遮蔽了三尺之外的一切,葫芦已经不知去向,连自己原来的方向也找不着了。
他一身都被水浸湿,慌乱中关着青孚的笼子也不知去向。
他不必乱动。没有葫芦带路,沼泽随时可能将他一口吞下。他站在原地,可是脚下的泥却承受不住他,渐渐下陷,水漫过腰,又渐渐地漫上了胸口。
如果站着不动,恐怕过一会儿就要直直地沉入深不见底的泥浆里了。但若不看清方向,使劲一挣扎,可能直接踩进水泡里,那可就再也出不来了。
周围什么也看不见。沙沙沙的声音却越来越响,仿佛沼泽中正在下着一场人眼看不见的大雨
下沉的速度远远超过他的想象,转眼间水已漫过胸口,再不动弹,就要没顶了。
有苏强行按捺住狂跳的心,将大社之箭从箭袋中抽出来,勉强搭上弓。
这时候已经不能正常地挽弓了,他只能将弓举过头顶。脚下也不能使劲,不然沉得更快。
生死只在呼吸之间,有苏大喝一声,双臂使劲,在头顶上平着便将三十石力的弓生生拉开,脚下一晃,已无考虑地余地,他一闭眼:嗬呀!手指一松,箭似流星,透雾而出,只听见不远处梆的一声,几乎与此同时,水面淹到了有苏的喉头,只要稍有波浪,他便再也站不稳了。
有苏抿紧嘴,闭紧眼,等着水漫过口鼻,便在此时,脚下的泥地停止了下陷,两只脚同时踩到了实地上。
沙沙沙的声音消失了,只听见风声飕飕地刮过,这是贴近水面的风,刺骨阴寒。
风刮起轻微的浪,有苏拼命伸长脖子,在水中站稳身子。风从背后吹来,面前的雾被风吹动,像帘幕一般向两边卷起,视野顿时一阔起来。
只见两三丈外,露出一溜碧青透绿的石岸,岸上还有些许青草露出,叶尖直垂到水面。雾气飘散,显示露出石岸后的草地、松柏参天的树林仿佛突然从雾中站立起来一样,一排排出现在眼前。
石岸边一个葫芦被水草缠住,荡来荡去,却不是猴儿酒葫芦是什么?旁边还有个柳条笼子,也漂浮在水面上,青孚已经醒过来,正在笼子里焦急地跳上跳下。
有苏又惊又喜,原来只隔几步远,便已是沼泽的尽头。刚才真是命县一线,幸得自己一箭射退了沼泽中的妖雾,不然哪怕近在咫尺,也如鸿沟般不可逾越,自己可能已经命丧滩中。这千针森林果然不是寻常人类该来的地方。
此时水底下已全是坚硬的石地,有苏奋力扑到岸边,将葫芦和笼子捞起来。
刚才过度紧张,这会儿一爬上岸顿觉手酥脚软,有苏趴在软绵绵的草地上,心头的狂跳好半天才慢慢平息。
树林离岸边只有十余丈远。这里的树林与白日那林中差不多,都是整整齐齐的排列着,又高又密,林子里几丈深处便幽暗不见天日。
葫芦放在地上,嘴儿也直直地指向树林深处。有苏不敢多耽搁,喘了几口气便从地上挣起,将笼子、弓箭一一背在背上,拿起葫芦,踩着茸茸细草,向树林里走去。
林子里很干净,充满松柏的清香,虽然幽暗,却没有阴森的气息,反而时时肾闻到一股阳刚之气。林地上铺满厚厚的松针,有苏踩在上面,脚步轻快,松林里微暖的风徐徐吹拂,竟然不久便将他湿透的衣服吹得半干。
父亲曾说过,老虎居住的地方,一定是山中阳气最盛之所在,人行其中,百无禁忌。这里一定就是巨虎的居住之地。
奇怪,巨虎在自己的窝里,怎会发出那样恐怖的叫声?
有苏刚念及此,便听见不远处又是一声巨虎的咆哮,这声咆哮比之刚才更为无力,但其中的愤怒之意,有过之而不及。随着这声咆哮而来的,还有一些低沉的嗡嗡声,隔着树林听不分明。
巨虎一定是遇到了难以忍受之事,很可能是极大的危险难道除了自己,还有另外的猎人也进到这林中来?
如果真有猎人,就应该有人的痕迹。
人有人道,兽有兽迹,再精明的猎人也会留下痕迹,而在苍苍茫茫的群山中,对有经验的猎人来说,一个与众不同的痕迹便是一个精彩而丰富的故事。
树林深处,星光再次隐隐闪现,有苏屏息静气,借着微弱的星光在地面上密密的松针中搜索,很快便发现两条不太起眼的痕印。
痕印很轻,在蓬松的松针中几乎看不出来,需要头贴近地面,逆着星光看去,便能显现出两条类似车辙印的痕迹,不过这车辙印有些奇怪,轮距比普通的车短了一半以上。
有苏心中一动,那个匪夷所思的白胡君的形象顿时浮现在脑海中难道
有苏在车辙边稍稍站了一会儿。那白胡君不知道是什么来历,但从服饰冠带来看,应该是男、子一级的国君。屈一国之尊亲自到这山中来,难道也是为了捕捉珍禽异兽?看那白胡君的举动,实在令人难以捉摸,但其怀着深深的来意倒是毫无疑问。巨虎庄重坦荡,说不定已经中了狡诈的白胡君的圈套。
往前走了没几步,巨虎的声音从左边传来,和刚才相比,更加有气无力。声音很近了,地上全是松针和枯枝,有苏害怕发出响动,干脆攀爬到树上。松树长得整整齐齐,离地两丈高处,恰巧是松树开枝散叶的地方,数百棵树的枝条连在一起,走在上面如履平地,也没声息。
过去不远,便有一处草甸子,草甸四周都被松林环抱,偏偏就这几十丈方圆大的一块地方,除了草,什么植物也没有。草甸中央有一块黑色的卧石,星光下看得分明,巨虎正趴在卧石上,卧石旁边停着一辆金灿灿的小车,被草掩埋了车轮。车上站着一个身材瘦高、危冠华衣的男子,却不是白胡君是谁?
他的身旁不见那两名侍从,便草丛中有两团物事,不停地围绕着卧石转来转去,显然便是那两个矮小的家伙,齐人腰深的草将他们的身体完全遮蔽起来。
巨虎不知中了什么圈套,趴在石上动弹不得,但鼻息声甚重,大概还没有受重伤。
有苏侧身树后,不敢露出丝毫形迹。只听白胡君站在车上呵呵而笑,道:快哉!快哉!寡人在国中时,大臣们都说,漾山有虎,不可得。这下虎已得矣,何况小小的漾山,呵呵,呵呵,呵呵呵!
巨虎重重地喷了声鼻息,怒道:尔竖子!从前在漾山时,天天仰吾鼻息而活,何时学起人间故事,做起国君的邪梦来了?吾今被尔算计,死便死尔!但这漾山乃神山所在,尔小小骚狐下手窃取,岂能为天地所容!
白胡君心情大好得意洋洋地道:虎兄不要着争啊。寡人要好心提醒你,这百结徊环草,正是被你怒气郁积,才长得这么繁盛。什么时候你不生气了,或者还可以轻松一些。他话音未落,一名侍从突然从草中跃起,重重扑在巨虎身上,又闪身般地跃开。巨虎痛苦地咆哮一声,身体扭动,一股血从后腿上射出,直射到几丈开外。
有苏这才看清,原来果然有数十条看不太分明、藤蔓一样的东西,七纵八横地缠在巨虎身上,下面的根伸入草从中,蠕蠕欲动。巨虎一咆哮开来,便见藤蔓也跟着颤动,各条枝蔓扭转纠结,缠得更是入肉三分,巨虎叫了一声,竟然疼到叫不出第二声,唯一能动的虎头连连叩在石上,可见其疼痛入骨。
另一名侍从跟着从草丛中跃起,也是重生扑下,跟着跳开,手中的小刀闪烁寒光。
有苏心中大怒,原来这两个奴仆根本不是要杀死巨虎,而是挑逗它的怒气,增加这百结徊环草缠绕的力度,想要把巨虎活活缚死在石上。白胡君用心之狠毒,再次远远超出有苏的意料。
白胡君看着巨虎受苦,似乎自己也像百结徊环草一样得到了滋润,声音越发的清朗,道:咱们一别,已有一甲子了吧?这些年来,你还是贪恋山林却不知人间已换了多少天地。你可知人间的王侯,现下过的都是什么样的日子?奢靡繁华,虽前代之酒池肉林不能及!像你这样风餐露宿,偶尔吃点水泽羊精,呵呵,呵呵呵,简直不知天高地厚。寡人可不愿再和你一样,过这咱孤魂野鬼般的生活了所以寡人也要建立自己的国家,这漾山,便将是寡人的社稷所在。待寡人立国,便要将这漾山种种珍异,统统献给王室,到时候封侯拜伯,岂不快哉?哈哈,哈哈,哈哈哈!
巨虎趴在石上,艰难地喘息道:原来原来尔说尔受周朝王室册封,还还被赐、赐予虹矢,是是骗吾来着竖子尔说到后来,怒气勃发,百结徊环草越缠越紧,巨虎喉头咕咕作响,终于再也说不出话来。
白胡君有心挑逗他,举起一支长长的楠木箭,道:哈哈,你这笨蛋,这么多年过去,居然还信寡人的话。实话跟你说了吧,这支箭,可千真万确是虹矢,不然哪得如此厉害,能够帮助寡人破去你在山前布下的多魔幻林?这箭虽不是王室赐予寡人的,但又有何分别?寡人必将得到王室的册封,这箭么
此箭乃是苏国大社所有,从哪里来的,还须不到哪里去。
白胡君闪电般地回过头来,尖叫道:谁!谁在说话?
有苏从树后转出,坦然立在树梢上,道:我。
天色昏暗,白胡君一时没看清楚,尖声怒道:你是何人?胆敢在寡人面前无礼!
有苏拔箭挽弓,弓弦发出咯咯的响声,朗声道:我乃苏国国君之子,有苏!
白胡君一见那张熟悉的弓,顿时全身一震,双手不由自主地卷起长袍抱在胸前,用更高尖的声音尖叫道:怎、怎么是你!你你不是你怎么会是
他的声音在恐惧之下,更显尖厉刺耳,似非人类所发。
有苏喝道:尔那国主,听着!这漾山乃是前商国大京武丁封予我苏国先祖之地!此虎与我苏国有恩,给我放开他!
白胡君两只精光碧绿的眼睛转于几下,从刚才的惶恐中清醒过来。他受自己原来的出身所累,遇上危险之事总要先惊得木然半天,实在是天性使然,改也改不了。好在这副样子总能令对手麻痹大意。因见有苏挽弓搭箭,他咯咯冷笑两声道:原来你便是苏国的有苏?怪不得有这虹矢难怪难怪,古怪古怪可惜可惜!
他中口咕噜着,头慢慢低下,忽然间轻烟一冒,小车只轻轻地一晃,却已不知去向,几乎与此同时,数丈之外的草丛中,白胡君已然双手笼在袖中,施施然地站起,冷若冰霜笑道:可惜,寡人并不是站着不动的树林,苏国的箭再怎么厉害,寡人也不放在眼里,嘿嘿,嘿嘿!
有苏从箭袋中抽出第二支箭,搭在弓上,道:不算太快。
白胡君一怔。刚才那电光石光的一瞬,难道有苏已经放了一箭?射在哪里?
他扫一眼小车,只见车上白花花的一片,随风飘舞,却是自己身穿的长袍,被一支箭钉在车架上。再低头一看,自己两条毛茸茸的大腿露在外面,被夜风一吹,凉得异常,白胡君怪叫一声,双手不由自护住裆部。
有苏挽开弓,瞄准白胡君,道:有苏情非得已,得罪了。
白胡君生来的毛病,在惊恐万状之时一定会不自主地麻木好半响,好在脑子还没糊涂。
刚才那一下是他祖传的逃脱技能,他其实已尽全力,如此瞬间的移动,就算早有准备的猎人也根本捕捉不到他的动作,更何况是毫无预备的有苏?可那少年的箭只偏去毫厘之间,实在匪夷所思。这下暴露了祖传的玩意儿,要再来一次恐怕就玩不转了。
白胡君尴尬万分地立在草中,不敢稍动,顿时冷了场。
左边草丛中哗啦一声响,两人同时转眼望去,却是白胡君麾下的瘦待者,在距离白胡君几丈开外的草中跃起,只稍稍高过草尖,立刻又隐入草中,消失不见。
白胡君暗道声有救!。
只见又一道草浪从右边涌来,声势浩大、速度奇快,自然是那胖侍者,他搅动草丛,从白胡君面前一晃而过。
胖侍者与瘦侍者两个围绕着白胡君转圈,在草丛中像两道浪头,分开又相交而过,第二次绕回,眼见要与白胡君撞在一起,白胡君大喊一声,咚的一下,场中草屑乱飞,白胡君已不知去向。
巨虎看得分明,忍不住呻吟一声,过了好半天,才看见白胡君和他的两名侍者,三颗脑袋同时从卧石周围三处冒出来。
有苏从箭袋中抽出第三支箭搭在弓上,却不引弓,一时场中数人均静默无语。
三颗脑袋转来转去,相互看了看,白胡君刚要开口,站在一旁的胖侍者忽然脸露惨笑,两眼翻白,慢慢地血从口中流出,直挺挺翻倒进草丛中,露出肚皮上一支贯穿了身体的长箭。
瘦侍者尖叫一声,那声音再也不是人类所发,毫无疑问是兽类的嘶叫,小小的身体往草丛中一钻,立刻不见了踪影。
白胡君倒也想钻去无影,但大骇之下,不能稍动,只听见弓弦咯咯作响,知道自己再快也快不过这少年流星般的箭羽,他念如电转,立刻大叫:停!停停停、停!寡人有话说!
有苏凝弓不发,冷冷地道:你还想说什么?
白胡君汗如雨下,说话还算镇定,道:你来此,是来杀寡人,还是来救燃睛虎?
有苏一怔。白胡君何等样人,立刻便得到了答案,道:好!既然是来救燃睛虎的,那你可要想清楚,杀了寡人,它身上的百结徊草环便无人可解,定会越缠越紧,直到将它生生缠死。这是你想要的结果吗?寡人与你无冤无仇,低若杀了寡人,难道不怕给你苏国带来危害?
有苏想也不想,便道:好。我原也不想杀你,你解去虎的束缚,我放你走便是。但你从此要离开漾山,永远不得回来。
白胡君伸长脖子道:这有何难?但寡人不能就这么给它解开百结草环。
有苏奇道:为什么?
白胡君道:阁下乃是国君之子,说出的话自然绝无反悔,寡人信得过。但这燃睛虎乃是一只山中的精怪,兽性不改,说来惭愧,受寡人折磨,现存已是怒不可遏。如果寡人现存放开它,难道它清寒容得寡人离开?必然一掌便要了寡人的命。寡人死不足惜,但公子你的诺言,又怎么兑现?
有苏一呆,想想倒还真有道理。他向来视承诺如生命,如果巨虎真的狂性大发,一掌拍死了白胡君,自己可就是负义之人了,沉吟道:如此
白胡君偷偷斜眼望去,见他手上的劲力都已松懈下来,知道命已经保住了,不禁长出口气,道:这个其实倒也不难。公子,寡人有两个办法。其一,留下解除百结草环的器物,然后自行离开,请公子等寡人离开半个时辰之后,再行
他话没说完,有苏便打断他道:不行!我怎么知道你的东西是不是真的能解开?
白胡君一点脾气也无,立刻便道:其二,请容寡人再给燃睛虎下一道符咒,令它动弹不得,然后解去百结草环,等得寡人离开之后,这道符咒
有苏又道:不行!
白胡君涨红了脸,道:那公子是想让寡人冒死
有苏道:不。我既然答应你,便不会让你死于虎掌。你仔细考虑,再想一个办法出来。
白胡君暗暗出了口长气,故意半响不语,终于长叹一声,诚挚地道:公子,寡人盗用贵国的虹矢,来骗取这片山泽,实在是有错。曾闻,君子坦荡荡,小人常戚戚。公子坦荡,哪怕是随口许下诺言,都遵守到底,寡人实在是羞惭无地。既然公子一定要全守信之名,那么寡人自也不能失信于公子。便请公子下来,站在寡人与燃睛虎之间,寡人当冒险为虎除去百结草环。若燃睛虎尚有一丝忠信可言,寡人便可借公子一这躯之隔,就此离去。若虎欲令公子成为失信之人,那寡人死且不怨,如何?
这番话说得倒是堂堂正正,合情合理,有苏心中沉思,不觉将弓垂下。巨虎缚在石上,早已无法开口,这时候呜咽一声,大概也有同意的意思。
有苏想想,也无其他办法,便道:好,依你便了。说着从树上平平跃出。嚓的一声落在草中,身体只是微微一弯,双手搭弓,架势不变。
白胡君脸上变色。就这一下子,便知自己和那两个侍从加起来也不是对手。这少年貌不惊人,却有如此惊人武艺,怪不得可以只身闯入人类禁入的千针之林。
有苏挽弓走近,白胡君似乎对他手中的弓箭十分忌惮,紧紧盯着,脚步移动,不也让弓离自己太近,但又不敢跑,脸上表情十分尴尬。
有苏走到虎身旁,巨虎眼望看他,眉头紧皱,似乎有话要讲,却讲不出来。
有苏道:虎史!适才受你太恩,为我苏国捉到了救命的青孚,但我带来的箭却害你受此大难,有苏惭愧。转脸对白胡君道,还不快解开!
白胡君寒着脸,看看巨虎,道:是是!他本来面貌俊朗,神采奕奕,此刻脸色难看自不用提,有苏觉得他的脸隐隐有些发胀,连五官都悄悄挪位,变得十分狰狞。他恶狠狠地盯着有苏,慢慢伸手摸进怀中。
有苏镇定地道:你若有什么花样,再快也快不过我的箭,不信试试看。
白胡君脸上抽搐几下,哑着嗓子道:寡,寡人岂是失信之、之人?在怀里摸索半天,居然也掏出一个小小的葫芦,通体白色,与巨虎的黑色葫芦造型模样十分想像。
白胡君将葫芦递出,道:你将葫芦里的酒倒在百结环草上,草就会枯萎。
他说的与巨虎的猴儿酒恰巧相反,但既然两个葫芦如此相似,颜色又相反,倒有几分可信。有苏挽着弓,道:你去。
白胡君脸色更难看,道:寡人不去!这酒倾下即会见效,燃睛虎立刻便会脱困。我怕逃避不及,被燃睛虎一掌打死。你既然说了要让寡人走路,岂可违信?
有苏一怔。如果要接下葫芦,势秘要放下弓。白胡君狡猾异常,行动之快非人所及,如果不用弓箭,只怕世上再无一物拦得住他。两人面面相觑,一时竟僵住了。
巨虎发现一声有力无力的呻吟,似乎是在提醒有苏。有苏眼光不离白胡君,看不见他的状况,只觉得他的呻吟声越来越低。百结徊环草端的十分凶猛,站在近旁,甚至能听见它的藤蔓越拧越紧时发出的声音,若是换其他动物,只怕早就被绞成碎肉了。
白胡君道:你犹豫一刻,百结草环便收紧一寸,你可想清楚了,呆会儿失机误事,可休怪到寡人的头上。
有苏挽弓不放,后退一步、两步直到脚碰到一股正在扭动着的藤蔓,便知己背靠卧石。他向白胡君一点头,道:把葫芦扔过来。
白胡君脸上变色,道:怎么扔?
有苏道:扔过我的头顶。
白胡君心中念如电动,一瞬间转了几百个弯子。但有苏不放下弓,或者燃睛虎脱开囹圄,自己就绝无逃生的可能。这少年头脑虽然简单,但这种简单至极的办法还真让自己无计可施他心里憋得难受,全身都颤抖起来。
有苏将弓弦扣得更紧,道:抛过来!
白胡君怒道:好!既然是你说,那我抛下就走!你敢杀我,就是不遵守承诺!暴怒之下,连寡人的自称也忘了九霄云外去了。
有苏道:不行!角不开草结,你就走不出二十丈。
白胡君龇牙咧嘴,全身衣袍胀鼓鼓地隆起,脸面一瞬三变,恍惚间仿佛能看见一张尖嘴细脸瘦长眼的模样,尖声叫道:好!生死有命,给你便了!说着长袖横扫,将白葫芦高高抛起。
他这一下似乎用尽全力,葫芦来势奇快,有苏迅速抬高弓,箭头直指葫芦,等待它飞越过巨虎一刻。白胡君早有预谋,等葫芦飞临巨虎前的一刻,袍袖一抖,那葫芦仿佛在半空中被兜头一击,突然改变方向,直往下落。
有苏双手挽弓不及往下,本能地伸脚去勾,他生怕用力过大把葫芦踢得更远,只能用巧劲轻挑,足尖刚刚将葫芦挑起,耳后风声大作,一个东西正快速地扑上来。他双手挽弓,一只脚挑在空中,无论如何已闪避不开,情急之下脚尖用劲,将葫芦砰的一声直直地踢向空中,全身紧绷,硬生生地随后面扑来的一击,只觉一个人身躯重重地撞在自己背上,肩上、腰间同时感到刺疼,已被尖锐的东西刺入。
他微一偏头,眼角已看到一团黄雾和一张长长的兽嘴,正是那消失了的瘦侍者,此刻已经形貌大变,除了身上的衣冠,嘴脸都已不再是人的模样,活脱是犬豺的样子,四只锋利的爪子深深插入了自己的后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