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國,黎城
天快明的時候,黎侯醒了。
這正是一日間最黑暗的時刻,室內燈已經熄滅了,什麼也看不見。隱隱能聽見雞嗚之聲,在遙遠的黎原上此起彼伏地傳唱着。
睡過頭了。
黎侯咳嗽一聲,問道:門外何人?
跪在一牆之外的寺人應聲道:主君,將作少監基邦大人一直在門外守侯。
另一人跟着道:臣基邦在此。
你一夜未歸。
是
想出辦法來了?
臣不是國佐之才,想不出辦法。門外那人疲憊地道,不過,小臣倒是想到了一個人,他一定有辦法。
誰?
城宰策問大人。
黎侯雙手蒙在臉上,用力揉搓,過了半響才緩緩出了口氣,道:傳。
走廊上窸窸窣窣地輕微響動,許多家臣、侍從悄悄地往來行走,不一會兒,牆外傳來馬蹄聲,向遠處奔去。
不知道過了多久,走廊上再次響起腳步聲,另一人在門外跪下,急促地喘息着,壓低了聲音道:老臣策問拜見主君。
進來。
門輕輕地滑開,廊下的燈火照射進來,光影在牆上跳動着。城宰策問一身朝服跪在門外,恭謹地叩首,雙手着地,膝行進屋。
門在他身後無聲地關上,屋裏又重新陷入黑暗。
黎侯翻身坐起,卻不下榻,只隨手拖過鹿皮坎肩披在肩上,盤腿坐在榻中。
策問跪行到他榻前,從小几上的壺中倒了滿滿一爵涼水,雙手捧給黎侯,自己又恭謹地退到一旁。
找你來,有個事兒,黎侯喝了一口水,嫌冷,順手丟掉,爵落在地下發出一聲悶響,這事兒急,今天就得辦。
黎侯的聲音,又悶又啞,不太像平日裏的語氣。
策問微微欠身,道:老臣請主君示下。
先君去世兩年多了,寡人心中憂傷,一直沒有行大射之禮,這樣下去,不好,不合古道。
他頓了一下,看看策問,繼道:聽説,去年執政殿下已經有明令,各國要時時行射禮,以備朝廷不時之需有這個事麼?
有的。策問道,大週五服之內,侯、伯之國,每年春秋鄉射,自去年起,以為常令。不過因為我國新喪未滿三年,濟北方伯大人有令,念在
所以我打算明年正月十五日,在此城中舉行大射禮,召集全國的卿士參加。黎侯不緊不慢地打斷他,道,你有什麼要説的?
大清早把人緊急傳喚過來,就是問這個事?策問心裏盤算着,嘴上卻道:主君容稟:今日已是癸月二十,離正月十五日只有半個月,眼下正是過年時節,卿、大夫、士都已回家,住在城內的不到三分之一,如此倉促,臣恐怕
我知道你會這麼説,所以連夜喚你來,要預作打算。黑暗中,黎侯似乎笑了笑,突然長身而起。
這次大射禮,與往日不同。寡人要你召集全國所有的卿、大夫、士,甚至是鄉野之人,只要能射能御的,都要召集起來。寡人寡人要打開北倉,拿出兩千石糧資,作為此次大射禮的獎賞,無論是誰,只要得上、中、下三品者,皆有重賞。你聽明白了嗎?
老臣不明白
你不會不明白。黎侯抬頭望望越來越亮的天井,終於邁步下榻,慢慢地走在又硬又冷的地板上,一面走一面冷冷地道,濟北這塊地方,沒有人有你聰明如果你不聰明,又怎麼會從一個小小的書吏,成為濟北第一的城宰?
他走到策問身前,站了片刻,似乎在考慮如何措詞。策問心中越來越緊,卻不敢開口説話。
終於,黎侯聲音喑啞地開了口。
將作少監昨夜在寡人的門外守了一夜。他已經探得清楚,咱們祖孫三輩人一直在找的硫銅礦,已經找到了找到了就在蘇國國都附近據説,正好是在蘇國的兆域之下找了六十五年,終於找到了!
主君
傳言是真的黎侯閉上眼睛,仰天長長出了口氣,蘇國,就是前商時為商提供硫銅的七十七國之一!
策問輕輕一掌拍在膝上,卻不接他的話。
你是我國的兩朝元老了。你也知道,祖君、先君,都找了整整一輩子,那麼苦從王都被流放到這個鬼地方來,就是就是為了尋找這礦。君臣三千多人,都被流放到這裏來,到現在都一萬多人了祖父、父親,還有那麼多人,統統死在這裏你説,這下,咱們怎麼辦?
向蘇國提出要求了嗎?
將作少監暗示過,蘇君決絕地拒絕了。
策問似乎知道這樣的答案,沉吟一下,道:果然如傳説中那樣
黎侯點點頭,過了好久,才道:前商滅前,帝辛曾經下達毀礦令。七十七國中,有四十六國遵守此令,又滅國十七,如此看來,蘇國就是剩下的十四國之一。
策問點頭道:還把大社和墓地建造在礦上,決心不可謂不大,恐怕難以動搖。
屋外響起一聲嘹亮的雞鳴,黎侯仰首望去,天井裏已經投下今早的第一縷陽光。
屋子裏慢慢亮了起來。
策問端坐不動,花白的頭髮在晨光中顯得十分醒目,好半天,才緩緩地道:請主君示下。
黎侯臉上閃過一絲失望之色,不過他立刻將臉色隱去,摸摸稀疏的鬍子,道:寡人叫你來,是要你出主意。
策問道:是!既然主君見問,那老臣就斗膽當年,咱們祖君受封將做少卿,先康王派祖君到濟北來,的確是來尋找傳説中的硫銅,以備王室製作大艦之用,所以我國獨立於諸侯國之外,另設有將作少監之職。但是,立國六十多年來,硫銅連影子也沒見着,咱們就一直不能返回王都如今,王室早已將我國作為西南面的屏障之國看待,不再苛求什麼硫銅
他終於抬起眼,看看黎侯,昏暗中看不清他的臉色,繼道:所以臣以為,時移事遷,一切都不復從前了。雖然將作少監勞苦功高,尋獲了硫銅,但臣以為,一來,朝廷現在並不急用;二來,咱們可以上報朝廷,令蘇國負責開採,我國正好可以免除開採的勞役
免除勞役?
是。三年以來,濟北連遇災害,水旱不斷,我國深受其苦。這個時候,如果朝廷再下令開採硫銅,至少還要動員數千民力,我國此刻怎麼供應得上?再説,蘇國與我國雖是鄰國,卻依附楚國,為其附庸,與大周朝若即若離。他們世代以前商的忠實屬國為榮,既然已經封礦,又怎麼可能同意我國前去開採?
我知道。所以才叫你來。黎侯冷冷地道,寡人寡人要滅了蘇國。
策問似乎早就知道黎侯會這麼説,毫不吃驚,道:主君請三思。自康王年間頒佈《禁討令》以來,沒有方伯身份的諸侯國是禁止相互攻伐的。再者,如今執政的周公殿下對諸侯國之間的矛盾,皆以鐵腕處理,誰挑起戰端,必受嚴懲,所以,臣以為,滅蘇之事萬萬不可。請主君三思。
蘇國,黎侯一字一頓、艱難地道,是楚的附庸,不服朝廷管束、不貢苞茅已多年,滅了它,朝廷在西南又能大大地前進一步,豈不是好事一件?
朝廷此刻在北方用兵,暫時還無力南顧,所以這幾年來,都是責成我國與楚國交好,以穩定西南。
屋裏沒有其他人,黎侯強忍的喘息聲越來越重,策問毫不動容,道:這個時候突然對楚的附庸國用兵,楚國豈能善罷甘休?西南戰事一起,濟北十國就要全面動員,我國首當其衝,到時候
一聲悶響,黎侯在他身旁坐了下來。他湊近策問的頭,輕聲問:策問,你去過王都嗎?
先君在時,臣曾經三次參與朝聘,去過。
我沒去過。黎侯冷冷地説,聽説,王畿地方千里,河山環抱,人物富饒是千年難得一見的偉大都市,是不是?
王都之盛大,王畿之豐浩,非言語能形容老臣不知主君何以有此一問?
黎侯長嘆一聲,站直身子,似乎不勝疲憊的樣子,走到窗邊,從狹小的窗縫中望出去。
天,尚未大亮。陽光尚未真正穿透頭頂厚厚的棉絮般的雲層,也許和平日一樣,直到日落也穿不透雲層。遠遠的黎原上,沉重的晨霧將層層樹林分隔成一個個孤島。
濕潤的雨氣灑過黎原,有的地方露出亮色,有的地方卻籠罩在一片灰暗的雨中。
黎國地處西南,是比周封的泗上諸姬更南面的偏僻國家。
六十年前,首代黎侯在黎原上立國時,這裏還是一片荒蕪的森林和沼澤,充滿野獸的吠嚎之聲。黎國先民在這裏排水造田,整整六十年過去,才勉強建成一座不大的城,命名為黎城用黎侯自己的話説與中原各個諸侯國都相比,簡直就像鄉下村落一般。
最初定居時,這裏野獸橫行,滋擾人民,黎國先民不得不將屋子造得如同牢獄一般,低門窄户,四面的窗户又小又密,幾乎透不進什麼光,只能靠天井採光。而黎原又多雨,是以天井常年潮濕,居住在裏面的人很小就會患上諸多疾病,黎國的人口,一直只有那麼可憐巴巴的幾千人。
蘇國與黎國,相互間只隔一座漾山,蘇國在山陽面,黎國在山陰面。蘇也是小國,人口比黎國還少得多。
因為黎國是周天子親封的國家,比原來土地上的世襲方國地位要高,多年以來,蘇國一直以臣禮相待。
黎侯從小小的窗中望出去的方向,正是蘇的方位。
此刻,黎原一片雨霧,而蘇國,毫無疑問,已經是陽光普照大地,世代相襲的村落中響起鼓聲,準備開始新一日的生活黎侯閉上眼,嘴角抽動幾下。
主君主君今日提起的事,臣
策問,黎侯打斷他,你像寡人這樣,看着這原野,有多少年了?
老臣在這裏生活,已有五十五年了。
寡人也將近三十年了。三十年人生能得幾個三十年呢?一晃,一瞬,這輩子就要和先君一樣,在這雨濛濛霧濛濛的地方終老了。
他凝視窗外半晌,終於咳嗽一聲,下定決心般地回過身來,道:策問,寡人要離開這裏了。寡人要得到硫銅。所以,寡人一定要滅了蘇國!
策問深深地嘆了口氣,坐直了身子,閉目不語。
黎侯靜靜等待半晌,策問才睜開眼,道:消滅蘇國,以眼前的實力來看,其不可得有三。蘇君有德,蘇民久附,國無亂象,其不可得一也;蘇國太子懍蘇、二子有蘇,兄弟相攜,不可動搖,尤其是二子有蘇,鄉野傳聞,有萬軍不當之勇,其不可得二也
寡人
蘇國無咎,而我伐之,朝廷必然震怒,此其不可得三也!策問冷冷地道,有此三者,貿然伐之,恐我國之伐蘇國,不得其利,反受其害。
寡人不管這些!寡人對你的智略有信心!
滅人國,絕人嗣,需要的不是信心,策問冷冷地道,是決心。
寡人決心已定。
恕老臣直言,恐未見得。策問道,平順之年,伐國滅種,需要付出多大代價,主君根本就不清楚。
黎侯死死地盯着策問,漸漸地,從頭到脖子都漲得通紅。
策問微微嘆息一聲,輕聲道:雖如此,臣亦可為主君籌劃一二。伐蘇,需要有藉口、有理由。挑撥楚、周的關係,造成諸侯征伐的態勢,行此謀需五年,兵車之造需兩年,其需七年時間,方可以大義名分取蘇,主君願等嗎?
寡人不願。
那麼要有準備,有預謀。挑撥蘇與濟北諸國的關係,行此謀需三年,兵車往來一年,共需四年時間,方可以智取之,主君願等嗎?
黎侯在他面前跪坐下來,艱難地道:寡人願以舉國之力,盡數託付給你可否再快一些?
策問端坐不動,道:主君,萬事萬物皆有其度,逾越不是不可以,但是一旦越過,就要有承擔後果的勇氣。以老臣看來,主君年紀尚淺,尚不足以承擔後果。
黎侯道:你你你太失禮了!
策問從容站起,身上的玉璜發出悦耳的撞擊聲,道:是,老臣失禮。老臣看不到主君的決心。以猶豫之心,行非常之事,未嘗不敗。老臣不敢舉黎國祖孫三輩之基業,就此付諸東流。請主君也暫息此念。老臣告退。
他向目瞪口呆的黎侯微一行禮,便轉身退出。門外寺人拉開門,策問出門,冷冷地吩咐眾人:你們好生伺候主君,若敢挑唆主君行荒廢無度之事,我當重典治罪。
寺人們匍匐在地,齊聲稱是。
策問走下樓,此刻黎國的大臣們都已聞訊趕到,一見他面沉如水地走下樓來,滿院子的侍臣、大夫立刻跪了一地,誰也不敢動彈。
策問回頭看看樓上,窗户開着,看不見黎侯,也聽不見屋裏有動靜,不由得暗歎口氣,一甩袖子,走向大門。
身後什麼地方響起咻的一聲,策問不及反應,一個東西擦着他的耳邊飛過,奪的一聲紮在大門上,黑色的箭身兀自抖動了好一陣子。
策問耳朵嗡嗡作響,全身僵硬,呆立不動。
只聽見黎侯焦躁的聲音從樓上傳來:策問!寡人決心已下!策問,你還可以再走一步,三步之內,寡人一定取你性命!
主君。
説!
你的決心還不夠大。若真有決心,何妨射死老臣?
策問!
策問面帶莫測的微笑,慢慢轉回身,從一干面面相覷的侍臣中間又走了回去。
過了好一會兒,樓上突然爆發出一聲怒吼:什麼!河沽之田!聽聲音正是黎侯。眾人心中一緊,可是又過了好久,上面再無動靜。
天真的亮了。陽光最終沒有穿透雲層。白晝中的黎原,像籠在煙霧中的盒子,矇矇矓矓,什麼也看不分明。
三月十一日。漾山深處
已是暮春時節,可還是冷。剛剛才過午,雲就夾着微雨爬上了漾山的後坡。從早晨起就在雲中掙扎跳躍的太陽,終於放棄了温暖這片山林的打算,懶洋洋地躲到越來越厚的雲後面去了。
天色頓時暗淡下來。
有蘇抬起濕漉漉的頭,望着前面的松林。松林籠罩在雨霧中,什麼也看不分明。
從上午起,他爬了大半天,幾乎始終都在盤旋於漾山上的雲霧中穿行,身上早已被不知道是汗是雨浸得秀濕,此刻山風吹來,頗有寒意,不由得打了幾個寒戰。
他有些無奈地回頭望望。雜樹林在身後幾十太遠處,松林又在前面幾十丈之外。他站在這半山坡上的草地裏,風吹遍地草低頭,實在無處可躲,只好把冰冷的衣衫緊緊,咬緊牙關向上爬。
算起來,他離家已有四天之久,身上的乾糧都快光了。如果今天不不能下山,明天早上就只能靠打野味或者採摘果蔬充飢。
中原的諸侯,誰也不敢想象堂堂一國之君的次子,此刻會披着蓑衣,綁着綁腿,揹着乾糧,空着肚子,離開國都,在崇山峻嶺中日夜奔走。
用父親的話來説,蘇國本來就算不上一個什麼國家,只不過蘇人在此聚居已數百年,前商時才被勉強封了個方國。後來周代商而立,就連個方國也懶得封了。與其叫做蘇國,不如喚作蘇村還貼切得多。
蘇國夾在日漸強大的楚國和以天朝派遣的上國自居的黎國之間,日子一直過得小心翼翼,近幾年來,蘇國的男丁一批批地被楚國徵調到更遠的南方,與西南夷作戰,一去三四年沒有迴音,剩下滿國的老幼婦孺,日子過得日漸艱難。
蘇國的田全在漾山腳下的小山坡上,又窄又貧,全是大大小小的石頭,既是所謂的瘠田,每年都要趁着初春乾旱之時,將山下霖河裏的河泥運到山上田裏做肥,才可供作物生長。
今年開春以來,雨水豐盛,霖河眼看着一天天漲水,露出河泥的時間屈指可數,蘇國缺乏精壯的男丁,眼看着春種就要過去,大片大片的田依舊荒着,無肥可用。如果再想不出什麼辦法,春耕的日子可就錯過了。
一月中旬起,蘇國動員了全部國人,日夜不停地趕運河泥,連帶蘇君與太子、二子都親自下到田坎邊指揮奔走可惜苦苦搬運了十八天,二月上旬,霖河還是趕在春訊之前就漲水了,河水甚至漫過河堤,淹沒了部分靠水的村落。
蘇國只來得及開墾了三分之一的田地,剩下的地只能靠石頭上的那點兒薄土勉強種地,今年恐怕全國人都難逃捱餓的境遇。
就在舉國一片惆悵的時候,幾日之前,鄰國的黎侯忽然派來了使者,説是今年乃大周穆王登極十年,執政周公殿下要為穆王舉行盛大的朝覲儀式,全天下的諸侯都要進京朝賀。
時間倉促,黎國傾舉國之力,才辦齊了一半的貢物,眼看期限已近,黎侯無計可施。不知道怎麼,打聽到漾山陽面的千針森林裏,有一種名字叫做青孚的奇鳥,乃是列入《上古珍禽》的鳥類之一,其羽毛十分珍貴,可以作為天子射獵時冠帶的飾物。
黎國如果得到此鳥,黎侯的貢物就可減去一半。因此與蘇國商議,若蘇國能捕捉此鳥,無論死活,黎國願意拿漾山陰面霖河的三百畝沽田來交換。
三百畝肥得冒沒的沽田啊!
恐怕蘇國全國的田地加在一起,也沒有這三百畝出產的糧食多,對眼下的蘇國來説實在是莫大的誘惑。雖與黎國一向沒什麼往來,但蘇君左思右想,除此之外,實在沒辦法了。
三月七日,黎國使者來的第三天,蘇君派出三十名國內最精壯的武士,各背乾糧器物,上山尋找青孚,蘇君的二子有蘇也位列其中。
國家災難深重,上山的武士都得到命令,除非看到蘇城城頭燃起紫煙,否則未抓到青孚前,絕無回頭之路。
身後的天空,傳來一陣隱隱的轟鳴,這是三月間的春雷,聽上去像是在厚厚的雲層之上滾動的古球。
漾山地處西南,春末夏初之際正是梅雨季節,山體絕大部分時刻都被雲包裹着。雲在山間穿行,薄的時候是霧,厚的時候變成雨,反正也分不清楚。
聽這雷聲,大概很快就有一場不大不小的雨要下,有蘇加快腳步,向松林走去。
山勢陡峭起來,草地漸漸變得稀疏,許多地方露出了光禿禿的岩石地。再往上走幾百步,就要進入千針森林的邊緣了。
蘇國自古傳説,漾山上綿延數百里的千針森林乃是神仙、精怪居住的地方,非人間所有,所以是禁止凡人進入的。蘇國在漾山下立國幾百年來,還沒聽説過誰活着進去又活着出來。
有蘇臨行前,曾經和哥哥懍蘇悄悄地商量過,若漾山裏真有青孚這樣的珍禽存在,自古以來蘇國卻無人見過,一定是藏身於千針森林之中。
為了舉國老小能活過今年,兄弟倆商定,無論如何也可冒險進去一試。
踏出草地邊緣,腳下突兀地現出一條黑色岩石路,路緊貼森林的邊緣,卻並未延伸進去,而是圍繞着森林向左右兩旁延伸。望望兩邊,都看不到頭,似乎整個千針森林都在這條路的包圍之中。
這裏就是凡間樹林與精怪出沒樹林之間的邊界嗎?有蘇趴下來摸摸地面又冷又滑,纖塵未染,不知是什麼石材。
他抬頭往森林裏望去,從第一排樹開始,密密層層,每一棵都是上千年的古樹,長得又高又密,望時去不到十丈深,就變得幽暗不可分辨。
一陣清涼的風從林中吹出來,有蘇滾燙的身軀被冰冷的衣衫一激,打了個寒戰。
山腳下的霧氣已經散去很多,山丘從腳下一直蔓延到霖河河谷,草原、田地都隱隱約約地顯現出來。相反的,天頂上的雲卻越積越厚。
太陽早已蕩然無蹤,雲層重重地壓迫着山脊,豆大的雨點小一顆西一顆,零零星星地灑落下來。
有蘇緊了緊鹿皮護肩,跨過黑石路面,走進了森林。
千百年來,森林似乎從來沒有過訪客。松針在地下鋪了厚厚的一層又一層,踩在腳下軟軟的。松針覆蓋的地面上除了一些小灌木,一根雜草也沒有。
走了幾步,有蘇回頭望望,不禁大吃一驚,自己走進千針森林還不到十步遠,可是林外的摹已經看不見了,只有灰蒼蒼的雲層在樹林外快速地捲動,彷彿已經將整個森林包裹了起來。
有蘇往回踏出一步父親的話在腦中閃過:不捉到青孚,有進無退他把弓帶緊一緊,沉下心來,不再回頭,一步步走向樹林深處。
從外面看,樹林裏很昏暗,有蘇原來還打算燃起火把,可是走了一會兒,反而越來越亮。
頭頂上樹冠相接,別説陽光,連大雨也透不進來,可偏偏林子裏很亮堂,極目遠眺,甚至能看見很遠處林子的另一頭。樹林裏每一棵樹幹的身影都是黑色的,在明亮的光下分得清清楚楚。
有蘇只看了一眼,便發現有什麼東西不對勁了。在明亮的光下,什麼飛禽走獸也沒有,視線所及的範圍內,除了自己,連一個會動的東西都沒有。
他打從五歲起就跟隨父兄打獵,轉遍了漾山上的大小林子,這樣的情景還是第一次見到。父親説過,在樹林裏,最可靠的朋友是耳朵。密林裏昏暗不見天日,全靠耳聽八方,走獸的聲音、流水的聲音,甚至連隱藏在草叢深處的道路都能靠耳朵聽出來。
但現在這林子裏十分明亮,卻又萬分安靜,沒有風聲、沒有松濤、沒有飛禽翅膀的扇動聲,沒有最細微的走獸腳步聲,連遠處的松針掉落都聽得清楚一切都是反過來的。
有蘇開始考慮另一個問題,在這種情況下,自己是否就該相信眼睛?
他警惕萬分,左手摸着胸口的弓帶,右手按在劍柄上,彎着腰三步一停地走。
一開始,有一條隱約的道路通向樹林深處,有蘇不也走在路中間,只在離路幾尺遠的林中沿着路走。
小路略微傾斜向上,可見一直在往山嶺上走,不知不覺間,路面被越來越厚的松針遮蓋,終於再也找不到路的蹤影。
林子變得險惡起來。四周高大的喬木再也分不出區別,無論往哪個方向望去,都是一模一樣的松林、灌木、灌木、松林。
更為奇怪的是,無論走到哪裏,都能看見四面的雲林子彷彿就那麼巴掌大的一塊,明亮的雲永遠在不遠處的樹林邊緣滾動着,將林子裏照得通明。
這是不真實的天象。
林子外面,明明正在下雨,漾山的雲,從來不是這樣透着白花花的亮色。
這也不是真實的樹林。
千針森林沿着漾山的陽面應該傾斜向上,可這裏看起來,四面都是平的,沒上坡也沒下坡。
迷路了?有蘇七歲上山,無論多密多險惡的山林,從來沒有迷過路,他是天生的獵人,連鳥獸都找不到的路的地方,也難不住他%怎麼會迷路?
他在一棵樹下做上記號,然後轉過身,筆直地向另一個方向走。沒過多久,他便在一棵一模一樣的樹下發現了自己做的記號。
有蘇用腳將記號擦去。有時候父親曾説過森林會想方設法留下貿然進山的獵人。如果獵人是有求而來,必須立刻放棄所獵殺的目標,還要縱然樹林留下自己全部的箭,求得森林的諒解,財能全身退出。
有蘇有些艱難地笑了笑。放棄?這個時候,有進無退。
他在一塊半人同的白石旁停了下來。爬上石頭,看看周圍。
所有的方向都是一模一樣的樹林,以及樹林外白色的天空,沒有路,也沒有任何看起來不一樣的東西,甚至有蘇突然意識到只有腳下這塊白石是獨一無二的,在目力可及的範圍內,沒有其他高過膝蓋的東西,任何人走進森林,無疑最終都會走到白石這裏。
有蘇站在白石頭上,思索了一會兒。他從背上解下弓,杵在石上用力彎曲,將弦在弓梢處又緊了兩圈。放開手,弓身更加彎曲,力道也更強勁。
他拔出短劍,在大石上畫了一個小小的十字,然後彎弓搭箭,向着十字叉指向的某一個方向,嗖的一箭放出去。箭如流星般穿過樹林,沒入雲中,什麼反應也沒有。
他轉過身,搭箭,嗖的一聲射出。箭再次消失在雲中。
樹林中隱約颳起了風,感覺不到微風拂面,卻能聽見松壽聲漸漸大了起來。
有蘇拔出第三支箭,毫不猶豫地搭在弓弦上,轉身,挽弓,向第三個方向射出。
那箭風馳電掣,一瞬間就穿出樹林,沒入雲中,過了好一會兒聽見奪的一聲,似乎是射在樹幹上的聲音。
風立刻變大了,吹動有蘇的衣角、髮梢。風從背後吹來,向着有蘇射箭的方向狂泄而去,彷彿有蘇這一箭射穿了一個窟窿,林中的雲和氣都從那窟窿裏漏了出去一般。
在接近樹林邊的地方,風甚至捲起了大片的松針,一時間呼嘯聲大作,塵雲亂卷,有蘇伸手擋住眼睛,只覺得眼前白光閃爍,樹林外所有明亮的雲都被吸進林中,翻流滾着聚成雲霧,向着一個方向飛馳,林中精光大作,彷彿數十道閃電同時亮起片刻之後,又同時消失。
林中頓時陷入前所未有的黑暗。
也不是真的黑暗有蘇屏息靜氣,一動不動地跪在石上,等待着。漸漸的,林子重新回到從前松樹、灌木、小路更遠處被雲遮擋的密林統統都顯現出來。
山勢突然顯露,平地也變成山坡。有蘇看看腳下,白已不知去向,自己正脆在一塊長滿青苔的巨石上。
這塊巨石高出地面一丈,仔細看,石上有許多一寸寬深的刻痕,深深淺淺地刻滿整塊巨石,只不過因為年深日久,青苔已經順着刻痕爬滿了大石。
前面數十丈之外雲彩最後消失的地方,有一棵數人合抱匠巨大古松,樹冠遠遠高出周圍的樹林。隱約露出松針的小路正巧繞過那棵松,看來自己並沒有迷失太久。
有蘇輕輕噓了口氣,從石上跳下,走向古松。自己那支箭正插在古松上,離地兩丈有餘,箭羽兀自顫動着。
正在這時,身後欣然傳來了車馬的聲音。
一輛馬車從那塊巨石後面轉了出來。這是輛兩匹馬拉着的廂車,車廂是用柏木製成,漆成黃色,十分考究,四角吊着精美的銅鈴鐺,叮叮噹噹地響着,車窗、門都用黃銅裝飾,連車輪的覆條都包裹着黃銅。車前座上坐着兩名衣着華麗的御者,一胖一瘦,戴着高高的白色尖帽子。
有蘇揉揉眼睛,覺得好像有什麼地方不對勁,但究竟是哪裏又説不上來。
那車上的御者已經看見了有蘇,趕着車徑直向他而來,一面尖聲叫道:閃開!閃開!無禮之人!
明明車還隔着很遠,那車上的兩名御都卻慌得好像馬上就要撞上。有蘇突然驚覺,那車真的已經很近了!
原來那馬車只有正常馬車的一半大小,怪不得看起來那麼奇怪。那車奔得迅速,御者驚叫起來,眼看就要撞上有蘇,有蘇輕輕往旁一讓,伸手在只到腰那麼高的小馬繮繩上一牽,兩匹馬都嘶喊着立起,車子頓時停住。
那瘦御者站起來,抄起馬鞭刷地一鞭抽向有蘇,罵道:大膽無禮的狂徒!
有蘇順手一抄,便將鞭梢捏在手中。那瘦御者用力回奪,不提防有蘇力大,自己反倒一個跟頭栽下車來。
車上的胖御者伸手便拔懸在腰間的劍,有蘇只微微一動,劍柄搭在他的肩上。胖御者的個頭只有五六歲小孩大小,如何當得起?頓時動彈不得。
胖御者掙了幾下,肩上吃疼,忍不住大叫道:大、大膽!此乃白鬍君的車駕,你這大膽的刺客
有蘇道:我不是刺客。手上用勁,那胖御者的一張胖臉漲得像豬肝般,再也説不出話來。
車中一人朗聲道:楚如,樊駕!你二人何其失禮。要不是這位兄台相助,我們現在還陷在林裏出不來呢。不得無禮,還不快讓寡人見見這位公子。聽聲音是個男子,但語調柔軟,説不出的動聽。
那胖御者道:是!恨恨地瞪了有蘇一眼,轉身掀開車簾。
一名白衣高冠的男子彎腰而出。有蘇一呆,這男子身上穿的華服簡直是聞所未聞的華麗,眉清目秀,但臉如白紙般蒼白,下巴尖尖的,兩隻眼睛精光四射,令人不敢逼視。他的個頭比兩名御者都高得多,簡直令人無法想象他是如何坐在那輛小小的馬車裏的。
那男子本欲下車,見有蘇穿得十分樸素,背弓提劍站在泥地裏,便止住了,向有蘇微微點頭,道:足下如此武勇,竟然輕而易舉就破了這森林裏的迷陣,佩服,佩服。敢問是哪國的國君之子?
有蘇心中一動,想起去過大周王都的父親曾説過,中原的諸侯貴族,從小接受的便是禮議教育,行動説話,都講究優雅氣質。
這個白鬍君乍一露面,便自然有種説不出的、尊貴堂皇的氣質,有蘇相較之下不免有些自慚形穢。
出發之前,父親曾再三提醒,蘇國要自降身份,諸子不得以國君之子自居,便道:不敢!在下是山野荒村裏的獵户,怎敢稱國君之子?想了想,覺得既然已經自稱獵户,便不該在國君的面前站着,忙一躬身,退後兩步。
那兩名御者一聽見他的身份乃是獵户,頓時臉上變色,一個臉色青紫,一個紅得發亮,眉毛倒豎,腮鼓嘴翹,十分難看。
白鬍君也是一怔,喃喃道:哦?看不出爾的射獵之技,倒了精湛如此。
胖御者尖聲道:大膽狂徒!竟敢驚了國君的車駕!國君賞見,你竟然敢直立不跪!
有蘇再退兩步,道:小人鄉野村夫,不知道貴國的禮節,不敢以野禮相見,還請見諒。
胖御者大怒,白鬍君手一揚,道:罷了。聽爾的談吐,真不像是野人唔
他的眼光在有蘇身上滴溜溜地打轉,忽然伸出手,輕輕一招,那支插在樹上的箭晃了幾晃,脱離了樹幹,長了眼睛似的落到他的手裏。
有蘇又退一步,暗暗握緊了懷裏的劍柄。
白鬍君並不在意,只把那箭拿在手裏,翻過去翻過來地看了很久,才道:奇怪。爾這支箭,寡人覺得並非凡品做工、箭勁都堪稱極上等。爾鄉野之人,怎麼會有如此好箭?
有蘇道:這箭是山下蘇國大社裏供奉的箭,傳説是前商國賞賜給蘇國的。小人奉蘇國國君之命上山打獵,才得了三支。
白鬍君剛剛打量他時,已經將他全身上下的東西都瞧在眼裏,聞言點點頭,道:倒也説得過去。蘇國國君遣爾到這千針之林裏來打獵?怕是不對吧。千針這林,自古就是禁地,難道蘇國不知道?
有蘇嚥了口口水,道:知道的。但鄙國方今有難,需要在漾山上獵取青孚,作為奉獻他國的禮物,以求他國救助。
白鬍君點點頭,道:這就有點道理了。但這漾山上到處都是珍禽異獸,為何獨獨要那最難捕捉的青孚呢?
有蘇道:這是他國開給蘇君的條件,我等鄉下人怎麼知道?
白鬍君似乎甚為懷疑,歪着頭沉吟不語。
這時候林中已經很昏暗,不知怎麼的,白鬍君周身卻異常地亮,有蘇看得清楚,他歪着頭,更顯得下巴尖得可怕,眼睛又大又亮,實在有些嚇人。
過了一會兒,白鬍君臉上忽然換了笑容,把箭在手中裏輕輕地敲打,道:這是他國的事,寡人不管。既然今日爾也算小小地助了寡人一把,寡人就賜爾一個路。
他站直身子,舉箭指向左側,道:鄉下人,你看見林子裏那道綠光了嗎?
有蘇凝神往他説的方向望去只見左邊山勢傾斜向下,似乎是一處山坳。密林層層,隱約有另一條小路在灌木中延伸,直到山腰下。林子裏黑乎乎的,什麼光也沒有。
他回頭來,略吃一驚。那兩名御者已經悄沒聲息地站在了自己的身後,他的耳朵一向極靈,居然什麼聲音也沒聽見。
兩名御者也沒想到他只看了眼就回過頭來,嚇得比他還厲害,一時之間,三個人一齊怔住。
有蘇看看他二人,兩個人姿勢僵硬,都把手舉在胸前,雖然袍袖寬大,包住了手臂,看不見二人手裏的東西,但從袖子的形狀上看,二人手裏都拿着尖細的武器。他自己也始終把手按在劍柄上。
那二人身材還不到他的腰那麼高,他的劍雖不長,可也比這二人兩隻手加起來還長,兩名御者略一對比,頓時臉都白了。
有蘇抬頭問兀自站在車上的白鬍君:大人,這是什麼意思?
白鬍君扶着頭上高高的白冠,怒道:什麼?小小的鄉下人,寡人好意給你指點路徑,爾膽敢質問害人!爾這麼問,是什麼意思?
兩個御者終於回過神來,一起叫道:大膽!好大的膽子!白鬍國君的駕前,竟敢如此無禮?有蘇憤怒的眼光掃過來,兩個人一齊噤聲。
白鬍君袖子一拂,道:豈有此理,寡人遠來這窮鄉僻攘,居然還要受這樣的威脅!欺人太甚!等寡人這裏的事了了,自要去爾蘇國問個明白!來呀,我們走!説着轉身鑽進車內。他的個頭比有蘇還高,那麼小的車廂居然説進就進去了,快得根本看不清動作。
兩個御者輕快地後退,一前一後躍上馬車,動作迅捷得如同動物。
比狗還小的馬長嘶一聲,嘚嘚嘚地轉了個圈,從有辦蘇身旁繞過,有蘇按劍不動,兩名御者嚇得大氣也不敢長出。
馬車轉過大樹蜿蜒十丈方圓的寵大樹根,向林子深處馳去,抗日得密密的灌木紛紛向兩旁倒,露出一條狹窄的石板路,小車上的銅鈴鏘鏘作響,一溜煙地消失在林子深處。
有蘇搶上兩步,那些灌木叢又刷刷刷地合攏,再也看不見任何道路的痕跡。
這個白鬍君不知是什麼國的國君,看舉動相貌,很有貴族的氣度,但兩個御者實在不像人類,舉止倒像是犬羊。這幫人古怪得緊,有蘇想想,決定換個方向,不跟在他們身後。
左右望望右邊林子不遠處,能看見一面斷崖,接近傍晚,雲氣正滾滾地從崖上流下。
左邊,便是適才白鬍君指的方向,那人莫明其妙地帶着深深的敵意,有蘇不能信任那人,便躊躇起來。
便在這時,左邊林子深處,什麼東西閃了一下。有蘇躍然在石上,凝神望去,一開始,只看見草木搖晃慢慢的,在黑蒼蒼的林子和灰濛濛的灌木之間,真的有什麼東西在動。
有蘇跳下山石,將弓握在手中,悄沒聲地向山坳處走去。
那東西個頭不小,從灌木從的間隙中,透露出黃黑相間的巨大身軀,似是在向山坳下方而去。風從山下往上吹,它在上風處,有蘇在下風,隱隱聞到一股腥風之氣。
山裏的猛獸,有蘇一點也不怕,林子裏有了動物,反倒讓他安下心來。聽得那猛獸一路踩踏枯枝灌木,向左面山嶺的深處走去,他便遠遠地跟在他後面。獸有獸道,自然也能找到真正入山的道路。
不知道現在是什麼時候了。有蘇心裏默算,怎麼也該是申時之後了。
今天天氣不好,這個時辰天該全黑了。千針森林裏有光卻沒什麼變化,永遠都那麼昏暗,卻沒有變得漆黑。褪去了妖術的保護,森林終於變回正常,到處都是聲響,蟲、鳥、難言之物,這裏那裏,到處都在發出響動。灌木之下,也長出雜草,再不似前面一根也無的奇怪景象。
跟着那巨獸走過一片密集的灌木,穿越一座長滿了藤蔓和蕨草的小坡,幾十丈之外,露出一座山谷。山勢陡降,對面的山峯被雲霧籠罩,白茫茫一片什麼也看不見,站在山坳頂上,彷彿就站在整座山的最外層。
山谷之下十餘太處,霧氣濛濛中露出許多參天大樹的樹冠。山壁上爬滿了不知名的野藤,還不到開花的季節,滿壁的藤上掛着黃黃的枯葉。
前面的巨獸走到懸崖邊,毫不遲疑地縱身躍起下,三縱兩跳便下到谷底,霧氣分散又聚合,再也看不見了。
有蘇回頭望望,來時的路已經消失在一片濛濛細雨中。
不知怎麼的,他突然有些害怕,倒好像跟在巨獸的身後,才有點尚在人間的感覺。
橫豎這時候也無路可走,有蘇一咬牙,把弓、劍緊緊縛在背上,攀上藤蔓。
藤條被雨霧浸染,濕滑不堪,有蘇小心地順着往下滑,幾次都差點脱手,好在山壁上藤條相互纏繞,越往下越密集,到後來幾乎纏成一張大網。
往下幾丈,就進入了難分雲霧的蒼茫中,除去眼前的藤網和偶爾露出來的青色山石,周圍世界全都隱沒在霧中。有蘇猶豫了一下,決定硬着頭皮繼續向下。好在不久之後,隱約有高高的樹冠出現在離懸崖不遠的地方,幾乎觸手可及,再往下爬,藤網越來越密。
在即將到達谷底之前,有蘇在藤蔓織就的網上發現了一個爪印。
這爪印印在一根粗大的藤上,將藤蔓表面濕漉漉的青苔踩去了一大塊,看上去非常像虎爪的印子,但是特別寬大,腳趾之間分得很開。有蘇從來沒見過這樣子的虎爪印。更奇怪的是,幾丈寬的藤網上,找來找去也只有這一隻爪印。
老虎從高處躍下落地時,動作有些像貓,弓身屈背,四肢同進着地,藤蔓上怎麼會只有一隻爪印?
這裏距離地面已經很近了,有蘇輕輕躍下。
谷底的地面同樣爬滿了藤蔓,大樹的樹幹之間也牽滿了藤枝。在密結的藤網上行瞳十分困難,晃來晃去,腳還可能隨時陷入不窟窿眼兒裏卡住。有蘇走到最近一棵樹下,抓住垂下來的藤條,輕輕一蕩,翻身躍上離地一丈多高的樹身。
谷里幽悶潮濕,生長的全是巨大的榕樹。榕樹多氣生根,根又成樹,樹又生根,在距離地面一兩丈高處,數不清的粗大枝條相互纏繞,結成樹橋,許多地方甚至寬得可以行車,倒是比地面更方便行瞳。
有蘇在樹杈上蹲着,微一掃視,便在不遠處又發現了新鮮的爪印,一長串向林子深處延伸過去。可奇怪的是,相隔兩丈左右的爪印,居然都是單隻的,一左一右。難道剛從這裏跑過去的,是一隻兩隻腳行走的老虎?有蘇想想,不禁又驚訝又好笑。
他稍一猶豫,決定還是沿着爪印往前走。
走了一段路,透過樹橋下的縫隙,可以看到下面閃們發亮的水面,原來谷底大部分地方都是沼澤,這樹橋倒真成了唯一可行的地方。
樹橋上橫生的樹枝漸漸多起來,須得不時地爬高躥低才能通過,不過走上一兩丈遠,總能看到那巨大的爪印,一路引着有蘇向山谷深處前行。
漸漸的,前方亮了起來,樹冠上透下許多束白色的光芒,忽明忽暗。有蘇走到一個光圈下,仰頭望去,原來月亮已經升起,皎潔的月光穿透了密林。
在終年雲霧瀰漫的漾山下住了這麼多年,有蘇還從未見過如此明亮的月光,連自己的影子都清晰可見,登時大為驚奇。榕樹林到這裏變得稀疏,不久便走到了樹橋的盡頭。
榕樹林的外面,是一道不算陡峭的山脊,山脊上生滿野草。月光正照在這面山脊上,野草在晚風下拂動的影子可看得一清二楚。
有蘇只往草地裏看了一眼,立刻後縮,將身體隱藏在樹幹後。
隔了一小會兒,他慢慢探出頭來。
那野獸就在草叢中,一動不動。風吹草動,隱隱勾勒出一個龐然的身軀。
風橫着穿越他與野獸之間,雙方都聞不到彼此的氣味,也聽不見彼此的聲音。但凝視許久之後,有蘇已能從它那緩慢起伏的背脊上,聽到它強行壓抑的呼吸聲,沉悶中還隱約帶着難以言喻的咔嗒聲。
這野獸的行動很像老虎。
如果剛才那爪印是它的,比普通的老虎足跡大了足足一倍有餘,這可不是個變通的大傢伙雖説狩獵獸對他來説已是日常勞作的一部分,但狩獵兩隻老虎是一回事,狩獵兩隻老虎那麼大的老虎,恐怕又是另一回事了吧?
有蘇手心偷偷地出汗。聽父親説過,老虎能聞到人恐懼的氣味,他趕緊將狂跳的胸口按住。
還好,看起來,他們倆靜靜守候的對象都不是對方。
老虎在草中隱藏着。樹林、草叢、沼澤,一片寧靜。這可不是拔腿就跑的最好時機。
有蘇握緊劍柄,老虎不動,決不動彈。
月亮越升越高,對面的山脊被照得雪亮。在這羣山環抱的峽谷內,到處都是參天的古木、長藤,要麼就是深不見底的湖泊、沼澤,唯獨這道山脊,只長着一種高過人胸口的草,別説樹,連根不同品種的雜草都沒有。
風吹過,草面像被吹皺的滿面一樣起伏着。
山脊頂上漸漸亮了起來,那不是月光照亮的,倒像是一團燃燒着的白色火焰。
白色火光漸漸變大,什麼東西正從山脊的另一面往山頂上走,終於,一個瘦小的身影出現在山脊頂端。
白色的火無聲地熊熊燃燒,包裹着那個看起來像鹿的動物,半個草坡都被這白色映得亮如白晝。草叢緊密地圍繞着火團,卻連煙都沒有冒出。
有蘇握緊了劍,另一隻手忍不住摸一摸弓。
找了四天四夜了,青孚連個影子都沒見過,如果能抓到這樣的精怪,是不是就可以
不行。黑暗中,他嘆了口氣。父親一向認為,蘇國的一草一木,都是拜漾山山神所賜,蘇國的子民,都是靠着漾山的庇佑才艱難地活下來。此次若不是逼不得以,他也決不會派人進山獵取青孚。這頭鹿如此華貴,顯然是漾山中一頭不得了的精怪,説不定就是山神,自己豈可貪圖?
他這麼一想,心立刻懸了起來。在草坡下埋伏的那頭巨虎,難道
月亮已經升得老高了,地面上反而不如適才那麼明亮。巨虎的身影在草中幾乎不可辨認,但有蘇看過一眼,便再不會忘記位置。
風向也發生了改變,現在山風是從山脊上迎面吹來,風裏頭有一種説不出的清新香氣,但也隱隱帶着一股腥味。香味似水而淡,腥氣如火如荼。
白色的火焰開始移動了。鹿緩慢地走下山坡,如同一輪耀眼的明月滑下山脊。森林裏一片死沉沉的寧靜,只聽得見白色火焰升騰燃燒之聲,草像波浪一樣分開,讓鹿走過。很快,鹿的白色火焰,離巨虎所在的位置不遠了。
風裏的腥味越來越重,那巨虎不安的低低喘息聲越來越大。然而那隻燃燒的白鹿在上風,毫無警覺地走着,眼見就要走進虎的伏擊範圍之內。
在這隻有荒草的坡上,如果踏進老虎的伏擊圈內,幾乎是一擊必殺,絕無倖免。
十丈、八丈更近了。
有蘇還沒有見過巨虎的真形,但人草堆裏的輪廓看起來,它那巨大的身軀展開來至少兩丈,那麼只要鹿走近它六丈之內,它便可一躍而至。
緊要關頭,容不得細想,有蘇深吸一口氣,然後屏住呼吸,不讓自己有絲毫的抖動挽弓搭箭,一箭流星般射到鹿前方兩丈遠的草叢中,砰的一聲,直沒入土。
鹿嚇了一大跳,立刻停住腳步,巨虎隱身的草叢一陣騷動。
有蘇這一箭時機算得十分精確,正好是巨虎喘息的間歇,氣已出,而後箭入土,巨虎震驚之下,必然要先深吸一口氣,然後才能躍起,而受驚之後,巨虎早已全心全意準備的勢頭被打斷,再也不能隱藏身形。
果然,草叢中黑雲閃動,一頭巨虎躍出草叢,但只撲出兩丈多,勢頭已盡,從空中落了下來。不知怎的,有蘇似乎還聽見老虎咳嗽兩聲,倒像是這一下倉促撲出,血氣翻湧所至。
那鹿事先已經警覺,老虎的身形一現,立刻掉頭就往山坡上跑。
有蘇心中大叫:不好!山勢不急,又都是草叢,一匹小鹿如何能從如此巨虎的爪中逃脱老虎踉蹌兩步,終於穩住身形,一聲咆哮,只見一團黑雲高高騰起,等到落下時,已在那鹿上方三四丈之外。
這一躍,從下而上,足足有十丈遠,有蘇倒抽一口涼氣,沒想到它的能力遠遠超出自己的預期。
那鹿反應極快,更兼身體瘦小,幾乎沒有任何停頓,立刻便折返向下。
往上跑,它腿短個頭小,顯然不是巨虎的對手,但往坡下跑卻是十分的靈便,幾乎腳不着地,左一跳右一跳,速度快到只看得見一道明亮的白光在山坡上快捷無比的閃爍,不要説老虎,就是流星箭也追不上它的身體。
然而巨虎卻不追擊,咆哮着從山上一躍而下,落下之處濺起巨大的水浪,有蘇只覺樹橋一陣搖晃,水花竟然從橋下湧到橋面之上。
原來巨虎早看清了那鹿的去路,乃是樹橋之下水草豐茂的沼澤。巨虎直接邁過草坡,落下之處正是樹橋下沼澤的入口。
它身形巨大,沼澤只漫過它的小腿,這麼橫着一立,立刻將鹿的去路封得死死的。
白光劇烈閃動,鹿轉眼已到坡下,眼看就要投入虎口,那鹿長鳴一聲,四蹄用力狂舞,一團火焰高高升起,向着樹橋衝來。
有蘇只來得及雙手抱頭往旁邊一滾,一團温暖之氣便掠過身旁。有蘇心中大喊不妙,滾動中再使勁一蹬,身體歪至樹橋的邊緣,幾乎是電光石光的一瞬,狂風夾雜着撲鼻腥味便席捲而至,樹橋劇列抖動,有蘇有枝幹上連撞幾下,等到回過神來,已經頭下腳上地滾下了枝幹之間的縫隙。
他雙腿用力回勾,掛在一根小枝條上。那枝條立刻被他掛得彎下來,眼看就要折斷,有蘇握住弓的一頭往上一甩,掛在一根枝幹的梢上,輕輕一蕩,重又躍回樹橋。
綿延數里長的樹橋劇烈起伏,千年樹橋發出可怕的呻吟聲,前方樹影濃密之處,兩團光影正追得難分難解舍。
那鹿上躥下跳,箭一般地越過橫七豎八的枝幹,身體周圍白色的火焰照得林中光影亂閃。那巨虎卻如一團黑色的巨石,一路衝過去,再粗壯的枝幹都被它一碰即斷。
鹿閃到樹橋靠山的另一頭,巨虎往樹橋邊緣的樹幹上猛撞,樹橋猛地一晃,鹿站立不穩,前面樹幹被撞得翹起,無路可退,只得返身往回。巨虎身體橫向一撲,頓時遮蔽了大半邊樹橋。
鹿後退兩步,身後便是凌亂的樹牆。它身形瘦小,可以從樹洞中鑽到下一層去,但巨虎緊逼上去,鬚髮皆張,弓背收腰有蘇見過虎嘯時的模樣,若是這樣個頭的老虎咆哮,可不是好玩的事,立刻死死矇住耳朵虎嘯如巨雷般震響,整個樹橋劇烈地搖晃起來,比適才巨虎跳躍帶來的震動還要猛烈,饒是有蘇矇住耳朵,還是不由得一陣頭暈,橋下的水激盪潮湧,從縫隙中撲出一波波的浪頭。
鹿正面承受了這道山崩地裂般的咆哮,頓時四肢抽搐,軟軟地靠在樹牆上,身周白色的火焰也被腥風颳得乾乾淨淨。巨虎踏前一步,便如屏風般將鹿圍得死死的,再無轉寰的餘地。
有蘇跳到樹橋中間寬闊處,拔出支箭,放在嘴裏用力將箭頭咬下,搭箭彎弓,箭頭微微向上,刷的一聲射出。箭似流星,正中樹橋頂上的枝幹,被堅硬的樹枝反彈,在幾根樹枝間來回彈了幾下,砰的一聲,正中巨虎的後腦勺。
那虎體型巨大,毛皮厚重,普通的箭根本傷不了它。但有蘇特意挑選這支供於蘇國大社的楠木箭,比普通的箭身重了兩倍有餘,再加上樹幹的反彈,正着在老虎的後腦軟弱之處,巨虎身體前傾,這個位置正好是身體力道的中心,被箭重重地一壓,那巨虎全身一震,腳步不免趔趄幾下。
正是絕好的時機,鹿卻已被嚇得動彈不得,有蘇前箭甫發,後箭已至,奪的一聲釘在鹿身旁的樹幹革命上。
鹿本能地興起前蹄避讓,頓時便反應過來,往前一撲,已從巨虎身前衝出,輕巧地躍起,四蹄伸展,從一處樹橋縫隙處躥了下去,橋下水面迸發出強烈的白光,一閃而逝,側耳聽去,聽不見任何踏水聲,那鹿憑空消失在了沼澤中。
樹橋上頓時暗了下來。
到處都在咯咯作響,彷彿適才那驚心動魄的一瞬,驚天動地的一吼,樹幹和枝葉尚在驚慌失措地顫動不已,樹橋波浪般起伏,久久不能平復。
有蘇半跪在橋面上,隨着樹幹起伏,一時拿不定主意,闖下這番大禍,是該跑還是該留下與巨虎一戰。
前方一片昏暗,只能隱約看見巨虎的身影。
不知為什麼,巨虎沒有立刻咆哮跳躍而至,只聽見它低沉的拉風箱一般的喘息聲。
過了好一會兒,黃黑相間條紋扭動起來,兩盞燈籠般的眼睛從黑暗中冒出。
有蘇毫不遲疑地挽弓搭箭。
第二聲霹靂從巨虎的血盆大口中噴發而出,聲浪超出了人耳所能承受的範圍,狂風撲面而至,有蘇耳朵被風堵住,什麼也聽不見,卻看得見一道樹橋湧起的巨浪迎面撲來。他縱身躍起,間不容髮地跳過樹浪,身在空中,一箭射出,那箭在巨虎噴發出的暴風中如同一條游魚,左右扭動,卻終於穿過了聲浪,奪的一聲插在離虎頭不到一尺遠的樹幹上。
巨虎的咆哮戛然而止。有蘇落回橋面,立刻搭起第三支箭。
巨虎扭過巨大的頭顱,看看插在旁邊的箭,好一會兒,又回過頭來。
有蘇挽弓靜待。巨虎卻再沒張嘴,搖搖巨大的頭顱,發出一連串的咕嚕聲,不像是咆哮,倒像是貓兒伸懶腰時發出的那咱咕嚕。
它望着有蘇,忽然開口道:呼嚕嚕罷了!爾非吾所食,吾非爾所宜,罷了,罷了!聲音像房頂上滾過的巨石。
有蘇一怔,挽弓不發。巨虎卻不再呆在那裏,邁開碎步,一搖一晃地向他走過來,一面慢慢走一面道:爾少年,爾已毀了吾之晚餐,還待如何?
有蘇沒料到巨虎會如此説,不過想想,倒也沒錯,不禁臉上一紅,道:在、在下十分抱歉。説着收起弓箭,站直身體。
巨虎的眼睛在昏暗中閃閃發亮,道:爾小小年紀,射藝倒也精湛唔如此看來,山外多魔坡上的魔障,也是爾破去的吧?
有蘇道:正是。
巨虎走出昏暗,走到月光下面,離他不到五步遠的距離。
離得這麼近,它的腦袋足有有蘇身體那麼大,雖然是趴着,寵大的身軀卻比有蘇站着還高出近一倍。有蘇驚訝地發現,巨虎身上散發出一股陽光下毛皮濃郁香氣。
有蘇道:請恕在下冒昧。在下有不得已的理由,才闖入林中
巨虎看看他,無可奈何地嘆了口氣,道:爾的理由再如何奇怪,吾思之,斷然不會是為了阻止吾進食吧?
有蘇臉上微微發燙,道:請原諒。在下見那鹿可憐,不自禁便出手,實在是
巨虎滾雷般地笑了起來,聲音嘶啞地道:爾人族殺伐之罪,勝吾百倍。吾殺之即食,不食不殺;爾人族則無事不可殺如今反過來,卻覺得鹿子生得可憐,嘿嘿,嘿嘿!此非所謂看不見腳下的大山,卻看得清遠方的蟻丘?
有蘇臉上飛紅,想想老虎的話竟無可辯駁,眼見巨虎並無停留之意,走到樹橋的邊上,便要躍下離去,慌忙將弓背在背上,轉身向虎深深一躬,道:足下見責,有蘇無以為對毀了您的晚餐,實在抱歉。説着從懷中掏出一個小布包,小心地打開來,露出一塊黑乎乎的肉。
那肉發出濃烈的香氣,巨虎正在大講道理,口沫橫飛,突然香味襲來,不由得一虎軀一震轉過頭來,見到有蘇手裏的肉,頓時腳下生根,動彈不得。
那肉是上等的牛肉,抹上了特別調製的醬酪,外面還抹了一層凍得硬梆梆的牛油。有蘇有力掰開,走過去,將其中一塊放在老虎面前,道:在下寒薄之人,只剩下這點吃的了。您要是不嫌棄,就當是在下賠罪吧。
算起來,他也整整一天沒有吃東西,又徹夜地趕路,早就餓得狠了。釅肉在蘇國是不可多見的食物,哥哥懍蘇給他備了一塊,準備着最後斷糧時再慢慢吃,此刻濃香一燻,有蘇早忘到九霄雲外去,嚥了口口水,坐下來便大口吃起來。
樹橋微微一晃,巨虎也挨着他身旁坐了下來。它不像普通老虎那麼半趴着,卻像個人一樣箕踞而坐,頭一直頂着樹冠上,彷彿一塊毛茸茸的巨石。
巨虎用兩個前爪小心地捧着釅肉,放在鼻子邊嗅了又嗅,吃驚不小地道:這個這個香味如此濃郁甘美,難道是傳説中的釅肉?
牛性温馴,又能耕作,自古以來,牛都是極其稀罕的家畜,是國家的重要財富,所以位列三牲之首,比之遍地可尋的鹿肉,其價值和口味都有云泥之別,再加上醬酪也是極為稀罕的調味品,因此製作困難,一般的士大夫家族,別説吃,連見也見不到。
有蘇肚裏暗笑,這老虎倒也頗有眼光見識,道:正是。可惜在下也只有這麼點,還不夠您塞牙縫。
老虎眉開眼笑,虎眼都笑成了縫,道:這就很難得了,很難得了呃,有肉豈可無酒?虎爪在它毛茸茸的胸前一通亂摸,然後伸到有蘇面前,張開來,裏面居然有個滴溜溜打轉的黑色葫蘆。那葫蘆小巧可愛,上面用粗藤纏了又纏,表面再以天然桐油漆了數遍,光可鑑人。
有蘇看一眼老虎,小心地伸手取過。
葫蘆上塞着木頭塞子,隱隱透出濃郁的甜香,拔開塞子,頓時一股甜得膩人的香氣撲鼻而來。
有蘇小心的嚐了一口,味道微甜,有點像糟酒,酒還在嘴裏,便覺一股香甜之氣已經順着喉嚨下到胃中,胃裏像燃起一把小火,一會兒工夫,全身都沉浸在一股暖洋洋的奇怪感覺中。
老虎伸爪拿回葫蘆,笑道:爾是年輕之人,不可喝多了這猴兒酒,只這一口,就足夠爾消受一生了。自己仰頭便喝,只是那葫蘆和它經起來實在太小,握在它巨大的掌中幾乎看不見。
它腦袋連仰幾下,喝了幾口,便不喝了。虎掌一握,再一張,葫蘆已不知去向。
它會着細品釅肉,那肉在有蘇的手裏拿着都嫌小,捧在它巨掌中完全看不到,虧它還有模有樣地慢慢撕開,莊重嚴肅地方放進嘴裏,看樣子儼然是位坐在堂上與朝臣們一同進食的國君。
有蘇喝了那酒,腦子裏越來越迷糊。巨虎給他喝的,一定是山裏珍奇的醇漿,味道雖不大,後勁卻十足,有蘇全身燒得熱乎乎的,坐在樹橋邊,仰頭望天
不知是什麼時辰了。月亮已經升到山脊的後面,頭頂深藍色的天幕上,繁星漸漸顯現,天空佈滿密密麻麻的星點,難以計數。有蘇從小到大都生長在雲霧瀰漫的漾山腳下,還從未狗崽子過如此美麗的夜空,不由看得痴男怨女了。
樹橋欣然一動,微風佛面,有蘇從恍惚中驚醒,卻見巨虎已經躍下樹橋,落到沼澤中。
有蘇啊的一聲叫出來,巨虎回過頭來,道:天色已晚,吾還有要事,就不留爾了。爾還有何事流連在這森林中嗎?
有蘇從渾渾噩噩中一下回過神來,這才想起了自己的使命,忙道:不敢隱瞞。在下其實是奉了蘇國國君的嚴命,前來這森林裏尋找青孚。不知
巨虎咦了聲,道:青孚?青孚雖不算什麼神鳥,卻也是上古稀有的奇鳥,在這林中已繁衍了上千年一向沒聽説過對人族有何好處,何以蘇國的國君忽然想要青孚?
有蘇臉上發紅,幸好坐得高,巨虎看不清楚,道:在下在下只是個獵人,怎麼會知道國君的想法?國君的命令,在下不敢不從,但我不願意傷害林中的生靈,還請足下指給我一條明路。
巨虎沉默地在沼澤中來回地走,有蘇從樹橋的縫隙中望去,只見它原來也和鹿一樣,身上燃燒着不知名的火焰,只是鹿身上的火焰是純白色,虎身上的火焰卻無色,沼澤裏的水被虎擾動,波紋中反射出點點光芒,才顯露出來。
過了好久,巨虎方道:多年前,爾蘇國先代國君也曾與吾有一面之緣。吾與爾國,彼此都生活在此漾山之上,既是如此萬物生靈,都有其命數,有食者,也有被食者,天道使然。就如同爾適才救下的鹿,也並非真的鹿,只不過是沼澤中水汽滋潤,才造化的一隻精怪罷了,為吾所食,千百年來也不知幾百上千回了。
它停下步子:蘇國國君既然想要青孚,爾也可以抓去,只是記住,無論做什麼,都要合乎天道,不能毀壞這維繫天道平衡的森林,也就罷了。
説着,前爪忽然向上一拋,一道閃光畫出長長的孤線,正落到有蘇伸出的手裏,便是那粗藤纏繞的葫蘆。
巨虎道:爾翻過前面草地,另一條溪流向下,爾可趁着月明,從水中順流而下,記住,切不可在岸上行走,道路不能之時,葫蘆自會指明方向,到溪流中一處長滿枯草的石上,將這葫蘆裏的酒澆在枯草上,枯草便會發芽。到時候爾可候在一旁,等有青色小鳥過來啄食草籽,食後便會醉倒爾明白了吧?
有蘇緊緊捏着葫蘆,喜不自用,道:是!
巨虎轉身往沼澤的下游走去,一面走一面道:記住,抓住了母鳥,爾要耐心等待,一定要把仔鳥也帶走,仔不離母,是青孚的天性,它動作雖慢,但一步跨出就有丈餘,轉眼間,在樹橋上已經看不見它的身影。
有蘇急道:萬一仔鳥不來,怎麼辦?
仔不離母,豈能不來?巨虎遠遠地道,説到最後,聲音已模糊不可辨。
風吹過樹橋,發出低沉的嗚鳴聲,橋面輕輕起伏。
已近午夜,千針森林去被星空照得透這,星光穿透樹林,像月光一樣灑下來,林中到處是星得點點的光亮,已經無法分清哪些是星光,哪些是這座充斥天地精華之氣的樹林自己發散出來的靈光。
那道山脊正面一棵樹也沒有,全是高過胸口的草叢,翻過山脊,卻一根草也沒有,松樹密密麻麻地排列,從山頂一直延伸到看不見的山谷深處。
有蘇沒花多大力氣就找到了巨虎説的那條溪流。
松林橫亙着一道窄窄的石樑,一大股水從石樑下的泉眼中汩汩地冒出,流向山坡下面,許多地方沒有河道,水無遮無攔地從松樹林中漫過。
有蘇趟着齊踝的水,順着山勢往下,下行了兩三百丈,山勢收縮,泉水終於被收攏回一條不太寬的河道中。
松林裏沒有灌木,也沒有絆腳的亂草,地面很乾淨。
春寒清寒未過去,山上的泉水淒寒意寒徹骨,即使是站在淺水中,有蘇的兩隻腳也早已凍得失去知覺,可是,老虎卻告誡説一定要留在水裏
溪水黑沉沉的,深水見底,溪兩岸的石上長滿黑色的苔蘚,水面上飄着一縷一縷的寒氣,有蘇在線水裏站了好一會兒,終於一咬牙,挽起褲腿跳進河中。
河中深及腰腹,一股冰氣剎那間籠罩全身,有蘇沒料到小溪裏的水竟然比淺水灘裏還要冷得多,身體自然的反應便是高高躍起。他忽然想起巨虎的話,電光石火間摘下背上的長弓在岸邊草叢中一撐,咚的一聲又落回溪中。
這一下有蘇全身濕透,雖然撐着站起,寒氣已在他的頭髮、衣衫上結了一層寒霜,有蘇全身麻木,在冰水裏幾乎邁不開腳步,胸以下浸在水裏寒氣迅速滲透,內臟幾乎都要凍結了。
突然間,小腹裏升起一股若有若無的暖氣,上升到胃、肺、心口,雖然還不足以驅散寒氣,但有蘇憑着這股熱氣,便不至於被寒氣侵透心肺,活活冷死。
這股暖流在周身百脈流動時,有咱熟悉的感覺,不正是剛才喝了老虎猴兒酒醉醺醺時的感覺麼?有蘇又驚又喜,那股熱氣很快便順着身上的血管脈絡流到四肢,在冰水中走動也沒有了刺骨的感覺。
小溪彎彎曲曲,不知道往下漫延了多遠,岸邊漸漸長滿草和灌木,松樹也漸漸被叫不上名字的古老樹木取代。天幕已被重重疊疊的樹冠遮蓋,林中到處都是陌生的野獸和飛禽的叫聲,但小溪裏沒有魚,緊挨着溪水的岸邊也沒有動物出沒的身影。
前面水聲忽然變得急促起來,溪流中間出現了一塊巨石,將溪流硬生生分為兩股。昏暗中也看不太清楚,只隱約覺得,向左的一股河道較開闊平坦,流向樹林的陽面,向右的一股流向更昏暗的陰面,不遠處水聲潺潺,似乎有急流險灘。
有蘇不敢亂闖,將葫蘆拿出來放在水面上,水流那麼湍急,葫蘆卻不漂走,只在他面前打轉,轉了幾圈,便將葫蘆嘴對準向右的一端,任憑水流衝擊,再也不變方向。
有蘇嘆了口氣,收起葫蘆,向右走去。
右邊的溪水果然流速快得多,溪流中了不時出現黑黑的岩石,溪水從石上流過,發出轟轟的聲響,走到後來,小溪變得越來越狹窄,兩岸緊緊相對,只剩下勉強能通過一個人的空間,到後來連這點空間都不剩了。
兩岸的草叢在頭頂相接,有蘇不敢碰草叢,只能艱難地半潛在冰水裏前進,樹林遮蔽了星空,水裏暗淡無光,不知道這深一腳淺一腳地還要走多遠。
忽然,前方的水面亮起了光藍幽幽的,似乎是星光。
不知道什麼時候起,溪水上連綿的荒草叢已經消失了。有蘇從水下探出頭來,只見自己已隨小溪進入到一個不大的池塘中。頭頂沒有緊密相接的樹冠,夜空再一次投射下令人驚異的璀璨星光,將小池塘白沙鋪就的水底都照得清清楚楚。
抬頭望望四周,原來這小池塘被十數棵巨大的參天古樹圍着,大樹都有數人合抱那麼粗壯,一棵挨着一棵,連枝幹、根葉都長在了一起。
古樹緊緊地擠成一個圓圈,下面樹根伸入池塘,上面樹枝相連,樹葉濃密,除去頭頂上不大的天空,再也看不到任何其他物事,連適才林子裏的鳥獸聲都被完全遮蔽,看上去,只有從小溪裏潛入,才能進到這片隱秘的池塘裏。
池塘中果然有一個小島,只有一張牀榻大小,如巨虎所説,島上長滿了枯草。
奇怪,雖然還是初春,可漾山畢竟地近東南,在山腳下,哪怕是深冬也很難見到如此枯黃的草,況且一路而來,也沒見到其他地方有這樣明顯枯敗的草叢。
他牢記巨虎的話,不敢爬上小島,順着水漂到島旁邊,從懷裏掏出葫蘆,葫蘆不太沉,搖起來咕咚咕咚地響,拔開葫蘆嘴,熟悉的甜香頓時漫溢開來。
他小心地將猴兒酒灑在一棵枯草上,深棕色的酒滴一沾在草上,草葉立刻發出噝噝的聲音,枯黃的的葉片很快發黑發軟,倒伏下來。
有蘇心中暗暗吃驚,只有在被極寒霜打過的田野裏,才會見到這樣的景象。他將更多的酒潑灑上去,只不過片刻工夫,島上所有的草都變成一攤黑色腐物,散落在石上,落入水中的更是立刻便被水泡化,消失得無影無蹤。
他不敢在島邊呆得太久。附近有一棵古樹的根盤結交錯地伸入池塘中,有蘇漂過去,將身體隱藏在根下,讓水一直沒到自己的鼻下,一動不動地藏在樹根的陰影中。
星空從樹頂投下一束光,正照在小島上,許多細小的灰塵在光速中飄蕩。
小島上接連不斷地發出細微的聲音,那些腐敗倒伏的草似乎在蠕動忽然,腐草中一點綠光閃現,一根細細嫩嫩的青草從石頭上冒了出來。
緊接着,第二根、第三根數不清的青草同時從石中冒出,將腐敗的草葉頂開,快速地生長起來,幾乎是一晃眼的工夫,石上已長滿了一尺多高的青草。
這些草比春天裏最嫩的草還要青,被星光照耀,反射了晶瑩的光芒。樹林緊緊包圍的池塘裏,無風無浪,青草卻像活的一樣,不停地扭動着,草叢像波浪般起起伏伏。
有蘇浸在水中,只見那草叢發出的光芒穿透水面,將星光照亮的水底照得更加明亮。水底一沙一石都看得清楚,不禁暗暗稱奇。
便在這時,響起了一聲鳥鳴,聲音從高處傳來。
有蘇從樹根下望下,只見一道黃色的閃電正從頭頂的天空中射入,速度奇快,有蘇正擔心它一頭扎入水裏,誰料在離水面一丈多高的空中,那黃色東西忽然尖嘯一聲,以不可思議的角度在空中打了個轉,居然便停了下來。
這是一隻黃色的小鳥,看樣子有點像洇隼,但羽毛之豐美,遠勝洇隼,尾巴上長了兩根金色的長羽,像把長剪刀似的掛在身後,正和黎國使者所形容的青孚一模一樣。
更為奇怪的是,雖然那鳥懸停在空中,卻另有一道更加嫩黃的閃電一刻也不停地圍着它旋轉。
有蘇心裏劇烈地跳動起來,幸得身體伏在水中,他拼命妨着腰背的痠疼,一動也不敢動。
青孚在池塘上空轉來轉去,發現連續不斷的、銀鈴般的鳴聲。它速度奇快,飛起來根本看不見身影,只能看見一道道的黃色閃電劃過,停下來也毫無徵兆,説停就停,給人的感覺就是它不斷地拖着長長的光芒在空中閃現,還沒等人看清楚,就又不見了。
有蘇的射藝在整個蘇國也難尋對手,眼力一向精準無比,可就算是他也看不清青孚的舉動。怪不得黎國的使者説,青孚是世上第一難獵的禽鳥,非陷阱不能取。
那蓬青幽幽的草,也許是世上最難得的陷阱了。可是青孚卻沒有馬上撲上去,而是耐着性子在空中盤旋。
像它這樣的飛禽,恐怕已屬精怪之列,自然有些靈性。那草本是枯萎的季節,這時候突然發新芽,青孚顯然犯了猶豫,不知道該不該取食。
但有蘇也看得出來,青孚正在越飛越低巨虎給他的猴兒酒,發出令人沉醉的甜香,在人看嚴緊酒氣,在禽鳥聞起來,説不定就是瓊漿的味兒
青孚閃現的高度,已經離水面很近了。
有蘇全身都沒入水中,青孚好幾次懸停在離他頭頂不遠的空中,有蘇剛一動念,它便已出現在池塘的另一頭,實在是快得不可思議。
那道圍繞它的黃光,通常會被它突然地丟下很遠,可是隻要青孚一停,立刻便緊緊追上,青孚尚有停下的時候,那東西卻一刻不停,根本就看不清是什麼。
轉了很多圈之後,青孚放鬆了警惕。它不再閃電般地晃來晃去,而是圍着草叢打轉,又轉了數十圈,終於在其中一根草上停了下來。
那草十分纖細,青孚個頭比麻雀大得多,可停在上面,草只是微微一彎罷了。青孚不再飛起,在草叢頂上跳來跳去,不時彎下頭來,啄食草上的草籽。
它飛行的時候,尾巴上的兩根長羽拖在後面,像兩道金光,跳動的時候,兩根長羽高高翹起,甩來甩去的,仍然拖着兩道金光,更是燦爛迷人。
按大周的禮節,秋天狩獵時,伯以上的貴族可以戴冠,也就是在冠的左側配以鮮亮的雉雞羽毛,但再好的雉雞羽毛跟這兩根羽毛一比,恐怕都得相形見絀了。怪不得黎國人將它視為至寶,願意拿那麼多肥田來換。
跳着跳着,青孚的動作變得凝帶起來,那道圍繞它的光卻沒有絲毫停滯。
青孚再跳得幾下,身體已經搖搖晃晃起來,突然,它兩腳一撐,直挺挺地從草頂摔了下來,重重地落在石上。
有蘇心中大喜,也不知青孚這一倒何進醒過來,他不敢怠慢,在水中一用力一蹬,一個猛子扎到小島國,冒出來便一把將青孚扣住,左手從腰上解下早已備好的柳條小籠,將青孚一把塞入籠中,這幾下動作早已成竹在胸,又是憋足了勁,快得連他自己都沒看清楚,籠門便已放下,手中沉沉的,青孚已安安穩穩地躺在籠子裏。
這時候他才張嘴長吸一口氣,一把抹去臉上的水,簡直歡喜得渾身發抖。好在還有點理智,生怕把青孚打濕了水,又不敢上岸,只得高高地舉着籠子,欣喜若狂地看着。
蘇國,有救了!
左邊臉皮輕微一疼,他下意識地伸手摸摸,幾乎同時,右邊臉上又是一疼,好像什麼東西撞了一下。有蘇轉臉一看,左邊又是一下,頓時記起還有那道奇怪的黃光。
那道光現在圍繞着他手裏的籠子,忽左忽右地亂躥亂飛,不時會撞到他的臉上手上,有蘇將籠子舉到眼前,右手張開,也舉在籠子邊上,便覺一個小小的物事撞入手中,手一捏,卻跑掉了,連試了幾次,總抓不住。
有蘇深吸口氣,屏住不動,雙眼望着前方,卻暗暗留意眼角的動靜。
忽然眼角處黃光一閃,他本能地手一捏,這次趕在那東西撞上之前便握緊了拳頭,果然立刻便覺得手心裏一個暖乎乎,毛茸茸的小東西亂撞。
有蘇將拳頭伸到籠中,一放手,那道黃光刷的一下便鑽出了籠子。有蘇大叫倒黴,這東西比籠隙還要小,如何關得住?
他故伎重施,再一次將那東西抓在手裏。這次不敢託大,先放在耳邊聽聽,只聽見手心裏如蜜蜂一般嗡嗡作響。但仔細聽,還是能聽出是翅膀扇動的聲音,只不過實在是快得看不清楚。難道這就是巨虎所説的青孚的仔鳥?
巨虎説過,仔不離母。有蘇試着放開手,那黃光如電一般射出去,不過馬上又折返回來,圍繞着籠子旋轉,有蘇提着籠子退開兩步,那光緊緊跟隨,果然是不離不棄。
有蘇心中暗道:慚愧!如此看來,不需要將仔鳥抓住,便可將兩隻鳥都帶回蘇國了。蘇國的臣民百姓,這下可算有條活路了。
雖然心底裏隱隱覺得有些殘忍,自己在巨虎面前誇口説不願傷害森林裏的動物,卻誘捕了青孚,還將它那無法離開母親的仔鳥也帶走,也不知將它們送與黎國,是死是活
他嘆了口氣,打起精神。
天已很晚,也許子時早過,天上的星空依舊璀璨,卻隱隱蒙上一層看不分明的霧氣。
左右看看,除去來時的小溪,再沒有其他可以出去的道路。按一路上所走的路程推斷,這個山谷已經很低,接近山腳的位置,如果能找地方翻出去,應該很快就可以回到人間的地方。
但自己來時巨虎有話,不可在陸上行走。巨虎的話,都已應驗,可見不能不聽。想來想去,還是隻能沿着原路返回到樹橋,然後爬上山谷,從來時的迷霧林中返回。
從小溪一路游回,頗為辛苦,必須時刻高舉左手,將籠子露在水面之上。青孚的仔鳥還不時地撞上手臂,雖然不是很疼,但不久有些地方都發青了。在水下泡了很久,猴兒酒的熱力漸漸消退,更是冷得有蘇全身發抖。
好容易走出溪流,進入滿山橫流的淺水處,有蘇才哆哆嗦嗦地發現,自己身上帶的東西,不知什麼時候大部分都散落到了溪流裏,只有弓和佩劍還在。
風順着山勢往下,吹在身上,濕衣冷冰冰地貼緊肌膚,簡直比泡在水裏還難受。
有蘇緊緊抱着亂子,拼命地往山上跑,翻過山脊,風更大了,吹得那一面荒草山坡坡起浪湧,有蘇走在齊胸高的草叢中,被捲來捲去的草推擠得踉踉蹌蹌。
樹橋遙遙在望,從山脊上望下去才看清楚,所謂樹橋,不過是一道綿延數里的榕樹林,樹林這一邊緊挨着望不到邊的沼澤,另一邊被懸崖所逼,所以只留下很窄的一道,像沼澤旁的一道屏風。
現在沼澤中升起了濃霧,風把霧吹向樹橋,將樹橋籠罩在白茫茫之中。
這座山似乎無時無刻不在隱藏着自己的秘密,實在不是人類該來的地方。有蘇加快腳步,走向樹橋。
就在這時,霧裏隱隱傳來一聲雷鳴。
有蘇走到樹橋下,樹橋的入口離地面有兩丈多高,好在樹根樹枝交錯,倒不難爬上。有蘇將鳥籠背在背上,三五下便上到橋面。這時候,又傳來第二聲雷鳴。
有蘇走了幾步,停了下來。這不是雷鳴這是似乎
第三聲傳到了,緊接着又是兩聲,聲音越來越大,霧氣被聲浪所推,中間竟然現出一個巨大的漩渦。樹橋被風吹動,搖晃起來。
有蘇抓緊了弓,依在樹橋邊上,使勁望向聲音傳來的方向。這是巨虎的聲音!一定沒有錯!不知道發生了什麼,但巨虎正在沼澤的另一端接二連三地咆哮着!
剛才,巨虎被自己阻撓,沒能捕捉到近在咫尺的鹿,它也不過僅僅咆哮了一聲而已發生了什麼事,讓那看起來一臉敦厚的老虎暴怒成這樣?
突然,巨虎驚天動地的咆哮了一聲,這一聲中充滿了仇恨和狂怒,氣息拍空,如排山倒海,羣山也為之發出雷鳴般的迴響,然而一響之後,過了好久好久,森林裏再也聽不到其他動靜,只有霧氣裹着微雨嘩嘩嘩地拍打在榕樹林上。
有蘇望望樹橋的盡頭還能看見當初下來時爬過的那些藤蔓。從那裏爬上去,最多再走半日,到中午時分便能回到蘇國了自己出來這麼久,父親一定很擔心了
但父親説過:需要義的時候,就不要裝作看不見。父親的話,總是對的。
有蘇往凍得僵硬的手上哈了口氣,摸摸箭匣從大社帶出來的三支重箭,一箭用來破去迷霧林裏的幻象,一箭射中了巨虎的頭,還剩下一支。其餘的箭,還剩下六支。
他縱身從樹橋的縫隙中跳下,嘩啦一聲落入齊腰深的水中。水冷刺骨,有蘇冷得全身一縮。
沼澤中霧氣比他預料的不要濃重,在樹橋上不能勉強看清遠處,一落入水中,反而連三丈之外都看不清了。只隱約記得巨虎的聲音從東面傳來的。有多遠?什麼也看不見。一片白茫茫中,找到巨虎的希望很渺茫。
有蘇從背上摘下弓,猶豫着。
如果用這支楚地出產、赤金頭楠木身、一直供奉在蘇國大社中的箭,一定能在霧中破開一條通道。可是這是最後一支如果遇上厲害的精怪,自己可就只能用蘇國出產的石箭了
他一咬牙,抽出箭,手臂卻無意間碰到一個熱乎乎的東西,原來是巨虎的猴兒酒葫蘆,一直掛在箭袋上。剛才背在背上一直沒有感覺,這時候葫蘆卻異乎尋常地發起熱來。
有蘇心中一動,將葫蘆摘下,果然熱得燙手。他將葫蘆嘴緊緊塞住,輕輕放在水面上。
沼澤的黑水,無波無浪,死氣沉沉。葫蘆浮在水面上,微微地起伏。突然,葫蘆自動轉了個圈,葫蘆嘴朝向沼澤深處,便不再動彈了。有蘇用手輕輕撥轉葫蘆,手一離開,它又轉回原來的方向。
奇怪,霧氣明明聚集不散,但葫蘆嘴對準的方向,霧氣剎那間淡去,隱約看得見一連串的沼澤池塘和長滿荒草的爛泥地,更遠處則籠罩在更深重的霧裏,看不分明。
葫蘆在水上漂着,忽然慢慢地向前漂去,它沒有直直地前進,而是沿着一條彎彎曲曲看不見的路迂迴的前進。
有蘇毫不猶豫地踩着齊腰深的泥水,跟上葫蘆。
沼澤裏沒有路,看不見腳下的狀況,隨時可能陷於沒頂,但葫蘆帶的路卻永遠只是齊腰深的水。有的時候,明明與爛泥地已近在咫尺,葫蘆卻繞着走。這些爛泥地裏,往往露着一些駭人的東西,一些長劍的劍柄,或者是兩根斜靠在一起的旗杆,甚至是許多藤甲的殘片。
看來,不知道多少年,曾經有些落泊的軍人逃進這山裏,他們也曾進入沼澤,但找不到路,統統陷入了貌似安全的爛泥地裏。
有蘇經過這些爛泥地,總覺得耳邊颼颼地響,霧氣像潮水般撲過來擠過去,水面發出好像小雨滴落般沙沙沙的聲音,可是卻又沒有雨,也沒有看得見的東西在水面上引起漣漪。葫蘆漂得很快,已經看不大清楚,便霧氣卻緊緊遮住有蘇的視線,牽絆着他,推擠着他,不讓他跟上葫蘆。
有蘇心中焦急,加緊腳步,突然,腳下被什麼東西絆了一下,他身體浮在水中,不能控制力度,被水一託,頓時往前漂去。他忙用力伸腳往下探底,又被絆住,連絆幾下,身體完全失去平衡,有蘇拼命在水中撲騰好幾下才停下來。
就這一番掙扎,便搞得他暈頭轉向,驚魂之下四處一望,大霧遮蔽了三尺之外的一切,葫蘆已經不知去向,連自己原來的方向也找不着了。
他一身都被水浸濕,慌亂中關着青孚的籠子也不知去向。
他不必亂動。沒有葫蘆帶路,沼澤隨時可能將他一口吞下。他站在原地,可是腳下的泥卻承受不住他,漸漸下陷,水漫過腰,又漸漸地漫上了胸口。
如果站着不動,恐怕過一會兒就要直直地沉入深不見底的泥漿裏了。但若不看清方向,使勁一掙扎,可能直接踩進水泡裏,那可就再也出不來了。
周圍什麼也看不見。沙沙沙的聲音卻越來越響,彷彿沼澤中正在下着一場人眼看不見的大雨
下沉的速度遠遠超過他的想象,轉眼間水已漫過胸口,再不動彈,就要沒頂了。
有蘇強行按捺住狂跳的心,將大社之箭從箭袋中抽出來,勉強搭上弓。
這時候已經不能正常地挽弓了,他只能將弓舉過頭頂。腳下也不能使勁,不然沉得更快。
生死只在呼吸之間,有蘇大喝一聲,雙臂使勁,在頭頂上平着便將三十石力的弓生生拉開,腳下一晃,已無考慮地餘地,他一閉眼:嗬呀!手指一鬆,箭似流星,透霧而出,只聽見不遠處梆的一聲,幾乎與此同時,水面淹到了有蘇的喉頭,只要稍有波浪,他便再也站不穩了。
有蘇抿緊嘴,閉緊眼,等着水漫過口鼻,便在此時,腳下的泥地停止了下陷,兩隻腳同時踩到了實地上。
沙沙沙的聲音消失了,只聽見風聲颼颼地刮過,這是貼近水面的風,刺骨陰寒。
風颳起輕微的浪,有蘇拼命伸長脖子,在水中站穩身子。風從背後吹來,面前的霧被風吹動,像簾幕一般向兩邊捲起,視野頓時一闊起來。
只見兩三丈外,露出一溜碧青透綠的石岸,岸上還有些許青草露出,葉尖直垂到水面。霧氣飄散,顯示露出石岸後的草地、松柏參天的樹林彷彿突然從霧中站立起來一樣,一排排出現在眼前。
石岸邊一個葫蘆被水草纏住,盪來盪去,卻不是猴兒酒葫蘆是什麼?旁邊還有個柳條籠子,也漂浮在水面上,青孚已經醒過來,正在籠子裏焦急地跳上跳下。
有蘇又驚又喜,原來只隔幾步遠,便已是沼澤的盡頭。剛才真是命縣一線,幸得自己一箭射退了沼澤中的妖霧,不然哪怕近在咫尺,也如鴻溝般不可逾越,自己可能已經命喪灘中。這千針森林果然不是尋常人類該來的地方。
此時水底下已全是堅硬的石地,有蘇奮力撲到岸邊,將葫蘆和籠子撈起來。
剛才過度緊張,這會兒一爬上岸頓覺手酥腳軟,有蘇趴在軟綿綿的草地上,心頭的狂跳好半天才慢慢平息。
樹林離岸邊只有十餘丈遠。這裏的樹林與白日那林中差不多,都是整整齊齊的排列着,又高又密,林子裏幾丈深處便幽暗不見天日。
葫蘆放在地上,嘴兒也直直地指向樹林深處。有蘇不敢多耽擱,喘了幾口氣便從地上掙起,將籠子、弓箭一一背在背上,拿起葫蘆,踩着茸茸細草,向樹林裏走去。
林子裏很乾淨,充滿松柏的清香,雖然幽暗,卻沒有陰森的氣息,反而時時腎聞到一股陽剛之氣。林地上鋪滿厚厚的松針,有蘇踩在上面,腳步輕快,松林裏微暖的風徐徐吹拂,竟然不久便將他濕透的衣服吹得半乾。
父親曾説過,老虎居住的地方,一定是山中陽氣最盛之所在,人行其中,百無禁忌。這裏一定就是巨虎的居住之地。
奇怪,巨虎在自己的窩裏,怎會發出那樣恐怖的叫聲?
有蘇剛念及此,便聽見不遠處又是一聲巨虎的咆哮,這聲咆哮比之剛才更為無力,但其中的憤怒之意,有過之而不及。隨着這聲咆哮而來的,還有一些低沉的嗡嗡聲,隔着樹林聽不分明。
巨虎一定是遇到了難以忍受之事,很可能是極大的危險難道除了自己,還有另外的獵人也進到這林中來?
如果真有獵人,就應該有人的痕跡。
人有人道,獸有獸跡,再精明的獵人也會留下痕跡,而在蒼蒼茫茫的羣山中,對有經驗的獵人來説,一個與眾不同的痕跡便是一個精彩而豐富的故事。
樹林深處,星光再次隱隱閃現,有蘇屏息靜氣,藉着微弱的星光在地面上密密的松針中搜索,很快便發現兩條不太起眼的痕印。
痕印很輕,在蓬鬆的松針中幾乎看不出來,需要頭貼近地面,逆着星光看去,便能顯現出兩條類似車轍印的痕跡,不過這車轍印有些奇怪,輪距比普通的車短了一半以上。
有蘇心中一動,那個匪夷所思的白鬍君的形象頓時浮現在腦海中難道
有蘇在車轍邊稍稍站了一會兒。那白鬍君不知道是什麼來歷,但從服飾冠帶來看,應該是男、子一級的國君。屈一國之尊親自到這山中來,難道也是為了捕捉珍禽異獸?看那白鬍君的舉動,實在令人難以捉摸,但其懷着深深的來意倒是毫無疑問。巨虎莊重坦蕩,説不定已經中了狡詐的白鬍君的圈套。
往前走了沒幾步,巨虎的聲音從左邊傳來,和剛才相比,更加有氣無力。聲音很近了,地上全是松針和枯枝,有蘇害怕發出響動,乾脆攀爬到樹上。松樹長得整整齊齊,離地兩丈高處,恰巧是松樹開枝散葉的地方,數百棵樹的枝條連在一起,走在上面如履平地,也沒聲息。
過去不遠,便有一處草甸子,草甸四周都被松林環抱,偏偏就這幾十丈方圓大的一塊地方,除了草,什麼植物也沒有。草甸中央有一塊黑色的卧石,星光下看得分明,巨虎正趴在卧石上,卧石旁邊停着一輛金燦燦的小車,被草掩埋了車輪。車上站着一個身材瘦高、危冠華衣的男子,卻不是白鬍君是誰?
他的身旁不見那兩名侍從,便草叢中有兩團物事,不停地圍繞着卧石轉來轉去,顯然便是那兩個矮小的傢伙,齊人腰深的草將他們的身體完全遮蔽起來。
巨虎不知中了什麼圈套,趴在石上動彈不得,但鼻息聲甚重,大概還沒有受重傷。
有蘇側身樹後,不敢露出絲毫形跡。只聽白鬍君站在車上呵呵而笑,道:快哉!快哉!寡人在國中時,大臣們都説,漾山有虎,不可得。這下虎已得矣,何況小小的漾山,呵呵,呵呵,呵呵呵!
巨虎重重地噴了聲鼻息,怒道:爾豎子!從前在漾山時,天天仰吾鼻息而活,何時學起人間故事,做起國君的邪夢來了?吾今被爾算計,死便死爾!但這漾山乃神山所在,爾小小騷狐下手竊取,豈能為天地所容!
白鬍君心情大好得意洋洋地道:虎兄不要着爭啊。寡人要好心提醒你,這百結徊環草,正是被你怒氣鬱積,才長得這麼繁盛。什麼時候你不生氣了,或者還可以輕鬆一些。他話音未落,一名侍從突然從草中躍起,重重撲在巨虎身上,又閃身般地躍開。巨虎痛苦地咆哮一聲,身體扭動,一股血從後腿上射出,直射到幾丈開外。
有蘇這才看清,原來果然有數十條看不太分明、藤蔓一樣的東西,七縱八橫地纏在巨虎身上,下面的根伸入草從中,蠕蠕欲動。巨虎一咆哮開來,便見藤蔓也跟着顫動,各條枝蔓扭轉糾結,纏得更是入肉三分,巨虎叫了一聲,竟然疼到叫不出第二聲,唯一能動的虎頭連連叩在石上,可見其疼痛入骨。
另一名侍從跟着從草叢中躍起,也是重生撲下,跟着跳開,手中的小刀閃爍寒光。
有蘇心中大怒,原來這兩個奴僕根本不是要殺死巨虎,而是挑逗它的怒氣,增加這百結徊環草纏繞的力度,想要把巨虎活活縛死在石上。白鬍君用心之狠毒,再次遠遠超出有蘇的意料。
白鬍君看着巨虎受苦,似乎自己也像百結徊環草一樣得到了滋潤,聲音越發的清朗,道:咱們一別,已有一甲子了吧?這些年來,你還是貪戀山林卻不知人間已換了多少天地。你可知人間的王侯,現下過的都是什麼樣的日子?奢靡繁華,雖前代之酒池肉林不能及!像你這樣風餐露宿,偶爾吃點水澤羊精,呵呵,呵呵呵,簡直不知天高地厚。寡人可不願再和你一樣,過這咱孤魂野鬼般的生活了所以寡人也要建立自己的國家,這漾山,便將是寡人的社稷所在。待寡人立國,便要將這漾山種種珍異,統統獻給王室,到時候封侯拜伯,豈不快哉?哈哈,哈哈,哈哈哈!
巨虎趴在石上,艱難地喘息道:原來原來爾説爾受周朝王室冊封,還還被賜、賜予虹矢,是是騙吾來着豎子爾説到後來,怒氣勃發,百結徊環草越纏越緊,巨虎喉頭咕咕作響,終於再也説不出話來。
白鬍君有心挑逗他,舉起一支長長的楠木箭,道:哈哈,你這笨蛋,這麼多年過去,居然還信寡人的話。實話跟你説了吧,這支箭,可千真萬確是虹矢,不然哪得如此厲害,能夠幫助寡人破去你在山前佈下的多魔幻林?這箭雖不是王室賜予寡人的,但又有何分別?寡人必將得到王室的冊封,這箭麼
此箭乃是蘇國大社所有,從哪裏來的,還須不到哪裏去。
白鬍君閃電般地回過頭來,尖叫道:誰!誰在説話?
有蘇從樹後轉出,坦然立在樹梢上,道:我。
天色昏暗,白鬍君一時沒看清楚,尖聲怒道:你是何人?膽敢在寡人面前無禮!
有蘇拔箭挽弓,弓弦發出咯咯的響聲,朗聲道:我乃蘇國國君之子,有蘇!
白鬍君一見那張熟悉的弓,頓時全身一震,雙手不由自主地捲起長袍抱在胸前,用更高尖的聲音尖叫道:怎、怎麼是你!你你不是你怎麼會是
他的聲音在恐懼之下,更顯尖厲刺耳,似非人類所發。
有蘇喝道:爾那國主,聽着!這漾山乃是前商國大京武丁封予我蘇國先祖之地!此虎與我蘇國有恩,給我放開他!
白鬍君兩隻精光碧綠的眼睛轉於幾下,從剛才的惶恐中清醒過來。他受自己原來的出身所累,遇上危險之事總要先驚得木然半天,實在是天性使然,改也改不了。好在這副樣子總能令對手麻痹大意。因見有蘇挽弓搭箭,他咯咯冷笑兩聲道:原來你便是蘇國的有蘇?怪不得有這虹矢難怪難怪,古怪古怪可惜可惜!
他中口咕嚕着,頭慢慢低下,忽然間輕煙一冒,小車只輕輕地一晃,卻已不知去向,幾乎與此同時,數丈之外的草叢中,白鬍君已然雙手籠在袖中,施施然地站起,冷若冰霜笑道:可惜,寡人並不是站着不動的樹林,蘇國的箭再怎麼厲害,寡人也不放在眼裏,嘿嘿,嘿嘿!
有蘇從箭袋中抽出第二支箭,搭在弓上,道:不算太快。
白鬍君一怔。剛才那電光石光的一瞬,難道有蘇已經放了一箭?射在哪裏?
他掃一眼小車,只見車上白花花的一片,隨風飄舞,卻是自己身穿的長袍,被一支箭釘在車架上。再低頭一看,自己兩條毛茸茸的大腿露在外面,被夜風一吹,涼得異常,白鬍君怪叫一聲,雙手不由自護住襠部。
有蘇挽開弓,瞄準白鬍君,道:有蘇情非得已,得罪了。
白鬍君生來的毛病,在驚恐萬狀之時一定會不自主地麻木好半響,好在腦子還沒糊塗。
剛才那一下是他祖傳的逃脱技能,他其實已盡全力,如此瞬間的移動,就算早有準備的獵人也根本捕捉不到他的動作,更何況是毫無預備的有蘇?可那少年的箭只偏去毫釐之間,實在匪夷所思。這下暴露了祖傳的玩意兒,要再來一次恐怕就玩不轉了。
白鬍君尷尬萬分地立在草中,不敢稍動,頓時冷了場。
左邊草叢中嘩啦一聲響,兩人同時轉眼望去,卻是白鬍君麾下的瘦待者,在距離白鬍君幾丈開外的草中躍起,只稍稍高過草尖,立刻又隱入草中,消失不見。
白鬍君暗道聲有救!。
只見又一道草浪從右邊湧來,聲勢浩大、速度奇快,自然是那胖侍者,他攪動草叢,從白鬍君面前一晃而過。
胖侍者與瘦侍者兩個圍繞着白鬍君轉圈,在草叢中像兩道浪頭,分開又相交而過,第二次繞回,眼見要與白鬍君撞在一起,白鬍君大喊一聲,咚的一下,場中草屑亂飛,白鬍君已不知去向。
巨虎看得分明,忍不住呻吟一聲,過了好半天,才看見白鬍君和他的兩名侍者,三顆腦袋同時從卧石周圍三處冒出來。
有蘇從箭袋中抽出第三支箭搭在弓上,卻不引弓,一時場中數人均靜默無語。
三顆腦袋轉來轉去,相互看了看,白鬍君剛要開口,站在一旁的胖侍者忽然臉露慘笑,兩眼翻白,慢慢地血從口中流出,直挺挺翻倒進草叢中,露出肚皮上一支貫穿了身體的長箭。
瘦侍者尖叫一聲,那聲音再也不是人類所發,毫無疑問是獸類的嘶叫,小小的身體往草叢中一鑽,立刻不見了蹤影。
白鬍君倒也想鑽去無影,但大駭之下,不能稍動,只聽見弓弦咯咯作響,知道自己再快也快不過這少年流星般的箭羽,他念如電轉,立刻大叫:停!停停停、停!寡人有話説!
有蘇凝弓不發,冷冷地道:你還想説什麼?
白鬍君汗如雨下,説話還算鎮定,道:你來此,是來殺寡人,還是來救燃睛虎?
有蘇一怔。白鬍君何等樣人,立刻便得到了答案,道:好!既然是來救燃睛虎的,那你可要想清楚,殺了寡人,它身上的百結徊草環便無人可解,定會越纏越緊,直到將它生生纏死。這是你想要的結果嗎?寡人與你無冤無仇,低若殺了寡人,難道不怕給你蘇國帶來危害?
有蘇想也不想,便道:好。我原也不想殺你,你解去虎的束縛,我放你走便是。但你從此要離開漾山,永遠不得回來。
白鬍君伸長脖子道:這有何難?但寡人不能就這麼給它解開百結草環。
有蘇奇道:為什麼?
白鬍君道:閣下乃是國君之子,説出的話自然絕無反悔,寡人信得過。但這燃睛虎乃是一隻山中的精怪,獸性不改,説來慚愧,受寡人折磨,現存已是怒不可遏。如果寡人現存放開它,難道它清寒容得寡人離開?必然一掌便要了寡人的命。寡人死不足惜,但公子你的諾言,又怎麼兑現?
有蘇一呆,想想倒還真有道理。他向來視承諾如生命,如果巨虎真的狂性大發,一掌拍死了白鬍君,自己可就是負義之人了,沉吟道:如此
白鬍君偷偷斜眼望去,見他手上的勁力都已鬆懈下來,知道命已經保住了,不禁長出口氣,道:這個其實倒也不難。公子,寡人有兩個辦法。其一,留下解除百結草環的器物,然後自行離開,請公子等寡人離開半個時辰之後,再行
他話沒説完,有蘇便打斷他道:不行!我怎麼知道你的東西是不是真的能解開?
白鬍君一點脾氣也無,立刻便道:其二,請容寡人再給燃睛虎下一道符咒,令它動彈不得,然後解去百結草環,等得寡人離開之後,這道符咒
有蘇又道:不行!
白鬍君漲紅了臉,道:那公子是想讓寡人冒死
有蘇道:不。我既然答應你,便不會讓你死於虎掌。你仔細考慮,再想一個辦法出來。
白鬍君暗暗出了口長氣,故意半響不語,終於長嘆一聲,誠摯地道:公子,寡人盜用貴國的虹矢,來騙取這片山澤,實在是有錯。曾聞,君子坦蕩蕩,小人常慼慼。公子坦蕩,哪怕是隨口許下諾言,都遵守到底,寡人實在是羞慚無地。既然公子一定要全守信之名,那麼寡人自也不能失信於公子。便請公子下來,站在寡人與燃睛虎之間,寡人當冒險為虎除去百結草環。若燃睛虎尚有一絲忠信可言,寡人便可借公子一這軀之隔,就此離去。若虎欲令公子成為失信之人,那寡人死且不怨,如何?
這番話説得倒是堂堂正正,合情合理,有蘇心中沉思,不覺將弓垂下。巨虎縛在石上,早已無法開口,這時候嗚咽一聲,大概也有同意的意思。
有蘇想想,也無其他辦法,便道:好,依你便了。説着從樹上平平躍出。嚓的一聲落在草中,身體只是微微一彎,雙手搭弓,架勢不變。
白鬍君臉上變色。就這一下子,便知自己和那兩個侍從加起來也不是對手。這少年貌不驚人,卻有如此驚人武藝,怪不得可以隻身闖入人類禁入的千針之林。
有蘇挽弓走近,白鬍君似乎對他手中的弓箭十分忌憚,緊緊盯着,腳步移動,不也讓弓離自己太近,但又不敢跑,臉上表情十分尷尬。
有蘇走到虎身旁,巨虎眼望看他,眉頭緊皺,似乎有話要講,卻講不出來。
有蘇道:虎史!適才受你太恩,為我蘇國捉到了救命的青孚,但我帶來的箭卻害你受此大難,有蘇慚愧。轉臉對白鬍君道,還不快解開!
白鬍君寒着臉,看看巨虎,道:是是!他本來面貌俊朗,神采奕奕,此刻臉色難看自不用提,有蘇覺得他的臉隱隱有些發脹,連五官都悄悄挪位,變得十分猙獰。他惡狠狠地盯着有蘇,慢慢伸手摸進懷中。
有蘇鎮定地道:你若有什麼花樣,再快也快不過我的箭,不信試試看。
白鬍君臉上抽搐幾下,啞着嗓子道:寡,寡人豈是失信之、之人?在懷裏摸索半天,居然也掏出一個小小的葫蘆,通體白色,與巨虎的黑色葫蘆造型模樣十分想像。
白鬍君將葫蘆遞出,道:你將葫蘆裏的酒倒在百結環草上,草就會枯萎。
他説的與巨虎的猴兒酒恰巧相反,但既然兩個葫蘆如此相似,顏色又相反,倒有幾分可信。有蘇挽着弓,道:你去。
白鬍君臉色更難看,道:寡人不去!這酒傾下即會見效,燃睛虎立刻便會脱困。我怕逃避不及,被燃睛虎一掌打死。你既然説了要讓寡人走路,豈可違信?
有蘇一怔。如果要接下葫蘆,勢秘要放下弓。白鬍君狡猾異常,行動之快非人所及,如果不用弓箭,只怕世上再無一物攔得住他。兩人面面相覷,一時竟僵住了。
巨虎發現一聲有力無力的呻吟,似乎是在提醒有蘇。有蘇眼光不離白鬍君,看不見他的狀況,只覺得他的呻吟聲越來越低。百結徊環草端的十分兇猛,站在近旁,甚至能聽見它的藤蔓越擰越緊時發出的聲音,若是換其他動物,只怕早就被絞成碎肉了。
白鬍君道:你猶豫一刻,百結草環便收緊一寸,你可想清楚了,呆會兒失機誤事,可休怪到寡人的頭上。
有蘇挽弓不放,後退一步、兩步直到腳碰到一股正在扭動着的藤蔓,便知己背靠卧石。他向白鬍君一點頭,道:把葫蘆扔過來。
白鬍君臉上變色,道:怎麼扔?
有蘇道:扔過我的頭頂。
白鬍君心中念如電動,一瞬間轉了幾百個彎子。但有蘇不放下弓,或者燃睛虎脱開囹圄,自己就絕無逃生的可能。這少年頭腦雖然簡單,但這種簡單至極的辦法還真讓自己無計可施他心裏憋得難受,全身都顫抖起來。
有蘇將弓弦扣得更緊,道:拋過來!
白鬍君怒道:好!既然是你説,那我拋下就走!你敢殺我,就是不遵守承諾!暴怒之下,連寡人的自稱也忘了九霄雲外去了。
有蘇道:不行!角不開草結,你就走不出二十丈。
白鬍君齜牙咧嘴,全身衣袍脹鼓鼓地隆起,臉面一瞬三變,恍惚間彷彿能看見一張尖嘴細臉瘦長眼的模樣,尖聲叫道:好!生死有命,給你便了!説着長袖橫掃,將白葫蘆高高拋起。
他這一下似乎用盡全力,葫蘆來勢奇快,有蘇迅速抬高弓,箭頭直指葫蘆,等待它飛越過巨虎一刻。白鬍君早有預謀,等葫蘆飛臨巨虎前的一刻,袍袖一抖,那葫蘆彷彿在半空中被兜頭一擊,突然改變方向,直往下落。
有蘇雙手挽弓不及往下,本能地伸腳去勾,他生怕用力過大把葫蘆踢得更遠,只能用巧勁輕挑,足尖剛剛將葫蘆挑起,耳後風聲大作,一個東西正快速地撲上來。他雙手挽弓,一隻腳挑在空中,無論如何已閃避不開,情急之下腳尖用勁,將葫蘆砰的一聲直直地踢向空中,全身緊繃,硬生生地隨後面撲來的一擊,只覺一個人身軀重重地撞在自己背上,肩上、腰間同時感到刺疼,已被尖鋭的東西刺入。
他微一偏頭,眼角已看到一團黃霧和一張長長的獸嘴,正是那消失了的瘦侍者,此刻已經形貌大變,除了身上的衣冠,嘴臉都已不再是人的模樣,活脱是犬豺的樣子,四隻鋒利的爪子深深插入了自己的後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