话说薛家母子正和钱巽、范广说着话儿,钱巽刚修好书子,忽听得门外喊声如雷。范广、薛六拔门使出,只见火把耀空,灯笼纷舞,遍地是人,一个个都手持刀枪铁尺。范、薛二人便想迎上去打他个落花流水,哪知那一大伙人却不扑奔这屋子,只朝北飞奔而去。落尾一大堆人,不知簇拥着什么,欻的闪过,没瞅得明白。范广拔腿便追,没几十步便赶上了。急闪眼瞧去,原来是一大阵人绑着一条大汉,前后簇拥着,向南头树林子走去。范广方要抓住一个人打听打听,薛六已随后赶到,向范广道:“范大哥,这伙人都是王大户庄上的。”范广便道:“咱们去揍他去。”薛六回头向后面望了一望,才说道:“俺妈要骂的。”范广道:“如今只好一不做,二不休,不干也不行了。走,干去!”薛六心中一高兴,什么都忘了,答道:“走呀,让俺打头,俺认识他们。”二人就此一齐大叫一声,两只发痫的狮子一般,大脑袋直摇,四只脚雨点般,一直向那大丛人中奔去。到了那大伙人跟前,两人一齐顿喉大叫;“呔,俺来了!”那些人正在耀武扬威的走着,万不料有两个这般猛人扑打将来。急切里,没提防,没法招架,顿时你挤我,我推你,扰做一团。范广当先闯入人丛,顺手一摕,接着向后一捋,一条长枪,已经到手。薛六见了,便朝一个抗着大刀的大汉扑去,两臂一张,近前时,两手一勾,便将大汉抱住了。底下抬腿一脚向大汉下身踢去。只见大汉白眼一翻,薛六一松手,大汉便倒地无声了。薛六便俯身拾起大刀来,举眼一瞅,范广早已杀入人丛,那些人如围场中的狼兔一般四面乱窜。薛六心想:“完了,已全被范大哥宰光了。”连忙将手中刀一横,着地一卷,旋风一般,见人便砍。范广虽是先杀入人丛,无奈那些人虽不曾对敌,却是会跑。枪尖起处,只见四面都是人奔跑,要想扎着一个可不容易。好得范广腿快,突赶上去,挺枪刺翻了好几个。薛六来时,只斩得一个绊着树根跌倒的胖子。二人赶了一阵,没赶着一个人,便都回身来。范广拾起那些人扔在地下还没熄灭的火把,迎风甩了几甩,火光重又熊然照澈。二人借着光才瞧见地下有个人綑着,料得就是那些人扔下的。薛六便上前使刀将那人身上的绳索挑断,范广扶他坐起。那人谢道:“承您俩救我,感激不浅。甭挽,我虽受了些伤,还不打紧。”说着,只见他使了个鲤鱼打挺,蹦了起来。薛六便说:“俺家离这不远,您到俺家去歇一会儿可好。”那人也不推辞,掸了掸身上灰尘,便和范广、薛六移步向茆屋来。这时,薛妈妈满眼望着钱巽能够保得平安,心中宽了许多,胆也就大了许多。这一阵喧闹,薛六随着范广夺门而去,急要赶上去拉住他俩,钱巽却存着一个他们的祸越闯得大,越跳不出我手掌心的念头,反将薛妈妈劝住了。正在心中着急,忽听得薛六老远的叫着:“妈!”接着,便见他和范广引着个汉子进来。那汉子见了薛妈妈,见薛六一劲儿叫着“妈”,知道是薛六的母亲,便上前施礼,回头又和钱巽见过了,彼此问姓通名。那汉子先说:“姓黄名礼,山东德州人氏。”薛六、范广说过姓名,薛妈妈便将钱巽的姓名和他现在汉王府做长史的话告诉了黄礼。黄礼听了,心中一动,且不说什么,只和钱巽敷衍了几句。钱巽动问黄礼的来踪去迹,黄礼只说:“经商回家,打此地路过,向离此地十多里的一个市集上挡子店里投宿,因掌柜的不讲理,和他打了起来。不料他们人多,使绊马索绊倒俺,给捉到此地来,恰遇两位救了俺。”钱巽微笑道:“这算不了一回事,明天我叫地方官封了那家挡子店给黄兄出气。”黄礼一时捉摸不定范广、薛六是怎么样个人,便且不吐真言,也不肯说出自己是武当门下弟子。信口答话谈了一会,听他三人说话,似乎不是一路。再听得谈到王大户的事,才知钱巽、范广都是路过此地,今日才和薛六相遇的。瞧过去,范广、薛六都是硬汉子,要和王大户硬拼。钱巽只不过是要倚仗着汉王府的势压人。再一听,钱巽口口声声称颂汉王的圣德神功,句句是打动他三人,有收服三人给汉王出力的意思。范广却铁铮铮的时常顶回他,说许多朱高煦的恶事。薛六只傻听着不作声。薛妈妈却只想免祸息事,一心巴结着钱巽。就那么说了半夜,也没说到一处。黄礼渐渐的明白了,暗想:这事不好,瞧薛家这孩子实心眼儿,又十分听他妈的话。他妈已经着了姓钱的迷了,这孩子难免不被他骗了去。刚才他俩救俺时,瞧他真猛勇,气力也真不错,要是给朱高煦添上这么一个人可又得多费许多事。就是这姓范的孩子,心直口快,断不是姓钱的对手,处长久了,保不定不被他掀动。俺如今眼瞧着这两个诚朴刚强的好孩子,何况他俩还救了俺的危难,怎能袖手旁观,瞪着眼,白瞧着他俩掉下浑水潭去?想了好一会,忽然得了个计较。乘众人不留意时,悄地里伸一只指头向贴身边腰袋里,摸着方才撂进去不久的一个小纸包儿,指头一着劲,挖了个小窟窿,就那么使指甲挑了一点儿药面儿,再拔出来,紧紧的窝在手心中。这才借着给钱巽斟茶,起身拿过钱巽跟前的茶杯,倾了冷茶,反身提起地下瓦茶壶,给斟上一杯茶。又装作剔出茶杯中小虫儿,使那只暗藏着药面儿的指甲向茶中一剔,那药面儿全透到茶里去了。黄札便将这杯茶双手捧着献到钱巽跟前,恭恭敬敬,说了一声:“钱爷喝茶。”钱巽正在讲得十分高兴,唾沫四溅之际,一心只在想自己的心事,绝没留心黄礼在暗中做手脚,见黄礼送过一杯茶来,正说话说的口中渴极,还当黄礼到底年纪大些,心乖识趣,便接过来,一口喝了个干净。黄礼危坐一旁,神色自若。钱巽正满嘴胡诌,说得天花乱坠,满指望喝下这碗去,解渴提神,好着力再来一阵,便可掀动薛六、范广,却不料喝下这碗茶时,顿时上气不接下气,心中无缘无故会荡起来,想要说话,气力不接,疲乏异常。暗想:这是我这两天赶路太辛苦了,闹成个精神不继。如今正是紧要关头,怎能放松一点?上了钩的鱼儿决不能再让他逃了去。且撑起精神,再来一会儿,便大功告成了。想着,便又张嘴想要接着说下去。哪知一张嘴,话没说出,却来了一个呵欠。接着脑袋一昏,心头一乱,再也撑持不住,就那么顺着桌子一溜,躺在地下了。薛妈妈忙叫:“钱爷怎么了?可是有些不舒服?”薛六也着了慌,当他是黄昏时被自己捏伤,这时伤势发作,不觉满心大慌,恐怕埋怨,急得口角流涎,两眼呆直。范广久在江湖,在一旁瞧钱巽那模样儿,似是中了蒙汗药,却是想着;这人是朱高煦的走狗,不值得救他。再又想着:是谁下手的呢?不知不觉,两只眼睛直射着薛六。黄礼见众人都面现着惊疑颜色,觉得这事十分诧异,便也且装糊涂,说道:“这大概是中了瘟疫了,要不然,就是太辛苦啦。且让他到炕上去躺一会瞧,待会儿,打近处觅个大夫给他瞧瞧。要是真个中了瘟,再送他到镇集上调治去。”薛妈妈想了想,也只好如此。这时乡僻处所,甭说没处去请大大,就是要觅点儿救急的丸散也没处觅去。便叫薛六扶着钱巽躺到炕上去。薛禄俯身搀扶他时,好似搀着个面人儿一般,歪东倒西,老是扶不起来。薛六便两手向着钱巽肩腰两处下面一抄,便将他平托了起来,托到草炕上撂下。薛妈妈给他拉过一床破被盖上。瞧他时,竟沉沉酣睡,如死了一般。薛妈妈和薛六母子二人,见钱巽一个有说有笑活泼泼的汉子,霎时间成了这般形象,都忧形于色。黄礼故意向范广道:“瞧钱爷这样儿,一时还不会醒转来,咱们且到外面商量个处置方法去。”范广便邀薛家母子一同到外间来从长计较。薛妈妈初时不肯离开钱巽,后来经黄礼说是“大伙儿想法子要紧,光是守着瞧着有什么用”,薛妈妈才和薛六一齐跟着黄礼、范广到外间来。黄礼待薛妈妈等坐定,突然问道:“你们还是要丢脑袋?还是想活命?”薛妈妈骤然间听了这一句话,摸不着头脑,两只眼睛翻了几翻,呆瞅黄礼不言语。薛六更是莫名其妙,无从答话。范广却坦然答道:“只要值得丢脑袋又有什么紧要?要是不要良心,不顾廉耻,白活着也和死了差不多。”黄礼道:“俺说这话不是这意思。只因当今永乐爷的二皇子赛霸王汉王高煦,蓄意造反,弑父刺兄,谋夺大位,这原是他朱家的家风,上一辈子就是这般办的。不过朱高煦这小子太坏了,靖难起兵时,他随父亲南下,杀戮最多,这大道上的百姓因为他几趟南来北往亡身破家的也不知多少。如今他又勾通番部,私养白莲教。要让他起兵时,又不知要糟蹋几多百姓。俺们江湖好汉讲究的是行侠仗义,怎许他一人要夺天下,来害这无数的生民?况且他这弑父刺兄、禽兽枭獍的行为,也不是俺们瞧得过,放得下不管的。白莲妖教,更不能听他猖獗。番部鞑子,尤其不能任他再进中原。俺们武当弟子和江湖侠士正为着这事,南北奔驰,舍死忘生,和这班贼子暗斗,这钱巽就是高煦手下的谋士,他如今往北,不是到塞外去和鞑虏商量,引他来扰中原;就一定是到河间霞明观白莲教大寨子里去商议造反,断乎干不出好事来。俺方才见他甜言蜜语,想骗您俩投奔高煦,俺恐您俩一时被他所蒙,上他们的当,才略施小计,将他弄翻了,再将他们的诡计戳穿。俺如今便是奉了敝师傅武当祖师张三丰之命,跟随丈身师叔到京里去邀请众同道的。您俩要不相信,咱们不妨抄一抄钱巽的行囊,一定可以得着他是去勾结番部或通同妖教的真凭实据。”范广不待他言毕,便羼言道:“且慢!高煦的罪恶,俺都知道。并且俺才在京里干他没干着。却是知道你们武当同宗的五台一派正和高煦结纳着。因此俺才奉师傅之命,到北方去寻友鹿道人讲理,您说武当师徒们如何如何,……”黄礼大惊,忙抢着说道:“您这话怎讲?咱们五台一派有谁帮着高煦?除开师兄弟们先时有一两个在汉王府卧底的,敢说断没这样离宗叛道的人!”接着便将卧牛立寨,和有人南下破汉王府的事说给范广听。范广冷笑道:“您没到京里,怎知详细?俺是亲眼得见的,待俺说个真凭实据给您听。俺师傅是黄山自然头陀,自听得姚少师死了,知道朝中更没人能制得住高煦,对付白莲教,便带领着俺和师弟聊昂一同进京,想假意投托汉王府,好入穴除奸。不料一到京城,就听得有人说:姚少师是五台侠客刺杀的,这不是五台师徒们帮高煦是什么?”黄礼一扬手,方要抢答几句,范广一摆头,接说道:“您甭拦俺,往下还有实实在在的事情啦。后来,俺师徒在莫愁湖边借着卖武,遇着高煦。高煦便邀俺们到他王邸里去。俺师傅只和他敷衍着,在王邸里住了几天,夜里出去,探皇宫路径,将高煦的奸谋想要奏明万岁。不料那夜进宫去,俺打头到内苑。刚摕住俩老公公,问他路径时,便有人藏在俺身后,要暗下毒手害俺。亏俺积伶识破了,和他打起来。霎时间屋上东西南北四面跳下来十多口子,全朝着俺动粗,俺师弟赶来帮助俺,也没得胜。俺师傅才出面打退了好几个。瞧着正要宰他几个时,忽地闯出个红面老尼,俺师徒敌不住他们人多,俺师傅认识那老尼就是五台一派的什么醉比邱大通,想着五台的人怎么帮着高煦去?心中一气,便招呼俺和俺师弟俩走了。俺师傅不甘心白费这一趟劲,便领着俺俩到万岁爷的屋子里去。哪知朱高煦那厮这时正和他闹别扭,拔剑要杀他老子,俺师傅一着急,打了他一针。那厮才站不住脚,倒地被绑。俺们便出了宫。俺师傅料着保不住也没再回汉王邸去。后来听说高煦那厮贬到乐安来了,俺师傅说:这一来,他有了地方,更好屯粮练兵,谋反叛逆了。便和师弟到乐安去,却教俺奔潼关去寻友鹿道人,问他掌管些什么?怎么让大通带着人进京帮高煦和俺们为难?俺问路问上了当,走到这里,才遇着俺这位薛六哥。”黄礼道;“这话不对!您一定闹错了。要不,就是大家没通名姓,没约会,错会了意思,才打起来的。就照您说的,您想,如果大通师叔是帮着高煦那厮,您师徒在汉王邸时可曾会着五台的人?可曾听得说过有五台的人和汉王来往?再说,您师徒三个虽说是假意投托在汉王邸,却是五台一派的全不知道呀。这就难保五台一派的人只当你们是真心实意帮着高煦,径和你们为难了。您想,俺这话可有道理?”范广听了一愣,再低头一想:是呀!他们怎知咱们爷儿三个是假投高煦呢?再说,动身时,也没彼此问过为什么来的,就大家混打起了,谁能准知道自己不是弄错呢。只是俺师傅怎么想不到这一层咧?且不要被他花言巧语哄了去,俺师傅一定有一番道理在里面的,俺只照着师傅说的干去,准错不了!想虽是如此想,却是人家的话委实有道理,不能驳回,便只好堵着嘴不言语。薛六在旁听了半晌,插不下嘴去。这时见他俩都不说话了,想着他俩说的那什么高煦要杀老子,勃然大怒,再也别不住了,攥着干筋拳头,猛然举起,向那白木桌上一擂,咬牙恨道:“什么混帐小子,这么不象人,那还了得!俺瞧您俩甭尽着抬杠啦,咱们马上就去揍死那兔蛋,不就结了吗!走。咱们去!”薛妈妈这半天也没闹得清他们说些什么,更没听明白他儿子说些什么,只听得一句:“马上就去揍死那兔蛋”,只当薛六又要闯祸了,伸手一把摕住他喝道:“你还不改你那牛性,你又要揍死谁?俺先得揍死你!”薛六叫道:“妈,您不知道,那兔蛋要杀他老子啦。”黄礼知道他母子“大闺女裹脚,缠到三四层里去了”,连忙劝薛妈妈放手。又将朱高煦谋逆的事,仔细告诉了她。连薛六也才听明白,朱高煦是要夺江山。薛妈妈却仍然只懂得一小半儿,总算是娘儿俩不再急闹了。黄礼又向范广道;“您师傅是江湖上有名的前辈莽英雄,遇着事儿说一不二,解说不开。只有丈身师叔说的话,他还能相信。这事儿您师傅闹别扭了,这一时不要想他明白过来。好在如今丈身师叔也南来进京去了。俺是和丈身师叔同一日离卧牛山的,因为有点小事儿不愿走德州,丈身师叔又叫俺顺便到乐安瞧瞧,便独自向这条道上来了。丈身师叔和俺约定在韩家庄相会。咱们如今便赶到韩家庄去见了丈身师叔,再一同到乐安,您师傅一定能明白过来了,您瞧这么办可好?”范广听得黄礼说丈身和尚到韩家庄,惊喜道:“您说的可是荆州金蝉寺的笑菩提丈身和尚?”黄礼点头道:“正是。”范广喜的直跳起来道:“俺真想不到今日会得着俺师傅的讯息!”黄礼诧道:“您师傅不是在乐安吗?又有什么信息关着丈身师叔呢?”范广喜笑颜开道:“您哪里知道,笑菩提长老才真是他的恩师啊!”要知范广毕竟如何,接读下章便知——修竹轩扫描、OCR、校注独家推出转载时请保留此信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