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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九回黑衣老妇

    屈指算来,他已近三年未回来了,眼见青山依旧,绿水长流,一石一木俱是旧时模样,心中自漾出一股游子回乡的亲切感。沿湖岸行去,他指指点点,告诉陆怡哪里是他放牛时常卧的地方,哪里是他割草丢失镰刀的处所,哪一棵杨梅树的杨梅最甜,哪一株桃树的鲜桃最大……陆怡只抿嘴微笑,两只眼睛东张西望。

    翻上一个坡,白不肖咦了声,只见黑衣老妇陈虹影和三个弟子均趺坐于草地上,面南背北,低眉垂目,好像僧人打坐入定。周围有几个小孩指指点点。

    白不肖心感奇怪,暗道:不知她们是从山上下来还是尚未上山?快步走上前,拨开小孩,拱手道:“陈老前辈何在此处?既已到了白鹤山,使请上山奉茶!”四女皆不应。他睁眼细看,“三云”姐妹印堂间透出一股黑气,陈虹影眉宇间略现青光,显然都身中剧毒,正在运功驱毒的紧要关头。

    白不肖大感蹊跷,心想:白鹤山有师兄师嫂镇守,江湖上谁敢小觑?陈虹影等又是遭了谁的毒手?以兄嫂的性情,即或陈虹影前来寻仇,必也是正大光明地打一架,决不会容人下毒,更不会以毒制敌。除非兄嫂已易地而居,白鹤山上另有贼人窃居……他心中疑窦丛生,急欲上山看个明白,但眼见四人中毒,却又不能撤下不管。他对毒药一道所知不多,急唤陆怡看视。

    陆情早年随祖母隐居竹林,曾养了无数毒蛇以为警卫,于各种毒物之性颇有心得。当下检视了四女脉搏、眼睑,又寻出脚踝处的伤口,说了声:“不碍事!”从怀中取出几个药瓶,给四女服下解毒药丸。又取匕首在创口划个十字,让毒汁随血流出,料理完毕,对白不肖说:“她们是中了眼镜蛇的蛇毒。奇怪的是脚上没有蛇齿噬印,倒各有个利刃划破的小伤口,多半是受了淬毒暗器所伤。”

    白不肖摇头道:“不会,不会!以陈老前辈的功夫,断不会中人暗器!况且怎会四人都在同一部位受毒器所伤?此事太过奇怪!”

    陆怡道:“这我就不明白了。除非你……”她本欲说“除非你兄嫂功夫远胜于她,”忽见陈虹影缓缓睁开眼,就将后半句话咽回肚里。

    陈虹影功力最深,她中毒之后,运功驱毒,原已好了大半,陆怡的灵药一下肚,她运气将药丸化开,顷刻间即驱净身上毒质,睁开眼向白、陆二人点点头以示谢意,随即一跃而起,不发一言,走到断手女人温云芳身后,掌心贴她背心,将真力输入。

    白不肖见此情形,便与陆怡对望一眼,走过去想给李云华、李云英助元驱毒,哪知陈虹影大喝一声:“且住!”单手撑地,两足踢出,分别抵在云华、云英背心。

    白不肖心中嘀咕:这老婆子脾气恁地坏!看她以一手两足分别给三名弟子输入真力,其内功的修为已达随心所欲之境。俗语说内练一口气,如白不肖的修为,以意导气,可将丹田之气同时运至双掌或双足,但要同时运至四肢百骸,那还万万不能,因此对这坏脾气老婆子的内功修为,他不能不佩服,但心下也更疑惑不解。究竟是哪一位绝顶高手伤了她们师徒四人?

    不消片刻,“三云”俱已复原,站起来向白不肖和陆怡致谢。白不肖道:“你们师徒究竟有无上山?怎会中毒?”

    温云芳看了师父一眼,遵:“白少侠两度救了我们,我们感激莫名。但令师兄实在不像话,竟在山顶的草丛中都涂上毒物。我们上山求见,脚踝被草叶划伤。万想不到竟由此中了毒……哎!”

    陈虹影厉声道:“南宫虎欺世盗名,竟用这种下三滥的手段,算什么好汉?”

    白不肖大为惊愕,这才明白连陈虹影都会中了暗算。山上茅草甚密,在草叶上涂了蛇毒,只要趟草而过,便即中毒,这下毒的手法谁都防不了。他转念又想:师兄师嫂都是一代名侠,决不会下毒害人,便说:“各位想必并未与敝师兄晤面吧?敝师兄宅心仁厚,从不沾毒。白鹤山是先师长眠之地,敝师兄若在山上,决不容旁人下毒!”

    陈虹影冷笑道:“南宫虎是个蠢木瓜,谅来还想不出布毒草丛的诡计,定是他那个贼婆娘的花招!我倒要看看,他们能否在山上躲一辈子!”

    白不肖见她口出不逊,心生怒意,愠道:“我看你年纪长几岁,尊你一声‘前辈’,要比骂人谁不会党?你再辱我师兄师嫂,休怪我顶撞!”

    陈虹影愣了愣,目中凶光大盛。陆怡插口道:“你们并未见到人,怎就一口咬定是南宫大侠下的毒?以南宫大侠、何女侠的名望,这不至于用毒阻故吧?”

    祖云芳、华、李云英三人听此言有理,微微点头。云芳道:“师父,那南宫虎说不定未在山上?”

    陈虹影脸色铁青,厉声道:“云芳、云华、云英!你们都跪下!给两位救命恩人叩头!”

    她嘴里说给人家叩头,却是咬牙切齿,怒不可遏,恨意毕露。三个弟子愕然而惊,温云芳道:“师父……”

    陈虹影已“扑通”跪下,三个弟子见师父如此,也都跪下。白、陆两人大惊,叫道“使不得!使不得!”待要避开不受她们的礼。师徒四人都已叩了下去。

    陈虹影一跃而起,冷冷地道:“二位救过我们的命,俗话说。杀人不过头点地。我们都已叩过头,从此两不赊欠!”

    白不肖见她疯疯癫癫,一时会不过意来。陆怡拉了他一把:“我们走!”不容白不肖分说,拖起他就走。

    两人便往山上行去。白不肖问道:“你说那老婆子是不是疯子?”陆怡不答,只一个劲地往上走。到了半山腰,她才回过头来,看了看山下四人,低声道:“你还不懂么?她是要杀你!”

    白不肖国头望了一望,见陈虹影师徒犹站在那里,心念一动,便即省悟。“她们这一叩头,就不再将我们当作救命恩人。我师兄与她到底有什么过节?老婆子脾气实在太坏!”

    陆信道:“你为何说她‘老’?我看她也不会超过四十岁,若不是头上有几茎白发,脸上有老大个伤疤,实在是极美的一个少妇呢!你口口声声‘老前辈’,她脾气怎能好得了?”

    白鹤山不甚高,片刻后,两人到了山顶。白不肖忽想起那四人中毒之事,怵然道:“怡妹,你当心点,休去碰那些草。”

    陆怡笑道:“你放心,有我在,你怕什么?”嘴里说得轻松,两眼却仔细地察看草叶。山顶有一条小路,路边茅草、狼棘丛生。陆怡看了一阵,自言自语地说:“并不见什么布毒的草叶呀?”

    又用鼻子吸了几口气,离开小径,前后左右踏勘一大圈.白不肖直为她担心。须臾,陆怡便转了回来,左手提着一只死野兔,右手隔衣袖捏了根狼棘草叶,道:她们倒也没骗人,西边有几蓬草上布了毒,这只兔子就是被毒死的。你看这根草上,下的是蕲蛇的毒。”

    白不肖看那草叶上有一缕黄褐色的长线,便用刀挖了个坑,将死兔毒草埋下。

    陆怡又说:“怪的是这小径两侧的草丛中并未布毒,想来陈虹影她们自作聪明,上山后不走小路,去趟草丛柴棵,反而着了道儿。”

    陆怡猜得不错,陈虹影她们确是放着好好的路不走,想偷偷摸摸从隐蔽处掩上去,正好自找苦吃。

    白不肖心转忧虑,难道兄嫂未在山上?他怎么也不信南宫虎会在山上下毒。

    两人沿小径前行,走进树林,忽听前面有个小孩稚嫩的声音:“看你凶!看你凶!黄龙冲上去咬它!”似乎是唆使狗与什么野物搏斗。两人加快步子,循声赶过去。只见林中空地上,一个十一二岁大的男孩蹲在地上,正用一根树枝在拨弄什么东西,口中起劲地嚷道:“好!好!花将军败了!”

    白不肖大奇。白鹤山山虽不甚高,但山势陡峭,四周多悬崖峭壁,一向无人居住,而自北门天宇在山顶结庐以来,更无人敢轻易踏上此山,却又从哪里来了这么个孩于?

    两人从那孩子身后悄悄掩过去一张,不禁哑然失笑。原来这孩子在玩两只虫。一条是半尺长的大蜈蚣,另一只是浑身带白斑的大花蝎。他用树枝拨弄使其相斗,一个人玩得兴致勃勃,挥不知身后来了两个人。

    乡间小孩斗蟋蟀、一斗蚂蚁、斗猫、斗狗取乐,不足为奇,白不肖儿时自也这么过来,但斗毒虫却还是头一次见到。只见那蜈蚣张开大牙步步进逼,大花蝎举起双钳抵挡,连连后退。待遇到一块石子旁,后路被阻,退无可退,它一个转身,尾针伸缩。大蜈蚣似也有所畏惧,掉头避开。花蝎扳回先手,突地一跳,又将尾针狠狠刺去。蜈蚣张牙一咬,正好咬住花蝎一只大钳。两虫即缠绕一起。花蝎的尾针一扎进蜈蚣的背脊,蜈蚣咬住了花蝎的肚子。两虫一阵痉挛,便不动了,闹了个同归于尽。小孩伸足将两虫搓揉得稀烂,吐了口唾沫,又从怀中掏出两只青竹管,刚要自拔管口塞子,忽觉身后有人,回过头来看了看,道:“你说黄龙厉害还是花将军厉害?”

    白不肖任了一下,随即知他所说的“黄龙”是蜈蚣,“花将军”是花蝎,随口答道:“都厉害。”

    小孩得意地笑了,露出两颗虎牙,白不肖见他生得黄皮瓜瘦,脸上横一道竖一道的污泥,两只手瘦骨磷磷,身上穿件不灰不白的大人衣,正要问他从何处来,那孩子道:“想不想再看一场精彩的打斗?”一他举起右手的竹筒,“这是最厉害的‘小白龙’,”又举起左手的竹筒,“这是最凶猛的‘黑旋风’……咦,你们是哪里来的:”他这时才醒悟该问问这两个陌生人的来意。

    白不肖笑道:“我原来就住这里,刚从外头回来。你又是从哪里来的?你家大人呢?”

    那小孩站起来,将两只竹筒揣回怀里,瞥了眼白、陆的兵器,吸吸鼻子,挺胸道:“你们要想比武是不是?先报上名来!告诉你们:我姓闵名捷!”

    这几句话模仿江湖人物,只是出于小小孩童之口,不免令人发笑。

    白不肖笑道:“她姓陆名怡,我叫白不肖。你是自己跟我们比武呢还是去叫大人来?”

    自称闵捷的小孩怔了怔,不相信地将白不肖从头看到脚,迟迟疑疑地问道:“你真是白不肖?”

    “如假包换!”

    闽捷双膝一屈,跪倒叩头:“侄儿拜见师叔!师父、师母常常说到师叔!”

    白不肖急将他扶起:“原来你见南宫师哥新收的弟子!你师父师母可好?快带我去见他们!”心里却说;师哥怎么收了个爱玩毒虫的弟子?真是想不到!

    于是,闵捷蹦蹦跳跳在前带路,三人同是茅屋。师兄弟相见,均十分欢喜。南宫虎见师弟带回个文秀俏丽的姑娘,更喜心翻倒。那师嫂何冰儿已腹大似鼓,人也胖了一大圈,更拉着陆怡问长问短,透出十二分的亲热。闵捷则忙进忙出烧水沏来。乱了一会,何冰儿要去厨下张罗,陆怡跟去帮忙,闵捷奉命洗菜。堂屋中只剩下南宫虎与白不肖。

    白不肖要去师父坟上叩头。兄弟俩携手出屋,径往北门天宇墓地行去。拈了香,叩了头。两人便在墓前席地而坐。

    白不肖见南官虎比在金陵时所见又胖了不少,想起他的徒弟闵捷却瘦如猕猴,便问他何时收的徒弟。

    南宫虎笑道:“这孩子是个孤儿,自五岁起即在外头游荡我与你嫂子从金陵南归,在镇江左近的道上碰到他。其时他正病得不轻,躺在泥水地里人事不知。我们见他可怜,便给他请医抓药。哪知他病好后定要跟牢我们,怎么甩也甩不脱,所以只好收下了他。闽捷这孩子人倒是聪明伶俐,只是流浪久了,不免有些叫化习气。还特别喜欢玩毒虫蛇蝎。出且天赋异禀,居然百毒不侵,也是一桩怪事。回到此处后,你嫂子身子日重,我也没心思教他武艺。你回来就好了,你可帮我给闵捷授些基本功夫,免得耽误了他。”

    白不肖此番回白鹤山,本不打算久居,还想请南官虎出山与司马高拚个高下,现听他口吻,颇以伴妻授徒换为乐,便试探着问:“师兄师嫂长居此地,可有江湖人物前来骚扰?”

    南宫虎淡淡一笑,道:“我们在江湖上略有薄名,免不了有几个无聊狂徒前来聒噪。不过先师威名犹在,总的说,还算清静。”

    白不肖暗道:师哥真是谦谦君子,敢来挑战的决非庸手,他不说自己凭本事打败对手,却都推到师父的余威上,这份胸襟,我就远远不及。

    白不肖忽笑道:“师哥,我们在外头碰到过一个师哥的故人,似乎与师哥有什么过节……”他不说陈虹影就在山下,是想到何冰儿行将临产,南宫虎无心旁鹜,欲自己代师哥料理此事,但陈虹影与师哥的仇隙,不能不问个明白。

    “那是谁呀?”

    “她说她叫陈虹影,是个脸上有个大疤、四十岁光景的妇人。”

    南宫虎浑身一震,自言自语道:“她还活着?她在哪里?”这后一句是问白不肖。

    “我们是在别处碰到她的,她还带了三个女弟和不是断手就是残足,十分古怪。师哥与她有什么过节?”

    南宫虎脸上现出十分苦恼的神色,反问道:“你还记得卧龙山庄么?”

    白不肖怎会忘记?他幼时被卧龙山庄的“铁算盘”萧大先生掳去为质,胁迫他父母为卧龙山庄効力。后来是北门天宇与白玉冲进秘道,将他救出,他父母悔恨难当,自绝经脉而亡,临终托孤,并将他改名为“不肖”,意即别肖大节有亏的爹妈。他自己在秘道中吃尽苦头,怎么忘得了?

    “卧龙山庄是当时以无性师大为首的黑帮‘七叶一枝花’的总部。当时师父会同群侠打破山庄,剿灭‘七叶一枝花”,这个陈虹影就是‘七叶”之一。我与地之间,恩恩怨怨……这么多年未听到她的音讯,我还当她死了。说起来,我个人确欠她太多的情!难怪她耿耿于怀。”南宫虎无奈地苦笑一下,将自已与陈虹影之间的瓜葛简述了一遍。

    原来,南宫虎幼时父母双亡,自己又被仇家追杀,承陈虹影与她祖父搭救,结为姐弟,隐居大翮山。之后,仇家觅到他们的隐居地,陈爷爷力挡追兵身亡。南宫虎坠身深渊,陈虹影被无性师太救走。若干年后,陈虹影已成无性师太传人。

    “七叶一枝花”意欲独霸江湖,南宫虎被拘于卧龙山庄。陈虹影既倾心于南宫虎,又与无性同流合污。终于这对患难之交反目成仇,兵戈相向。剿灭卧龙山庄之役中,无性等皆丧于北门天宇掌下,只陈虹影一人漏网。此人虽助纣为虐,但对南宫虎确是一片真情。而南宫虎的第一个情侣白玉,却又死在她的刀下。

    想起这段往事,南宫虎百感交集,喟叹不已。

    白不肖哪知师哥与陈虹影间有这么一段恩仇情缘?顿知此事自己极难插手,心想陈虹影犹在山下,以她的性情,必不肯自行离去,便道:“不瞒师哥说,那位陈虹影已上山来过了,不慎为草上蛇毒所伤,知难而退。陆姑娘还给她们服一了解毒药丸。她们仍在山下。”

    南宫虎霍地站起来,走了几步,回身道:“你说她们上山时中毒,这是怎么回事?”

    白不肖已猜到这是闵捷的手脚,但见南宫虎满脸怒容,忙说:“小弟也不解。我们上山后,陆姑娘确在草叶上发现有有蛇毒,也得怪她们放着好端端的路不走,鬼鬼祟祟去钻草丛刺探!师哥,你到哪里去?”

    南宫虎霍地站起来道:“故旧来访,不能不见!我要下山去!”

    白不肖道:“师哥,且听小弟一言。那位陈虹影绝不为访故叙旧而来,倘若她一见面就动手,请问师哥何以自处?”

    南宫虎愣了愣,道:“我自不与她动手。当日若不是她祖孙,我哪有今日?”

    白不肖道:“她要杀你,你待如何?”

    南宫点又是一愣。愀然道:“我这条命是她给的,她要取去便让她取去!”

    白不肖又道,“你如作此想,我决不让你去!你死了,师嫂怎么办?师哥,旧日的恩怨,能化解就尽量化解。总不能遗祸子孙!”

    南宫虎一想到妻子和妻子腹中的孩子,方寸大乱,哪里还有主意:“不肖,你说怎么办?”

    白不肖道:“依我之见,先不去理她。她已中过一次毒伤,短时间内不敢再上山来寻衅。为保万全计,一发在山顶四周都布上毒……”

    南宫虎怫然不悦:“我虽未下毒,她上白鹤山来中毒;我已难辞其咎,岂可一而再?休说我不懂使毒,就是会使,也决不做有伤武德的事。”

    白不肖知他将仁义看得极重,就说:“总之,你不要贸然下山。还是先让小弟为你探探她口气,我与她无冤无仇,她总不能动辄便杀人。此事也不必说知师嫂听。”当下又将途中救她们出狼口的事说了一遍,“谅她们对我还不会下辣手。”

    南宫虎心乱如麻,在地上来回踱步,思来想去,别无良策,惟有唉声叹气,几度想到崖边望望陈虹影,都被白不肖死死拉住。他心中既想见到陈虹影,又怕见到她。想起昔时她相待情深,更是感到万分歉疚。

    白不肖见威名远扬的师哥竟被弄得六神无主,暗暗叹负:情之一物,实难说清是什么。看起来,师哥对她不仅仅怀感恩之心,否则,也效她的样叩一个头后,起来拚个你死我活不就了结啦!转念又想:若我处在师哥的地位会怎么应付?恐怕也会像他一样无所适从。我既有了陆怡为何还那样关心芙蓉?我明知一个人不该用情不专,为何又心分两半?想到这些,白不肖也不由叹了口气。

    南宫虎思之再三,仍觉此事无法由旁人代劳,便说。“不肖,这事还该由我了结。你既有恩于她们,待吃过中饭,你陪我下去。万万不可告诉你师嫂!她是个急性子!”

    白不肖答应了,与南宫虎转回茅屋。瞅个空子,将闵捷拉到一旁,问他草上蛇毒为何人所布。闵捷说那是他用来捉山兔野狐的,比什么夹子陷讲更要灵验。

    白不肖不禁暗叹:想那陈虹影武功极高,不料竟栽在黄口小儿手下,说出去谁能相信?又问他会什么武功,闽捷答以师父未授武功,只教他认字。白不肖说:“你去将那些下了蛇毒的草都毁干净,日后我教你武功。”闲捷听了一蹦老高,喜不自胜,高高兴兴去毁毒草。

    望着他的背影,白不肖想:师哥收了这么个徒弟,日后有得麻烦。

    片刻,饭熟菜香,大家入屋用餐。饭食更不精致,但是师兄弟欢聚师门,暂将烦恼事撇开一边,谈谈笑笑,都吃了个酒足饭饱。

    饭罢,何冰儿自去歇息。南宫虎使个眼色将白不肖调出门外,二人一同下山。

    到了山下,却不见陈虹影师徒的影子,白不肖心下诧异,自言自语道:“难道她们无法上山,自行退去了?”但想到陈虹影那种偏执激烈的性情,似不是肯知难而退的。南宫虎眉头微皱,展目四顾,神色颇显焦虑。

    两人沿湖西行里许,始终没见到陈虹影师徒的踪迹。白不肖拉住一个牧童询问。那牧童道.“我没见四个妇人从此经过。”

    白不肖想了想,猛叫声:“不好!”返身就跑。南宫虎急跟上,问道:“不肖,怎么回事?”

    白不肖脚下不停,道:“师哥,我们快回山上去!那几个婆娘定是另行觅路上山了!”他心里十分后悔:白鹤山虽陡峻,但以陈虹影等人的身手,哪里不能上去?

    两人一阵急奔,功夫就分出高下来了。白不肖虽起步在先,但不到半里即被南宫虎超过。只见他上身并不怎么晃动,步子也并不怎么大,足下浮尘不起,却快逾骏马狂奔。到得山前,白不肖已落后五六尺,不由暗暗叹道:我自负轻功不坏,比起师哥来却又差一大截。武学一道,实是没有止境的。

    白鹤山山腰以下,路还好行,山腰以上,陡峭如壁,附有许多粗如儿臂的葛条古藤。只见南宫虎到得绝壁前,双腿微屈,即蹿起四五丈,左手在古藤上一搭,又拔上三丈,右手再一搭,又是三丈高,真个身轻如鸿毛一片,扶摇直上。白不肖赞叹不已,也不甘落后,施开贴壁游墙功,向上攀去,顷刻即至山顶,比之南宫虎仍差了五六尺。

    两人穿越松林,翻上岩坡,只见陈虹影四人正从东北绝壁下攀上来,已将及巅。这绝壁寸草不长,幸有纵横交错的岩缝供插足,否则足有残疾的李云华、李云英姐妹就上不来了。

    陈虹影当先跃上,立在崖边眯起眼睛里着南宫虎,一言不发。山风掀起她黑衣的下摆,啪啪作响。阳光射在她花白的头发,更显森然。

    南宫虎也似呆了,目不转晴地望着面前这未老先衰的女人,好像想从她那带有大伤疤的脸上找到旧日的影子。

    两人默然相对,四目交投,浑然忘了现在的时间、地点及意图,忘了过去情爱、仇隙交织的青春。

    温云芳等三人也上来了,她们与白不肖一样,看着这对静默的男女,既然生出一种奇异的感觉:只觉他俩本不该是仇人,而应是生死相依的亲人。他们不约而同想到一句话,此话却由陈虹影口中道出,“不是冤家不聚头!南宫虎,咱们总算还能活着再见一次。”

    她微微含笑,声音充满温情。但南宫虎听了心头一寒,强笑道:“虹影姐光临,南宫虎未克远迎,甚感歉疚。请虹影姐并三位女侠到寒舍奉茶。”

    陈虹影脸色一变,凛然道:“不必了!你还忘了一句话:冤家路窄!此地风光甚好,你我就作一了断吧!十多半不见,你的剑法总该有所长进吧!”

    白不肖见她说翻脸就翻脸,忙插上笑道:“陈前辈有话慢慢说。我师哥听说前辈驾到,喜不自胜,适才我陪师哥从前山下去迎接,不意陈前辈与三位大姐从后山上来,因此错过。我师哥恭迎贵客,一片至诚,怎会带剑呢?”

    陈虹影黑眉一轩,道:“白不肖,这不干你事!你退开,让我与南宫虎决一死战!”

    白不肖道:“陈前辈昔年于我师哥有大恩惠,师哥方才还跟我说,当年若不是陈前辈相救,他早就不在人世了。陈前辈的大恩,他无一日或忘,怎会跟前辈动手过招呢?”

    温云芳等随师前来,只知师父要寻南宫虎的晦气,至于两人间有什么仇,因何结仇,一概不知。现见南宫虎神色甚恭敬,白不肖更振振有辞,也觉师父在礼数上有所欠缺。她们惟奉师命为谨,口不敢言,神色间却颇以白不肖的话为是。”

    陈虹影一恨南宫虎薄幸负情。二恨他引来北门天宇等剿灭“七叶一枝花”;三恨他十几年来对自己的生死不闻不问;四恨他与何冰儿结为夫妇……种种仇恨深刻入骨,却又均涉及两人间的爱恨情仇,怎能当众宣示?况且说到底,她对这个冤家究竟是恨还是爱?杀了这个冤家后自己又该怎么办?实也说不清楚,更难讲给旁人听了。

    她是个心高气傲的女子,这一生落到这般地步,积郁难舒,想来想去只因了世上有个南宫虎,不寻他出气,又去寻哪个?

    眼见正主儿南宫虎默不作声,不相干的白不肖却在一旁喋喋不休,陈虹影气往上冲,道:“好!你既不带兵刃。我就领教领教你的龙虎神掌!”

    她神色一端,两臂抬至胸前,浑身骨节噼噼啪啪连的。屈指成钩,身形疾晃,即欺上前,左臂横挡白不肖,右手五指向南宫虎顶门插落。

    这两招内力充沛,她左臂横扫过来,白不肖便觉有堵无形的墙筑在了面前,不由退了半步。陈虹影要的就是不让白不肖插手,右手五指嗤嗤破风,即袭向南宫虎。这招势道极猛,但南宫虎只要后退、侧闪、臂挡都可化解。哪知他不知是惊呆了,还是甘愿就死,竟直愣愣地看着陈虹影,纹丝不动。

    陈虹影五指及顶,见他不架不闪,怔了一下,即蓄劲不发,厉声喝道:“南宫虎,你不怕死么?”

    此时南宫虎性命全系于一发,对方只要内力一吐,五指穿颅入脑,断无生理。他已决意以命偿恩,苦笑道:“你要杀我,我也没办法。”

    陈虹影此番前来,原拟与他决一死战,无论是杀了他或自己被他杀死,均可心安理得。偏偏南宫虎甘愿领死,心念一动,想起少年时的亲密无间,浑身一抖,五指就提高了半寸,又想到如果就此放了他,自己毁容之恨、整居荒山十几年之苦,岂不白挨了?五指又慢慢放落。

    白不肖、温云芳、李云华、李云英等伫立一旁,都将心提到了半空,心知南官虎的生死存亡全在陈虹影一念之间。她脑中善恶交战,脸上表情也瞬间变幻,忽而情意脉脉,忽而凶狠暴恶。众人连大气也不敢出一口,惟恐扰乱了她的心神。白不肖更悔恨难当,两眼死死盯着陈虹影,心道:你若杀师哥,我誓为他报仇!”

    就在这千钧一发之际,只听一个孩子惊慌地叫道:“师父!师父!”

    杀气凝结的山巅,突来了一个黄瘦小童,众人都将目光调过去看了一眼。白不肖知这是个救师哥的良机,待陈虹影一疏神,一掌印向她左肋。陈虹影极机警,她虽用五指扣住南宫虎,丝毫未放松对白不肖的戒备,左掌一翻,波的一声,两掌相交,白不肖好像击在空气中,几无受力之处。待要回臂再击,手掌却被对方吸住了,臂上劲力也被引了山去。

    忽听南宫虎门哼一声,转眼看去,见他脸红似火,双眼努突。陈虹影嘿嘿冷笑:“白不肖,你要杀你师哥只管发力好了!”白不肖一凛,猛收动力,陈虹影也不趁虚偷袭,两掌就此分开。

    白不肖吁了口气,才知陈虹影有“移山填海”之功,能牵引敌人的内力施之于第三人。刚才他如发大力,真要将师哥杀死。投鼠忌器,这一来,他再也不敢妄动,叫道:“陈虹影,我师哥受惠于你,不跟你动手。你我素无瓜葛,正大光明地斗一场如何?”

    陈虹影听而不闻。道,“南宫虎,要我不杀你也办得到,只须你休了何冰儿那个贼婆娘便可!”

    南宫虎闭目不答。

    这时,闵捷已来到身边,见一个面目丑陋的老妇人将五指搭在师父脑顶心,怒不可遏,大声道:“你这贼婆子干什么?快放手!再不放手小爷要对不起你了!”

    陈虹影自不能与黄口童儿斗口,见南宫虎这副样子,心中恶念横生,道:“我数到五,你再不答应,我就杀了你,让你们恩爱夫妻到阴间去团聚!一、二……”

    她才数到“二”,突觉腰间一紧,似被带子束住,低头一看,原来是那小孩紧紧地抱住了她。她虽是半老妇人,一生未曾嫁人,还是处子之身。陡被人紧紧抱住,虽是一个小孩,也大感惶恐,顿时满脸通红。回手欲一爪抓死他、哪知闵捷抱住她腰后,头直往她胸口撞,要将她撞开。胸腔原是女人最敏感的部位,陈虹影这一抓劲力全失,被南宫虎一把拿住了手胁“虹影姐手下留情!”

    南宫虎救徒心切,这一拿用了八成力。陈虹彩正被缠得心慌意乱,身不由己倒了过去,脸颊正好贴在南官虎唇上。这一来,她又羞又急,心旌摇荡,充沛于胸中的杀气顿时无影无踪,叫道:“你干什么?”另一只手自然向南宫虎推去。

    南宫虎冷不防她会倒过来,吓了一跳,便放开了她,摇摇头道:“虹影姐,你要杀我,我没话说。这孩子你可不能难为他。”

    陈虹影两指连点,封了闵捷身上穴遣,闻言抬头一看。南官虎神色峻厉,白不肖虎视眈眈,心中柔情一去,恶念又生,道:“这小鬼是你徒弟?好!好徒儿!恭喜南宫大侠收了个好徒儿!”她一把提起阂捷背心,行至崖边悠了悠:“我只要五指一松,好徒儿就变成一堆肉饼了!”

    这时她立在崖边,手臂一横,闽捷身子就悬在崖外。南宫虎、白不肖知她说得出也做得出,对望一眼,谁也不敢上前。

    南宫虎道:“我还是那句话;你不可难为这孩子!”

    这话说来平静,但含有极大威势。大家都明白;南宫虎动了真怒。

    陈虹影放声大笑,声震山谷:“这样个好徒儿,我欢喜都来不及,怎会难为他?告辞了!”

    她身形一晃,即挟着闵捷飘下崖去。“告辞了”三字已是从下传上来。南宫虎和白不肖急赶到崖边探头张去,只见她黑衣飘飘,犹如苍鹰贴着陡壁缓缓下降。

    温云芳、李云华、李云英三人行至崖边,忽又回过身来,拱手施礼。温云芳道:“白少侠于我们有救命之恩,我不能不说:南宫大侠要寻孩子,请到杭州去。后会有期!”

    南宫虎死里逃生,全仗小徒儿援手,眼见闵捷被陈虹影掳去,想她不知会怎样炮制孩子,心头压上千斤大石,惟有唉声叹气。

    白不肖原对闵捷印象不佳,此刻见他舍身救师,大为感动,又见师哥愁眉不展,便道:“闵捷福大命大,又绝顶机灵,一时未必会有性命之虞。我们好歹要救他回来!先回去计较。”心里却说:若非你余情不断,怎会累得孩子受苦?如果他有个三长两短,你这辈子何能心安?

    两兄弟回到家中,自不能再瞒着何冰儿,将适才之事说了一遍。

    何冰儿气得脸都黄了,狠狠瞪了南宫虎一眼,道:“那妖女从来就不是个好东西,若叫我碰上,一剑捅死她!你居然让她杀你,还像个男子汉大丈夫么?你眼睁睁让捷和任他掳去,我真不懂你们男人是怎么个心思?”

    这话是连带白不肖一起责备,南宫虎一向惧内,讷讷不知所云。白不肖赔笑道:“师嫂放心,我正欲与师哥同去救捷儿!”

    何冰儿冷哼道:“你们救得了他么?你们若救得了他,就不会在家门口让那妖女大发雌威了!这事非得我去办!”她一起身,眉头忽皱,捂住肚子,恨恨道:“偏生在这当口出这种事!”

    南宫虎怕她动了胎气,上前扶她坐下,心里又愧又疚,道:“你别急!捷儿舍身救我,我说什么也要救他回来。就请陆姑娘在家陪你,我与不肖明晨动身。”

    何冰儿虽极欲手刃陈虹影,但妊娠在身,力不从心,凝神思索一会,道:“也好!南宫虎,你听着:你这次去若不杀了那妖女,救回捷儿,你我夫妻就做到头了,你也不用回来见我,就跟了那妖女双宿双飞去吧!”

    这话醋意极浓,当着白不肖和陆怡的面,南宫虎十分尴尬。白、陆二人.背过脸窃笑,想他们这对名动江湖的侠侣,在外头受万人崇仰,在家中却是常为细故叹气,与常人无异。

    陆怡本来也想跟去,但要照顾何冰儿,兼且她与何冰儿十分投缘,已姐妹相称,便留在了白鹤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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