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一路夜宿昼行,不消十日,便距白鹤山尚有半日路程。天色将晚,白不肖原想赶夜路回白鹤山,陆怡道:“深更半夜去敲门,你兄嫂还当是强盗夜劫,反倒叫他们惊扰。也不争在一天半日工夫。我头一回见你兄嫂,总得略略梳洗一下,总不成这副肮里肮脏的样子去见人!”
其实,连日赶路,她不过略显风尘之色,离“肮里肮脏”四字,差得甚远。白不肖除了师兄师嫂,别无长辈,在陆怡多少有点儿“新媳妇见公婆”的意味,故而与白不肖的心思不太一样,总想打扮得齐整些,方可去见南宫虎与何冰儿。
两人就在云翔填上打尖投宿。云翔是个小镇,不过三百来户人家。一条直街横贯南北,沿街有些酱、酒、米、布、茶店铺,市面寥落,往来多是穿草鞋戴笠帽的农人。一条溪流自东而西,穿越小镇。晚霞灿烂,倒映溪中。
溪两边多有洗衣洗菜的村姑农妇,溪中有光屁股小把戏摸鱼捉虾。笑语喧哗,与隐瀑流水相应,呈现一派平和安详的小镇风光。小镇四面重山复岭,环抱屏绮,青崖翠发,遥同黛抹。东南面的大慈峰,山形诡怪,如掌弓屈成一拳,直冲云表,四面玲珑,有祥云线绕。
白不肖便为陆怡指点解说:大慈峰上有古刹大慈寺,寺殿僧房傍岩而成,一半嵌入岩腹,一半凌架悬空,有长廊相接。石栏连续,因势布局,与山峰混为一体。还有罗浮仙境、经台秋风、玉剑飞桥、醉眠石、灵虚洞等胜境。昔年曾有一武学高人在灵虚洞静修,创制了一套“落凤掌”。可惜未觅传人,高人仙逝后,则落凤掌”也随之不存。
陆怡听得悠然神往,极想上大慈峰一游。
白不肖笑道:“这一带到处有奇峰异山,洞天福地,名胜技迹。待我们见过师兄师嫂后,我带你各处逛一逛,看看比之你的西湖谁优谁劣?”
两人说笑一阵,下楼用膳。僻远小镇的膳食,自比不上名都大邑精细,但见端上桌来的尽是粗碗大肉。那酒味甚辣,入口如刀。陆怡抿了一小口就不再喝。白不肖连尽三杯,大呼“好酒!”陆冷素知他并不贪酒,只是离乡日近,心中喜乐,以酒纵怀,也不久阻他。转眼间。白不肖就将一壶酒喝得涓满不剩,又拍桌叫小二拿酒。
小镇客栈难得有豪客上门,小二不敢怠慢,又烫了一壶热酒来。这时,忽听得门外“的笃的笃”拐杖拄地的声音。白不肖和陆怡抬眼望去,门口一暗,进来四个女子。当先的是个头发花白的半老妇人,身材纤瘦,穿一袭宽袖黑衫,衬得一张脸雪白如玉。
她本是眉清目秀的人,偏偏在左颊上有条寸余长的红疤,使得两颊一边饱满,-边深陷,平添一股阴戾之气,她两眼乌如点漆,站在门口不经意地一扫,便有两道寒光闪过,叫人打个寒噤。
她身后三人都在三十岁左右,一色白衣白裤白鞋,鬓缀白绒花,仿佛均热孝在身。
其一少了只左手,另外两人,相貌极像,显是孪生姐妹,只是一个左足有疾,另一个右足带跛,各在腋下撑一支绿莹莹的拐杖。四人在门口伫候片刻,即在屋角空桌坐下。
白不肖向陆怡望了一眼,陆怡摇了摇头,表示不识这四女来历。白不肖心道:这四个女人形容既怪,举止异常,看她们行走脚步沉重,显见得身负上乘武功,却不知是什么来头?到这小镇来作什么?
这四女一入店堂,吃饭喝酒的客人都大感新奇,尤其是四女皆带伤疾,却又凑在一起赶路,服饰古怪至极,不能不叫人注意。
四个女人毫不理会客人们的议论。一店小二过去张罗,那断了左手的女人道,“小二,给我们一人来半斤白米饭。”别看她徐娘半老,声音却十分娇柔动听,宛若豆蔻少女。
小二怔了征:“女客官可要来几个炒菜?”
断手女人道:“不要!”
小二奇还:“汤也不要?”
断手女人道:“不要!”
那小二在这家客钱也干了有些年头,侍候过无数客人,却还是头一回碰到这四个只要白饭的客人。他错愕之后,便即醒悟,笑道:“敢情四位女客官吃斋茹素吧?小店备有素菜,有红烧素鹅、酱爆素鸡、三清锅、四喜汤、文武笋……俱是不带半点荤腥的!”
“砰!”断手女子重重地拖捶了一下来回,嗔容满面,怒道:“你还啰嗦?快端饭来!小心我折断你的手!”
小二睁眼看时,厚木桌的一角已被她一掌震落,断口处有如刀削般光滑齐整,顿时吓了一大跳,哪敢再多嘴多舌,忙唯唯而退,自去端饭。
一干客人也都傻了眼,不料这四个怪女人脾气如此暴戾,又负有武功,再不敢将好奇的目光向她们投去,只怕无端招来祸祟。
那四个女人每人一碗白米饭,都吃得津津有味。须臾饭毕,断手女人丢了块银子在桌上。小二忙赔笑道:两斤米饭,何须许多,女客官随便掷几文铜钱足矣!”
断手女人道:“多余的给你。我问你:此去白鹤山还有多少路?”
小二意外得财,欢喜得两眼眯成一线,点头哈腰地说:“白鹤山在此地西南五十里。其中三十五里山路,山道崎岖,天黑难行。四位女客官不如在小店歇一宿,天明再行。”
断手女人似又嫌他多嘴多舌,细眉一皱,又问:“你可曾听说过白鹤山上有什么人居住?”
小二道:“我怎不知道?白鹤山不过是座小山,但在江湖上却大大有名。盖因山上住着个‘天下第一剑客’北门大侠。早些年,江湖朋友去白鹤山拜山,途经云翔,多住在小店。听说北门大侠掌中一把飞剑,可取敌首于千里之外……”
“胡说!”断手女人喝道:“世上哪有剑飞千里取人首级的事?再说北门天宇早死了!我是问你今日有谁住在山上?”
小二道:“我也只是道听途说,女客官休见怪!上月,我听两个身佩兵器的侠客说:如今,白鹤山上是北门大侠的嫡传弟子南宫虎大侠夫妇住着。据说他夫人何女侠是当今武林中一等一的高手,连南宫大侠也打不过她。南宫大侠还有个姓白的师弟更厉害,现在外头游侠江湖,有个外号叫‘天下无敌’……”
白、陆二人自断手女人说出“白鹤山”二字,便心生戒惧,这时听小二满口胡言乱语,平空给白不肖安上“天下无敌”的外号,不由相视而笑,心道:“一件事经数人口耳相传便走了样。白鹤山距此不过五十里,道路传言就大相径庭。
那小二别样都好,只有一宗毛病:喜欢多嘴多舌。他见四女听得入神,谈兴大发,一发收不住口了:“自打南宫大侠夫妇定居白鹤山后,那一座平平无奇的小山顿时大变原样,山下乡农常见山上祥云缭绕,仙乐阵阵,又有一龙一凤在山巅隐现,吞云吐雾。但凡做过亏心事的人一到白鹤山下,即七窍流血一命归西。那是南宫大侠以剑气杀贼……”
他话未说完,突然没了声音,眼珠怒突,脸上肌肉抽搐,两只手抽疯似地抓挠自己的咽喉。众人正听小二吹得有趣,突见他这副样子,错愕间一时会不过意来,一还当他发了羊角风或别的古怪急症。白不肖和陆怡却知他被点了哑穴,但断手女人出手太快,没能看清她用何手法。
白不肖见四女对白鹤山极为关注,谅她们与南宫虎或何冰儿定有瓜葛。一来不知她们是友是敌,二来不想在客栈中生事,是以只冷眼旁观,探听虚实。现见小二哑穴被点,虽与性命无碍,但时间一长,他真成了哑巴,无药可治,岂不害了他后半辈子?但白、陆二人倘就此出手解穴、照江湖规矩,就是卸了断手女人的面子。
白不肖一时苦无良策,忽见邻桌桌肚里有匹黄毛大狗正在嚼肉骨头,咬得格吱格吱连响。他眉头一皱,有了主意,悄悄取了片骨头在手中,两指一弹,骨头飞出,正打中黄毛狗的尾骨。那狗负痛惨呼一声。倏地从桌肚下窜出,奔向黑衣妇座下。四女见大黄狗窜来,一齐喝斥,忽听身畔小二啊的一声叫了由来,穴道已解。
断手女人脸色微变,展目四顾,目光在白不肖和陆怡身上略微停留片刻,疑心这两个青年男女在捣鬼,只因事无佐证,不便发作,凑到黑衣妇人耳边嘟嗷几句。那黑衣老妇便站了起来,看也不看白、陆二人,径在外走。三个白衣女子也站起,相继跟上。
白不肖得她们的模样,是要赶往白鹤山,不由心念一动,截了陆怡一把,陆怡会意。两人付了酒资饭钱,正欲出门跟上去,忽听马嘶悲切,随即便毫无声息。白不肖脸色微变,暗叫不好,纵出去看时,两匹马俱已倒卧槽间,马脖子上各有一个碗大血洞,汨汨冒血沫。再看那四个女人,连影子也不见了。
白不肖大怒,心想我不过给小二解开哑穴,并无存心得罪你们,你们就宰我们的坐骑,真正岂有此理!看你们行事狠恶,多半不是好人,漏夜赶往白鹤山,定欲不利于我师哥、师嫂,我岂能袖手不管?当下他说了声“追”,投足便行。陆怡还想回客栈去取行囊,见白不肖疾似奔马地向西南追去,只好展开轻功,跟了上去。
此去白鹤山只有一条路。白、陆二人一口气奔了三十多里,仍不见那四个女人的踪影。山上山下林木萧萧,夜雾沉沉,远处有狼嚎豹鸣。
白不肖好生奇怪:那四女只不过先行一步,怎么追了那么长的路还不见人影?难道她们走错了路不成?
陆怡道:“看她们或不是去白鹤山的。大凡武学之士,都晓得江南白鹤山,离得近了,随口问几句也是常情。再说你师兄望重武林,谁敢去惹他们?”
白不肖一想也对,自己心心念念记住个白鹤山,人家来必拿它当回事,不由失笑,道:“或许是我多心了。这山名玉台山,翻过山,行十余里平路,就到白鹤山了。玉台山上有石床、云泉、锣鼓岩等处胜景。现既已到山腰,索性上去在石床上露宿,天明好观日出。”
陆怡笑道:“罢了,罢了。好好的客栈不住,却去睡那硬石头!我的替换衣裳都不及带来,明日只好穿了破衣会见你兄嫂了!”
两人一步步顺着石阶路往上行。只闻山上狼嗥声声,此起彼落,在寒夜中听来,分外瘆人。陆怡又道:“白大哥,你我今日别喂了狼腹呀?”
白不肖听她话中有惧意,心想若真遇上狠群倒是个麻烦,便道:“也罢。我知前面不远处有个仙女洞,再走几步,到仙女洞里胡乱歇一夜吧!”
陆怡向上望了望,一把抓住白不肖的胳膊:“你看,山顶有火光!”
白不肖抬头一看,果见山顶有火光射出。红光伸缩,显是火头被山风刮得摇动不定。霍地,一声狼呼划破夜空,四山相应。紧跟着,一片狼嚎声大作,犹如群鬼夜哭。陆怡吓得花容失色,紧紧往白不肖身上靠。
白不肖见此情形,便知有人被狼群困住。狼性凶残,最善于以多胜少欺众凌寡,只是畏惧火光。看来山顶那人正以火把拒狼。但狼性贪婪无厌,而火把一旦火光熄灭,其人哪还有命?白不肖素来见义勇为,喊了声“救人要紧!”摔脱陆怡的手,腰一弓,嗖嗖嗖往上窜去,浑没念及自身安危。
陆怡喊了几声见白不肖不回头。只得跟上去。她虽非贪生怕死之辈,但实不愿葬身狼腹。
白不肖翻上锣鼓岩,倒吸一口冷气。只见黑压压的狼群,不知有几百只,将适才客栈所见的四个妇人围在中心两丈见方的凹处。群狼或蹲或站,或坐或伏,一双双绿荧荧的眼睛,犹如夏夜繁星,闪烁着饥渴凶残的冷光。那四个妇人,各人手持一支松枝火把,分站四个方位,与群狼对峙。山风刮得火光摇晃,她们的脸亦在摇晃的火光下明暗不定。
瞧这情形,人与狼相待已有一些时间。双方都不敢轻举妄动,犹如武学高手对阵,在未看出对方的弱点之前谁也不肯先行出手,而一旦出手,便是你死我活的大厮杀。
狼群有个首领,那首领即高踞在一块突出的岩石上。它前腿支直。后腿踞地,昂首一嚎,声若裂帛,群狼也随之齐嚎,凄厉悠长,极为恐怖,令人心摧胆裂。
但那四个妇人,仍如石像似的,纹风不动,浑没将这一片偿魂索命的狼嚎放在眼里。白衣黑衫在风中猎猎翻飞。
白不肖虽对这四妇人殊无好感,但看到她们这份泰山崩于前不变色的定力和胆气,心下也暗暗佩服。
头狼沉不住气了,它俯首扒爪,跳牙咧嘴,从喉间发出呜呜的低鸣。排在最前面的九匹公狼便如得到号令,颈毛一根根坚立,白牙闪闪发光,突然嗷地齐吼,后腿力蹬,九条狼好似九片乌云,一齐向那四妇人扑去!
只见白芒闪电似地闪了几下,狼吼声立时止歇,半空里似下了一场血雨:狼的头、狼的前爪、狼的皮毛、狼的身子、狼的尾巴……噼噼啪啪落下来。火光蓦地一暗,又蓬的一亮。四妇人仍据四隅孤立,在她们在周地上,却堆满了狼的残肢碎肉。她们的白衣衫上,也溅上鲜红的狼血。
这场搏杀从起始到结束。不过眨眼间事,白不肖看得明白,九头公狼里,有四头狼丧生于黑衣老妇的袖中兵器。白不肖只见她双袖各有白光伸缩两次,断手女子一人杀了两狼,另两位有足疾的女子以拐杖击毙三头。
第一批九头狼的毙命,于狼群来说,不过初试锋芒而巳,其包围圈丝毫不见松懈,正相反,群狼嗅到了血腥气,都激动起来。它们嗤嗤喷着粗气,伸出鲜红的长舌与森白的利齿,立起颈上的硬毛,四爪抓挠着地面,呜呜呜哭泣似地号叫,急盼首领下令冲锋。
而头狼却对它部下的士气视而不见,它侧起硕大的脑袋,歪着脖子打量着四个妇人。似乎对这四个妇人生出一种敬意,又似乎拿不定进退的主意。
群狼吼得更急,一双双鬼火似的狼眼更亮更凶,利爪抓挠着岩石,迸出点点火星。终于,有一条年轻强壮的小公狼等不及了,它悄悄地向前迈了一步。
四个妇人谁也没动。
前排的十几条狼各向前进一步。小公狼小心地提起右前足,欲神不伸地悬在半空,似乎还要想一想:这一步该不该迈出去。别的狼也都学它的样,各提起一条前腿。
小公狼将前足放回原地,或许它感到了一阵死的恐惧。别的狼也将提起的腿放下。四个妇人手中的松枝越燃越短。火头噗噗响着,间杂蛇鸣般的丝丝声。她们中间的地上,有一堆枯枝,但此时此际;再无余裕续点火把。但若手中松枝一旦燃尽,群狼一拥而上,纵然武功高强,怎又杀得尽这种多狼?因此面上虽镇定如恒,心里实是说不出的焦急。
头狼迟迟不发号令,等的或就是火把熄灭之时到来?
白不肖隐伏石后,看得心慌意乱,急切间欲觅一救人驱狼之策,却哪里能够?待要冲进狼群,那不过白添一条性命,于事无补。转眼看陆怡,她缩身石后,连大气也不敢出。
四妇人手中松枝将尽,群狼仍困而不攻。断手女人道:“师父,我打头阵,我们向西面突围。只要一入树林,爬上树顶,等到天亮,狼群自会散去!总不能在此坐以待毙!”
黑衣老妇何尝不知突围才有生还之望?但她们所处凹地离西回树林有一箭之地,只怕没冲到一半,就会被群狼撕成碎片。她哼了声,森然道:“我与你或能得脱,她们两个怎么办?”“她们两个”自是指腿上有疾的孪生姐妹。她俩不良于行,一旦逃窜,自比旁人凶险十倍。断手女顿时语塞。
一黑衣老妇又道:“你们三个休动,且看为师杀狼!”
一言甫出,她将火把住空中一掷,身形疾晃,冲进狼群,双袖中突出两道一尺多长的绿光。绿光闪处,即响起狼的惨呼。她身法极快,眨眼间便绕了一圈,连毙七狼。待她回到原处,火把才落下,她一把接住。群狼经这冲击,连连后退。
老妇又将火把往空掷去,叫道:“你们快续燃火把!”乘群狼尚未拥上,她二度掠出,这一次她意不在杀狼,只绕着三个弟子身周疾行,以防群狼乘机偷袭。她如飞般绕行三圈,头狼才醒过神来,发出一声怒嚎。狼群便潮水般向四人涌去。
三个白衣女子虽已点着了新火把,但被狼群前仆后继地一冲,顿时被分割成四堆,形成各自为战的局面。
眼见四女将被群狼撕成碎片,白不肖纵身高跃,手中弯刀飞出,一招“冷月寒霜”,直取头狼后颈。这一招蓄劲已久,呜呜之声大作。高踞岩上的头狼错愕之际,刚刚回过身来,头已落地。
白不肖身在半空,已抄住弯刀,瞅准下方两头仰首人立的公粮,两足连环踢出。那两条狼各重七八十斤,被白不肖踢中肚腹,呼地飞起来,又重重跌落于地;肚破头碎倒毙。
群狼突见一人从后面冲来,嚎嚎狂狺,返身围上,牙爪并施,恨不得将他一口吞下。白不肖左掌右刀,出手毫不留情。一刀将一头母狼拦腰断为两截:刀势未竭,又将另一头老公狼开了膛,另一掌砰地击中一头和身扑上的凶狠。
各狼击出四丈多远。陡觉背上一痛,他回刀反刺,正刺穿从背后偷袭的狼胸,眼见正西又有六条狼冲到,他大喝一声,一招“惊涛拍岸”平掌推出,掌风所及,六狼僵卧。
白不肖更不停留,纵身跃起,前掠三丈,足尖在一狼的后臀上一点,借力又跃三丈,即至左足跛的女子身侧,一掌将咬住她拐杖的狼震翻,大叫:“我开路救你同伴!”那女子身上已多处负伤,虽惊不乱,立即舞杖护住白不肖背后心。
白不肖抬眼一看,黑衣老妇与断手女子已将会合,右足残的女子却被十几条狼四圈围攻,她一手挥拐一手舞火把,披头散发,兀自苦斗。
身在狼群之中,实无暇细看。白不肖陡觉眼前一黑,腥风触鼻,三头狼已从左中右张牙舞爪扑来。他暴喝一声,连劈两刀,左掌一翻,揪住左狼顶毛,震臂掷出,冲开一条血路。狼性虽凶残无比,却也有怕死本能,见白不肖如此神勇,纷纷避退两侧,转攻他背后的跛足女子。
白不肖不得不回身助她。两人且战且走,好容易才将另一名跛足女救出。这时,黑衣老妇与断手女也杀开一条血路靠过来。五人会齐,白不肖才发现陆怡没跟上来。凝神一想:她自开初即未跟自已杀入狼群,急切间也无暇去寻她下落。
五人一会齐,但见狼群里三层外三层仍围得水泄不通,只是忌惮五人厉害。一时不敢逼得太近。放眼看去,无数的绿眼白牙,红舌发碧,攒攒而动,着实令人心惊。头狼虽死,群狼中立即又有一头身实体壮的大公狼充任此职。
四妇人中的火把,只剩两支。此处离柴堆已远,地上光秃秃的都是石头。
白不肖心知惟有冲出重围,逃进树林,方有脱险之望。倘与群狼久耗,终不免丧于狼腹。当下便慨然道:“我来开路!大家合力往西杀出!”
方才若非白不肖冲乱了狼群的阵脚,两名跛足女子已成一堆白骨,心中自是极感他的情,危急时虽不及通名道姓,但已不自觉地将他倚为干城。黑衣老妇劈手夺过断手女手中的火把递给白不肖:“我断后!”
豺狼怕火更甚于怕刀剑。黑衣老妇夺了弟子的火把给白不肖,自是一番好意。白不肖一手推回:“前辈自用!大家跟我来!”长吸一口气,挥刀突入狼群之中。
白不肖刀砍、掌击、膝撞、足踢,一路向前,犹如猛虎下山,挡者立毙。群狼似也知此战关乎生死存亡,齐声哀嚎,一排排地向前扑噬。前排倒下,后排复上,那股舍命向前,宁死不退的劲头,仿佛百战百胜的军队。一时间,血浆飞溅,残肢委地,毛团纷扬,惨嗥四起。
五个人好像五条小舟,在灰蒙蒙的惊涛骇浪里奋勇向前。力与力较量,生命与生命搏斗,灵魂与灵魂对抗,意志与意志绞杀,已分不出人类与兽类的区别。狭路相逢勇者胜!白不肖一路砍杀,一口气冲了十来丈路。
蓦地肩头一痛,面前又有一头狼居高临下扑下来,它张开血盆大口,利齿林立。白不肖一矮身,让狼从头上扑过去,回手反勾,一把捏住背后偷袭的狼的后腿,运力一拧,喀嚓扭断它腿骨。它猛觉剧痛,转头欲咬他的手。白不肖岂容它猖狂,抡臂一转,荡开从左右逼近来的两头狼。
回头一看,四个妇人竟未跟上,又被几十头狼围住。白不肖大吼一声,挥动着手上的狼来回横击。这条狼体重七八十斤,从头至尾有五尺长,被白不肖倒提后腿当作大棒挥舞,顿时扫出一丈方圆的空挡,将四个妇人接应出来。
白不肖一手挥刀,一手捧狼,仍在前头开路。激斗了足半个时辰,才临近树林边缘。到这时,他手中那条当着兵器来用的狼只剩下后半个身子。他用力一掷,半爿狼身飞出,一连撞翻阻路的两条狼,又一轮快刀劈出,借势跃至林边,回身接应四妇人。
紧跟在白不肖身后的是断手妇人。她身负多处伤,披头散发,右手剑乱劈乱刺,突见白不肖返身。神志昏沉加光线暗黯,一时竟不辨是人还是狼,一剑刺出。白不肖猝不及防突见利剑向面门刺来,举刀疾格,刀剑相交,呛嘟一声,那女子原已力竭,利剑脱手飞出,托地扎在树干上。白不肖错步一转,晃到她身后,伸掌托住她的臀,运力上抛,将她她上树权。
这时黑农老妇与两名跛足女子也相继赶到,分别跃上附近的三株树。白不肖意欲未甘,奋勇冲上,一连三刀,将追在最前头的三头狼砍得一死两伤,这才纵身高跃,以手勾住一根树杈,收腹翻上。
群狼眼看到嘴的肉都上了树,哪里肯舍?潮涌而来,将五棵树团团围住。前面的狼各弹腿跃高,此起彼落。后面的各以后腿踞地,放声长嚎。
五人中,右足跛的那位妇人所据的是株高仅丈余的幼树,树身也不甚粗。几十头狼围住她存身的小树,其中五头轮番纵跃,欲跳上树杈吃人,另有三头咔嚓咔嚓咬噬树身,欲将树干咬断。跛足妇人吓得魂魄俱失,紧紧抱住摇晃不已的主干。
黑衣老妇高叫:“云英,你右首有株大树,快往大树上跳!”
两树间隔三丈,若在平时,纵身一跃当不在话下,但她这时身负多处创伤,流血不少,兼且心慌意乱,两眼只看着脚下一张张血盆大口与数十凶光毕露的狼眼,双手交替向上攀援,只盼爬得越高越好,浑不念及树被群狼咬断是怎么个情形,更别说往旁边的树上纵跃了。
断手女与左足跛的妇人也高声出言示警。白不肖心道:她若能纵跃,何用你们提醒?一念未已,咔嚓一声响,她手中树枝折断,身子便直坠下去。其余三妇人.俱失声惊叫。
这一落地,断无再活之幸。白不肖不及多思,双足力蹬,身子如脱弦之箭,飞射而出,后发而先至,在跛足女双足将落地之际,一把抓住她的后领,带同她向前飞掠。这时,黑衣老妇也掠下地来。
白不肖奋勇救人,实是自投狼口。他方站稳身子,使有七八条狼扑到。这时他一手挽着跛足女云英,一手拿刀抵拒,极是不便。所幸黑衣老妇赶到,连杀五狼,将两人救回树上。
至此,五人全上了大树,可算是脱离了险境。群狼兀自围聚不散,谅来畜生的脑筋毕竟不及人类。
白不肖和云英、黑衣老妇同据一棵大树,看树下群狼狂跳狂嚎,回思方才险急,犹自有些后怕。
云英惊魂甫定,不及给自己敷药裹伤,便拱手道:“少侠再生之德,小女子永志不忘。不敢请教少侠尊姓大名?”
白不肖道:“前辈不必客气。在下姓白名不肖。敢问前辈们的名讳?”
黑衣老妇“哦”了声,道:“原来你就是什么‘天下无敌和’的白不肖?北门天宇是你师父?南宫虎是你师兄?”
白不肖听她言语中毫无感激之意,反倒隐含讥诮。心知有故,便道:“前辈见笑了!‘天下无敌’云云,在下也是在云翔客栈小二口中第一次听到,不知是哪一位跟我开玩笑。听前辈之言,似与先师及我师兄相熟?”
黑衣老妇“哼”了声,道,“岂但相熟?十多年前的事,老身无一日或忘!但与你无关,也不必多说。那三位是我的弟子,这个叫李云英,那位是她孪生姐妹李云华,还有一个左手残缺的叫温云芳。你救了她们,待天明狼群退走后,我叫她们给你叩头谢恩!”
她只说白不肖救了“三云”,自是表示她自己不在白不肖相救之列。以她的武功。狼群困不住她,这倒是实情,五人中,只有她未受狼咬爪抓之伤。
她又道:“至于我,姓陈名虹影。你大概也听说过吧?”
白不肖见她傲气十足,不禁暗自好笑。她武功虽高,但声名不显,白不肖从未听说过,又听她话中对师父师兄怀有恨意,便答道:“在下孤陋寡闻,还是头一次听说老前辈的名讳。至于陈老前辈适才所言叩头云云,在下不敢当。群狼噬人,但凡稍有血性的人都不会袖手旁观。何况人与狼斗,我自顾不暇,谈不上谁救了谁。先师去世已久,我师兄一向在北地,却不知怎么得罪了陈老前辈?”
黑衣老妇冷笑一声,道:“北门天宇和南宫虎既未将我名字告诉你,自是不欲你管闲事,你又多问什么?”
白不肖笑道:“陈老前辈此言差矣!事关我师门之事,我又怎能不问?依我着,既是十多年前的旧事,还死死记着做什么?大家一笑了之,老前辈若有兴,到白鹤山喝杯清茶,岂不是好?”
黑衣老妇陈虹影不再接口,顾自己闭上了眼睛养神。
白不肖听她话音,已知她与师父、师兄皆结有极深的仇隙,心想幸好自己赶得巧,帮了她们的大忙。江湖上讲究恩怨分明,有了这番机缘,她们自不便向师兄出手寻仇。又想纵然师兄不怕她们,但看她们不是断手就是残足,实在也可怜得很,倘若给师哥打得伤上加伤,也决不是什么光彩的事。
树下的群狼仍眼巴巴地盯着树上的人,一声声如哭如泣的长嚎吵得人心烦意乱。它们之所以久围不散,多半是希冀天上掉下肉饼。白不肖想:呆在树上左右无事,索性多杀几头恶狼,也好给后来的行人少几分危险。
只是他未备暗器,便向对面树杈上的云英讨暗器。黑衣老妇陈虹影霍地睁开双眼,伸手搭了一把细枝,手腕连抖,嗖嗖嗖连响,七八根长仅半尺,比竹筷还细一圈的嫩枝电射而下。树下众狼惨嚎声响成一片。有五头狼被树枝射中要害,挣扎了一会倒地死去。
白不肖忍不住大声叫“好!”树上细枝,既嫩且软,到了陈虹影手中坚硬不逊钢铁、锋锐不下箭矢。这份内力,白不肖自问万万不及,心下更增几分敬意。
忽听那老妇道:“白不肖你号称‘天下无敌”,你告天下有几人能敌得过我?”
白不肖不料她会说这样的活想一想,答道:“我已告诉过老前辈,‘天下无敌’乃旁人强加于我,与我无关。以老前辈这手细枝杀狼的功夫来看,在下自问差得甚远,但要说‘天下无敌’怕也未必!据我所知,就有一人已达‘摘叶攻敌,飞花伤人’的境界……”
“那是谁?少林寺的大哀禅师么?武当山的玄黄老道么?”陈虹影语音峻急,好像惟恐有人盖过她。大哀是少林寺方丈,玄黄是武当掌门,武林中公认以这两人武功最高。至于高到什么地步,谁也说不清,因为二老久不问世事。
白不肖暗暗好笑,道:“你没听说过无上神君这个名字么?无上神君我是没见过,但他师弟司马高先生的‘无忧神功’,人称天下第一。”
陈虹影哈哈狂笑,震得树叶簌簌下落,白不肖耳中嗡嗡直响,暗说:这老妇内功极深!怎生想个法儿挑她与司马高斗一斗……”
陈虹影道:“司马高那厮招摇撞骗!世间哪有什么‘无上神君’?且让他抖几天威风,哼!”
白不肖道.“听人说司马高先生的武功已远超大哀与玄黄。陈老前辈以为如何?”
陈虹影道“他功夫诚然不差,但要称天下第一,还差很远呢!”
白不肖急道:“陈老前辈可曾与他交过手?依在下旁观,司马先生或要比你高过一筹!”
陈虹影嘿嘿干笑:“白不肖!你到我面前来耍花枪还嫌太嫩些。你定是受了他的气,要想激我跟他相斗,让你渔翁得利,是不是?”
白不肖笑道:“老前辈明鉴!司马高招降纳叛,对武学各门派,取顺昌逆亡之道,怀不逞之心,实是一大祸害。陈老前辈若愿锄强扶弱,得利的并不仅仅在下一人,而是整个武林,又何乐不为呢?退一步说,如陈老前辈这样的高人,司马高也不会让你潇洒江湖。他不能收罗门下,即赶尽杀绝,你欲虽身事外亦不能。难道你甘心受他驱使,任他呼来喝去?”
陈虹影默然不语。白不肖正欲趁热打铁就此说动她为江湖除害,忽闻一阵轻微的鼻鼾,凝目看去,她双眼闭合,竟不知在什么时候睡着了。他顿时兴意阑珊,暗暗后悔:与我师门有仇的人,怎会有侠义心肠?我说了一大套,无异于对牛弹琴!
时交子夜,树下群狼等得没味,渐渐散开去分食同类尸体。白不肖倦意袭头,闭拢双眼,蒙胧睡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