屈指算來,他已近三年未回來了,眼見青山依舊,綠水長流,一石一木俱是舊時模樣,心中自漾出一股遊子回鄉的親切感。沿湖岸行去,他指指點點,告訴陸怡哪裏是他放牛時常卧的地方,哪裏是他割草丟失鐮刀的處所,哪一棵楊梅樹的楊梅最甜,哪一株桃樹的鮮桃最大……陸怡只抿嘴微笑,兩隻眼睛東張西望。
翻上一個坡,白不肖咦了聲,只見黑衣老婦陳虹影和三個弟子均趺坐於草地上,面南背北,低眉垂目,好像僧人打坐入定。周圍有幾個小孩指指點點。
白不肖心感奇怪,暗道:不知她們是從山上下來還是尚未上山?快步走上前,撥開小孩,拱手道:“陳老前輩何在此處?既已到了白鶴山,使請上山奉茶!”四女皆不應。他睜眼細看,“三雲”姐妹印堂間透出一股黑氣,陳虹影眉宇間略現青光,顯然都身中劇毒,正在運功驅毒的緊要關頭。
白不肖大感蹊蹺,心想:白鶴山有師兄師嫂鎮守,江湖上誰敢小覷?陳虹影等又是遭了誰的毒手?以兄嫂的性情,即或陳虹影前來尋仇,必也是正大光明地打一架,決不會容人下毒,更不會以毒制敵。除非兄嫂已易地而居,白鶴山上另有賊人竊居……他心中疑竇叢生,急欲上山看個明白,但眼見四人中毒,卻又不能撤下不管。他對毒藥一道所知不多,急喚陸怡看視。
陸情早年隨祖母隱居竹林,曾養了無數毒蛇以為警衞,於各種毒物之性頗有心得。當下檢視了四女脈搏、眼瞼,又尋出腳踝處的傷口,説了聲:“不礙事!”從懷中取出幾個藥瓶,給四女服下解毒藥丸。又取匕首在創口劃個十字,讓毒汁隨血流出,料理完畢,對白不肖説:“她們是中了眼鏡蛇的蛇毒。奇怪的是腳上沒有蛇齒噬印,倒各有個利刃劃破的小傷口,多半是受了淬毒暗器所傷。”
白不肖搖頭道:“不會,不會!以陳老前輩的功夫,斷不會中人暗器!況且怎會四人都在同一部位受毒器所傷?此事太過奇怪!”
陸怡道:“這我就不明白了。除非你……”她本欲説“除非你兄嫂功夫遠勝於她,”忽見陳虹影緩緩睜開眼,就將後半句話咽回肚裏。
陳虹影功力最深,她中毒之後,運功驅毒,原已好了大半,陸怡的靈藥一下肚,她運氣將藥丸化開,頃刻間即驅淨身上毒質,睜開眼向白、陸二人點點頭以示謝意,隨即一躍而起,不發一言,走到斷手女人温雲芳身後,掌心貼她背心,將真力輸入。
白不肖見此情形,便與陸怡對望一眼,走過去想給李雲華、李雲英助元驅毒,哪知陳虹影大喝一聲:“且住!”單手撐地,兩足踢出,分別抵在雲華、雲英背心。
白不肖心中嘀咕:這老婆子脾氣恁地壞!看她以一手兩足分別給三名弟子輸入真力,其內功的修為已達隨心所欲之境。俗語説內練一口氣,如白不肖的修為,以意導氣,可將丹田之氣同時運至雙掌或雙足,但要同時運至四肢百骸,那還萬萬不能,因此對這壞脾氣老婆子的內功修為,他不能不佩服,但心下也更疑惑不解。究竟是哪一位絕頂高手傷了她們師徒四人?
不消片刻,“三雲”俱已復原,站起來向白不肖和陸怡致謝。白不肖道:“你們師徒究竟有無上山?怎會中毒?”
温雲芳看了師父一眼,遵:“白少俠兩度救了我們,我們感激莫名。但令師兄實在不像話,竟在山頂的草叢中都塗上毒物。我們上山求見,腳踝被草葉劃傷。萬想不到竟由此中了毒……哎!”
陳虹影厲聲道:“南宮虎欺世盜名,竟用這種下三濫的手段,算什麼好漢?”
白不肖大為驚愕,這才明白連陳虹影都會中了暗算。山上茅草甚密,在草葉上塗了蛇毒,只要趟草而過,便即中毒,這下毒的手法誰都防不了。他轉念又想:師兄師嫂都是一代名俠,決不會下毒害人,便説:“各位想必並未與敝師兄晤面吧?敝師兄宅心仁厚,從不沾毒。白鶴山是先師長眠之地,敝師兄若在山上,決不容旁人下毒!”
陳虹影冷笑道:“南宮虎是個蠢木瓜,諒來還想不出布毒草叢的詭計,定是他那個賊婆娘的花招!我倒要看看,他們能否在山上躲一輩子!”
白不肖見她口出不遜,心生怒意,愠道:“我看你年紀長几歲,尊你一聲‘前輩’,要比罵人誰不會黨?你再辱我師兄師嫂,休怪我頂撞!”
陳虹影愣了愣,目中兇光大盛。陸怡插口道:“你們並未見到人,怎就一口咬定是南宮大俠下的毒?以南宮大俠、何女俠的名望,這不至於用毒阻故吧?”
祖雲芳、華、李雲英三人聽此言有理,微微點頭。雲芳道:“師父,那南宮虎説不定未在山上?”
陳虹影臉色鐵青,厲聲道:“雲芳、雲華、雲英!你們都跪下!給兩位救命恩人叩頭!”
她嘴裏説給人家叩頭,卻是咬牙切齒,怒不可遏,恨意畢露。三個弟子愕然而驚,温雲芳道:“師父……”
陳虹影已“撲通”跪下,三個弟子見師父如此,也都跪下。白、陸兩人大驚,叫道“使不得!使不得!”待要避開不受她們的禮。師徒四人都已叩了下去。
陳虹影一躍而起,冷冷地道:“二位救過我們的命,俗話説。殺人不過頭點地。我們都已叩過頭,從此兩不賒欠!”
白不肖見她瘋瘋癲癲,一時會不過意來。陸怡拉了他一把:“我們走!”不容白不肖分説,拖起他就走。
兩人便往山上行去。白不肖問道:“你説那老婆子是不是瘋子?”陸怡不答,只一個勁地往上走。到了半山腰,她才回過頭來,看了看山下四人,低聲道:“你還不懂麼?她是要殺你!”
白不肖國頭望了一望,見陳虹影師徒猶站在那裏,心念一動,便即省悟。“她們這一叩頭,就不再將我們當作救命恩人。我師兄與她到底有什麼過節?老婆子脾氣實在太壞!”
陸信道:“你為何説她‘老’?我看她也不會超過四十歲,若不是頭上有幾莖白髮,臉上有老大個傷疤,實在是極美的一個少婦呢!你口口聲聲‘老前輩’,她脾氣怎能好得了?”
白鶴山不甚高,片刻後,兩人到了山頂。白不肖忽想起那四人中毒之事,怵然道:“怡妹,你當心點,休去碰那些草。”
陸怡笑道:“你放心,有我在,你怕什麼?”嘴裏説得輕鬆,兩眼卻仔細地察看草葉。山頂有一條小路,路邊茅草、狼棘叢生。陸怡看了一陣,自言自語地説:“並不見什麼布毒的草葉呀?”
又用鼻子吸了幾口氣,離開小徑,前後左右踏勘一大圈.白不肖直為她擔心。須臾,陸怡便轉了回來,左手提着一隻死野兔,右手隔衣袖捏了根狼棘草葉,道:她們倒也沒騙人,西邊有幾蓬草上布了毒,這隻兔子就是被毒死的。你看這根草上,下的是蘄蛇的毒。”
白不肖看那草葉上有一縷黃褐色的長線,便用刀挖了個坑,將死兔毒草埋下。
陸怡又説:“怪的是這小徑兩側的草叢中並未布毒,想來陳虹影她們自作聰明,上山後不走小路,去趟草叢柴棵,反而着了道兒。”
陸怡猜得不錯,陳虹影她們確是放着好好的路不走,想偷偷摸摸從隱蔽處掩上去,正好自找苦吃。
白不肖心轉憂慮,難道兄嫂未在山上?他怎麼也不信南宮虎會在山上下毒。
兩人沿小徑前行,走進樹林,忽聽前面有個小孩稚嫩的聲音:“看你兇!看你兇!黃龍衝上去咬它!”似乎是唆使狗與什麼野物搏鬥。兩人加快步子,循聲趕過去。只見林中空地上,一個十一二歲大的男孩蹲在地上,正用一根樹枝在撥弄什麼東西,口中起勁地嚷道:“好!好!花將軍敗了!”
白不肖大奇。白鶴山山雖不甚高,但山勢陡峭,四周多懸崖峭壁,一向無人居住,而自北門天宇在山頂結廬以來,更無人敢輕易踏上此山,卻又從哪裏來了這麼個孩於?
兩人從那孩子身後悄悄掩過去一張,不禁啞然失笑。原來這孩子在玩兩隻蟲。一條是半尺長的大蜈蚣,另一隻是渾身帶白斑的大花蠍。他用樹枝撥弄使其相鬥,一個人玩得興致勃勃,揮不知身後來了兩個人。
鄉間小孩鬥蟋蟀、一斗螞蟻、鬥貓、鬥狗取樂,不足為奇,白不肖兒時自也這麼過來,但鬥毒蟲卻還是頭一次見到。只見那蜈蚣張開大牙步步進逼,大花蠍舉起雙鉗抵擋,連連後退。待遇到一塊石子旁,後路被阻,退無可退,它一個轉身,尾針伸縮。大蜈蚣似也有所畏懼,掉頭避開。花蠍扳回先手,突地一跳,又將尾針狠狠刺去。蜈蚣張牙一咬,正好咬住花蠍一隻大鉗。兩蟲即纏繞一起。花蠍的尾針一紮進蜈蚣的背脊,蜈蚣咬住了花蠍的肚子。兩蟲一陣痙攣,便不動了,鬧了個同歸於盡。小孩伸足將兩蟲搓揉得稀爛,吐了口唾沫,又從懷中掏出兩隻青竹管,剛要自拔管口塞子,忽覺身後有人,回過頭來看了看,道:“你説黃龍厲害還是花將軍厲害?”
白不肖任了一下,隨即知他所説的“黃龍”是蜈蚣,“花將軍”是花蠍,隨口答道:“都厲害。”
小孩得意地笑了,露出兩顆虎牙,白不肖見他生得黃皮瓜瘦,臉上橫一道豎一道的污泥,兩隻手瘦骨磷磷,身上穿件不灰不白的大人衣,正要問他從何處來,那孩子道:“想不想再看一場精彩的打鬥?”一他舉起右手的竹筒,“這是最厲害的‘小白龍’,”又舉起左手的竹筒,“這是最兇猛的‘黑旋風’……咦,你們是哪裏來的:”他這時才醒悟該問問這兩個陌生人的來意。
白不肖笑道:“我原來就住這裏,剛從外頭回來。你又是從哪裏來的?你家大人呢?”
那小孩站起來,將兩隻竹筒揣回懷裏,瞥了眼白、陸的兵器,吸吸鼻子,挺胸道:“你們要想比武是不是?先報上名來!告訴你們:我姓閔名捷!”
這幾句話模仿江湖人物,只是出於小小孩童之口,不免令人發笑。
白不肖笑道:“她姓陸名怡,我叫白不肖。你是自己跟我們比武呢還是去叫大人來?”
自稱閔捷的小孩怔了怔,不相信地將白不肖從頭看到腳,遲遲疑疑地問道:“你真是白不肖?”
“如假包換!”
閩捷雙膝一屈,跪倒叩頭:“侄兒拜見師叔!師父、師母常常説到師叔!”
白不肖急將他扶起:“原來你見南宮師哥新收的弟子!你師父師母可好?快帶我去見他們!”心裏卻説;師哥怎麼收了個愛玩毒蟲的弟子?真是想不到!
於是,閔捷蹦蹦跳跳在前帶路,三人同是茅屋。師兄弟相見,均十分歡喜。南宮虎見師弟帶回個文秀俏麗的姑娘,更喜心翻倒。那師嫂何冰兒已腹大似鼓,人也胖了一大圈,更拉着陸怡問長問短,透出十二分的親熱。閔捷則忙進忙出燒水沏來。亂了一會,何冰兒要去廚下張羅,陸怡跟去幫忙,閔捷奉命洗菜。堂屋中只剩下南宮虎與白不肖。
白不肖要去師父墳上叩頭。兄弟倆攜手出屋,徑往北門天宇墓地行去。拈了香,叩了頭。兩人便在墓前席地而坐。
白不肖見南官虎比在金陵時所見又胖了不少,想起他的徒弟閔捷卻瘦如獼猴,便問他何時收的徒弟。
南宮虎笑道:“這孩子是個孤兒,自五歲起即在外頭遊蕩我與你嫂子從金陵南歸,在鎮江左近的道上碰到他。其時他正病得不輕,躺在泥水地裏人事不知。我們見他可憐,便給他請醫抓藥。哪知他病好後定要跟牢我們,怎麼甩也甩不脱,所以只好收下了他。閩捷這孩子人倒是聰明伶俐,只是流浪久了,不免有些叫化習氣。還特別喜歡玩毒蟲蛇蠍。出且天賦異稟,居然百毒不侵,也是一樁怪事。回到此處後,你嫂子身子日重,我也沒心思教他武藝。你回來就好了,你可幫我給閔捷授些基本功夫,免得耽誤了他。”
白不肖此番回白鶴山,本不打算久居,還想請南官虎出山與司馬高拚個高下,現聽他口吻,頗以伴妻授徒換為樂,便試探着問:“師兄師嫂長居此地,可有江湖人物前來騷擾?”
南宮虎淡淡一笑,道:“我們在江湖上略有薄名,免不了有幾個無聊狂徒前來聒噪。不過先師威名猶在,總的説,還算清靜。”
白不肖暗道:師哥真是謙謙君子,敢來挑戰的決非庸手,他不説自己憑本事打敗對手,卻都推到師父的餘威上,這份胸襟,我就遠遠不及。
白不肖忽笑道:“師哥,我們在外頭碰到過一個師哥的故人,似乎與師哥有什麼過節……”他不説陳虹影就在山下,是想到何冰兒行將臨產,南宮虎無心旁鶩,欲自己代師哥料理此事,但陳虹影與師哥的仇隙,不能不問個明白。
“那是誰呀?”
“她説她叫陳虹影,是個臉上有個大疤、四十歲光景的婦人。”
南宮虎渾身一震,自言自語道:“她還活着?她在哪裏?”這後一句是問白不肖。
“我們是在別處碰到她的,她還帶了三個女弟和不是斷手就是殘足,十分古怪。師哥與她有什麼過節?”
南宮虎臉上現出十分苦惱的神色,反問道:“你還記得卧龍山莊麼?”
白不肖怎會忘記?他幼時被卧龍山莊的“鐵算盤”蕭大先生擄去為質,脅迫他父母為卧龍山莊効力。後來是北門天宇與白玉衝進秘道,將他救出,他父母悔恨難當,自絕經脈而亡,臨終託孤,並將他改名為“不肖”,意即別肖大節有虧的爹媽。他自己在秘道中吃盡苦頭,怎麼忘得了?
“卧龍山莊是當時以無性師大為首的黑幫‘七葉一枝花’的總部。當時師父會同羣俠打破山莊,剿滅‘七葉一枝花”,這個陳虹影就是‘七葉”之一。我與地之間,恩恩怨怨……這麼多年未聽到她的音訊,我還當她死了。説起來,我個人確欠她太多的情!難怪她耿耿於懷。”南宮虎無奈地苦笑一下,將自已與陳虹影之間的瓜葛簡述了一遍。
原來,南宮虎幼時父母雙亡,自己又被仇家追殺,承陳虹影與她祖父搭救,結為姐弟,隱居大翮山。之後,仇家覓到他們的隱居地,陳爺爺力擋追兵身亡。南宮虎墜身深淵,陳虹影被無性師太救走。若干年後,陳虹影已成無性師太傳人。
“七葉一枝花”意欲獨霸江湖,南宮虎被拘於卧龍山莊。陳虹影既傾心於南宮虎,又與無性同流合污。終於這對患難之交反目成仇,兵戈相向。剿滅卧龍山莊之役中,無性等皆喪於北門天宇掌下,只陳虹影一人漏網。此人雖助紂為虐,但對南宮虎確是一片真情。而南宮虎的第一個情侶白玉,卻又死在她的刀下。
想起這段往事,南宮虎百感交集,喟嘆不已。
白不肖哪知師哥與陳虹影間有這麼一段恩仇情緣?頓知此事自己極難插手,心想陳虹影猶在山下,以她的性情,必不肯自行離去,便道:“不瞞師哥説,那位陳虹影已上山來過了,不慎為草上蛇毒所傷,知難而退。陸姑娘還給她們服一瞭解毒藥丸。她們仍在山下。”
南宮虎霍地站起來,走了幾步,回身道:“你説她們上山時中毒,這是怎麼回事?”
白不肖已猜到這是閔捷的手腳,但見南宮虎滿臉怒容,忙説:“小弟也不解。我們上山後,陸姑娘確在草葉上發現有有蛇毒,也得怪她們放着好端端的路不走,鬼鬼祟祟去鑽草叢刺探!師哥,你到哪裏去?”
南宮虎霍地站起來道:“故舊來訪,不能不見!我要下山去!”
白不肖道:“師哥,且聽小弟一言。那位陳虹影絕不為訪故敍舊而來,倘若她一見面就動手,請問師哥何以自處?”
南宮虎愣了愣,道:“我自不與她動手。當日若不是她祖孫,我哪有今日?”
白不肖道:“她要殺你,你待如何?”
南宮點又是一愣。愀然道:“我這條命是她給的,她要取去便讓她取去!”
白不肖又道,“你如作此想,我決不讓你去!你死了,師嫂怎麼辦?師哥,舊日的恩怨,能化解就儘量化解。總不能遺禍子孫!”
南宮虎一想到妻子和妻子腹中的孩子,方寸大亂,哪裏還有主意:“不肖,你説怎麼辦?”
白不肖道:“依我之見,先不去理她。她已中過一次毒傷,短時間內不敢再上山來尋釁。為保萬全計,一發在山頂四周都布上毒……”
南宮虎怫然不悦:“我雖未下毒,她上白鶴山來中毒;我已難辭其咎,豈可一而再?休説我不懂使毒,就是會使,也決不做有傷武德的事。”
白不肖知他將仁義看得極重,就説:“總之,你不要貿然下山。還是先讓小弟為你探探她口氣,我與她無冤無仇,她總不能動輒便殺人。此事也不必説知師嫂聽。”當下又將途中救她們出狼口的事説了一遍,“諒她們對我還不會下辣手。”
南宮虎心亂如麻,在地上來回踱步,思來想去,別無良策,惟有唉聲嘆氣,幾度想到崖邊望望陳虹影,都被白不肖死死拉住。他心中既想見到陳虹影,又怕見到她。想起昔時她相待情深,更是感到萬分歉疚。
白不肖見威名遠揚的師哥竟被弄得六神無主,暗暗嘆負:情之一物,實難説清是什麼。看起來,師哥對她不僅僅懷感恩之心,否則,也效她的樣叩一個頭後,起來拚個你死我活不就了結啦!轉念又想:若我處在師哥的地位會怎麼應付?恐怕也會像他一樣無所適從。我既有了陸怡為何還那樣關心芙蓉?我明知一個人不該用情不專,為何又心分兩半?想到這些,白不肖也不由嘆了口氣。
南宮虎思之再三,仍覺此事無法由旁人代勞,便説。“不肖,這事還該由我了結。你既有恩於她們,待吃過中飯,你陪我下去。萬萬不可告訴你師嫂!她是個急性子!”
白不肖答應了,與南宮虎轉回茅屋。瞅個空子,將閔捷拉到一旁,問他草上蛇毒為何人所布。閔捷説那是他用來捉山兔野狐的,比什麼夾子陷講更要靈驗。
白不肖不禁暗歎:想那陳虹影武功極高,不料竟栽在黃口小兒手下,説出去誰能相信?又問他會什麼武功,閩捷答以師父未授武功,只教他認字。白不肖説:“你去將那些下了蛇毒的草都毀乾淨,日後我教你武功。”閒捷聽了一蹦老高,喜不自勝,高高興興去毀毒草。
望着他的背影,白不肖想:師哥收了這麼個徒弟,日後有得麻煩。
片刻,飯熟菜香,大家入屋用餐。飯食更不精緻,但是師兄弟歡聚師門,暫將煩惱事撇開一邊,談談笑笑,都吃了個酒足飯飽。
飯罷,何冰兒自去歇息。南宮虎使個眼色將白不肖調出門外,二人一同下山。
到了山下,卻不見陳虹影師徒的影子,白不肖心下詫異,自言自語道:“難道她們無法上山,自行退去了?”但想到陳虹影那種偏執激烈的性情,似不是肯知難而退的。南宮虎眉頭微皺,展目四顧,神色頗顯焦慮。
兩人沿湖西行裏許,始終沒見到陳虹影師徒的蹤跡。白不肖拉住一個牧童詢問。那牧童道.“我沒見四個婦人從此經過。”
白不肖想了想,猛叫聲:“不好!”返身就跑。南宮虎急跟上,問道:“不肖,怎麼回事?”
白不肖腳下不停,道:“師哥,我們快回山上去!那幾個婆娘定是另行覓路上山了!”他心裏十分後悔:白鶴山雖陡峻,但以陳虹影等人的身手,哪裏不能上去?
兩人一陣急奔,功夫就分出高下來了。白不肖雖起步在先,但不到半里即被南宮虎超過。只見他上身並不怎麼晃動,步子也並不怎麼大,足下浮塵不起,卻快逾駿馬狂奔。到得山前,白不肖已落後五六尺,不由暗暗嘆道:我自負輕功不壞,比起師哥來卻又差一大截。武學一道,實是沒有止境的。
白鶴山山腰以下,路還好行,山腰以上,陡峭如壁,附有許多粗如兒臂的葛條古藤。只見南宮虎到得絕壁前,雙腿微屈,即躥起四五丈,左手在古藤上一搭,又拔上三丈,右手再一搭,又是三丈高,真個身輕如鴻毛一片,扶搖直上。白不肖讚歎不已,也不甘落後,施開貼壁遊牆功,向上攀去,頃刻即至山頂,比之南宮虎仍差了五六尺。
兩人穿越松林,翻上巖坡,只見陳虹影四人正從東北絕壁下攀上來,已將及巔。這絕壁寸草不長,幸有縱橫交錯的巖縫供插足,否則足有殘疾的李雲華、李雲英姐妹就上不來了。
陳虹影當先躍上,立在崖邊眯起眼睛裏着南宮虎,一言不發。山風掀起她黑衣的下襬,啪啪作響。陽光射在她花白的頭髮,更顯森然。
南宮虎也似呆了,目不轉晴地望着面前這未老先衰的女人,好像想從她那帶有大傷疤的臉上找到舊日的影子。
兩人默然相對,四目交投,渾然忘了現在的時間、地點及意圖,忘了過去情愛、仇隙交織的青春。
温雲芳等三人也上來了,她們與白不肖一樣,看着這對靜默的男女,既然生出一種奇異的感覺:只覺他倆本不該是仇人,而應是生死相依的親人。他們不約而同想到一句話,此話卻由陳虹影口中道出,“不是冤家不聚頭!南宮虎,咱們總算還能活着再見一次。”
她微微含笑,聲音充滿温情。但南宮虎聽了心頭一寒,強笑道:“虹影姐光臨,南宮虎未克遠迎,甚感歉疚。請虹影姐並三位女俠到寒舍奉茶。”
陳虹影臉色一變,凜然道:“不必了!你還忘了一句話:冤家路窄!此地風光甚好,你我就作一了斷吧!十多半不見,你的劍法總該有所長進吧!”
白不肖見她説翻臉就翻臉,忙插上笑道:“陳前輩有話慢慢説。我師哥聽説前輩駕到,喜不自勝,適才我陪師哥從前山下去迎接,不意陳前輩與三位大姐從後山上來,因此錯過。我師哥恭迎貴客,一片至誠,怎會帶劍呢?”
陳虹影黑眉一軒,道:“白不肖,這不干你事!你退開,讓我與南宮虎決一死戰!”
白不肖道:“陳前輩昔年於我師哥有大恩惠,師哥方才還跟我説,當年若不是陳前輩相救,他早就不在人世了。陳前輩的大恩,他無一日或忘,怎會跟前輩動手過招呢?”
温雲芳等隨師前來,只知師父要尋南宮虎的晦氣,至於兩人間有什麼仇,因何結仇,一概不知。現見南宮虎神色甚恭敬,白不肖更振振有辭,也覺師父在禮數上有所欠缺。她們惟奉師命為謹,口不敢言,神色間卻頗以白不肖的話為是。”
陳虹影一恨南宮虎薄倖負情。二恨他引來北門天宇等剿滅“七葉一枝花”;三恨他十幾年來對自己的生死不聞不問;四恨他與何冰兒結為夫婦……種種仇恨深刻入骨,卻又均涉及兩人間的愛恨情仇,怎能當眾宣示?況且説到底,她對這個冤家究竟是恨還是愛?殺了這個冤家後自己又該怎麼辦?實也説不清楚,更難講給旁人聽了。
她是個心高氣傲的女子,這一生落到這般地步,積鬱難舒,想來想去只因了世上有個南宮虎,不尋他出氣,又去尋哪個?
眼見正主兒南宮虎默不作聲,不相干的白不肖卻在一旁喋喋不休,陳虹影氣往上衝,道:“好!你既不帶兵刃。我就領教領教你的龍虎神掌!”
她神色一端,兩臂抬至胸前,渾身骨節噼噼啪啪連的。屈指成鈎,身形疾晃,即欺上前,左臂橫擋白不肖,右手五指向南宮虎頂門插落。
這兩招內力充沛,她左臂橫掃過來,白不肖便覺有堵無形的牆築在了面前,不由退了半步。陳虹影要的就是不讓白不肖插手,右手五指嗤嗤破風,即襲向南宮虎。這招勢道極猛,但南宮虎只要後退、側閃、臂擋都可化解。哪知他不知是驚呆了,還是甘願就死,竟直愣愣地看着陳虹影,紋絲不動。
陳虹影五指及頂,見他不架不閃,怔了一下,即蓄勁不發,厲聲喝道:“南宮虎,你不怕死麼?”
此時南宮虎性命全繫於一髮,對方只要內力一吐,五指穿顱入腦,斷無生理。他已決意以命償恩,苦笑道:“你要殺我,我也沒辦法。”
陳虹影此番前來,原擬與他決一死戰,無論是殺了他或自己被他殺死,均可心安理得。偏偏南宮虎甘願領死,心念一動,想起少年時的親密無間,渾身一抖,五指就提高了半寸,又想到如果就此放了他,自己毀容之恨、整居荒山十幾年之苦,豈不白捱了?五指又慢慢放落。
白不肖、温雲芳、李雲華、李雲英等佇立一旁,都將心提到了半空,心知南官虎的生死存亡全在陳虹影一念之間。她腦中善惡交戰,臉上表情也瞬間變幻,忽而情意脈脈,忽而兇狠暴惡。眾人連大氣也不敢出一口,惟恐擾亂了她的心神。白不肖更悔恨難當,兩眼死死盯着陳虹影,心道:你若殺師哥,我誓為他報仇!”
就在這千鈞一髮之際,只聽一個孩子驚慌地叫道:“師父!師父!”
殺氣凝結的山巔,突來了一個黃瘦小童,眾人都將目光調過去看了一眼。白不肖知這是個救師哥的良機,待陳虹影一疏神,一掌印向她左肋。陳虹影極機警,她雖用五指扣住南宮虎,絲毫未放鬆對白不肖的戒備,左掌一翻,波的一聲,兩掌相交,白不肖好像擊在空氣中,幾無受力之處。待要回臂再擊,手掌卻被對方吸住了,臂上勁力也被引了山去。
忽聽南宮虎門哼一聲,轉眼看去,見他臉紅似火,雙眼努突。陳虹影嘿嘿冷笑:“白不肖,你要殺你師哥只管發力好了!”白不肖一凜,猛收動力,陳虹影也不趁虛偷襲,兩掌就此分開。
白不肖吁了口氣,才知陳虹影有“移山填海”之功,能牽引敵人的內力施之於第三人。剛才他如發大力,真要將師哥殺死。投鼠忌器,這一來,他再也不敢妄動,叫道:“陳虹影,我師哥受惠於你,不跟你動手。你我素無瓜葛,正大光明地鬥一場如何?”
陳虹影聽而不聞。道,“南宮虎,要我不殺你也辦得到,只須你休了何冰兒那個賊婆娘便可!”
南宮虎閉目不答。
這時,閔捷已來到身邊,見一個面目醜陋的老婦人將五指搭在師父腦頂心,怒不可遏,大聲道:“你這賊婆子幹什麼?快放手!再不放手小爺要對不起你了!”
陳虹影自不能與黃口童兒鬥口,見南宮虎這副樣子,心中惡念橫生,道:“我數到五,你再不答應,我就殺了你,讓你們恩愛夫妻到陰間去團聚!一、二……”
她才數到“二”,突覺腰間一緊,似被帶子束住,低頭一看,原來是那小孩緊緊地抱住了她。她雖是半老婦人,一生未曾嫁人,還是處子之身。陡被人緊緊抱住,雖是一個小孩,也大感惶恐,頓時滿臉通紅。回手欲一爪抓死他、哪知閔捷抱住她腰後,頭直往她胸口撞,要將她撞開。胸腔原是女人最敏感的部位,陳虹影這一抓勁力全失,被南宮虎一把拿住了手脅“虹影姐手下留情!”
南宮虎救徒心切,這一拿用了八成力。陳虹彩正被纏得心慌意亂,身不由己倒了過去,臉頰正好貼在南官虎唇上。這一來,她又羞又急,心旌搖盪,充沛於胸中的殺氣頓時無影無蹤,叫道:“你幹什麼?”另一隻手自然向南宮虎推去。
南宮虎冷不防她會倒過來,嚇了一跳,便放開了她,搖搖頭道:“虹影姐,你要殺我,我沒話説。這孩子你可不能難為他。”
陳虹影兩指連點,封了閔捷身上穴遣,聞言抬頭一看。南官虎神色峻厲,白不肖虎視眈眈,心中柔情一去,惡念又生,道:“這小鬼是你徒弟?好!好徒兒!恭喜南宮大俠收了個好徒兒!”她一把提起閡捷背心,行至崖邊悠了悠:“我只要五指一鬆,好徒兒就變成一堆肉餅了!”
這時她立在崖邊,手臂一橫,閩捷身子就懸在崖外。南宮虎、白不肖知她説得出也做得出,對望一眼,誰也不敢上前。
南宮虎道:“我還是那句話;你不可難為這孩子!”
這話説來平靜,但含有極大威勢。大家都明白;南宮虎動了真怒。
陳虹影放聲大笑,聲震山谷:“這樣個好徒兒,我歡喜都來不及,怎會難為他?告辭了!”
她身形一晃,即挾着閔捷飄下崖去。“告辭了”三字已是從下傳上來。南宮虎和白不肖急趕到崖邊探頭張去,只見她黑衣飄飄,猶如蒼鷹貼着陡壁緩緩下降。
温雲芳、李雲華、李雲英三人行至崖邊,忽又回過身來,拱手施禮。温雲芳道:“白少俠於我們有救命之恩,我不能不説:南宮大俠要尋孩子,請到杭州去。後會有期!”
南宮虎死裏逃生,全仗小徒兒援手,眼見閔捷被陳虹影擄去,想她不知會怎樣炮製孩子,心頭壓上千斤大石,惟有唉聲嘆氣。
白不肖原對閔捷印象不佳,此刻見他捨身救師,大為感動,又見師哥愁眉不展,便道:“閔捷福大命大,又絕頂機靈,一時未必會有性命之虞。我們好歹要救他回來!先回去計較。”心裏卻説:若非你餘情不斷,怎會累得孩子受苦?如果他有個三長兩短,你這輩子何能心安?
兩兄弟回到家中,自不能再瞞着何冰兒,將適才之事説了一遍。
何冰兒氣得臉都黃了,狠狠瞪了南宮虎一眼,道:“那妖女從來就不是個好東西,若叫我碰上,一劍捅死她!你居然讓她殺你,還像個男子漢大丈夫麼?你眼睜睜讓捷和任他擄去,我真不懂你們男人是怎麼個心思?”
這話是連帶白不肖一起責備,南宮虎一向懼內,訥訥不知所云。白不肖賠笑道:“師嫂放心,我正欲與師哥同去救捷兒!”
何冰兒冷哼道:“你們救得了他麼?你們若救得了他,就不會在家門口讓那妖女大發雌威了!這事非得我去辦!”她一起身,眉頭忽皺,捂住肚子,恨恨道:“偏生在這當口出這種事!”
南宮虎怕她動了胎氣,上前扶她坐下,心裏又愧又疚,道:“你別急!捷兒捨身救我,我説什麼也要救他回來。就請陸姑娘在家陪你,我與不肖明晨動身。”
何冰兒雖極欲手刃陳虹影,但妊娠在身,力不從心,凝神思索一會,道:“也好!南宮虎,你聽着:你這次去若不殺了那妖女,救回捷兒,你我夫妻就做到頭了,你也不用回來見我,就跟了那妖女雙宿雙飛去吧!”
這話醋意極濃,當着白不肖和陸怡的面,南宮虎十分尷尬。白、陸二人.背過臉竊笑,想他們這對名動江湖的俠侶,在外頭受萬人崇仰,在家中卻是常為細故嘆氣,與常人無異。
陸怡本來也想跟去,但要照顧何冰兒,兼且她與何冰兒十分投緣,已姐妹相稱,便留在了白鶴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