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刚亮,赵欣伯就驱车带着保镖和两车的日本宪兵来到了得意居门前。赵欣伯不放心得意居伙计们的布置,亲自在各处走了一遍,让睡眼惺忪的伙计们打来热水将一楼整个又擦洗了一遍,驱赶着伙计们摆挂起了他带来的日式宫灯和屏风,还特地在厅堂四角用青铜香炉燃起了檀香。
日本宪兵们在楼上楼下布了岗哨,又搜查了前后厨房,将厨房所有的刀具搜集起来,只留了一套给厨师使用,上面还特意用纸贴上了号码。无关的伙计都被驱赶到外面,后厨的所有人都要换上赵欣伯带来的衣服,宽袍大袖,既像日本风格,又不便藏掖东西。
那两枚虎丹被赵欣伯亲手放进后厨的瓷盆里,在两个保镖和两个宪兵四个人七只眼睛的监视之下,进行烹饪。那独眼的保镖是跟着赵欣伯一路从码头上杀出来的,他上下打量了老九半天,小心翼翼地问道:老板,很面善啊?
老九镇定自若地一笑道:是面善,前两天您几位喝醉了酒到小店来吃宵夜,还赊账呢。那独眼保镖忙赔笑道:哈哈,您先忙,您先忙。
日上三竿,飘扬着太阳旗的车队缓缓而至,车上走下来的是身着和服的日本驻满洲国护持官山田乙三。赵欣伯站在门口,将众人迎上红毯。
落座迎茶之后,山田乙三用折扇敲了敲手心四下看看道:赵桑,这里也很一般么,为什么非要来这里吃呢?
赵欣伯上身前倾,笑道:山田乙三先生您是有名的中国通,您当知道虎丹这东西,非常名贵,吃了它能固精壮阳、龙精虎猛,还能延年益寿,这可是旧时中国皇亲国戚才能享用的好东西啊。非但虎丹难得,烹饪也是极难,若不将腥膻味去掉。则根本难以人口,但稍稍不留神,就会失了虎丹的鲜香味,只剩下糙肉的味道。因此常有人说虎丹常有,而善治者难得。您别看这家馆子普通,我查过,这家人祖上在宫里做过御厨,就曾经烹制过虎丹,这在天津城里怕是找不出第二个。山田乙三听得入神,点点头道:好,好,一会要见见这位厨师,观摩一下他的厨艺。
正闲聊间,一股异味从厨房袅袅飘来,这味道先是有些膻腥,而后竟徐徐转变为异香扑鼻。这香气浓郁而特殊,似乎在空中胶结成一股,远远地传过来仍能不散不淡,就在人群间绕来绕去。山田乙三止了话头,做了一个噤声的手势,眯起眼睛贪婪地追嗅着香气,摇头道:太香了!果真是太美妙了!
庭外传来一阵脚步声,老九手托着一个红漆木盘缓步而出。木盘上是一个海口的大扁口碟,碟子上是用黄瓜、萝卜做的摆碟,拥红叠翠中端正放两个皮球大小的南瓜盅,这南瓜盅是掏空了芯刚刚蒸熟的,为的是给中空的位置上那两个雨过天晴青花盖碗保温。一股浓烈的香味就从盖碗中飘散出来。
老九放好托盘,亲手将两个南瓜盅端起,分放赵欣伯、山田乙三二人面前。山田乙三迫不及待地揭开盖碗,先深吸了一口香味,作出沉醉状,继而连珠炮一般地说了一大堆叽里咕噜的日语。
赵欣伯用下巴颏点指老九道:哎,你给山田乙三太君说说,你是怎么做的?
老九敛定心神,缓缓道:一般虎丹的做法是切成极薄的薄片,然后用玉泉山的水煮沸烫过,再用冰镇的玉泉山水激过,如此七烫七激,方能去膻腥而不损鲜味。而切片虽然易治,却在菜形上落了俗。因此我家祖上才想到了借鉴雕刻九转玲珑玉球的办法,用极细之刀将虎丹内切成九层,层层相套却层层不相连,这样就保证既能让水气浸透虎丹,又不至于菜形平庸,更能显示出我家祖传刀工的精妙。
两人听到小小虎丹竟能被刀工内削成九层,均不相信,都揭开盖碗用筷子微微挑起虎丹细看。只见碗中的虎丹果然被极细之刀内削成九层层层相套,且层层玲珑剔透,在碗中被汤水一荡,内层尚能犹自动弹。
山田乙三见状拍案而起摇头惊叹,又是一大堆叽里咕噜的日本话脱口而出,然后起筷将虎丹夹起含入口中,直含了半晌方才依依不舍地咀嚼咽下,又端起盖碗将碗中汤一饮而尽,犹自不住伸出大拇指摇头赞叹不绝。山田乙三这时才想起来用中国话夸奖厨子两句,用折扇点指老九道:神技,神技啊!
赵欣伯见山田乙三极为满意,虽然自己也馋心大动,但还是将自己面前那颗虎丹让给了山田乙三,毕竟还是前程更加重要。赵欣伯心中暗自打定主意,一定要把这厨子带回东北去,等到自己在满洲国官复原职,一定要设法再弄到一对虎丹,让这厨子做给自己吃。那山田乙三见赵欣伯谦让,当下也不客气,端起他推过来的盖碗再一次享用美味。
老九见山田乙三吃完,意犹未尽,仍在闭且慢慢回味,当下忍不住一笑。赵欣伯见他笑得怪异,问道:你笑什么?老九答道:我方才所说的是我家祖传的虎丹做法,却不是你们所吃的这两个丹的做法。赵欣伯闻言一愣,问道:我们所吃的不就是虎丹么?老九笑道:你们吃的不是虎丹,是狗丹。
此言一出举座皆惊,山田乙三犹自作聪明地击掌道:好啊,看来你是用狗丹做出了虎丹的味道,你是想先给我们吃狗丹,再给我们吃虎丹,让我们比较一下它们的差异么?
老九哈哈大笑,继而冷眼看着山田乙三和赵欣伯道:你们俩一个畜牲,一个汉奸,还想吃虎丹?也不怕折寿,吃狗丹都是抬举你们!本少爷今天就是想露一手厨艺给你看看,让你们也开开眼!就你们两个也配吃虎丹,下辈子吧!
山田乙三闻言一愣,面色逐渐铁青,脸上怒容隐隐欲现。赵欣伯在一边又急又气又怕,脸色惨白,嘴角不住抽搐。
老九得意地笑笑,抚掌道:我这汤鲜美吧?汤里可有比虎丹更有名的东西,你们可品出来了?赵欣伯颤声道:你你还放了什么?老九盯着赵欣伯一字一顿道:甘草、甘遂、细辛和伍藜芦。赵欣伯也是博读群览之人,听到这四味中药名,脸色越发惨白,放在桌上的手也开始发抖。
老九依然面色从容地娓娓道来:这四味药若是单用呢,都是治病救人的良方,但若两两配在一起,那就是杀人的利器。小日本的西医据说治病很快,还有消毒针呢,我把两种十八反的中药放在一块来用,你说他们的消毒针管用么?这小日本们没念过《本草纲目》吧?要不怎么这些东西都堆在厨房案板上,但他们却愣是看不出来呢?都说吃一堑长一智,这回他们一定长了不少见识吧?对了,还得赶快去打针,这狗肉是发性的东西啊。
山田乙三在那边还倾着身子聚精会神地侧向着赵欣伯,想听他解释老九所说的话是什么意思。赵欣伯却已经抖得声音都变了,带着哭腔道:快快上医院!他他投毒啊,投毒啊!
山田乙三闻言一惊,忙要站起身来,却感觉腹中忽然如刀搅般一痛,同时嘴唇上湿漉漉的,有液体滴滴答答落在地上,定睛一看竟是自己的鼻血。山田乙三身子一歪,昏倒在地上。
老九上前揪住山田乙三的头发,扭住他的脖子用力一扳,咔嚓一声折断山田乙三的颈骨,随即恶狠狠道:这是为老七的!混乱中只听见赵欣伯歇斯底里地高喊:来人啊杀人了!
此时得意居场面顿时大乱,周围护卫的日本宪兵虽然听不懂中文,却惊觉大事不妙,纷纷跑上来用刺刀狠戳老九。老九本就存了必死的决心,索性挺着肩膀受了一刺刀,回头抬腿踢中对方的下体,捏拳截在对方的喉结上,一声脆响,那宪兵萎顿在地:这是为我的!
老九正要扑向赵欣伯,冷不防被人绊住伤腿,一个踉跄斜冲了两步,离开了山田乙三的掩护,立时就有几个机灵的日兵拉拴开枪,让开角度,朝老九扣动了扳机。几枪响过,老九身上血流如注,只觉浑身的力气都随着血液向体外流去,再看那躲在柱子后面瑟瑟发抖的赵欣伯竟越发地模糊起来,老九点点头,自语道:两个,刚够本,没赚够!想再回头找机会杀几个日本兵,却感觉双臂沉如千斤,根本抬不起来,只好眼睁睁地看着几把雪亮的刺刀冲上来,捅进了自己的肚子。老九笑笑,向后一仰,缓缓倒在地上。
国术馆这边早晨依然平静,一众弟子们洒扫院子,打理门庭。随着太阳渐升,国术馆的挂名师傅们以及天津的武林同道们陆陆续续都来了,或坐或站地聚在院子里窃窃私语。卢鹤笙严诫二徒弟把自己受伤的事情说出去,只是让他去请聂树屏聂老爷子过来说事,自己则在屋檐下默默调息运功。
少时,门外传来人声,众人探头看去,却是老九的弟弟得意居的少掌柜,带着几个伙计哭哭啼啼地进来。少掌柜今年不过十五六岁,他两眼通红,手中捧着两个菜包子,身后的伙计们捧着碎成几块的得意居牌匾,鱼贯进院。
卢鹤笙见他们进来,再望望后面,却还是没看到老九,胸口顿时如大锤敲击般一疼。这一疼牵动昨晚与李林清交手时胸口所受的伤,他只觉自己两腿乏力,难以说话,又站不起身来,但当着天津武林同道的面,又不好叫徒弟过来搀扶,只好抬手示意少掌柜过来。
少掌柜缓缓走到卢鹤笙身前,开口道:卢爷,这是我哥早晨叫我偷出来带给您的。卢鹤笙接过包子伸手掰开,两粒虎丹赫然在其中。卢鹤笙伸手指了指少掌柜身后那碎成几块的牌匾,少掌柜道:昨晚您走了以后,来了一群叔伯师傅们给砸的,我哥哭着收起来了。他说他给祖宗丢人,叫我带来给您,请您拼上。他说只有您明白他的心思,能还他一个清白。
卢鹤笙此时再也忍不住,一把搂过少掌柜放声大哭:孩子啊孩子,我这一辈子再也收不到你哥这样的好徒弟了。原本来找卢鹤笙质问的院中众人抓着几个伙计正在问事情始末,大家从来只见卢鹤笙老成持重,从未见他如此动情过,立在国术馆院中一时无言。
而今老七的灵位旁边又安置了一口新棺材,也是一个衣冠冢,里面放着老九平时用的兵刃与常穿的衣服。卢鹤笙从怀中取出一个布包,交给老二轻轻放了进去,那里面包裹着的,是前天老九留下的那半根手指头。面对空荡荡的棺材,老二的嗓子已经哭哑,却还止不住眼泪潸潸流下,他搂着老七与老九的灵位,就像平时练功之余那样,将两人一左一右地揽在怀中。
卢鹤笙亲手把虎丹交到聂老手中,聂老长叹一声,悲哀道:这小小一个玩意儿,折了我国术馆两位青年才俊,我老头子心中有愧啊。聂老把虎丹放在老七与老九的灵前,上香祭奠。天津武林群雄依次前来上香,任师傅站在灵前一揖到地,高声道:好孩子,你们比我们有出息啊,你们敢做事、有担当,不像我们这些老家伙们,说得比做得好,吃得比说得好!跟你们比,我们算白活了这一把年纪!
任师傅说完一番话,人群中不少人不由得面色一红,有人讪讪道:都说自古英雄出少年啊,卢馆长教导有方,名师出高徒啊。任师傅瞪了那人一眼,接着道:你们俩孩子,给咱天津武林长了脸。你师父那天曾说这条道他卢某的每个徒弟都会这么走,国术馆的人,就该这样死,也只能有这样一个死法!就这一句话,我们这些老家伙服了你们形意门、服了国术馆!
随后李林清来了,带着被捆成粽子一样的李有泰。李林清先给老七、老九两人的灵位上香,继而站在堂前,将昨晚的事一五一十地给众人讲述一遍。众人闻听这些天来的罪魁祸首竟然是李有德,都吃了一惊。
李林清用脚一踢跪在地上的李有泰,对卢鹤笙道:我这蠢儿子,先是私传武艺,然后冒犯长辈,昨晚又让那狗贼逃了。我今天特地把他绑来,请师弟发落。李有泰扭身朝着卢鹤笙磕了个头,又重又响。
卢鹤笙忙起身把李有泰搀起来道:你天性诚实,这次是受人蛊惑,错不在你。接着卢鹤笙转过头来对李林清苦笑一声道,大师兄,昨晚您说得对,我原本想借国术馆这个位子光大本门,可是往往身不由己、事非人为。我这两年也没什么收获,只在旁枝末节上缠杂不清。我想将这馆长的位置让了,专心授徒传艺。此言一出,李林清一惊,忙拉住卢鹤笙的手要说些宽慰的话,卢鹤笙却止住他的话头,显然是心意已决。
坐在一边的聂老早已将两人的话听了个满耳,此时他忙站起来道:都莫要再说了,今天这事推及始初,这祸根还是在我这里啊。当时我若不是以五千大洋为题,立了一个赌约,又怎会搞得你们同门师兄弟险些反目,这两个好孩子也许就唉,这都是怪我啊。该我这老糊涂给你们赔罪才对。
卢、李二人忙道:不可不可,您老当时也是好意,想出个难题来慢慢淡了我们之间争斗的念头,也是想让国术馆兴旺起来。这都怪李有德他贪图富贵,这才坏了大事。
聂老左手拉着李林清,右手拉着卢鹤笙,屏退众人来到屋内。两人知道聂老爷子有事要说,便都凝神倾听。聂老缓缓道:老朽是从前朝过来的无用之人,家父聂公士成为了保大清、佑天津,战死在咱们脚底这块土地上。我这几十年来,读书、实业,走了一大圈回来,才明白了一个道理,保国其实就是保民,民强而后国强。民要是不强,咱们还得被人家欺负。这不,日本人隔了不过五十年而已,又打进来了。
说到前尘往事,三人也都不住地唏嘘叹气,聂老稳了稳心神接着道:国术馆自挂名以来,已有数年,只在卢馆长任上这两年,才在风气和技艺上,都有了很大的改观。若是咱们国人都能像老七、老九那般,存了一股敢舍命、有担当的侠气,那咱们离强国也就不远了。
眼下虎丹之事,已经人尽皆知,虽然那倭寇从此收了些轻视咱们的心。但毕竟这个梁子已经公开结下了,国术馆和日租界今后势必形同水火,不打到倭寇败出中国不算完!所以国术馆还需要两位齐心协力,一是要报今天的仇,二是要一起出力为国为民做点事情出来,让后世的人们,一听见咱爷们的名字,都挑起大拇指,这才不枉人活一世,不白练一身祖宗神功啊。两位切不可在这节骨眼上说些丧气话。
卢鹤笙问道:那聂老您可有什么打算么?聂老点头道:之前绥远抗战,结果冯将军下野、吉将军失踪,日本人搞华北五省自治,天津又不让驻兵。可是不让驻兵谁能来护着咱们中国老百姓?天津市长张学思将军万般无奈,把东北军改编成几个保安团,来维持市面治安。但是靠几个保安团对抗那帮如狼似虎的日本兵,实在是寡不敌众。因此张将军想请咱们国术馆的高手们出山,训练保安团,佑护天津百姓。你二位是华北武林中首屈一指的英雄,可万万不可存了明哲保身的心思,眼看着咱天津的老百姓受难啊!
卢鹤笙与李林清都点头称是,抢着答道:聂老您所言甚是,如今国难当头,不应再纠缠些私人恩怨、蝇头小事,是到了该用老祖宗留下来的功夫干大事的时候了。
聂老再次拉住二人的手,情真意切地说道:那咱们可就说好啦,你卢馆长不要再说什么让位子的气话,你李英雄也不要把旧事的误会记在心上,从今日起,咱一起齐心协力,干出一番受人称道的大事业来!大丈夫一言
卢鹤笙与李林清连忙接口:快马一鞭!
数天之后,有人路过国术馆门口,发现国术馆的旧牌匾不知何时被换掉了。新匾是黑底红字,国术馆三个大字写得酣畅淋漓,笔划间隐隐可见满腔的怒意与杀气。匾尾的落款是:关外武人张学思。院门两侧也多了一对木质的楹联,乃是前朝进士、开明商贾聂树屏亲书,上下联分别是:
国破尚有山河在从来英雄敢担当
术存何惧鬼魅恶今后奋勇不惜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