头一天刚下过小雨,南市的街面上很显干净。快到中午,各户商家都亮开摊位支起帐篷,准备招呼客人。撂地的艺人们也开始圈占场地,活动着腰板,准备好这一天的表演,竹板声不紧不慢地响着,穿过包子、枣卷的热腾腾蒸汽远远传来。
西街上走来一个衣衫褴褛的胖老头,他先站在二荤铺前看了看。深深吸了吸鼻子,接着伸手入怀,用力地摸了摸,又低头想了想,这才迈步走进去。这人挑了一张靠墙的桌子坐下,揭开桌上的粗碗自己倒了大半碗茶水,招呼伙计道:炒个木须肉,要宽汁儿的,再煮四两白坯面条不,三两就够啊!倒杯酒过来!不一刻酒菜上齐,这胖老头就着酒将菜吃了大半,然后将剩菜和菜汁一起倒进面条里,用筷子一拌,吃得狼吞虎咽。
酒足饭饱后,胖老头伸手要摸烟卷,手入怀中一顿,却不自觉苦笑一下,又空着手伸出来。烟卷如今对他来说,已经算得上是奢侈的物件了。
门帘掀起,外面走进一个苦力打扮的年轻人,这人不知在何处滚来的满身泥渍,黑灰抹脸,脚下的一双布鞋也露了大脚趾头。这年轻人四下打量了一下,眼光忽然在胖老头身上停住,眼神中先露出一丝惊讶,继而是疑惑,再后是愤怒,最后竟是些许的快意。年轻人大步走来,两手在桌上轻轻一按,朝胖老头笑道:赵大人,您老人家怎么也落到这步田地了?来我们这苦哈哈们的地方吃饭?
那胖老头闻言一惊,猛抬头发觉面前这青年人好似在哪里见过,仔细一想不由得打了个冷战,开口道:你你你姓李!
这胖老头正是之前购买了虎丹要呈送日寇享用,结果引动东北、天津武林豪杰前仆后继舍命抢夺的伪满洲国汉奸赵欣伯。而后进来的这名年轻人,正是先出手截获虎丹,后为了私利又将虎丹送回赵欣伯手中,引起国术馆英雄丧命,又在李林清盛怒之下逃出形意门的李有德。
这半个月来,赵欣伯因了这对虎丹先甜后苦,在国术馆众好汉的舍命阻止下,不但落得人财两空,更是身陷牢狱,堪堪废命。最后虽然侥幸出狱。身家财产也几乎散了九成九。而李有德则被李林清散武林帖,革除出了形意门,为正道好汉们所不齿。这些天来他无处容身,又没有脸面回沧州老家,只好在天津卫各处码头做苦力扛活勉强谋生,活得实在艰辛。
这两人落泊重逢,此时此地相互看看,回首当初衣锦阔绰时,心中都有些难兄难弟的感觉,这冥冥中也有着一丝天意。后来聂老曾经说过,若没有李有德,赵欣伯不过是一丧家潦倒贪吏而已;若没有赵欣伯,李有德未必不能浪子回头:但世事就是如此,天意让这两人相遇,自此才祸害了天津武林整整三年。
李有德翻过肩头的小褂,从里面缝着的夹口袋中摸出一个纸卷,甩手扔在赵欣伯的面前。赵欣伯捏起来一看,竟是自己当日赎回虎丹时,给李有德开具的那张富士银行的支票,不由得面色一红,讪笑不语。
李有德一口吐沫吐在地上,怒视赵欣伯道:你骗老子。什么破支票,你账户里根本没钱!你给老子的是张废纸!你利用老子!
赵欣伯嘿嘿一笑答道:李英雄息怒,我是个爽快人。请恕我直言,有人利用你,说明你还有被利用的价值。只有一无是处的废人,才不会有人利用他们。你能被人利用,恰恰说明你是个有本事的人。
赵欣伯毕竟在官场多年,阅人无数,口舌上李有德根本不是他的对手,赵欣伯这话看似无理,李有德却一时想不出话来反驳他,气鼓了半天一拍桌子道:少废话,你还我钱来!少一分都不成!
赵欣伯笑笑,右手捏起自己的左袖抖了抖道:李英雄,你看我都落泊到这步田地了,身上还能有钱么?
李有德瞪起眼睛道:耍无赖是吧?我找你好些天了,没钱也行,你拿东西来抵,没东西你就拿自己的命抵!反正你今天是走不了了,要不撂下钱,要不就撂下命!
赵欣伯还是不慌不忙地笑笑道:李英雄,您拿我的命能卖几块几毛钱?再说了,您满身的本事,要我一个半截入土老头子的命,传出去不怕江湖上的人笑话么?李有德闻言大怒,正要发作,赵欣伯拦住他道,坐坐坐,我虽然没有钱,但是我有比钱更金贵的东西。
见李有德心有所动,赵欣伯这才把碗里剩下的一点汤汁拨进嘴里,然后接着道:李英雄,你知道你比卢鹤笙、李有泰这些人究竟差在哪里么?为什么都是同样的本事,你就不能出人头地呢?凭什么你就该被他们吆来喝去呢?凭什么他们吃香喝辣,你就该睡露天、喝菜汤?李有德一愣,这也正是这几天来他自己百思不得其解的问题所在,这个疙瘩从他逃出形意门开始,就在他心里缠缠绕绕成了一个大扣,每天都堵得他心里难受。
赵欣伯用手轻轻点了他两下接着道:自古得天下成大事者,要有两样东西,一个是钱,一个是势。你别小看这两样,你有了钱,自然有人乐意跟着你走,唯你马首是瞻,你能买下十个国术馆,想怎么干就怎么干!而你要是有了势力,你就有了人脉,很多人要赶着给你叩头作揖,给你送钱送物,求你罩着他们。这两点卢鹤笙有、李有泰有、聂家更有,但是你没有,所以你就只能是一个小人物!
赵欣伯最后这三个字说得一字一顿,刺得李有德心里生疼,他半晌无语,却又不甘心地反驳道:你有钱?你有势?你不也一样么?现在你能比我好得了多少?
赵欣伯哈哈大笑,眼中陡然光彩四射,他抬手指了指自己的脑袋道:我没有钱,也没有势,但是我有这个。你有一身的本事,我有我的头脑,咱们俩人加起来,整个天津卫未必就不能是咱二人的天下啊!
李有德哼一声冷笑道:吹吧,你就吹吧!
赵欣伯摇摇头道:你知道的,为吃虎丹日本人山田因我而死,我这条命早就该交代在日本宪兵队的,枪毙我八回都够了。可我现在怎么还好端端地坐在你面前呢?李有德一愣,继而也是一惊。
赵欣伯得意洋洋地笑道:我跟你一样,都是有利用价值的人,如今这世道,只有被人利用了,才能有利用别人的机会。你想要利用别人,就先得学会被人利用!那韩信若受不得胯下之辱,日后怎能施展出通天抱负?何况能利用你的人来头越大,你就越有出头的机会。你知道这次是谁从日本宪兵队里保的我么?李有德瞪大眼睛,使劲摇了摇头。
赵欣伯压低了声音道:就因为我有头脑,所以有人还想利用我,所以他就得让我活命,给我饭吃,满足我的条件。而你李英雄也是一样,你若找不到想要利用你的人,那也就不会有人给你好吃好喝地养活你。所以,你要想出人头地,必须就先得找到愿意利用你的人,不然,你就只能是臭扛活的命!
我不把你当外人,我可以告诉你,这次保我出来的人赵欣伯伸出左手,高高竖起大拇指,探过身子来将声音压得更低,是康德皇帝!
李有德神色一变,还待细问,赵欣伯已经故作神秘地摆摆手,一字一顿地低声道:李英雄,你若是信我,七日后你来便宜坊找我。那时我还是没钱,但我会给你指一条路,能让你今后一年内少则从头到脚焕然一新,多则号令天津的江湖群雄,真正地扬名立万!说完赵欣伯笑着摸出几张脏旧的钞票放在桌上结账,用手指轻轻点了点李有德,捏了一个七的手势,缓缓起身,懒洋洋漫步而去。
李有德追也不是,不追也不是,只好眼睁睁看着赵欣伯走出胡同,向西而去。
就在李有德四下里找饭辙的时候,李有泰也在吃饭。他吃饭的地方是北马路南边的川鲁居,两层楼高的大饭庄、四扇窗的雅座、山西的汾酒、满桌的精细好菜。这么大排场的宴席,是因为有高身份的主家请客。
年后日本人继续在平津地区增兵,还运来很多重武器,天津不允许民国政府驻兵,只有东北军改编的几个保安团,留下来对抗大军压境的日军。幸好天津市长张学铭将军,比其兄张学良硬气,不惜血本地招募青壮、汰除病弱,要将这几个保安团练成一支以一当十的精兵。而主抓保安团编练的,正是张学铭的同学、日本陆军士官学校当年成绩名列第一、日后成为中国人民志愿军参谋长的传奇将军解方。请李有泰吃饭的人正是他。
原来解方深知天津保安团的装备、体质远不如日军,因此几次亲自上国术馆拜访,请卢、李二人帮忙训练士兵。卢鹤笙本就因两个徒弟的逝去而恼恨日军,经解方劝说后,毅然决然地将练兵一事应承下来。但国术馆毕竟是鱼龙混杂的地方,有些馆中挂名的武师担心家眷,不愿意牵扯政治;有的武师虽十分热心,但本门本派的功夫却不利速成。于是卢鹤笙便会同李林清,将形意门功夫里一些有利于速成与肉搏实战的招法摘出来,由李有泰带领几名年轻的弟子,传授给保安团的军官们,再由保安团的军官把这些招法教习下去,以达到练兵习武的目的。李有泰原本就是下一代弟子中的佼佼者,又是李林清的儿子、卢鹤笙的弟子,自然是带队传艺的首领人物,其他几名弟子与他平日里关系和睦,也都唯他马首是瞻。不过,明眼人都能看出卢馆长要提携后进的意思李有泰傍上了少帅这棵大树,又在军界有了这么多学员、徒弟,日后发达的机会可要比一般的习武之人多了去了。
李林清也明白卢鹤笙的用意,虽然他一向是个自持身份的耿直汉子,从来就没对谁说过谢字;不过从此之后,还是慢慢地把对卢鹤笙的那份防备、猜忌之心收拾起来。有空的时候,李林清也到国术馆里,给卢鹤笙的徒弟们摆几个架子,指点一二。言语也诚恳了许多,常用的话已经变成:你们师父是大家,照他教的练准没错,你小子准是没留神听,看着啊,你得这样
这一天的饭局,解方主要请的就是李有泰,李林清在家里盘腿坐在炕上抽烟,眼看着儿子站在立柜镜子前面穿大褂,翻过来调过去地用手捋衣服上的褶子。镜子里的小伙儿眼大有神,两道剑眉斜插入鬓,方方正正的国字脸白白净净,英武气中还挂着那么一点儿读书人的味道。李林清瞅在眼里,不由得越看越爱,心想:这狗屁孩子如今也人模人样了,不但脸型身子长开了,出息也跟着长起来了,教着几十、几百号军官练拳脚。他卢鹤笙再本事,也生不出我这样有出息的儿子吧?
李有泰换完了衣服,低着头在门口琢磨。李林清看在眼里纳闷道:哎!你不走还干吗呢?
李有泰抓抓头道:爹,您说解参谋长请我吃饭,我是穿皮鞋去,还是穿布鞋去?
李林清一愣,反问道:这有区别么?
长衫么,配皮鞋当然好看,不过咱们练武的平时都是脚踩布鞋,穿着皮鞋吧,多少有点别扭再说,人家当大官的穿皮鞋,那是有身份,我这小老百姓的也穿双皮鞋,我怕让人家笑话。但是我要是穿布鞋呢,又怕人家解参谋长感觉我不尊重。可我要是穿皮鞋吧,走到饭馆那边呢,就得粘一鞋土,我还得坐人力车去,回头哪个老师傅看见了,又说我年纪轻轻的就摆谱。
这一堆翻来覆去的话,说得李林清又好气又好笑,伸手磕了磕烟袋笑骂道:小兔崽子,穿着皮鞋坐人力车去!你现在也是堂堂大教官了,别丢了你爹和国术馆的脸面。赶紧着去吧。
川鲁居的斜对面,就是有名的绸缎庄瑞蚨祥天津分号。大凡绸缎庄卸货,多选在快正午时,一来是日头足,成色与花纹看得清楚;二来是过往的闲杂人少,防偷防盗,也防着有些无良的同行,塞几只蟑螂进去,那一库的丝绸就都毁了。
这一天瑞蚨祥进货不少,直拖到日过正午才把货卸完。满身臭汗的苦力们顾不上拾掇衣服,都跟在伙计后面准备听招呼结账。李有德也跟在一堆苦力后面,一脸的油泥。身上的小褂下摆也开了线,左脚鞋顶出个大脚趾头,袜子湿漉漉地贴在脚上,要多难受有多难受。他一边捏起小褂下摆擦手,胳肢窝里夹着一大把竹签子,淌汗喘气地去找二掌柜结账。二掌柜接过他的竹签子,推起眼镜端详半天问道:这都是你扛的?
李有德应道:啊,对。
二掌柜的冷哼了一声:你一个人扛的活,顶他们四个人的,是你太能干了呢?还是他们太窝囊了呢?这签子里肯定有假!
李有德闻言又惊又怒,忙道:老掌柜您圣明,我们这帮扛大个的,今天干这家,明天干那家,都不知道下一顿的饭辙在哪儿,怎么能提前伪造签子预备着呢?再说了,您家的签子上都有花押记号,我们这样的大老粗怎么作假?实在您要是不信,您老就对对账,多少货就有多少根签子,要是打我这多出签子了,我一个大子儿都不敢要您的!可要是没多,您可得还我个清白。
二掌柜的双眼微眯,两手藏在袖子里掐指算了一会儿,点点头道:嗯,数是对得上,伙计给他结钱。却点手叫过一边的苦力把头来,道:下回我们卸货,请不起这位爷了,一个扛大个儿的。说话比我都横!真不知道谁在给谁赏饭吃!说完又是一声冷哼,拂袖而去。
那苦力把头溜溜地弓着腰跟在二掌柜后面往店铺里送,嘴里不断地说着好话,回过身来一毛巾抽在李有德脸上。李有德正低头数钱,冷不防这一下,毛巾扫过他的右眼,立时疼得睁不开了,连带着半扇脸火辣辣地疼,手里的铜子儿也哗啦啦掉了一地。李有德顾不上发火还手,先趴在地上手脚并用地去捡属于自己的工钱。苦力把头的话伴着吐沫星子从头顶上直愣愣地扔下来:孙子,你以为你是爷啊?你跟谁摆谱呢?你想把大伙的鸟食罐都给砸了啊?我们还指着人家赏口饭吃呢!给我滚,有多远滚多远!再让爷看见你,爷打断你的腿!
李有德在家虽然不是饭来张口衣来伸手,但家境小康,又多有姐妹,何时有过趴在地上去捡钱的时候,更何况是被人像狗一般地喝骂。按照李小爷原来的脾气,早就摔衣服扑将上去,将出言不逊的家伙打个满地找牙。但如今的李小爷不光没吃早点,还给人家扛了一上午的麻包,肚子里翻江倒海,两条腿摇摇晃晃,右眼还疼得睁不开,这样子扑上去,怕只会被人家打得满地找牙。
李有德双膝跪地,一口气憋在胸腔子里,他咬着牙忍着疼一语不发,四下里找着散落的铜子儿,一个个捡在左手里紧紧攥着。眼泪从右手指缝里潸潸而下,分不清是因眼疼而流的,还是因心疼而流的。李有德也不去听身边那群苦力们的嘲笑与斥骂,只管低头捡钱,把它们一个个地从石缝、从泥土、从别人脚底下抠出来。他心里明白,眼下最重要的是活下去,是吃饭,只有吃饱饭、只有活下去,将来才能有翻身的机会,才能把今天的一切一切,都还给他们。
这边李有德正努力抠捡着,却见一双皮鞋从自己的大子儿上踩过去,把它粘在鞋底带走了。李有德想招呼那皮鞋的主人站住,却发觉那皮鞋十分眼熟,忙拢住左跟细看,发现那竟然是自己到天津之后买的第一双皮鞋,因为那鞋跟后面有自己留的暗记。而此时能穿得上这鞋、穿得到这鞋的,也只会有一个人!
李有德猛抬头努力睁开右眼,从指缝中抬眼看去,李有泰一身淡青色的长衫,正谈笑着阔步向前。左边与他叙话的是一位身高魁梧的军人,虽然看不到军衔,但有六七名穿着皮鞋的军官亦步亦趋地跟在他后面陪同向前。一群人形成一个众星捧月的小圈子,向斜对面川鲁居而去,而这月,却是那踩走了他一角银元的李有泰。
李有泰大概是发觉有什么东西在硌脚,抬脚在地上搓了一下,见是一枚铜子儿,又瞥见身边有个乞丐模样的汉子正趴在地上,身边还有几个未曾捡起来的铜子儿。李有泰只看这人身影似乎有点眼熟,正待细看,可身边的解方恰巧开口问话,李有泰便随意将那枚铜元向一边踢了踢,跟着众人迈步进了川鲁居。
李有德怔怔仰头看着李有泰在众人簇拥下上了台阶,伙计殷勤躬腰迎出。门帘挑过,一股饭菜的香味扑面冲来,李有德两腿一软几乎要被这股香气击倒。堂倌的声音遥遥传出:哎,国术馆的少李爷来啦。二楼雅间给您留着哪,快请上二楼吧,伙计们伺候着啊!
一行人沿阶而上,将影子投在了窗户上。李有德就趴跪在地上仰视着,连身边的大子儿都顾不得去捡了,看着李有泰谈笑自若,看着他步步高升。片刻之后,李有德开始发抖,从他空空的小腹开始,先是胃与肠子,然后是两腿,再是整个身子,抖得如同筛糠一般。李有德咬着牙,低下头,用尽全身的力量,将左手中的大子儿,一个一个用拇指按进街面的砖缝之中。
苦力中有一个平日能与他说得上几句话的,好心走过来看他,问道:哎。你怎么了?你跟那大饭馆里的人认识?
李有德控制自己平复了呼吸,转过头来缓缓道:我不认识他。接着他伸手从腿上拽下一根绑裤腿的麻绳,将那枚李有泰踢过来的铜子儿穿了挂在胸前,再将剩下的铜子儿一把全都撒在那苦力把头的身前,用下颌一点:拿着吧,爷赏给你的。
说完李有德捡起自己的扛活坎肩,迈步而去,将一众人等,远远地扔在了身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