暮春三月,雨朦朦的一个下午。一辆马车,缓缓的自北而来,路上湿滑的泥泞,被滚动的车轮拖着一条长长的痕迹,天地间除了微弱的风雨声外,就只有马蹄声,车轮声和一个人喝酒的声音。喝酒的人,就是策驶马车的人。他左手轻按缰绳,右手捧着一个大皮袋,皮袋里装着的酒,几乎已足够让他去洗澡。他似乎并不急于赶路。也许他甚至连自己应该去什么地方都不知道。他是个流浪人。但他流浪江湖的日子并不久,只有三个月。因为在三个月之前,他还有一个很美满的家。他有一个长着娃娃脸,漂亮极了的年轻妻子。而且,还有一个比他妻子更漂亮的女儿。她才两岁。但现在,他什么都没有了。他现在唯一还能拥有的:似乎就只有这辆马车,和手里的一个大皮酒袋。天地间一片寂静。他已变成了世界上最寂寞的人。今夜的黄昏,是灰色的。灰色的天空,灰色的云雾,还有七匹灰马,七个灰衣人。流浪人的脸上,忽然露出了一种厌倦的神色。他不想和这七个灰衣人说话。但这七个灰衣人却拦住了他马车的去路。流浪人皮袋里的酒已越来越少。但他的脸色却并不因喝了酒而变得红润,反而更青白了一点。七匹灰马一字形排在路上,流浪人只好把马车停下。七个灰衣人中,年纪最大的一个,就是中间的秃顶银髯老者。他手上有一根黑钢枪。黑钢枪是一种杀气很重的兵器。但秃顶银髯老者的脸上却无杀气,他并不准备杀人。他是来求流浪人的。“我求你,把我们七个收留下来,让我们为少爷略尽一点棉力。”这就是秃顶银髯老者的唯一要求。流浪人神态冷漠:“你们认错人了,我并不是什么少爷,同时也不希望有任何人在我身边烦扰着。”秃顶银髯老者把黑钢枪一挺:“昔年令尊大人曾救过咱们七个人的性命,而少爷那是咱们恩公唯一遗传下来的后人,少爷有难,咱们岂可不在左右尽些心力?”流浪人冷冷道:“在下正风流快活得紧,有什么难?”秃顶银髯老者叹一口气,道:“你的事情,老夫倒也略知一二,据说这三个月来,少爷已和熊王宫派出来的高手血战过不下十次。”流浪人淡淡道:“你在讲神话故事?可惜在下今年已二十五岁,没有兴趣听这种无聊的神话。”“你背上曾中了一击,腿骨也几乎被熊王官的刀手砍断,”秃顶银髯老者皱眉下马,忽然跪了下来,差点未曾声泪俱下:“少爷若还不肯接受咱们七人的一点愚忠,老夫率领长跪绝食至死!”秃顶银髯老者一跪下,其他六人亦纷纷下马,哀哀的跪在地上。流浪人脸色变了。他突然策驶马车,掉头而去。“你们认错人了,我并不是什么少爷,只是个流浪江湖的平凡汉子……”当他说完最后一句说话的时候,马车已远离七人数十丈外。但忽然间,一条飞快的灰影如疾风般追了上去。马车虽已不慢,但这人的身法更快。转瞬间,已拦在马车之前。这人是个四十来岁,满脸病容的灰衣汉子。他也是七个灰衣人其中之一,他手中有剑,剑已出鞘。流浪人冷冷道:“你想杀我?”灰放汉子摇头,道:“我不是想杀你,而是想杀自己。”流浪人长长叹息一声,终于道:“这又何苦呢?”灰衣汉子冷冷一笑:“少爷不愿收留咱们七人,无异自甘踏上黄泉之路,既然如此,谢某人早一步在阴司地府等候少爷好了。”说着,横剑抹颈,就要自刎。流浪人吃一惊,立刻凌空飞跃,伸手夺剑。只见剑光一闪,人影也是一闪,灰次汉子手里的剑已落在流浪人的手中。谁知道流浪人刚把剑夺还,灰衣汉子已用掌重重击在自己的天灵盖上。“少爷,你的武功已很不错,”灰衣汉子凄然一笑,声音仍然十分稳定:“但谢无病要求死,你永远都没有办法去制止的。”流浪人喘了一口凉气,嘴里什么话都说不出来。他只觉得体内的血液在翻腾,脉搏不停的在跳跃。“谢大侠,是我害了你……”谢无病忽然大笑,道:“傻小子,别说这种话,只要你能留下我的六位兄弟,谢某人就算再死十次,却又何妨?”流浪人仰天长叹,凄然无语。他只是点点头,两眼直盯着谢无病。谢无病的身子,已不停地在摇晃。“很好,很好,”他忽然重重一咳,咳出两口浓血,“其实十年前我早就该死了,能够活到今天,已很满足,我的六位兄弟虽然未必是熊王宫中人的敌手,但有他们在你身边,我很放心……”流浪人突然“扑”声跪下。谢无病却在这个时候,气绝毕命而倒毙。流浪人黯然无语。原本已经灰色的黄昏,现在看来又更灰暗了不少。深夜,熊王宫中。在黑熊厅内,三盆烘炉正燃烧得十分猛烈。火光掩映下,黑熊王的脸色就像三月里的天气,阴晴不定,令人望而生畏。外边的雨越下越大。厅中的火越来越猛。忽然间,一个黑衣汉子从厅外匆匆走进,躬身向黑熊王报告:“白熊王到!”黑熊王霍声站起:“很好,我正想见他,快传!”江湖上最有财势的家族,据说除了南宫世家,蜀中唐门之外,还有八个之多。熊族就是其中之一。熊族里的人,并非姓熊。但他们引以为傲的标志,就是凶猛的巨兽——熊。没有人知道熊族里有多少个族人。但人人都知道,熊王宫就是熊族里最神秘、最可怕的地方,统治着熊族的人,也就是熊王宫里的主人——黑白熊王。现在,黑熊厅内,黑熊王与白熊王已聚在一起。黑熊王道:“这三个月来,黑熊队已死了二十七人。”白熊王道:“白熊队伤亡数字较少,但他们都是高手中的高手。”黑熊王道:“他们全部都杀不了叶一郎。”白熊王道:“叶一郎不死,你和我怎能睡得安乐,吃得快活?喝得痛快?”黑熊王道:“不错,我们必要杀叶一郎。”白熊王道:“但我的手下刚才查出,叶一郎已不再孤立。”黑熊王道:“据说魔湖七绝已投在叶一郎门下。”白熊王道:“但魔湖七绝现在只剩下了六绝,他们的老四谢无病已死。”黑熊王道:“魔湖七绝也好,六绝也好,都不成问题,大不了一并把他们都给解决。”白熊王道:“唯一可虑者,并非魔湖六绝,而是叶一郎的一个朋友。”“叶一郎的朋友?”黑熊王这时悚然动容。“不错。”“他是谁?”白熊王轻叹一口气,道:“他就是近十年来,江湖上风头最劲的年轻刀客。”黑熊王双目厉芒闪动:“叶一郎这个朋友,就是雪刀浪子龙城璧?”白熊王微微点头:“不错,正是龙城璧。”黑熊王沉吟半晌:“你认为龙城璧会为了叶一郎,而向我们作对?”白熊王道:“直到目前为止,谁也不能抹煞这个可能性。”黑熊王道:“你打算怎样?”白熊王忽然露出了一个残酷的笑容,右手虚切,冷冷道:“杀!”黑熊王的眼皮缓缓在收缩,终于眯成一线。“无论是任何人,想抵抗熊王宫,都只有一条路可走。”这条路就是死路!黑熊王语声微顿,忽然问白熊王:“老熊王远赴苗疆多年,他会不会回来?”白熊王叹息着:“我也希望他老人家能回来主持大局,可惜,唉……”黑熊王点点头,过了一会才道:“但六个月前,有人在点苍山下见过他!”白熊王道:“可惜这只不过是传说而已。”黑熊王道:“假如老熊王真的回来,你是不是愿意把熊王宫政权交回给他?”白熊王嘿嘿一笑,反问道:“你又如何?”黑熊王神秘地笑了笑,没有回答。他不必回答,白熊王已明白。过了良久。两人突然同时大笑,笑声穿云裂石,而人的手紧紧握在一起。“咱们果然是一场兄弟,熊王宫必在咱们手里更加发扬光大。”“老熊王若回来,咱们就教这个老匹夫变成一头死熊,五马分尸!”笑声一直没有停下。黑白熊王骂老熊王的说话,也越来越凶。刚才白熊王还尊称老熊王是老人家。但现在老人家却已变成了老匹夫、老乌龟、老王八!流浪天涯的滋味,究竟是怎样的?叶一郎是个流浪人。但他流浪的历史还不久,才只有三个月。所以,如果你要问这个问题,你不应去问叶一郎,而应该去问龙城璧。龙城璧与雪刀共同在江湖上流浪,已整整十年。十年虽然并不能算是一段很长的时间,但也不能算短。人生匆匆数十载,每一个人又能有多少个十年?现在,叶一郎仍然舞着那个奇大无比的皮酒袋。酒袋里盛着的当然是酒。酒很烈。但叶一郎却觉得这种酒已越来越淡。但他却没有办法再找到比它更猛烈、更辛辣的酒。他仍然策驶着那辆马车。但他已不再单独。在他的身后,有七匹灰马,六个灰衣人。他们就是魔湖七绝。虽然谢无病已死,但他们仍然把他的马留下。他们不会忘一记这匹灰马,就像他们永远不会忘记谢无病一样。——谢无病自出娘胎以来,每一天都在病。——现在,他真的从此无病了。每一个人的心境都很沉痛。但为了叶一郎,就算要他们七个人全部都死掉,他们都绝不会皱眉的。叶一郎手里捧着的酒虽然还有不少,但他现在最希望的,就是能够看见一间有更多烈酒的酒馆。这条路笔直而漫长,两旁杨柳夹道,风景美艳。但马车行驶了半天,还是没有看见任何一间酒馆。忽然间,在一株杨柳树下,出现了一个卖酒的人。叶一郎比大皮酒袋,已经很大。但这个卖酒的人肩上挑着的两个大酒缸,里面载的酒料就可以用来淹死一匹马!叶一郎从未见过这样大的一个酒缸。不是一个,而是两个。叶一郎已嗅到了酒香。这种酒香,不是自己的大皮酒袋里发出来的,而是发自那两个大酒缸之内。叶一郎忍不住喝采道:“好酒。”卖酒的人,是个四十来岁,头戴笠帽的中年人,在他的咽喉上,有一条清晰可见的疤痕。卖酒人淡淡一笑,道:“当然是好酒,否则岂敢在阁下面前兜售?”叶一郎道:“你知道我是谁?”卖酒人道:“知道。”菜一郎道:“我是谁?”卖酒人淡笑一声,忽然从大缸中取出一只大木杓,然后才道:“你就是叶中神剑叶大孤的唯一儿子。”叶一郎冷冷一笑:“你知道的好像并不少。”卖酒的人干笑一下:“我卖的是好酒,也是名酒,当然要拣一些识货的人来品尝。”叶一郎的脸突然沉下,道:“你卖的是什么酒?”卖酒人还未开腔,魔湖七绝的苏无智已冷冷的喝道:“他卖的不是酒,而是卖命。”苏无智就是那个秃顶银髯老者,也是魔湖七绝里的老大!跟着,另一个独目灰衣人又接道:“这个人十八岁的时候,便开始一直替别人卖命,他咽喉上的一道疤痕,就是二十年前叶先生给他留下的一个教训。”卖酒人轻叹口气,道:“只可惜叶大孤死得未免太早,否则凭我现在的剑法,也可以同样地在他咽喉上划上一剑。”独目灰衣人冷冷道:“叶先生只不过死了三个月,你便胡乱在吹大气,看来酒中双剑似乎快要变成天下无敌了。”这个独目灰衣人,就是魔湖七绝里的老三穆无双。他这话一出,忽然有把沙哑难听到了极点的声音响起,大剌剌的说道:“酒中双剑就算不是天下无敌,最少也能将尔等七人,尽数毙于剑下!”四周没有人影出现。这声音竟是来自卖酒人左边的一只大酒缸中!大酒缸并不是空的。里面既有酒,也有人。酒在缸中。人在酒中。而一杷青锋剑,却在这个人的口里衔着。他的声音沙哑无比,但脸容却是长得眉清目秀,虽然年已四旬开外,依旧英挺不凡,确然是个能命任何女人心动的美男子。他现在浑身上下,都湿淋淋的满是烈酒。卖酒人叹了一口气:“我这位兄弟什么都好,最要命的就是嗜酒如命,连捧着酒壶喝酒也嫌费时费事,索性要泡进酒缸里。”美男子缓缓地从酒缸里爬出来,神态慵倦,唯一还令人觉得他像个武林高手的,就是他口里衔着的青锋剑,的确并非凡品。叶一郎冷冷道:“你就是酒中双剑里的沈必醉。”美男子摇头:“沈必醉逢喝必醉,但你看我现在醉了没有?”叶一郎道:“你若不醉,岂会变成一个疯子般整天泡在酒缸里?”卖酒人冷冷一笑,道:“他的确不是沈必醉,因为我才是沈必醉。”美男子道:“因为他现在没有喝酒,所以才不醉,如果他喝了第一口酒,他势非大醉竟日不可。”卖酒人接道:“竟然逢喝必醉,又何必一定要去喝酒?所以我已戒酒八年。”叶一郎默然。穆无双盯着美男子,道:“你就是酒中双剑的老二俞飞瀑?”美男子脸上挤出了一些笑容,道:“不错,我就是俞飞瀑,现在我有一句忠告要告诉你们六位。”苏无智冷冷一笑,道:“你不必说,老夫已知道你想说什么废话了,你是想劝我们六人退出,留下大少爷在这里!”俞飞瀑淡笑一声:“苏老大果然是个聪明人,这件事根本就和魔湖中人毫无关系,六位能够悬崖勒马,明哲保身,才是智者所为。”苏无智手中黑钢枪一扬,道:“你们甘心如此为熊族卖命,究竟黑白熊王给了你们多少好处?”俞飞瀑嘿嘿一笑:“这是一个秘密,你永远都不会知道的秘密,但有一件事,倒是可以让你知道的。”沈必醉忽然从大木杓里拔出一把剑。俞飞瀑接下去道:“你们很快就会死在酒中双剑之下。”他的说话还未完,沈必醉已全身跃起,双手握剑伸前,人剑合一如直线般飞刺苏无智。沈必醉这一剑刺出的时候,苏无智的黑钢枪也向他的剑锋上迎了过去。剑快,黑钢枪更快。剑锋远远还未刺着苏无智,黑钢枪已经到了沈必醉的胸膛。可是,枪尖并没有刺进沈必醉的心脏里。因为沈必醉的剑虽不比枪快,但他的手却比枪更快得多。黑钢枪的前端,竟已被沈必醉一手按住,而沈必醉却整个人站在枪杆之上。这一下奇招,显然大出苏无智意料之外。他立刻撤招,用擒拿手对付沈必醉的剑。但他的擒拿手绝对比不上沈必醉的剑快,更比不上这柄剑利。剑尖竟然刺穿了苏无智的掌心,直插他的眉心。苏无智低啸一声,眉心已然中剑,立刻倒卧在血泊之中。直到这个时候,叶一郎的脸色终于变了。他缓缓地从马车厢的席底里,取出一柄古剑。这是他父亲叶大孤临终时交托他的唯一物件。“这是为父的剑,也是你将来的剑,记着,老熊王回来中原的时候,你一定要去找他,告诉他那件事……”说完这话之后,叶大孤死了!叶一郎永远都不会忘记,他的父亲是给谁害死的。孤叶剑是天下间最有名宝剑的其中之一。杀手之王司马血的碧血剑虽然有名,但依然不能和孤叶剑相比。从叶大孤曾祖父那一代开始,孤叶剑便已在中原武林上,享有盛名。叶大孤祖传数代,都是名震天下的大剑客。直到现在为止,江湖上的人都没有忘记叶家数百年来的辉煌灿烂的历史。而且,许多人都知道,中州叶家,与熊族向来都有极深的交情。叶一郎的妻子,也是熊族中一位漂亮的小公主。但忽然间,叶家与熊族交恶了。叶大孤终于被熊族中人所杀。而且熊王宫更派出多名杀手,去追杀叶一郎。结果,叶一郎亡命天涯。而他的妻子和儿女,都死在熊王宫杀手的利剑之下。这是一件很不幸的事。叶一郎没有怨谁,他认为埋怨任何人,以至怨天怨地都是多余的。他默默的踏上流浪之途,他只想去找一个人,问问他自己应该怎样做。可是三个月来,他都找不着这个人。因为这个人就是江湖上行踪最飘忽,来也匆匆去也匆匆的雪刀浪子龙城璧。你要找他,有时候很容易。但有时候甚至连司马血,卫空空,许窍之这些老朋友,都没有办法找他出来,除非直到他忽然又再在江湖中露脸。现在大概除龙城璧自己之外,谁都不知道他身在何方。苏无智死了。他死得既似无声无息,又似死得轰轰烈烈。他断气的时候,脸上没有痛苦之色。看他的表倩,就像是一个久了别人十年债,直到现在才偿还的人一样。苏无智一死,魔湖七绝余下来的了人立刻纷纷亮出兵器,围住了沈必醉和俞飞瀑。但叶一郎知道,他们绝不是酒中崔扣的敌手。他们只凭着一腔热血来保护自己。根本上凭他们的武功,并不能算得上是一流高手。俞飞瀑和沈必醉,也看出了这一点。只听得俞飞瀑沙哑的声音又在冷冷的道:“魔湖教本是武林七大教之一,想不到经过百年前一场浩劫,到如今竟然人材凋零至此。”魔湖五绝并不否认。魔湖教的确每一年都在衰老,退化。但一百年前的魔湖教“无恶不作”做尽了天下最可耻,也最恐怖的坏事。但现在却刚好相反!魔湖教已从恶变善,由丑变美。虽然它已不再强大,但它已赢得了江湖中人的一致赞赏。知过能故,善莫大焉。这两句说话不仅适用于每一个人,也适用于每一个帮会组织。魔湖教已逐渐回善。但熊族呢?这一个神秘的巨族又会变成怎样?五个人包围着两个人。五种不同的兵器,包围着两柄剑。但叶一郎却看得出,真正包围着对方的,并不是魔湖五绝,而是酒中双剑。他不愿意看见任何人为了自己而死。谢无病和苏无智先后为了自己而死,他已觉得很遗憾。他不能再让这五个人死在酒中双剑泣下!他正待喝止五绝,忽然马车厢顶上有人已喊道:“这里是我的地方,谁都不准在这里打架!”叶一郎悚然一惊。他的吃惊当然是有理由的。他怎会没有发觉到车厢头顶上,不知何时,已坐着一个蓝衣人。这人穿蓝长衫,手里还捧着叶一郎的大皮酒袋,而且大皮酒袋恰好遮住这个人的脸。但叶一郎已认出这个人是谁。因为他看见这个人的身旁,放着一把古铜色刀柄的刀。那是风雪之刀。叶一郎的大皮酒袋刚放下不久,居然就给别人偷了去咕嘟咕嘟猛喝,这种事的确令人吃惊。天下间除了雪刀浪子龙城璧之外,只怕已经很少人能够偷酒偷得如此本事。酒中双剑和魔湖五绝正想动手,忽然发觉马车厢顶上坐着一个喝酒的人,而且还喝令他们不准打架。俞飞瀑冷冷一哼,手中青锋剑突然向穆无双的唯一眼睛上刺去。你不淮别人打架,我却偏偏就打给你看。俞飞瀑就是一个喜欢故意与别人执拗的人,无论他是否喝过酒,他这种性格都永不改变。穆无双用的是判官笔。他有个外号,叫做一笔判生死!他在这枝铁笔上所下的苦功,最少已超过三十五年。可是直到现在,他才发觉这三十五年的苦功好像是完全白费了。他的判官笔还未判别人的生死,别人的剑便已刺向了自己唯一剩下来的左眼,连想闪避都万万不及。酒中双剑果然名不虚传。俞飞瀑一剑出去的时候,还冷冷的喝道:“先让你做个瞎子。”这一剑刺出去,穆无双的确很难不变成一个双目失明的瞎子。但就在千钧一发之间,忽然一块石子从横里射过来,竟将俞飞瀑的青锋剑震开两尺。车厢顶上,正在喝酒的人放下了大皮酒袋,淡笑着道:“我早就说过这里是我的地方,谁都不准打架。”俞飞瀑铁青着脸,怒道:“死醉鬼,你是谁?”那人朗声一笑,缓缓地从车厢顶飘然落下,道:“我叫龙城璧。”当他站在地上的时候,大皮酒袋又已交回到叶一郎的手里。在龙城璧的手里,已没有酒。只有刀。专杀恶人,从不皱眉手软的龙城璧。他手里拿着的当然就是风雪老祖送给他的风雪之刀。刀未出鞘!龙城璧的人却已好像十柄出了鞘的锋刀。酒中双剑盯着他。魔湖五绝盯着他。每一个人的眼睛,都集中在龙城璧的身上。但龙城璧的眼睛,却只盯着那七匹灰马。“这七匹都是好马,可惜原本七个骑马的人,现在已只剩下了五个。”魔湖五绝人人脸色苍白,表情既痛苦,又是惭愧。龙城璧又淡淡的说道:“好马也和名花一发,需要好的主人来照顾,如果这七匹马的主人都死个清光,说不定就会给别人偷去宰掉,因为龙城璧我知道有一个人,很善欢吃马肉,而且胃口很好,百吃不厌。”魔湖五绝没有人出声。沈必醉却反而忍不住道:“难道也能一口气吞下七匹马?”龙城璧道:“当然能,就算七百匹马他都能一口气吞进肚子里。”这当然是个谎话。就算连三岁小孩,都绝不会相信这种种谎话。沈必醉冷冷道:“龙朋友,你喝醉了吧。”龙城璧忽然亮刀。古铜色的刀柄。银白亮如冰雪的刀锋。“就算我醉了,但我的刀没有醉!”“人既已醉,刀怎会不醉?”“俞飞瀑整天泡在酒缸里都没有醉死,你名为沈必醉直到现在还神龙活现,就算酒再烈,对于我们这种人,都似乎毫无影响。”“你这些同样也是醉话。”龙城璧倏地大笑:“你既然认为我的人也醉,刀也醉,为什么不动手杀我?”俞飞瀑冷冷道:“我们要杀的人既非魔湖七绝,也不是雪刀浪子龙城璧。”沈必醉接口道:“我们只是要杀叶一郎。”龙城璧忽然脸色沉下,冷笑着:“你们可知道叶一郎是我的什么人?”酒中双剑猜不出。叶一郎已开腔识道:“他是我的债主,八年前我在赌桌上欠了他一笔巨款。”沈必醉俞飞瀑同时道:“这笔钜款的数字是多少?我们可以补给你!”他们这句说话是对龙城璧说的。龙城璧冷冷道:“这才像句人话,只要你们补回这笔欠债,就算把叶一郎撕开一百八十大块都不干我事!”沈必醉道:“他欠你多少?”“数目并不多,因为我从来不计别人的利息。”龙城璧吸了一口气,才道:“他总共欠下我七千四百八十万两黄金,你们若真的肯代他还,我不但不计利息,还可以八折优待。”七千四百八十万两黄金。这个数目究竟有多大,连龙城璧和叶一郎都想像不出来。到底还是龙城璧说得比较中肯:“如果这笔马车队来拉,每一辆马车载黄金万两,恰好就是七千四百八十辆,但我现在只收八折,等于大概六千匹马牵,每辆载着黄金一万两,那也差不多了。”沈必醉和俞飞瀑都好像听得有点痴了。沈必醉终于叹了口气,对俞飞瀑道:“看来你虽然整天抱在酒饭里,但还远不如他醉得厉害。”俞飞瀑道:“你觉得他究竟是醉得糊涂,还是醉得聪明?”沈必醉冷冷道:“我觉得他醉得很聪明,聪明得立刻就要钻进棺材里。”“错。”俞飞瀑摇头。沈必醉一怔。俞飞瀑缓缓地,一字一字的道:“因为他根本就死无葬身之地!”他说着这十二个字的时候,沈必醉已向龙城璧连攻辽了二十四剑——孤剑生扫描ZhuyjOCR独家连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