晌午时分,相思镇上又多了十几个悬刀佩剑的江湖人。这些人一个个目光敏锐,身手不凡。他们押着两辆镖车从街上走过,一杆杏黄色镖旗迎风招展,上书“平安镖局”四字。旁人一望便知是开封平安镖局的人保镖经过此地。但奇怪的是这群人后面居然有两个人抬着一副棺材。
为首的是平安镖局总镖头,“神弹子”戴厚存。他四十来岁,高大壮硕,阔口狮鼻,双眸若星。同他并肩而行的是一个缙绅打扮的老者,身材瘦削,面如淡金。他是平安镖局副总镖头,“铁扇子”冷焰铁。
一行人在相思居前停了下来。
戴厚存和冷焰铁昂首而入。他们立即看见了两个人。这两人正开怀畅饮,其中一个是他们非常熟悉的西门残月,另一位黄袍汉子却很陌生。
西门残月也看见了他们,急忙站起身来,施礼道:“戴兄、冷兄,别来无恙。”
戴、冷二人急忙还礼:“西门公子。”
西门残月笑道:“二位总镖头这次亲自出马,想必这趟镖价值不菲。”
戴厚存笑道:“其实这趟镖并不贵重,因为我和冷大哥许久未出过山了,这次出来一是护镖,二来活动活动筋骨,到处看看。”
西门残月目光闪动,道:“原来是这样。咦,你们怎么带着一副棺材?”
冷焰铁长叹一声,道:“别提了,二天前咱们落脚在一座荒庙中,晚上我和总镖头去拜访一位朋友,一个蒙面独行盗来劫镖,手下人将他打跑了,但一位兄弟死在了他手里。”
那黄袍客接口道:“那家伙真是胆子不小,连赫赫有名的平安镖局的镖也敢动。”
戴厚存望着他,道:“这位朋友好像很面生,不知──”
西门残月道:“他是我的朋友,因事出有因,他不便说出自己的名字,请二位见谅。”
戴厚存和冷焰铁对望一眼,不再说话。
西门残月又道:“替人保镖,的确是件很不容易的事,弄不好随时都可能丧命。”戴厚存叹道:“我和冷大哥早就厌倦了这种刀尖上舔血的生活,等走完这趟镖,咱们哥俩就退出江湖,过几天安宁日子。”
此时天色尚早,镖队却在相思客栈安顿了下来。
镖银和那副棺材都被安置在一间最大的客房里,由戴厚存和冷焰铁亲自守护。他们的部下分住在左右房间里,这间房子里只要一有动静,他们立即会振衣而起,冲过来应付变故。
夜。
桌上青灯摇曳,戴厚存和冷焰铁相对坐在灯下,眼睛不时瞟瞟那副棺材。他俩都显得心事重重。
戴厚存忽然道:“想不到会在这儿遇到西门残月。”
冷焰铁道:“他会不会看出什么?”
“应该看不出来。”
“不见得,他是心智极高的人。”
“那就麻烦了。”
“我也觉得这事比较棘手,如果他查问起来,我不知道怎么回答。”
“只好想办法搪塞一下了,好在到了这儿就完事。”
正说着,外面有人敲门。两人对视一眼,戴厚存将门打开,却见西门残月面带微笑,背剪双手,神情悠闲地走了进来。
“西门公子。”
“二位总镖头。”
“不知西门公子找我们有何指教?”
西门残月瞅着那棺材,笑道:“指教不敢,我只不过想跟二位总镖头随便聊聊。二位总镖头真是体恤下属,人死了,还要将他的棺材放在自己房间里。”
戴厚存笑着说道:“西门公子想必是对这副棺材感兴趣吧?”
西门残月微微一怔。他的确怀疑这棺材中有文章,却没想到戴厚存会单刀直入地问。
冷焰铁意味深长地道:“其实棺材是放死人的东西,西门公子如果想打开来看看,也无不可。不过棺材一点也不好看。”
西门残月道:“哪里,我只是随便说说而已。”
冷焰铁微微一笑,走了过去,将棺材盖啪地掀开了。
棺材里果然只有尸体。
这人大约死了两三天了,尸体冰凉僵硬,双目紧闭,脸呈一种可怕的死灰色。西门残月有些失望,他原以为棺材里面藏着什么,说不定是“逢赌必赢”罗大头。他看得出这人绝不是假死,另外这棺材也不可能有夹层,所以根本不会还藏着另一个人。
西门残月脸上飘过一丝疑云。
难道是自己判断错误?
戴厚存和冷焰铁相视一笑,戴厚存道:“西门公子看出什么?”
西门残月颇觉尴尬,笑道:“没什么。”
冷焰铁道:“我说过,棺材并不好看。”
“不错。”西门残月笑道:“棺材并不好看,但我敢断定,二位总镖头保的这趟镖并不那么简单。”
戴厚存和冷焰铁一怔。戴厚存道:“西门公子此话怎讲?”
“恕我直言,二位总镖头武功超群,手下镖师也非易与之辈,何况二位跟当今七大门派的掌门人关系深厚,敢打平安镖局主意的人不是疯子,就是不想活了,所以二位所说的那位蒙面独行盗孤身劫镖,很值得怀疑。”西门残月慢条斯理地道。
戴厚存和冷焰铁面色微变。
西门残月继续道:“还有,二位总镖头都是老江湖,绝不会夜晚丢下镖不管,一起去探访朋友。”
他说完看了看两人,又一字一顿道:“如果我没猜错,二位总镖头这次所保的镖恐怕是一个人。”
戴厚存和冷焰铁更惊,刚欲开口说话,外面突然传来惊叱声和金铁交鸣声。院子里灯火通明。
五个黑衣蒙面人正和平安镖局的镖师打得难解难分。这些镖师个个身手不弱,但以众敌寡,一个照面便被放倒了五个。
蒙面人武功实在太高,出手分外狠毒诡秘,尤其是为首的那位鸢肩蜂腰,目光锐利的蒙面人,出手快得惊人,剑法诡奇灵动,虚实难辨,杀着不断。
西门残月身形一震,冲了过去,迎住了这人。
和他同时出手的除戴厚存和冷焰铁外,还有那位黄袍客。他们各选了一个对手,打成一团。那些镖师见来了强助,心神俱振,各挺刀剑,围住了剩下的一位蒙面人。
西门残月出刀三次,刀势倏忽凝重。黑衣人身法移动极快,诡异迅急,但绝不凌乱,西门残月手中涌出的幽幽蓝芒全被他躲过了,同时,他还了三剑,西门残月只觉平地掠起三道电闪星掣般的银光,这银光虚虚实实,如幻似真,急切之间难以分辨真假。
西门残月也不弱。
他的身形怒鹰般攫起。
黑衣人也如鬼魅般上拔,同时银芒亮若白日,夹着呜呜疾风,刺向西门残月胸膛。西门残月出刀,击碎那道银光。
但这道银光却是假的,如同人的影子一样,真正的剑光却已似穿云雷电,飞渡流星般削向西门残月双腿。
西门残月冷哼一声,猝然下沉,同时手中刀自下而上斩出。
黑衣人倏退,落地,身法快得骇人。
两人凝定身形,四目相对。
黑衣人眼中充满冷森森歹毒无比的杀气。
西门残月双眸流露出一丝不解、一丝歆羡的神情。
两人同时大喝一声,猛然扑上。
黑衣人手捏剑诀,剑身斜斜削出。西门残月手中刀递出,划个圆圈,接下他这一招。但黑衣人身形剑式都已变,当真是身似飞鱼,步如流水,剑锋有若旋风扫叶,席卷而出。西门残月刀光微闪,似一弯残月被卷入一团厚云之中。
突然,刀剑相碰,发出龙吟沼泽、虎啸山林般的声音,久久不息。
银光蓝芒一凝,两件兵器绞在了一起。
一股猛锐威烈的巨力从剑上传出,直撞西门残月。他虎口微微发热,不由得暗暗吃惊:想不到这人内功如此强韧。
但黑衣人的震愕程度绝不亚于西门残月。他对自己的内功一向很有信心,未曾料到对手不仅将自己发出的无匹罡劲即刻消弭于无形,而且另有一道刚锐凌厉的飙劲反击过来。他只觉得血气上冲,眼前金蛇乱舞。
西门残月突然发出一声锐啸,左掌猝然拂出。
这一掌一连三记变化,黑衣人一咬牙,左手虚捏成爪,扣向西门残月脉门。
西门残月左掌一翻,五指箕张反抓上去。
但黑衣人以掌为剑,反切而出,同时出腿踢向西门残月下盘。
西门残月出指如风,化解了他发出的一记剑招和腿法。
就在他俩犹在僵持之际,其余几对的交手已经约略分出了胜负。
戴厚存和冷焰铁的对手是两个手持奇门兵刃的人。
一人特高,另一个却矮得可怜。高个子身形奇胖,腰粗如大水缸。矮子却瘦得像个纸剪的人,随随便便一阵风吹来,便可以将他刮上天去。这两人手中的兵器却是天下少有。
高而胖的黑衣人手中持着一张网,网虽不大,却坚韧异常。那小个子的兵器却是一根钓鱼杆和一只鱼篓。
戴厚存冷冷一笑,道:“二位虽然蒙着脸,但只要一看你们这身材和手中的兵刃,就知道你们是什么。”
冷焰铁也笑道:“所以二位下次若要干什么坏事,又不想让别人知道,最好是用别的兵器,只可惜你们这身材却没法变了。”
戴厚存又道:“‘黄河渔叟,长江钓翁’素来不喜过问江湖事,不知为什么要同咱们平安镖局作对?”
拎网的黄河渔叟冷冷地吐出两个字:“不必!”
紧接着,那长江钓翁也说了两个字:“多言!”
这样,“不必多言”这句话便由两人说完了,而且他俩声音非常相似,几乎像是一个人说的。
冷焰铁冷冷道:“既然如此,出手吧!”
出手!
戴厚存手中多了一张铁弹弓,这铁弹弓是用南海海底捞起来的千古精铁,经天下第一名匠鲁秋耗尽心智打制而成的。
他身形微微一动,七七四十九粒铁弹一口气连珠射出,风声隐隐,暴打黄河渔叟。冷焰铁身子掠出,手中一把铁扇刷地一声打开,挟劲削向长江钓翁面门,一招出手,后着便绵绵不断使出。
黄河渔叟冷哼一声,手中网一张,没有网向戴厚存和冷焰铁二人,反而网住了那长江钓翁。
戴冷二人一愣,一时不明就里。
正在这刹那间,那张网兜着长江钓翁,突然飞向半空,同时长江钓翁手中的钓杆和鱼篓破网而出,那钓杆在空中划了个圆圈,将铁弹子悉数击落,并顺势点向戴厚存胸门。那鱼篓中则飞出一样东西,打向冷焰铁。
这两人的武功身手实在太怪,戴冷二人从未见过这种打法。
所以他俩都中了一击。
戴厚存胸口被戳了一个洞,若不是他见机得快,避了一避,恐怕早已命丧黄泉了。而冷焰铁出其不意间,被那东西打在了肩膀,如遭电击,半边身子顿时感到一阵麻木,动弹不得。
那东西居然是条鱼,一条用木头雕成的鱼,鱼嘴喂了麻药,“咬”了冷焰铁一口后,又嗖地飞回了鱼篓中。
戴厚存冷焰铁脸色剧变,额头上直冒冷汗。
戴厚存捂胸嘶声道:“你们──”
黄河渔叟仍拎着网,长江钓翁仍待在网里面。两人都没有再出手,但眼中透着几分得意。他们开口说话,仍然是一句话两人分别说一半。
“我们不想杀死你们,不然你早就躺下了。我们只不过给人家帮忙,现在完事了,我们走了。”
他们真的走了。黄河渔叟用网背着长江钓翁,走得非常快,也非常怪。
戴厚存和冷焰铁面面相觑。
迎战黄袍客的是个以肉掌为兵刃的黑衣蒙面人。黄袍客也用一双肉掌与他相斗。
这蒙面人掌势雄劲,功力出奇地浑厚绵密,招数之妙,为平生仅见。
黄袍客面色沉静,抱元守一,收敛心神,双掌翻腾矫捷,他以内功修为见长,而在掌法变化上面,略逊于对手一筹,所以他以黏、带、送、起、去等诀应敌,十记出手之中,倒有九记取守势。
这蒙面人也是江湖上有数的高手,自然看出了黄袍客的缺陷,口中嘶声连连,目光中杀气浓重,黑衣鼓起,犹如铁板,身形左出右突,双掌运起如洪涛巨浪的力道,出招灵动变化无比,且迅快无俦。
一时间,黄袍客被裹在一片白茫茫的罡劲之下,犹若激流狂涛之中的一叶孤舟,兀自摇荡挣扎。
黄袍客不由得惊出一身冷汗。
他猛地错身急旋,避开那股掌力,眸光飞掠,双掌疾拍对方腕间。
蒙面人倏地翻掌相迎。
一声闷响,四掌相交,人影乍分。
黄袍客连退七步。
蒙面人也退了七步。
“好掌法!”黄袍客赞道。
“好身手!”蒙面人喝道,接着怒啸一声,身子一震,饿鹰攫兔一般抢出。
黄袍客迎上。
就两人内力而言,黄袍客略为精纯一些,但这位蒙面人浸淫掌法数载,在招式变化上胜于他,所以两人一照面,打了个平手,但时间一长,黄袍客对对手的招数套路已约略摸清了一些,因而渐渐有了应对之策。
两人打到百余回合时,黄袍客忽然反守为攻,左掌右拳,忽拍忽捣,时而将刀法运于掌中,时而又以指为剑,几乎毫无固定的章法规范,一时间掌影拳影指影缤纷,令对手眼花撩乱。
蒙面人心头震愕,弄不清这是什么武功,出手时已不及先前心无旁骛,全力抢攻那般迅捷灵翔了。不一会儿,他便挨了三记掌力,虽未受重伤,但斗志已被打掉了几分。
黄袍客越打越顺手,所使的招式虽然杂驳不堪,却非常有效。
蒙面人出掌却越来越迟缓。
黄袍客突然一震右掌挟威罩定蒙面人头顶暴击而下。这一掌显然运足了十成劲力。
蒙面人冷哼一声,将真气贯注掌中,猝然一翻,接住他这一掌。
谁知黄袍客这掌看似全力施为,实际只是虚晃一招,双眉一挑间,他左手捏拳,无声无息打出,正中对方心口。
一声惨嘶,蒙面人心脉被震断,口中鲜血狂喷,倒飞丈余,落在地上不动了。
转眼之间,那位被镖师们围住的黑衣蒙面人,手中一把剑上下翻飞,又杀了三个镖师。
这些镖师无一不是武功上乘的好手,对敌经验也非常丰富,想不到这人随随便便一出手,就伤了自己三个兄弟。大家心头一寒,同时暴喝一声,冲了上去,刀剑一齐斫下。
但那人突然不见了,却看见又有一名镖师倒在了血泊之中。
众镖师目眦欲裂,一齐扑了过去。那蒙面人却似变成了一缕轻风,飘然从刀剑缝隙中溜走了,到了众镖师背后,口中狂笑道:“我要杀你们易如反掌,但你们想杀我,却是难上加难。”
众镖师将他紧紧围在中间,不敢再贸然出手。
那蒙面人懒洋洋地提着剑,道:“我今天已经杀了十个人,不想再杀了,所以你们快点从我眼前消失,不然我也不在乎多杀几个。”
一名叫赵胜的镖师怒骂道:“你这王八蛋杀了我们这么多兄弟,我们不会放过你的。”
蒙面人盯着赵胜,冷笑道:“看来你是不想活了。”
赵胜虽然武功不算特别高,但一身骨头却非常硬,叱道:“王八蛋,你有种把我杀了,我若皱一下眉头,就不姓赵!”
蒙面人微微一笑,道:“好!”又冲其他镖师道:“你们看着,我现在要在这姓赵的身上刺出十八个血窟窿,而且还要让他不死。你们大家可以保护他,我保证不会伤着你们一根汗毛。”
那些镖师耸然动容,一齐上前,将赵胜保护起来。
蒙面人长笑一声,身形有如轻烟般飘起,一道银光幻起。
众镖师各展兵刃,全力保护赵胜,却见那银光连闪。
血珠喷溅。
血雾弥漫。
赵胜虽有众人保护,还是连挨了十八剑。
而其他人却未伤着分毫。
那蒙面人已后掠丈余,望着他们,笑道:“我没骗你们吧?”顿了一下,又道:“我不跟你们玩了,告辞。”身形掠起,倏忽即逝。
此时,西门残月弯刀一挥,如流星赶月般斫中了对手的肩膀。那蒙面人闷哼一声,负痛掠起,手中幻出一片瑰丽迷人的亮光。西门残月再出一刀,将亮光削成几截。当光芒消失时,那人突然不见了。
月色凄迷。
西门残月凝定身形,冲黄袍客道:“仁兄武功真是不凡。”
黄袍客笑道:“过奖。”
戴厚存捂胸走过来,望着死在黄袍客手下的那人道:“这人是谁?”
西门残月弯腰将那人脸上的布巾扯掉,微噫道:“是‘无缺掌’晁新。”
戴厚存沉吟道:“我们跟晁新从无过节,他为什么要来跟我们过不去?他们莫非想抢我们保的这趟镖?”
冷焰铁半边身子仍然有些麻木,愣愣地站在那儿。西门残月走过去,关切地问道:“冷兄没事吧?”
冷焰铁苦笑着摇头,忽然想起了什么,脸色一变,冲戴厚存叫道:“总镖头──”戴厚存这时也想到了那件事。
但是已经晚了。
镖师中赫然少了一个人,而其他镖师对此居然毫无知觉。
那“镖师”就是许多人正焦急等待着的罗大头。
罗大头要来相思镇,但黑白两道不少高手都要找他,向他打听“摘星手”符正的下落。如果他落在了那些人手中,不管他是否说出符正的下落,都难免一死。
那些人绝不会让他再告诉别人的。
他虽然武功不高,但脑子不笨,便找到平安镖局,请他们保一趟镖。这趟镖保的就是他自己。
平安镖局一向在江湖上信誉非常好,戴冷二位总镖头的武功人品都十分令人放心,况且他们用了一个绝妙的障眼法,让人们的注意力都集中到那副棺材上,却想不到罗大头扮成了一个镖师。
一路之上都非常平安,总算到了目的地。
但他们并不高兴,这不仅仅是因为死了好几位镖师,更重要的是罗大头被人抓走了。
罗大头并不是他们的朋友,而是他们的顾客。
顾客和朋友同样重要。这是他们的原则,也是平安镖局的生意蒸蒸日上的原因。但他们也并不沮丧,因为有西门残月和那位黄袍客在,他们相信江湖上能对付得了这两个人的人并不多。
此时已是月残星稀,天边已经露出了一线曙光。
西门残月等人找遍了相思镇百余里的地方,但没有见到罗大头的影子。
他们自然去过忘忧城主崔忘忧落脚之地,因为西门残月断定罗大头是被忘忧城的人掳走的。
他虽然没看见那个跟他交手的蒙面人的真面目,但从那人的身材和眼睛,能判断出他是忘忧城少主崔日。
可惜那里已是人去室空。
太阳慢慢从东边山坳里爬起,朝霞从窗户格子透射进来。
“逢赌必赢”罗大头从昏睡中悠悠醒转,发现自己到了一间大房子里,正躺在一张华丽高贵的床上。这间屋子同样富丽堂皇,简直就像帝王的宫殿。
他感到非常吃惊。
他是天下少有的赌道高手,见识不算不多,但这种地方却是第一次见到。
若不是穴道受制,全身动弹不得,他真想自己跟自己赌一把,赌自己到了这里究竟是福还是祸。
当他看见一位老者走进房间时,只觉得全身冰凉。
昨晚就是这老者将他神不知鬼不觉地抓来的。他已经猜出了这老者是谁。
老者的话证实了他的猜测:“我姓崔,崔忘忧就是我。”
罗大头发现自己的头越胀越大。天气不算太冷,他却全身不停地哆嗦。
崔忘忧笑了,这笑容在罗大头看来,说不出地诡秘阴森,令他更加害怕。
他好不容易才镇定下来,道:“不知崔城主找我有什么吩咐?”
崔忘忧笑道:“你应该明白。”
“如果我说了,有什么好处?”
“死!”
崔忘忧是笑着从嘴里吐出这个字的,似乎这个字带给这个世界的是愉悦,而不是恐怖、血腥和残酷。
罗大头苦笑道:“那我不说出来,当然也是死罢。”
“不,我会让你活着,但比死更惨。”崔忘忧收敛笑容,继续道:“我有一百三十种方法让一个人生不如死,其中有一种,你想必闻所未闻,甚至根本想像不出来。你想不想听一听?”
罗大头的脸已经跟纸一样白了。他知道那必定是这世上最残酷的刑法。
崔忘忧笑咪咪地道:“我会将你的四肢全都砍下来,请世上最好的厨子将双手做成香醇可口的美味,让你自己吃下去。你的两条腿会被我当着你的面喂老鼠。另外你身上的伤口,我会抹上糖汁,引来许多蚂蚁,让你享受享受被蚂蚁啃啮的滋味。当然,你并不会马上死,因为我会请医术高明的大夫想办法让你活着。我会让你过三年这样的生活,三年之后我会将你的身子装入一只空酒坛里,然后再在里面倒上一些‘化骨神水’,让你慢慢化成一团血水。”
罗大头只觉得毛骨悚然,脸上的器官全都挪了位。
谁若受过这种折磨之后,下辈子投胎一定绝不会愿意再做人了。
崔忘忧慢条斯理地继续道:“比这种方法更厉害的还有很多。不过我不希望你会落到这样的下场。如果你说了,我会送你一把刀,让你自行了断,免得受苦,而且──”
他望了望罗大头,又道:“我还可以让你再活三天,这三天之中,无论你提出什么要求,我都会答应。你可以住一住比这里更富丽豪华的房子,可以吃到世上最精美的食物,可以要天下最美丽的女人陪你。”
罗大头想了想,道:“如果我说了,你会不会相信?”
“相信,因为你不敢说假话。”
一个人如果必死无疑的话,他当然会选择痛快的一种。
罗大头也是人,所以他说了。
他充分利用了生命最后三天的时间,拚命地吃喝玩乐,享受到了普通人一辈都梦寐以求而得不到的乐趣。三天之后,他用一把锋利的刀结束了自己的生命。
临死,他并不觉得遗憾。
生命固然可贵,一个神经正常的人绝不会轻易想死。
但是如果某些情形下不得不死,也只能坦然走向死亡。更何况罗大头觉得自己的死很有价值。
夜。房间里灯火通明,崔忘忧静静地坐在一把椅子上。崔日神情恭敬地侍立一旁。
崔忘忧似乎在思考着什么问题,不知过了多久,忽然开口道:“小日,你认为咱们下一步该怎么行?”
崔日欠身道:“孩儿不知道,只晓得听父亲的吩咐。”其实他心里早已有了主意,只不过不愿说出罢了。他父亲尽管武功心智奇高,但毕竟老了,却偏偏不承认这一点。
要有些老人承认自己老了,真是比叫他吃屎还困难。因为这将意味着新的一代很快会取代他的地位,而在别人眼中,他将成一个无用的人。
崔忘忧就是这样的老人。近年来他时时感到来自儿子的威胁,这使他内心非常悲哀。
崔日知道这一点,他是个聪明人,自然不会像有的年轻人一样,在老人面前趾高气扬,而是表面上对父亲非常钦佩、畏惧,有时甚至装得非常笨,以衬托出父亲的英明。
他常常私下里出手帮助父亲,却没料到父亲对他所做的一切都了如指掌。父亲之所以没有责怪他,是因为他毕竟是自己的儿子,而且出手相助纯属一番好意,何况还有一定利用价值。
崔忘忧又道:“罗大头说的会不会有假,或者是个陷阱?”
崔日垂首道:“父亲明察秋毫,必定早已看出来了。”
崔忘忧瞪了他一眼,叹口气道:“你这孩子真是愚钝不堪,我是问你的看法。”
“孩儿的确很笨。”
崔忘忧虽然表面上对这儿子很不满意,但心里却满意得可以。
有的人听到别人承认自己笨,感到不高兴的时候不多,哪怕那人是自己的儿子。
崔忘忧就是这样。他又道:“你那几位朋友的事安排得怎么样了?”
“我已安排人分别将银子送到了他们家里。‘无缺掌’晁新死了,孩儿亲自把那三十万两银子送给了他妻子。”
“三十万两?”
“是。”
“晁新好像跟你交情不错。”
“他是孩儿的朋友。”
“他这次出手,主要是看你的面子。”
“是。”
“他可以说是为你而死的。”
“是。”
“你应不应该替他照顾他的家人?”
“应该。”
“但是你只把我给他家里的三十万两酬劳送去了,自己却没拿出一两银子给他家里人,以后谁还愿意跟你交朋友?还有人肯出手帮你的忙吗?”说话间,崔忘忧的目光死死盯住儿子。
崔日不语,显得有些惶恐,心里却对父亲非常钦佩:他虽然老了,但仍不失为一方大豪的风范,连这么小的事都考虑得如此周详。
他不禁要问自己:“父亲他究竟是不是老了?还是自己太低估他了?”
实际上,他除了将那三十万两银子送给了晁新的家人,自己也送了许多东西,其价值绝不会少于三十万两白银。但他没有说出来,宁肯挨父亲的训斥,以此让父亲感到自己并未衰老。
崔忘忧看了儿子很久,才缓缓收回目光,道:“你想必也弄不懂那天晚上我为什么要让你们佯攻,由我暗中掳来罗大头,而不是亲自出手对付西门残月他们?”
“孩儿的确不懂。”
崔日是崔忘忧的儿子,但更重要的还是他的下属。一个做手下的,如果要让自己的上司感到满意,常常不得不装出一副傻样。崔日就很会装傻。
崔忘忧只好向他的“傻儿子”解释:“这次争夺‘云梦谱’的高手不计其数,其中有不少顶尖儿的人物,尤其是三个人对咱们威胁最大。”
“赵惜玉、葛不行和西门残月。”
“不错,这三个人武功智慧不在我之下。赵惜玉和葛不行虽然是我的同门师兄弟,但这几十年来,我们之间你争我斗,我有好几次还险些丧命。而西门残月是当今江湖上最难缠的角色。”说到这里,崔忘忧顿了一下,看了看儿子,接着道:“所以,目前我不想太明目张胆地行动。”
“父亲真是智高无比,令孩儿佩服得五体投地。”
“下一步,咱们先一个个对付他们。”
他说出了自己的计划。
腊月十二,“摘星手”符正将会在鬼镇出现。
这是“逢赌必赢”罗大头说的。
今天是腊月初一,离腊月十二还有十一天时间。
按照崔忘忧的计划,这十一天里,江湖上将会发生许多惊天动地的大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