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舞师天香

    数日之后,派去与烧何羌提亲的人回来,向姜凤禀报。说是那日,比铜锣与被放回去的随从见了族人都面有愧色。比铜锣回到屋里把门一关,一言不发,谁也不见。听了随行者的叙述后,烧何羌上下惶恐,犹如炸锅一般。

    羌人崇尚豪强之风,羞耻之心极强。吃了这种古往今来做梦都想不到的大亏,全族的面子都丢在地上摔得粉碎。日后就是出去抢劫他人的羊羔,被掳劫的人都要大声耻笑他们。就是发几万人去寻仇,士兵见了那些衣物挑在杆上,也得垂头丧气拖着刀子回来。

    有人提出废豪,那便等于是叛乱。但是若不废豪,烧何羌便要在整个羌族的耻笑中生活。又有人说,就算换了豪,杀光先零羌的人,这份耻辱也抹不掉。何况杀光先零羌就等于对抗凉州府,此事极不现实。一时间争论不休,危机四伏。比铜锣只是关着房门,扑在床上哭泣。

    正在混乱的时候,有人说先零羌派人来求亲。比铜锣在羞愤中,气得发狂,自然是不见,连声大叫:滚!让他们滚!

    谁知片刻之后,只听见满寨沸腾之声,就如巨潮涌动在平地一般。人人都欢呼着冲出屋门,但见系着红绳的牛羊漫山遍野,一车一车茶叶、米面,敞开的箱子里都是大盘,金锭摆成金山,闪耀着金光,眼都花了。

    古来羌人聘礼,从未如此隆重。接受如此贵重的聘礼,原本受到的侮辱,便成了天大的好事。羌族的美貌少女,哪个不是被人摸进营帐,从此结下姻缘。所谓的面子还不是全看聘礼,现在有金光闪闪的下坡路,简直就跟获得战利品一般荣耀。

    比铜锣一开门,就发现自己已经被族人卖了。家家户户都在忙着把牛羊往里赶,东西往里搬,族中各位头人正盛情款待使者,好歌唱起,舞蹈跳着。比铜锣直气得两眼发黑,浑身发抖。但是现在她颜面扫地,如何有脸再支使族人,叫他们现成的台阶不要下,去跟先零羌拼命?

    先零羌什么都给了,就是她的衣服兵刃都不给。比铜锣聪明得很,知道如果派人去要,姜凤就会问,你们烧何豪的兵刃也就算了,皮袄、华毡,连带内衣、袜子,这些怎么会在我们这里啊?他们烧何羌便无言可对。亏已经吃下了,吐也吐不出来。先零羌有人摸了她的帐子,全河西的羌人都知道了。只要说个不字,烧何羌立刻成为河西诸羌的大笑料,人人都看不起他们。加上比铜锣没有参加这次的大族会,姜凤定会以此为由,说烧何羌不服。

    比铜锣再三转念,就算自己将烧何豪的位子让出来也没用,等不到过了风头,马腾的凉州府兵就会联合十三部羌族大军一起杀来,平分他们的马匹、牲畜,她们烧何羌就要从此灭族了。烧何羌有千年的历史,几经坎坷,好不容易发展成十万余户的大部落,若是公然结仇,男女老少全都得死,活着便要沦为臧获,世代为奴。

    眼下,却是族人们捧着聘礼的托盘笑逐颜开,黄金、绸缎一盘一盘,一直排到天边去。她头扭向左,是黄金;扭向右,是绸缎;低下头,帐角堆满茶叶、米面。她的姐姐妹妹都在扯她的衣袖,跟她说:答应啦!

    比铜锣冲过去一声高喊,所有的人吓得安静下来。比铜锣说:要我应允,除非要那畜生把天马抓来给我!一德高望重的头人立刻高呼道:大王没有反对,大王同意啦!快把喜讯放出去!

    财帛动人心,到时候能不能抓来天马,烧何羌的人一点儿也不关心,就这样把族长卖了。比铜锣想到姜凤那狠辣的老巫婆极有可能成为她的婆婆,还有那个马云鹭插着腰在路口讥笑她的坏样儿,就觉得今后的日子不好过。一场噩梦,几欲昏倒。

    对于抓还天马的事,马兰却不怎么买账。

    抓马?他听说的时候挺愕然,不干。回答也很干脆。事情还没有定下结果,马兰就急忙去武威看望马超了。

    自古令人敬佩的羌族大豪酋,都是妻妾成群,子女过十。比铜锣出身羌族豪贵,脸蛋靓得很,又很有手段,符合一切标准。娶了她,将来必定继承先零豪之位无疑。不过,依照对母亲姜凤的了解,选择比铜锣做儿媳最大的好处是能解闷儿,欺负起来还很过瘾。

    马兰此刻心中最挂念的,莫过于马超的伤势。女人嘛,总是可以抢来的。在这种乱世,看上谁家的女人,有本事抢来就好。什么爱不爱的,谁有那个闲心。但是兄弟之情如同手足,马兰生性豁达,但若说对于马超受伤全然不在乎,那必是假的。

    先零羌的城寨离武威不远,但是他非得要连夜去。黄昏出发,到达武威的时候,已是月挂梢头。

    三哥。马云鹭似怨,更似撒娇,说了要早走嗒,晚饭都赶不上了。得知先零羌要与烧何羌联姻后,她就不怎么开心。

    马兰微微一笑:我喜欢凉州的夜。

    白马轻裘,正值年少。玉勒雕鞍,从万家灯火中穿过。但见红楼迤逦,人如潮涌,车马不绝。

    武威是凉州的州府所在,天下皆乱,唯凉州独安。那昔日偏远的边陲小城,如今却成了远离战祸的乐土。凉州的人口自十年前增长了数倍。千条银烛,十里香尘,寄托着对故土的哀思。巫女、僧侣、远道而来奇装异服的客商比比皆是,从丝绸之路带来无数五花八门的稀罕物,各色商铺布满街头。到了夜晚,杂耍艺人、歌姬舞伎都出来献技,将武威的夜市渲染得热闹非凡。

    马云鹭轻哼了一声:你看得久了,也就不喜欢啦。她哪里是在说夜市,分明是在说她自己。她有凉州天女之称,一心喜欢三哥马兰,马兰却总是拿她当透明人。她平生最大之怨念,便是马兰放着她修长笔直的大腿不看,眼睛老落在马腿上。她的腿再长,可也长不过马腿。

    前方街头却突然沸腾起来,人如潮涌,堆在路口,将原本宽阔的大道挤得水泄不通,马兰与马云鹭便过不去了。万头攒动中烟火蒸腾,耳中都是爆竹噼里啪啦的脆响。

    什么事?马兰微感惊讶。家将挤不进人群,看热闹的人甚多,后面的人不知道什么事便跟着瞎挤,问不出所以然。侧面有一酒楼甚高,阳台上也挤满了人。家将仰头问道:前面怎么回事?

    酒楼上的人兴致勃勃喊道:一个大舞坊开业!场面惊人啊!

    舞坊?马兰哦了一声,问道,是研习舞蹈的场所吧?

    什么研习舞技,半夜开张,不是妓院是什么!马云鹭心情本来不好,对家将火道,不许开张!去把这里封了,把人赶开!

    是。家将驱马生往前挤,一声大吼,让开!都让开!带着随行士兵分开人群,直冲进去。啊?何必呢。马兰惋惜道,乱世风尘,生活不易。

    马云鹭哼了一声不给他面子,他也没脾气。毕竟汉人的事是州府的事,对汉人来说,他只是一个牧人而已。

    马云鹭骑在马上等着人群被赶开,谁知士兵进去就被围观的人群淹没了,丝毫没有散开的意思。马云鹭耐着性子等了一会儿,家将的马没了,挥舞着手臂从人群里挤出来,气喘吁吁一抱拳:小姐,赶不开!

    为什么?马云鹭大怒,他们要造反啊?你的人呢?马呢?

    家将喘道:在帮忙维持秩序。马云鹭气得差点吐血,扬起马鞭要打,家将慌忙朝里面一指:舞坊是大公子允许开的!有地契和经管文书,上面有大公子盖的印!大公子就在里面呢!

    胡说八道!马云鹭自然不信。马超有伤,神志不清,这时候当然是躺在家里床上,被四处抢来的十七八个小妾轮番照看,怎么可能在这里开妓院,还这么明目张胆,违反州府禁令。马云鹭一脚踢过去,扬起马鞭抽了两下,打得家将抱头鼠窜,委屈道:真的是大公子开的啊!

    马云鹭驱马上前,从鞍上一抄银枪,往人群中一拨,口中娇喝:让开!被枪打到的人都吓了一跳,回过头一看,都叫起来:太守千金!是凉州天女!一下子无数人从酒楼、商铺里拥出来,围观的人不见少,反而多了几分。马兰笑吟吟跟在后面,人群中有不少羌人,见到他都瞪大了眼,慌忙中后退,伸着手臂为他分开人群,口中还高喊着:让路!给马兰大爷让路!

    马云鹭策马直冲到人圈里,正要发飙,抬眼一望,却惊得说不出话来。只见红墙翠柳中,朱门启处,一栋数丈高的红楼拔地而起,门口一块大红匾,写着几个金漆大字:舞师坊天香院。亭台花榭,小桥流水,都有巧夺天工之妙,开门见景,便已经醉了三分。

    此时锣鼓喧哗,浓烟扑面而来,呛得马匹一声长嘶。马云鹭扭头一看,路口中央用碗口粗的大青竹结成火垛,无数小青竹插在火中,噼啪作响。凉州不产竹子,到哪里去找这么多大青竹?

    胡人戴着假面,手持绣球,引着一只铜头铁脑的假狮子,追逐着那绣球上蹿下跳。狮身五彩斑斓,是用皮革与彩布缝制,有人藏在其中舞动,狮口能张,狮眼能眨,做工装饰极尽精巧,正是凉州城有名的胡人狮子舞。一群也不知道哪里来的巫女身穿霓裳,手持柳条、折扇,围着篝火翩翩起舞,舞姿轻柔,马云鹭长这么大还从未见过。

    巫女舞蹈中从怀中取出一支竹筒,举起来对着天空,突然有火星飞出,在空中爆出万道金光。万众仰头惊呼,心神俱醉。

    妖,妖隆!马匹被硝烟与烟火惊吓,嘶叫中连连后退。火器罕见,马云鹭面色苍白,首先想到的便是妖孽作祟。正在慌张中,一只手伸过来,轻轻一拉马缰,马匹便安静了。马兰牵着她的马头,望着天空的烟火笑道:所以说,我喜欢凉州的夜呀。

    你不吃惊嗒?马云鹭叫道。

    嗯。马兰点头,陶醉道,火竟然能烧到天上,真是好看。

    什么好看,是妖孽!草原出了妖马,城里出了妖孽!都是你不好!

    马兰奇道:为什么是我不好?就是你不好!马云鹭一咬牙,提枪要去诛杀妖孽,却被马兰扯住,往楼上一指:你看,真的是大哥。

    有人在对面酒楼上拍着栏杆,大声叫好。雕栏纤细,在那人掌中摇摇欲坠。马云鹭抬眼望去,那人也正向她招手:小妹!三弟!快来!我包下了酒楼!果然是马超。

    马超今天穿了一件公子衫,头戴一方风帽,浑身上下一片银白,只有帽子上镶着一方紫玉,看上去飘逸脱俗,儒雅得很。如果不是素知他粗鲁野蛮,一定会被他骗过。马云鹭惊疑中登上酒楼,马超神情振奋,一点儿也不像受过重伤。马休、马铁也在一边,欣赏着街上热闹非凡的景象。见到马云鹭,马铁便喊:姐姐快来!热闹得很!

    马云鹭问道:大哥,你的头没事么?总是不能相信。

    马超纵声狂笑:没事,没事,区区一点儿小伤

    马云鹭干瞪眼:但是当时你快死掉嗒!

    都说了一点儿小伤。马超毫不在意,却又用手扶了扶帽子,显得有些心虚,快来看热闹吧。这舞坊我可是投了大价钱的!马云鹭却不依不饶:既然是一点儿小伤,干吗用帽子挡着额头?还特地找了这样一块名贵的紫玉?摘下来让我看看嗒。说着便要去抢他的帽子。咳,小声点儿。马超躲开了,一声轻咳,随即小声对马云鹭道,让人知道我神威天将军被马踢了脑门,这,太丢人了。轻轻揭开帽子,脑门上一个紫青的马蹄印子。

    你开妓院就不丢人?还这么明目张胆。马云鹭气道,这事情爹爹可知道?马腾忙于整顿羌人兵马,商讨天下大事,还没有回到城内。所以马云鹭猜测,爹爹多半不知。若是知道,岂能让马超在城里胡来,搞得这么大声势。

    果然马超道:不知道。这种小事随即正色辩解,什么妓院!这是舞坊!还不一样!马云鹭又问,表哥马岱总知道吧?马腾不在的时候,凉州内政多半由马岱负责。

    马超嘟着嘴道:不知

    马云鹭眼望这亭台楼阁,工程惊人,急道:大哥你花了多少?

    马超得意道:黄金百两。

    你哪里来的那么多钱!不是被人骗了吧?

    马家规矩很严,如果挪用军资,父亲马腾回来定会大怒。他们兄妹平时用钱都是到账房去支,超过十两一概要禀明父亲。马云鹭隐约中嗅到一股上当受骗的气息,不由得急了。

    什么话。马超遥望红楼深处,心驰神往,莫说黄金百两,就是千两,只要我有中邪了,中邪了!马云鹭瞧着马超的样子,只觉得有妖精,而且一定是个女妖。马超虽然喜欢女人,但是从未听说过他去逛窑子。丝绸之路上什么女人没有?印度、波斯、罗马、羌人、胡人、汉人马超都抢全了,什么女子没见过?哪里还需逛窑子。那红楼盖得又很蹊跷,此刻只有一个念头刷地一下升起来,马云鹭倒吸了一口凉气,难道是,狐狸精?

    马休突然插嘴道:大哥本来顶着个马蹄印子在床上躺着,等着火镜先生来看。谁知突然有个蒙面纱的女子来,自称是火镜先生的友人。敷了些药,一个时辰不到,大哥居然就没事了,从床上跳起来,追问人在哪里,还说梦中见到了仙女。

    火镜先生的朋友?马云鹭闻言一怔,仙女?

    是的。马铁也抢着说,那个姐姐说要开舞坊,大哥立刻掏了钱,帮着办了好些事,只知道仙女姐姐叫薛悯琴,其他一概不知,也不知道长得什么样子。那个姐姐一直都是黑纱遮面的,很少说话,就是问了也很少回答。

    哈哈。马云鹭掩口大笑,整天戴着面纱?说不定是很难看,更搞不好是个老女人。火镜先生五十多啦,他的朋友当然是老婆婆,大哥你不要这样丢人好不好。

    他们所说的火镜先生,久居凉州多年,自号火镜居士,医术精湛,又擅长占卜之术,通晓天文地理,各国文字,是凉州有名的高人。最喜欢跟远道而来的客商打交道,要不便是四处远行,寻找古迹,发掘古物。不喜欢黄金白银,最宝贝的莫过于碑文、古卷。家中堆满各种看也看不懂的经文与石碑拓片,也不知道究竟有什么好。

    马超出生之时,马家还跟贼寇一般四处游荡。火镜先生却自己寻上门,帮着出了很多主意。马腾以兄长之礼相待,又要火镜先生教导马家兄妹学问,除了各国语言、风俗外,他便没有教过什么正经东西,隔几天还要出门远行一番。结果不知不觉,此人却成了家里看病的大夫。

    每当家中有人受了重伤,或是患了疑难杂症,火镜先生必然刚好回来,手中还刚好带有一些药材。这年头幼子夭亡是极其正常的事,马家上下却人人康健,十余年竟然无有夭亡之事,家中出生的婴儿都比别人家的强壮。

    此刻听说是火镜先生的朋友,马云鹭就将狐狸精三字吞回肚里,只是仍有疑惑:既然大哥你掏了那么多钱,还给批了文书,总该算是半个主人,为什么不进去那边,还要在酒馆这里坐着呢?

    今天舞坊开业,此间主人薛坊主说,俗客就不必进去了,在门口看看就好。马超说着,一副心神俱醉的样子,手往门口一指,果然立有一块牌子,写着很多种文字,俗人免入。

    其实是花了钱,却不给面子吧?马云鹭讥笑道,怪不得大哥你穿成这样啊,原来是要装儒雅给人家看。

    咳咳,我素来爹爹常说我穿戴不修边幅,有失汉家礼法。马超一本正经,俨然有王孙公子的气派。

    人群突然骚动了一下:有人进去了。羌人纷纷道:不愧是马兰大爷!三哥?马云鹭回头一看,马兰根本就没跟在她身后。马云鹭险些便要吐血,和马超一起扑到栏杆上,只见马兰将马缰绳交给一个书童模样的秀美少年,甩动宽口大袖,径直走到院子里去了。

    啊,三哥马云鹭伸手望着马兰的背影,鼻头发酸,只是想哭,咬着樱唇,几乎要咬出血来。马超用力捶着栏杆,急道:好啊老三!平时总说爱马不爱美人,原来都是假的!用力过大,栏杆突然咔嚓一声断裂了。

    马兰走在园子里,红灯照耀,四周的假山、湖石,都蒙上了层红影。

    从园中四顾,竟然看不到侧面的任何建筑,只能见到红墙内的树木、山石。虽然只隔了一道墙,却好像换了一个世界,清幽至极。若是再关上那扇大门,便真的与俗世毫无瓜葛了。一条九曲长桥蜿蜒穿过湖面,白玉砌成灯樽布满沿途,碧水上有一小亭,有人抚琴,有人吹箫,还有几位舞女随兴翩翩起舞。舞姿翩若惊鸿,平日罕见,引得门口无数人都在伸头探脑,议论纷纷。四周走动的十余女子,不管是端茶倒水的,还是修葺花草的,都有过人姿色。就连牵马的童子,都长得极其俊秀。

    马兰心中暗道,马超不知何时盖了这个园子,莫不是要把天下的美女都抢来,放在这园子里教习歌舞?其志果然不小。

    正想着,身后咔嚓一声,许多人惊叫。酒楼上面的围栏断了,砸到几个人的头,马家兄妹都差点掉下来。正疑惑之间,一位汉人少女挑着一盏纱灯,灯罩上绘着百鸟朝凤,向他盈盈一拜,轻声说道:马兰大爷,请这边走。

    嗯?马兰向后一指,问道,为什么别人都在外面?

    少女一笑,明眸皓齿,仪态万方,惹得马兰心里一荡。这女孩看上去年方十岁出头,已经甚为美貌。虽然所操乃是歌舞之事,眉宇间却透着一股傲气,对马兰答道:我家主人不请,凡夫俗子岂能进来。

    言中之意,这里乃是仙境。

    马兰反倒犹豫不决,用手在那女孩脸蛋上飞快地一摸,调笑道:在下乃粗鄙牧人,还是跟家中兄弟一起较好。说着扭头想要回去。

    一卷画轴突然展开在眼前,马兰的脚就跟被钉子钉住一样,戛然而止。张大了嘴,用手指着那画,一双眼珠简直便要从眼眶中掉出来。只见一匹火一样的马,踏着彤云,几乎要撞出画布来。

    天马?马兰惊喜中便想用手去摸。

    谁知画卷又被人刷地一下收起,那少女用纱衣的袖口遮着手,不肯轻易露出肌肤给人看,收起画轴时却又非常灵巧,娴熟得仿佛天天都跟帛画打些交道。她对马兰笑道:这画厚厚的一轴,后面的还想不想看啊?

    自然要看!马兰的脑子都被掏空了,说着便想扑过去,一把将画抢走。那少女早看出他的心思,等他就要摸到画的时候,才突然躲开了,举起画站在湖畔说:大爷若是想抢,奴婢便将这幅图丢到池子里。反正我家主人已经看腻啦。

    马兰悻悻地一笑,将手缩了回来,从来不曾觉得汉人如此麻烦。

    少女似乎嫉恨他在脸上摸过一把,故意笑道:马兰大爷果然跟我家主人说得一样性急,而且还很粗野。还请这边来。

    你家主人是谁?马兰觉得有些奇怪,迟疑中回头望了一眼,远远望见马云鹭在酒楼上面狠跺脚,像是要将楼板跺穿。若是此时回去了,小妹一定会兴师问罪,那幅画就要看不到了。当下咽了口唾沫,跟着少女走进红楼里。所有的女孩都对他盈盈下拜,他倒无所适从了。

    先零羌离开凉州,也不过是个不开化的蛮族部落。马超人称神威天将军,尚且站在门外,自己为何会获此殊荣?他和马超呆久了,最大的嗜好,就是见到不认识的漂亮女孩,不管对方是谁,冲上去先捏捏屁股。现在一下子几十个女孩都对他盈盈施礼,他突然就不知道怎么办了。此间的主人又为何会有那匹火驹的画像?究竟又是何人所绘?

    要让那匹马儿乖乖呆着等人画画,那是万不可能的。祁连山是烧何羌盘踞的地方,汉人偶然路过,都没命地跑。偶尔有人进入祁连山,还要带着画笔、颜料,岂不是天书奇谭?但是画上的天马,就跟用草原上那匹火驹的影子拓出来的一般神似,难道竟有汉人能与它亲近么?若是真有这样的人,必然爱马如命,他定要见识一番了。

    想着,不由自主便规矩起来。沿途都是漂亮女孩,看得眼花缭乱,他将手规规矩矩揣进袖子里,忍住不去占便宜。

    那红楼内甚为宽敞,楼梯的台阶细碎,铺有红毯,似乎专为女性设计。墙壁上挂满了汉人的字画,他都不是很感兴趣,反倒四处挂的那些珠帘好玩得很。用丝线穿起的细小苇珠颗颗光莹,也不知道有几千几万颗,许多门帘都是如此。汉人怎会有闲心去串这些珠子?马兰真是打破头也想不明白。

    他用手轻轻一拨弄,原来门帘后面就是闺房。一个女孩在里面秉烛夜读,突然见到有男人伸头在看,吓了一跳,将手中的书简抱在胸口,几乎叫出声来,样子可爱得很。马兰觉得很有趣,对那女孩看个没完,看得对方板起脸,将手里的书简丢过来,轻轻打在马兰肩头。马兰哈哈大笑,心想又不是银两,那些破竹简,除了火镜先生不会有人抢的。

    领路的婢女正对他偷笑,抿口道:马兰大爷真是顽皮。

    马兰一指她身后,表情错愕。少女回身,却不见有异状,怀中画轴早被马兰抢走。一声尖叫,屁股又被马兰捏了一把,才知道上当。

    小姑娘还是长大些再来伺候大爷,这么没规矩要打屁股。马兰展开卷轴欲要看,一声琴音,走廊的烛火一起熄灭,一片漆黑,当真见鬼得很。手里一空,画轴又被人夺走。马兰大吃一惊,这里难道有鬼神么?他从腰里拿出马鞭,只待有异,便要抽过去。

    黑暗中却还留有一盏光晕,那少女一手挑灯,另一手置于背后,嘲笑他道:马兰大爷还真是个急性子。

    四周灯火齐跳,走廊中又亮了起来。马兰脸上挂不住,伸长双臂,将那女孩堵着墙赶在怀里,那女孩也不跑。马兰夺过灯笼,往她背后去摸,厚着脸皮笑道:就先给我看看嘛。摸了半天,却摸不到。抓住左手是空的,去摸右手还是空的。女孩两只手一起伸出来一亮,全是空的,那画不知道究竟去了哪里。马兰大惊,四周能看见的地方,除了这个小女孩儿,可就没有别人了。

    欺负小姑娘的大爷!少女吐舌做了个鬼脸,盈盈一礼,请吧。

    马兰赌气道:不请!他往地上盘膝一坐,叫道,不走啦!怎么这么麻烦!少女软声相求:好大爷啦!就走一走嘛。叫得马兰浑身一酥,差点儿就没有抵挡住,马兰扭头,用夹生的汉话嚷道:不走!不走啦!要你们家主人自己来!

    话音落时,一声琴音响彻天际,又如珠玉般坠落。琴音就像无形的手,控制着空气中的一呼一吸,走廊中烛火齐灭,复又一片漆黑。马兰只听到身畔都是碎玉之音,就仿佛置身雨中,雨打芭蕉,清音绕顶。

    他心中大惊,好在反正对方以礼相待,没有什么好害怕,他干脆卧在走廊中央,以手托腮,稳坐如山:渐渐地,却被那天籁之音吸引,入得意境中去。琴音中,有什么东西闯入来了。是马!一只马儿走人雨中了!马兰闭着眼侧耳倾听,黑暗中眼前升起蒙蒙光亮,一匹骏马正悠闲地漫步在草原。

    天马,一定是天马!因为凡间的马没有这么高傲的姿态,天地都仿佛是为了让它漫步而存在。雨水中一片苍茫,马却悠闲自得,从容地啃着裹满雨露的嫩草。如果它跑起来,会怎么样呢?

    马兰霍然从地上站起,摘下自己的帽子奋力挥舞,口中兴奋地呼喝起来:叱叱马听到他的声音便跑起来,越来越快,终于追风逐日般奔腾在天地之间。此情此景,马兰只觉得浑身发热,热泪满盈。白驹过隙的瞬间,那马儿奋力一跃,化作壁上所挂的一幅奔马图案。帛的一角写有《绵雨奔马图》的字样,写有一行字,大风流兮草虫鸣。落款和印章是永元十五年张平子。

    这画帛是何时挂在墙上?依旧是一盏灯照亮了墙壁,马兰迷茫中恢复了视觉,用手在帛上抚摸,惊异良久,才回过神,知道自己中了法术。抬头时,少女持灯照着那幅图,睁大了眼睛瞅着他。见他望过来,轻声解释道:张平子便是太史令张衡的字。此画是于永元十五年绘得。

    马兰痴迷道:你家主人就是太史令张衡张大人么?

    少女噗地一笑:那是一百多年前的张大人啦!她如数家珍般道,张衡张大人乃是东汉大家,十七岁时游学三辅,后来到京都洛阳,就教于太学。做过南阳主簿、拜郎中,两次任太史令,又作过侍中、河间相。发明了候风地动仪、漏水转浑天仪,所做的木鸟能飞行数里。著有《归田赋》、《同声歌》等三十二篇,又以擅画神兽而闻名天下。如此才华之人绝无仅有,如此有名的张大人,马兰大爷却是一点儿都不知道。

    哦。马兰望着壁上的画,怅然若失。这,这是一匹多么神骏的马啊!那张衡必是个喜欢马的人,可惜已经死了。

    怅然间,珠帘挑动。廊间每一间屋内都走出一位丽人,手挑长杆,悬着一幅骏马图。或横或立,或方或细,或水墨云彩,或形神写意。

    马兰只看了几眼便心花怒放,几乎要发足狂奔。一幅一幅看过去,有的搓手欢喜,有的鄙夷一番。数十位丽人,哪一个都是倾国倾城的佳丽;手中所持帛画,随便一幅都是价值连城的名家手笔。

    马兰目不斜视,美人、名家对他来说都没有什么意义,女人是可以抢来的,马不是。骑一匹破马什么女人都抢不到,骑一匹千里良驹一天能抢很多女人。他哪里懂什么画,看的不过是画里的马是不是良种。遇到构造极不合理的马图,他便摇头不看,把人家鄙夷一番。但就是这些画,竟然牢牢把他这样一个粗人给吸引住了。

    当见到武帝时期的宫廷御览之物,他哂然说:这马肚子如此大,腿如此细,能跑才怪了。画画的家伙是骑猪长大的么?

    引灯的少女和持画的丽人们都哭笑不得,少女引灯逗着他,就如同蝴蝶穿花一般在画丛中穿梭。不知不觉,已经上了两层,到了尽头。

    丽人各自隐没于闺阁,珠帘合拢,画也没有了。

    只见宽敞的大厅里纱帘布幔四方垂落,一位女子端坐在首位,案上置有一方古琴。两只铜鹤既为灯台,又为香炉,香烟缭绕。马兰突然觉得被人玩弄了,紧张起来。

    那女子头上戴着斗笠,黑纱遮面,隐约看得到俏丽的轮廓于黑纱下面露出半点朱唇。身着锦缎长裙,衣襟右斜,式样有些奇特,半胡半汉,既有胡羌的洒脱随意之处,又有汉人的雅致清高。但仅仅是从衣带的颜色、绣品,就连马兰这种豪放牧人都看得出,这身衣服甚为精细考究。

    一位与引路少女年纪相仿的少年垂手站在身后,神态异常恭敬,怀中抱着一轴帛画,怎么看都像是中途消失之物。马兰心中怪道,莫非真的有鬼神相助么?所见所遇,都极其不可思议。而这位蒙面的姑娘,大概就是舞师坊的坊主了。

    天色已晚,我先走了。他望着那女子突然心生惧意,后退了一步。那持画的少年人影一闪,瞬间便到了他身后。他转身想跑,差点儿跟那少年撞了满怀,简直便怀疑是自己眼花。那少年轻轻用手一推,他便退向屋子里,差点儿无法站稳,只好回过身,勉强面对。

    一个小孩子竟有这种武艺?马兰看怪物一样瞪着对方,并不怎么害怕。再怎么说,都只是个小孩嘛。他不怕,那个少年倒被他瞅得脸红了,原本冷若冰霜的一张白俊面孔上升起两团红晕,比女孩还要娇艳几分。

    手指在琴弦上轻轻一抚,黑纱下樱唇轻启,那女子起身拜了一拜,道:贱妾薛悯琴,见过马兰大爷。马兰突然便又不怕了,只因为他所见过的所有女人加在一起,也不如这一张樱唇美丽。

    少年红着面孔缓缓回到女主人身后,就像是反被马兰欺负了一般。引路的少女做了个请他坐下的手势,对那女子抱怨道:马兰大爷难请得很。马兰干脆也不客气,硬着头皮冲过去,紧挨着琴案席地坐下。胆小的男子向来都是要被鄙视的,既然来了,就该胆大妄为才是。马兰抬起头,跟薛悯琴眼神一对,赶紧扭向一边,用手指着四周道:你这里宝贝真是多得很啊。

    说的时候只是随便说说,仔细一看,宝贝还真是很多。他看那鹤盏香炉,华美精细,必是汉人的值钱之物;炉子里点的香,他闻了一下就知道是天竺传来的,闻起来浓郁醇和,跟一般的香味完全不同。此物中土极为珍贵,因为客商要从天竺去长安,必须先翻越念青唐古拉山、喀喇昆仑山,抵达凉州,再沿河西走廊向东,才能过关南下。带到此地,便已经昂贵奢侈得很。羌人非常喜欢这种香的味道,常放进衣柜用来熏衣服,舍不得点掉。

    薛悯琴微微一笑,只是看她的朱唇,便已经觉得美得很。只是她行为神秘,大半夜不知何故要用黑纱遮面。马兰不去相问,很多部族的未婚少女都有蒙面的习惯,问了很不礼貌。换作平常,见到这么漂亮的嘴唇早已冲上去亲上一口,将面纱扯开看看究竟。但是眼前的女子给她一种说不出的气魄,马兰不敢将她看作一般妇孺,行为竟也收敛了。

    薛悯琴用手轻拽了一下裙子,也屈膝坐下来。琴案很窄,腿便与腿在案下相碰了。她与马兰促膝而坐,豪放得很。马兰一下子就放心下来,按羌族规矩,不是亲好友人,不会在一张案子下促膝而坐。除了小妹马云鹭,这样大方的汉家女孩还未见过。只是看她肌肤胜雪,谈吐文雅,声音轻细,跟马云鹭丝毫不同。

    她轻启樱唇道:悯琴欲在此地开设教坊,人生而地不熟。幸得火镜先生引荐,又得贵兄天将军马超相助,才有今日。言语中客气得很。

    马兰奇道:火镜先生现在何处?他这样问,只因为火镜先生一个多月前出发去寻找传说中的商人聚落,现在应该在茫茫戈壁里。

    薛悯琴颔首说:先生与家父是三世旧交。

    哦。马兰一下子就跟见了亲人一样,态度大变,从腰上抽出花色驳杂的鞭子,放在琴案上,这是我们旦马牧场才有的鞭子,羌人见了便不会惹事。外出的时候,也可以凭此物跟牧人借马。放在案子上,又觉得不太放心,嘱咐道,可别搞丢了。

    薛悯琴谢过了,唤道:灵云,去挂在墙上。原来一直为他引路的小姑娘叫做灵云。灵云拿着鞭子,奇道:这鞭子有什么不同呢?

    那些彩线都是自家纺的,每一个牧场打结的方式和所用的丝线颜色都不一样,假冒不来的。马兰早已急不可待,刚才的图呢?快给我看!

    他一开始拘谨得要命,这么快却又反客为主。薛悯琴一笑,灵云叫道:姐姐,赶快把画放与马兰大爷看吧。不然马兰大爷就要急死了。

    薛悯琴对身后抱着画的少年唤了一声:灵风。

    是。那少年灵风恭敬地应了一声,抱着画却直往一旁的布幔后走去。哎?喂?马兰眼瞅他拿着画走掉,并没有把画给自己看,不由得大急,这小子怎么回事?到哪里去?

    薛悯琴笑笑,对灵云说:给马兰大爷上茶。转而对马兰说,请稍等片刻,贱妾先为兄长说下此画的来历。

    也好。马兰心里既好奇又着急。但是薛悯琴已经开口叫了兄长,那就是一家人一般了,只得强捺性子,等着对方道来。

    薛悯琴问:兄长可知道一日三迁其职,官拜侍中,后因哭拜董卓而被王允赐死的大儒蔡邕么?蔡邕?马兰依稀听过。

    正是。薛悯琴言语中有无限惋惜,蔡伯父的才华之高,天下文士皆望其项背而行。其人淡泊名利,原本不愿做官,只喜欢交游天下。结果董贼威逼,扬言不来便杀他全家。蔡伯父有一妻一女,疼爱之极,为保家人,无奈中才去当官了。董卓死时果然遭受连坐,被司徒王允下令,缢死在狱中。

    可怜。马兰耐心听讲,薛悯琴既然称蔡邕为伯父,其遭遇便是家事了,跟自家遭遇一般,不敢打断。薛悯琴的声音极为悦耳,渐渐地,他也能听下去。但是小姑娘灵云跪坐在旁边地上,拿出一些看上去很有意思的东西,像是两层小小的抽屉,打开来,里面有细细的丝网。灵云将茶饼细细地碾碎了,又放进去筛,抽出下面的小抽屉,居然就得到了粗细很均匀的茶粉。灵云筛了几次,才拿去给他冲泡。端上来的茶味道极香,杯中还衬有一些白色的花瓣,雅致得很。马兰拿在手里唏嘘不已,这在姨夫马腾的太守府邸住了多年,也没有享受过。喝一口神清气爽,回味甘甜,登时对灵云挑起拇指大赞。

    薛悯琴知道马兰是性急的人,没耐性听长篇大论;她自己的性子便像水一般柔顺,极有耐心,等着他不走神了,才继续说下去。

    那幅帛画,便是缢死蔡伯父时候,所用的长帛。

    马兰噗的一下,口中茶喷了薛悯琴一身。灵云一声惊叫,赶紧用衣袖去帮她擦。马兰自知失礼,慌乱中伸手去往薛悯琴身上乱抹,触手柔软,又被灵云在手背上打了几下,瞪了几眼,尴尬地缩回手去。薛悯琴只是盈盈笑着,既不慌乱,也不在意,好像早知道马兰会如此。

    马兰心道,她面蒙黑纱,头戴斗笠,难道便是要预防被人喷水。但出了这么个小意外,感觉却是亲近多了。尴尬了一会儿,马兰小心问道:那位蔡大人,来过凉州么?

    从未到过。薛悯琴说,他平生最大的遗憾,便是欲游历塞外风情却不能如愿。马兰奇道:既然没见过,那他又怎能画出那匹马呢?居然有人在勒死自己用的白帛上画马,难道这样便算死得风雅么?汉人当真是不可理喻。但是想起来,又不禁神往。

    薛悯琴摇摇头:本来便神奇得紧。那可是初平三年的时候呢。

    马兰点头,以他看马的经验,那匹天马不过是四五岁的牙口。如此想,蔡邕死的时候,那匹马应该还没出生呢,所以应该是巧合吧。

    薛悯琴娓娓道来:蔡大人无辜身死,天下文士无不落泪。蔡家家眷都不在长安,还未来得及收殓、下葬,李傕、郭汜已经杀到。贱妾之父薛伯开以及许多父执长辈、长安文士,都与蔡伯父交厚。故而家父伙同天下名士,费了许多周折,将蔡大人的尸首从狱中买来收殓。送往河南老家的路中已然兵荒马乱,于是在仓促中安葬在禹州箕山。

    马兰刚刚有些失礼,自己不好意思,所以现在听得很认真。一认真听,便觉得入神了。薛悯琴一顿,他便跟道:后来如何?狱卒、狱监都拿了很多钱,高兴得不知如何是好,不但将尸首保管、装殓得很好,还将蔡大人所有穿用之物都打包送给家父,其中便有这卷白帛。

    马兰点头:画得如此之好,狱卒也不曾据为己有,也算难得。

    才不是如此。薛悯琴苦笑,马兰大爷想得太敦厚了。狱卒都是贪财之人,见到此物怎会不趁机勒索。但是事情就是如此奇怪。家父收下的时候,那确是一卷白帛。再说,狱中又怎会给蔡大人颜料,任由他作画。

    啊?马兰听到这里甚为疑惑,既然是那样,为何又说是蔡伯父画的呢?他不知不觉称呼蔡邕为蔡伯父,薛悯琴顿时也好感倍增。

    薛悯琴道:家父将白帛挂于卧房之内,早晚观看,经常哭着说,汉室江山便是悬在这白帛上而死。

    马兰点头,只因此事在小时候也颇有感触,一下子想起不少事情来。

    他感慨道:在下年幼之时,凉州盛传司徒王允将血洗此地,杀光我们凉州每一个人,人心惶惶。现在想起来,全都是因为蔡大人受董卓连坐而死。蔡大人尚且如此,人人便都害怕遭受跟蔡大人同样的下场,所以凉州兵拼死跟随李傕、郭汜去攻打长安,以求自保。薛老先生所说的汉室气数断送于那一卷白帛,便是这个意思吧?

    薛悯琴想不到他一个羌胡能说出这番话,又是惊讶,又是嘉许,点头道:便是因为如此缘故。蔡伯父曾请求黥首刖足,完成《汉史》,王允却不许可,将他杀害。太傅马日碑当时说,灭纪废典,国家还能长久吗?家父因此日夜感伤,曾有一天愤怒地说,天道沦丧,早晚他也会死于这白帛上。

    马兰却对一事很不解:黥首刖足?薛悯琴知道他对汉字所知有限,解释说:就是往脸上用墨汁刺上字,把脚砍断。

    马兰奇道:往脸上刺字?氐族人倒是经常这么干。薛悯琴尴尬地说:不是什么露脸的事情。尴尬完了,又觉得甚是好笑。

    马兰又问:如你所说,白帛上并没有画什么是么?

    不知道兄长可曾听说过建安天马吗?薛悯琴轻声相问。

    这个倒是听说过。马兰想起来,马岱提过好几次,建安天马,建安天马,他也不是很清楚什么意思。

    薛悯琴也不知道他究竟知道多少,索性全说了:世人传闻,献帝求曹操引军来保的时候,天空呈现异象,云霞化作了十二匹天马而去。便在同一天,家父酒后醒来,无意中一瞥,惊见悬在梁上的白帛上色彩斑斓,有了图案。打开细看时,便见到十二匹天马栩栩如生。

    十二匹!马兰只听到这个数字,便已经天旋地转,欢喜之极。哪管故事真假,缘由如何,不由欢呼起来。

    十二匹,正合了十二州之数。世人传闻,十二匹天马,乃是投向十二州去的,每州各有一匹。薛悯琴笑笑,知道马兰再也按捺不住,提高声音问道,灵风,还没有好么?

    好了。布幔后面传来灵风的声音,薛悯琴一扫云袖,室内的火烛竟随着袖风一起熄灭,室内一片漆黑。马兰只当是变戏法,已经习惯了,见怪不怪。布幔滑落,一匹火驹却从后面昂首冲了出来,浑身上下光焰闪闪,电光石火之间,直撞向二人!

    马兰惊得一声大叫,无论如何也想不到楼阁之上、布幔之后会有马匹冲出,一把掀翻琴案、抱住薛悯琴滚倒在地。想着已是躲不开了,将眼睛一闭,将身体扑在薛悯琴身上抵御马蹄。等了半晌,却没有马蹄踏落。耳中传来灵云的嗤笑,马兰迷惑中抬头,只见到十二道金黄色的光影从一盏明亮的转马灯中射出来,映照在墙壁上。

    灯罩旋转,十二匹天马神态各异,或火气腾腾,或体覆龙鳞,或喷云吐雾,或头生犀角,一匹追着一匹,在墙壁上奔腾。每一匹蹄下都有两个篆字,写着马的名字。方才那火驹下写有两个篆字烈阳,正是十二匹马中的第一匹。长鬃如火,奔走间抖擞精神,光焰四射,便像是从天上来。

    原来是将画帛罩在了灯上。马兰惊喜中望着这绚烂的景象,浑然不知身在何方。群马奔腾,将他缭绕在其中。马兰只觉得平生最幸福之时莫过于此,便连呼吸也忘记了。

    旁边有灵云轻咳,马兰才想起还有人被压在身下。薛悯琴推开他,轻轻坐起,一道灯影掠过,龙驹灯影袭过,一张月宫仙子般的素颜在光影中一闪,马兰浑身都是一震。光影过去,薛悯琴却已经戴好了斗笠,重新用黑纱遮住素颜。

    小姐!灵云跺脚急道,小姐您的凤凰琴,断掉啦!

    什么?薛悯琴惊叫了一声,扭头一看,原来琴在案上被掀得飞出去,混乱中早已摔成了两截。但也不怎么生气,只是惋惜地哎了一声,倚案娴静地坐了下来。区区一方琴,我还赔得起。马兰没当回事,只是急不可待地冲去看那些骏马。他冲进光影里,惊奇地看着骏马从灯中奔出来。映照在自己的身体上,随着光线旋转,又瞬间投到墙壁上。围着那硕大的走马灯转来转去,东瞅西望,不时发出一些稀罕之声。

    灵云奇道:这老大的人了,倒像是个小猴儿一般。

    薛悯琴低声呵斥道:不许乱说,没礼貌。

    灵云嘟了嘴:反正他也听不到的。

    新鲜劲儿过了,便觉得身体挡在光影里不好,马兰想要躺下来好好欣赏一番,突然见到薛悯琴跪坐在席上,便跑过去一头枕在薛悯琴的膝上。薛悯琴想不到他会如此,浑身一硬,但是很快就放松下来。灵风、灵云原想阻拦,见薛悯琴竟然没有愠色,都颇感意外。

    灵云说:马兰大爷,说了赔琴,可不要后悔哦。

    马兰像是没有听到一般,烈阳、逐日、赤骥、飞黄、白义、盗骊、绿耳、龙骧、渠黄、骅骝、的卢、绝影,这些名字逐一闪过,奔走如星坠,如银河卷动。马兰陶醉于马的姿彩,忘乎所以。

    那烈阳天马,果然是建安天马之首。长鬃如火,蹄生烈焰,疾如风,徐如林,也不知道是这灯设计得太过精巧,还是那长帛的魔力,马兰总觉得那些马都是活的。而烈阳天马,奔走中一直在扭头望着他。

    他仔细去看,那马儿像是一位多情的女子,在用眼神向他哀怨。他的眼光滑过烈阳天驹,落在后面的那匹逐日上。那是一匹奔雷一样的黑色马儿,高大而强壮,带着与烈阳天马截然不同的戾气,仔细看,马身上似是布满了雷霆一般形状的伤痕。一双马眼中爆射出可怖的光芒,一直盯着烈阳。莫非它在驱赶着那匹烈阳天驹么?

    马兰揉揉眼睛,突然见到那匹逐日天马扭转了脖颈,瞪了他一眼。怎么搞的?幻觉?马兰紧闭双眼,用手指好好揉了揉,再睁眼时,只见那逐日天驹突然变了样子,头尾都裹在黑色的甲囊里,似是一头全副武装的怪兽。背上多了一个披坚执锐的武士,猛地扭过脸来,瞅着马兰。一只独眼精光四射,另一只眼窝竟然空的!

    只听空气中传来雀鸟鸣叫的尖啸声,伴随着雷音,那独眼人嘿嘿冷笑,长枪一挥,一道电光便朝着马兰袭来。马兰只觉得面孔已被那枪风撕裂,惊得大叫起来。

    光影瞬间消散,屋里一片漆黑,马兰只听见有人在猛烈地喘息,良久镇定下来才发现那喘息的人是自己。浑身上下大汗淋漓,衣衫早已被汗水浸湿。一只手持着手帕,轻轻地在他额头擦了擦,反倒吓了他一跳。灵云掌起灯,室内渐渐光亮。

    薛悯琴正望着她,神情略带歉意,轻声问:是不是见到了?

    有鬼!马兰的声音有些发颤,那独眼的是什么人?他隐隐感到,这是一些和他的命运息息相关的东西,一丝危险的味道。

    您看到的是即将发生的,您的宿命。兄长果然是有缘人。薛悯琴柔声道,悯琴想求兄长一件事。

    不必说了。马兰霍然起身,奔到窗前,遥望窗外。凉州熙熙攘攘的夜景尽收眼底,星空璀璨,似有无穷之奥妙,牵扯着人们的宿运。马儿能恣意驰骋于原野,多么令人羡慕,世人却要捉它们,将它们变成驰骋沙场的工具。原以为天马乃是世间最快乐的马儿,刚才所见的却是什么?那独眼人,难道说,自己会被那骑着逐日天马的独眼凶徒所杀?

    薛悯琴在他身后柔声道:悯琴不求兄长别的,只求兄长救救凉州百姓,也救救大汉的万千黎民。

    那些柔声细语落到马兰的耳中,却是沉重之极。

    他摇摇头,丝毫也不想去谈这些,突然笑道:我只是一个关外的牧马人罢了,妹妹说的那些怕是找错人了。他转过身来一把搂住薛悯琴的腰,将薛悯琴轻轻压倒在地上,将嘴凑到薛悯琴的耳畔说道,不过我的马背上,带上个把女人还是没问题的。说着,一只手已经向着薛悯琴衣服里面伸去。

    薛悯琴也不害怕,只是微微一笑。马兰就如同被蜇到一般,突然动弹不得,探进胸襟里的一只手全然没有了知觉。他心中大惊,难道这女人真是天女下凡,动不得的么?想让他去出生入死,却不许碰一碰,汉族女子真正岂有此理。

    薛悯琴望着他的双眼,一只手指轻轻地在他的唇间点了点,说:那就只救救那些马儿吧。

    马兰一惊,薛悯琴如麝如兰的香气就从身下飘过来,那双星眸直对着他的眼睛,仿佛能看见他内心最深邃的事,红唇轻启,让他再难逃避。

    建安天马关系到汉家气数,各方王侯都已经派人来抢。薛悯琴轻声在他耳边道,祁连山水草丰足,兄长可知烈阳天驹为何却逃至旦马牧场的地界?十几年前一场大火,兄长应该还记得的。

    难道?马兰想到一件可怕之事,脸色都变了。薛悯琴点点头。

    不要再说了。马兰愤然站起,将薛悯琴一把丢在地上,眼前、脑中都是一片黑暗,火光熊熊燃起,照亮了踏在尸体堆上狰狞的魔王身影。他胸口起伏,猛烈喘息。良久,才能够平静下来。

    他艰难地迈步向门口走去,中原人,不管是男人也好,女人也罢,来到凉州总是各有目的。他们搅乱了自己的中原,就来搅乱凉州人的生活。对于姨夫马腾,他也突然恼火得很。天子如何,究竟关羌族什么事?为什么非要把凉州搅进乱世里去。

    薛悯琴从地上坐起身来,将胸口的衣襟掩好,随着他的脚步而目光闪烁不定。

    马兰的脚步走到门口,终于停住了。令尊如今?他侧首相问。

    亡故了。薛悯琴黯然垂首,天地感伤,衣带诏之事败露,董国舅和许多忠臣义士都被曹操杀害。家父命我逃来此地投靠西凉太守马腾,自己去刺曹贼,不幸死于曹贼的贴身护卫典韦之双铁戟下。

    原来如此。马兰闷头噔噔噔走了出去,并没有人阻拦。

    灵云气道:这人好无赖。就是一个胡子,一点儿礼数都不懂。姐姐让他白占便宜,我看是没什么用。还不如去叫马超大爷去做,那个好色的,姐姐只要给几分颜色,他肯定是拼死去做的。

    薛悯琴却凝望着马兰离去的门口,手一丢,将几枚钱币抛在地上,看了一眼,叹了口气,娓娓说道:天意难违,时候到了,他想做也得做,不想做也得做的。这便是我们的命,是我与他的姻缘。

    时过子时,舞师坊才终于开始待客。

    马超和马云鹭还有许多人此刻都拥挤在门外,几个颇有姿色气度的女孩走出来道:精通琴棋书画的客人请左边来,精通武艺的便请右边来。今日以才会友,不招待俗客。不论贵贱,不取金银。

    此言一出,一片哗然。凉州文人墨客不多,商贩和蛮夷就比较多,跑到这里来脱俗,未免有点儿问题。但是那些女子实在漂亮,许多人都闻风而至,想要一试。

    马超蹦进去:谁跟我打?他挽起袖子,难得穿了身文质彬彬的长衫,却露出凶狠相。马云鹭觉得好丢人,在后面扯他,却扯不住。

    在凉州府怎么可能有人蹦出去跟马超打架?马超正在得意,谁知天下的事就这么凑巧,一个老汉蹦出来,挽起袖子,体态甚为精壮,一看就是汉人,年过五旬,却穿着羌人的衣服,颌下留着长须,因此有些怪异。他神情相当倨傲:我跟你打!

    马超大怒:老头儿,你贵庚啦?当心我一拳打死你!

    对方也不是吓大的:黄口小儿,来试试看。

    两位莫要如此。一位身穿劲装的女子拎着一把弓,走了过来,笑道,小女子名唤三娘,今日开门大吉,以和为贵,只文斗,不武斗。

    马超怪道:既然是比武艺,怎么个只文斗,不武斗法?

    说着,一排红色的纱灯从假山后升了起来,距离他们说话之处约有二十丈。烛火的热力推动红灯向上飘起,下面被绳子扯着,悬在半空。那三娘微微一笑,单臂将弓平举,开弓搭箭,嗖的一声,箭过灯灭,算是回答了马超。一个舞师坊的卖色女子都有这般武艺,四周拥进来的人顿时都变了颜色,一些财大气粗的人心里先软了三分。

    站在大门中央的婢女挑起一幅丝绣的美女图,是一位豆蔻少女,抚琴而笑。那刺绣的手工当真惊人,红灯照耀下,绣卷上的少女宛如活了一般。卷首刺着一行小诗:庭中有奇树,绿叶发华姿。攀条折其荣,将以遗所思。还没等人说话,马云鹭已然叫了起来:蔡琰!是蔡琰!蔡文姬的绣像!

    三娘笑道:正是。这绣品说的便是蔡邕大人之女蔡琰,十岁可闻音辨弦的故事。其父以焦尾琴作为奖励,而绣品上的诗句,亦是蔡琰的十二岁手书。是真迹呀!马云鹭激动得几乎便要晕倒。周围夹杂着几个文士更是哄然,人人眼睛盯着那绣像上的手书。相传蔡琰十二岁便得到其父蔡邕的书法真传,笔力洞达,堪称神迹。

    三娘见她的样子,不觉失笑,心生好感:小姐既然喜欢文姬,想必不俗。先请进吧。两位一扭头,马超和那老人正在相互怒视,慌忙道,不如比试弓箭,获胜者便将这绣卷作为头彩,也好不失风雅。

    这有何难。拿来!马超抢过弓箭,数盏红灯升起。马云鹭在一边激动地攥着拳头:大哥,大哥,我要那绣品!

    刚才谁说这里是窑子的?马超哈哈大笑,一箭射出,一股劲风呼啸而去,将一盏红灯牢牢钉在假山上。那一箭力道之大,就算射不中,灯笼也会被箭风吹烂了。一团火光钉在假山上熊熊燃烧,煞是好看。

    那老头却鄙视地喷了一口气,显然对马超的箭法不以为然。马超正要发作,只见那老头从身后斗篷里抽出一把铜胎大弓。马超一看便知,这弓的硬度非同一般。那老头竟同时搭上三支箭,三箭齐发,箭过无声,三盏红灯一起熄灭。

    马超大惊,四周鸦雀无声。那老者捻须笑道:我这般武艺如何?

    三娘一笑,躬身施礼:怠慢将军了。请问可是天下第一神箭,黄忠黄老将军?

    正是老夫!黄忠哈哈大笑,想不到凉州卖艺的女子,也知道老夫名号!

    马云鹭一副要哭的样子:大哥,我要绣像

    天下第一神箭马超再度挽起袖子,我们还是来比拳脚!黄忠才不理他:如此这绣像就归我了?

    三娘正要答话,突然见到一人闷头从里面快步出来。此时人人想进去,谁会想出来?所有的人不由得都望过去,正是马兰。他脸上阴晴不定,步伐也极快,对门口冷冷嚷道:牵马!

    马云鹭一心想着绣像,还未看出他心情不好,扑过去揪住衣袖,左右拉扯,哭闹道:三哥!我要那绣像。

    马兰被她扯得一怔,瞅了一眼,一时难以明白。

    马云鹭指着侧面的红灯说:射灭那些灯嘛!

    马兰一伸手,马超慌忙将弓箭递给他。马兰拿了一支箭,马云鹭慌忙叫、道:射灭一盏不够的!要三个都灭!

    马兰闻言将箭放在石板上,用靴子踩了一脚,箭头歪了,箭杆也有些弯曲了。众人都看得傻了,马兰就将那弯弯的箭搭在弦上,一箭射出,便扭头不看,对童子说:牵马。

    众人只听见一丝异样的声响宛如枭鸣,那弯了的箭在空中拉出一道弧旋,横穿过去,眨眼之间,还未看清发生何事,三盏灯笼撞在一起,猛烈摇曳,却不起火光。箭头带着一点火星钉进柱子里,箭尾却因旋转力大,啪的一声清脆折断了,留下半截箭杆,在那里发出嗡鸣。

    黄忠登时两只眼珠都鼓起来,说不出话。马云鹭开心得大笑大叫,走过去便一把取走绣像,肯定不会有人跟她抢的了。

    马超得理不饶人:这般武艺也敢称作天下第一神箭?我三弟的箭法如何?如此这般,你便是天下第二了吧?

    四周的羌人都拼命喊叫道:马兰大爷才是天下第一!

    马云鹭捧着绣像正欢喜,周围的文士全都拥来看蔡文姬的手书,惊叹不已。在长安单是这手书,便已是百金难求。马兰却焦躁道:牵马来啊!丢下弓箭,急急从人手中扯过缰绳,飞身上马而去。马云鹭和马超混乱中摸不到头脑,只是怪道:他怎么了?

    马兰骑着马回转自己的牧场,只是一路疾驰。黄忠在后面追出来喊:这位兄弟等等他全然没有听见。

    他脑中那个巨大的黑影越来越狰狞,挥之不去。

    那时候,他只有七岁。每天跟父亲在一起,最快乐的事情便是尽情驰骋。

    父亲有一匹好一弓_,是红颜色的,火一样的红颜色,红里带着金。旦马牧场至今都养不出第二匹那样好的马,因为那匹马是和他一天里生的,所以他叫什伐兰,马叫做什伐赤。父亲骑着那匹马,来去如风。每一次父亲从远处回家,阿妈便倚在门口看,说阿爸骑马的样子帅极了。

    但是有一天,汉人军队包围了牧场。足足有几千人,抢光他们的马匹,见人就杀。为首的是凉州军的统领,叫做董卓。据说,他是来镇压羌人和那些不服王化的暴民的。但是为什么他们见人就杀,见了房子就丢进火把?他们的车上装满了羌人的粮食、珠宝,车轮轧过尸体,人还坐在上面哈哈大笑。

    如果不是先零羌纠集大队人马,在姨夫马腾的带领下杀到,他也会死。但是父亲没有那么幸运,为了抢那匹盖世无双的红色宝马,那魔王用鞭子将父亲活活勒着拖在马后。什伐赤一直悲鸣着,不让那魔王骑。董卓只好将马赶到车上仓皇逃窜。姨夫马腾在后面拎着一杆大枪猛追,那董卓跑出一里地,都不敢回头望。姨夫说如果不是牧场失火,他一定要追到天涯海角,把董贼千刀万剐。但是,他还是没追到。

    马兰躲在马棚的草料堆里,眼睁睁看着那一切。马棚着火了,身上的草料也都着火了,他都不觉得。母亲姜凤一把将他从火堆里揪出来,拍灭身上的火,放声恸哭,他还直勾勾地盯着地上被拖得血肉模糊的父亲的尸体。

    汉人。

    那把火就好像从来都没有从身上熄灭过。

    母亲姜凤却要求他跟汉人去学习,要他住到姨夫家去。直到马家兄妹和姨夫马腾改变了他对汉人的看法。

    马兰信马由缰,一路驰向旦马牧场,有生以来第一次忘记了让马休息。天亮的时候,牧场出现在眼前了。

    从晨光中遥遥望去,旦马牧场的上百间房舍笼罩在雾气里,若隐若现。马兰知道,再等上半个时辰,天光就会冲破云层洒下来,将雾气驱散。清晨的微寒里,还未驯服的烈性小马脚上套着皮子做成的绊脚索,在草地上磕磕绊绊地吃草。直到它驯服,肯让人骑之前,它都得这样戴着绊脚索。

    等等,不是未驯服的小马,马背上有人!

    一匹青骢马一瘸一拐行来,马背的羌人见到马兰,有点神情恍惚的样子,突然扑通一声栽下马来。马兰慌忙跳下马,奔过去将人扶起。但是这个人已经昏迷了,从服饰上看,是南边半月牧场的牧民。马兰将眼睛瞄向他的马,浑身都是一哆嗦。

    马臀上插着一支箭,鲜血淋漓。如果不是这匹马忍痛跑了这么远,这个人死定了。马一定很喜欢它的主人,才会这么拼命。晨光照亮了那个人的脸,那个人就是半月牧场的场主,马兰见过的。

    旦马牧场里,最好的医生被叫来了。是什么人在旦马牧场这么近的地方行凶?是什么人如此大胆?

    半月牧场的场主从昏迷中醒来,突然一把揪住马兰的衣襟,嘶声道:马兰大爷,为我们作主!氐人杀我们的人,抢我们的马!

    马兰惊奇道:氐族?

    凉州少数民族混杂,但是氐族部落多在东北,因此发生冲突的地区多数是北部和东部的牧区。半月牧场虽然在祁连山以东,但是却是在南边,跟氐族的盗匪之间有一些距离。

    是的!场主两眼通红,用力揪着马兰的衣服不放,他们有四五十人,夜半冲人牧场,见人就杀!说话时,神情惊骇之极。

    马兰大怒中起身,拍着桌子叫道:姬纲!姬纲!

    家里的女人却对他说:大爷,姬纲带人跟主母前几天都去了胡杨大寨,还没回来呢。现在家里只有十几个男子,也都去看管马群了。

    马兰从墙上取下弓箭、短刀,对家人道:快派人去胡杨大寨送信。

    马兰大爷,您这是要?半月场主看出他要只身前往,骇然中扯住他不放,不能去!那些人穷凶极恶,您一个人不行的!

    你安心休息吧。马兰一把推开他的手臂,将他按回床上。对方却又爬起来,死死扯住他道:不能去啊!

    说话中用力过猛,牵动伤口,那场主眼前一黑,晕了过去。马兰掰开他的手,跟女人一起将他扶回床上,吩咐道:好好照顾他。

    他走出门外,将手指在口中打了个圈,一声呼哨,两匹神情剽悍的健马闻声,追云逐日一般奔来。马兰上了马鞍,绝尘而去。一匹马驮着他雷霆般狂奔,一匹马在后面紧紧跟随。半月牧场距离他这里约有百里,草原上没有路,但是他知道目标在哪里。

    马匹跑出一身透汗,盐分被风吹干,在毛上凝出一层白霜。半月牧场近了,马兰换了马匹,将跑累的马放开了,既不休息,也不收敛行迹,纵马直奔半月牧场正门的大路。远远望去,黑烟滚滚,房舍都在熊熊火光之中。马兰视觉敏锐远超常人,他凝神望去,几个高大的匪徒正将女人的尸体从地上扛起来,丢进火窟里去。一个身材微胖的马商打扮的人正在跟他们激烈说着什么,好像在说这样有些过分。

    马兰怒火中烧,拍马直冲过去。

    一群黑巾蒙面的人骑着马,在牧场的围栏里用奇怪的眼神望着他。马蹄声势如雷,来者不善,多半是羌人回来寻仇。但是单人匹马,难道是来送死么?当中一人黑甲黑袍,身躯高大之极,骑着一匹大黑马,全套的锁子甲将马面、马腹都掩得严严实实,看上去不像一匹马,却像一匹怪兽。只见那人嘿嘿冷笑中将手一抬,所有的人都取出弓箭来,一起阴笑,只待对方进入百步,便射成刺猬。

    眼见来者一人一马,一个黑点儿越来越近,将近两百步时,空中忽然隐有破空之声,马上骑士闪电般抬了一下手臂,还未看清怎么回事,黑点中分出一支利箭,透风而至,将一人射落马下。箭头穿颅而过,带得尸体向后栽倒,血贯五步。马匹惊嘶,拖着尸体逃走。那些人大梦惊觉,纷纷举起弓箭,还未将箭搭到弦上,又是嗖嗖数声,数人落马毙命,箭箭破颅,箭头贯出后脑。

    马兰冷笑中手不停摸向箭囊,一支支箭就像是连起来的线从弦上飞出去,就像是长了眼睛一般直奔对方的脑门。

    对面数十箭齐发,箭如飞蝗,罩向马兰,却都只落在百步外,根本够不到对手。嗖嗖几声又是几具尸体坠落马下,那伙人便像是炸了锅的马蜂一般倾巢而出,怒骂中拍马追来。脸上、身上溅了同伴的血,眼都不眨一下,只是恶狠狠盯着马兰,仿佛生死之事是家常便饭。

    射人先射马,擒贼先擒王。马兰徐徐抬臂,将箭头对准了那人。一支利箭发出奇异的呼啸声,从匪众的肩头、耳际、叠影重重之间穿过,竟是直取对方首领的一只眼睛。

    叭的一声,那人竟于电光石火之间一把攥住箭杆,拳掌收缩,将箭杆捏得粉碎,箭头、箭尾都掉在地上,神情狰狞之极。他的拳头缓缓从脸上移开,马兰突然看见,他是独眼的!那只眼窝被一根黑色布罩着,他是独眼人!

    一瞬间心脏收缩,马兰只觉得气也喘不过来了!

    那人发出一声惊天动地的大吼,从马鞍上摘下一把奇形长枪,有飞雀镂纹布满枪身,挥舞间突然散出无数雀影纷飞,光华四射。传说中的神兵利器,马兰从未见过,只以为是些无稽之谈。此刻亲眼见到,不由得惊呆了。枪头很像一把钩镰枪,中央是一长刃,长而无光,两侧临近枪杆才带有无锋的倒钩,一长一短。此刻雀影纷飞,决不是自己眼花!而他胯下的那匹马,那匹马人立而起,一声长嘶,仿佛此举不但激怒了马上的人,也激怒了它。

    逐日天驹!是天马!

    马兰只有一个感觉,那就是遇上这样的对手,唯一的选择便应该是逃走!

    犹在心惊胆战的时候,那人已经恶狠狠提着枪,纵马向马兰追来。马蹄一动,声势如雷,马兰只觉得地面都在微微颤抖。稍微临近的马都夹起尾巴。带着恐惧的眼神向两侧避让。胯下那匹黑马奔走间长鬃起伏,从甲片的缝隙中迎风飘摆,如同一只猛兽马兰扑来。

    马兰只见一个黑影瞬间涨大了几倍,当即拨马回旋,绕着牧场的围栏远远兜转开来,将那可怕的天马甩开距离。对方的箭都落在马后几十步,够不到他。身后破口叫骂之声不绝于耳。然而那牧场主和中箭的青马的样子浮现在脑海里,马兰咬牙冷笑,一伸手从箭囊里又摸起几支箭,听声辨位,在马背上侧伏仰卧,箭走连珠。弓弦一动,便有一人落马,叫骂之声便弱了一分。转瞬之间,便射得身后追兵人仰马翻,七八人跌落马下。

    对手见势不妙,纷纷拿出盾牌保护身体,用力打马,以图拉近距离。马兰放慢速度,一人抢先追入百步,抬手举弓,想要射马兰背后。马兰突然回身,一箭射出。箭在眨眼之间便已贯穿对手喉咙,连举起的手臂都钉在一起。那人骑在马上,喉头哦哦作响,许久才从马背栽倒。他身后的人追上来一通狂射,马兰早已策马疾驰,箭都落在马后。

    那独眼人望着马兰,略微有些惊异。侯成。他叫道,这是什么人?

    是马兰!那微胖的马商惊道,肯定是马兰!这下糟了,我早说过,只抢些马匹就是了,何必杀人啊!我帮夏侯将军打探情报,也只是从丞相处赚点跑腿钱而已。将军手段狠毒,小人以后却是再难来凉州了,丞相交代的事可如何是好!

    那夏侯将军冷冷一笑:杀了这人便无妨。说着一扯缰绳,那匹马一声暴叫,吓得侯成坐倒在地上。马蹄撼动大地,那匹马已经朝着对手追去了。

    马兰一面纵马狂奔,一面放箭。从照面的第一瞬间他便已经清楚,这些人铁定不是氐人。氐族人虽然凶残,但是秩序混乱,而且多为同乡手足。这些人见同伴倒地却不惊乱,甚至无一人下马去看,绝对不是氐族人。虽然他们都套着酷似氐族的斗篷,用黑巾遮面,看不清底细,但是弓马娴熟,甲盾齐备。射来的箭矢射程、距离、破风的声响分毫不差,说明箭支都是由一个标准的模具铸造出来的,唯有正规汉军配备的箭支才会如此。他们训练有素,又是惯战的老兵,却带着精良的装备来到凉州杀毫无防备的牧民。

    马兰想到此处,心中更加愤怒。他左右开弓,利箭支支破风呼啸。那个独眼人实在厉害,先把其他的凶徒杀了再说!但是剩下的对手很谨慎了,用盾牌上下掩护身体,距离远,而马兰爱惜马匹,决不射马,一时便难以射倒对手。正在回身射箭的时候,围栏内侧从草棚后面冲出几匹人马,瞬间来到他身前,举箭猛射。马兰抡弓拨打箭镞,侥幸未被射中,夺路而走。

    你想跑到哪里去?却有声音突然从前方响起。马兰回头一看,一个高大的影子拦住去路。

    独眼人桀桀怪笑,将手中的长枪一探,竟是直取马蹄,想要将马勾倒。马兰瞬间醒悟,他们是专程来捉马的!只怕半月牧场遭受灭顶之灾,就是因为有一匹不错的青骢马!千钧一发之际,马兰一拍马颈,胯下的马人立而起,让过了长枪。马兰纵马一跃,疾驰逃去。

    冷笑声中,雷鸣般的马蹄就在身侧,竟是快如迅雷,一瞬间便追了上来。那独眼人抡起长枪,向马兰当头砸落。距离太近不及举弓,马兰急切问从箭壶中拔出一把箭,当作暗器猛投过去。那人不想如此仓促之间他还能用出此招,长枪回扫,掀起一股劲风。一瞬间无数雀影纷飞,乱箭就像草杆被吹得七零八落。再看时,马兰已经拨马向着荒野狂奔。那人一声低沉的怒吼,纵马追了上去。

    他的马是多年精养的良马,寻常马匹万难追赶。逐日天马看上去虽然剽悍,但是披挂着沉重的甲胄,一定没有长力。马兰努力让马镇定,他不善近战,就一定要仗着马力拉开距离。难怪逃回的半月场主如此恐惧,这到底是什么神兵利器?每次挥舞都有光影四射,那独眼人简直便不是人,是一个地狱里来的罗刹鬼。马兰只须稍微想象,便可以看到他在千军万马中杀人就如同斩瓜切菜一般的样子。

    恐惧之事还在后面,马兰全力策马疾驰,那雷鸣般的蹄音却有如附骨之蛆,紧紧跟在身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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