數日之後,派去與燒何羌提親的人回來,向姜鳳稟報。說是那日,比銅鑼與被放回去的隨從見了族人都面有愧色。比銅鑼回到屋裡把門一關,一言不發,誰也不見。聽了隨行者的敘述後,燒何羌上下惶恐,猶如炸鍋一般。
羌人崇尚豪強之風,羞恥之心極強。吃了這種古往今來做夢都想不到的大虧,全族的面子都丟在地上摔得粉碎。日後就是出去搶劫他人的羊羔,被擄劫的人都要大聲恥笑他們。就是發幾萬人去尋仇,士兵見了那些衣物挑在杆上,也得垂頭喪氣拖著刀子回來。
有人提出廢豪,那便等於是叛亂。但是若不廢豪,燒何羌便要在整個羌族的恥笑中生活。又有人說,就算換了豪,殺光先零羌的人,這份恥辱也抹不掉。何況殺光先零羌就等於對抗涼州府,此事極不現實。一時間爭論不休,危機四伏。比銅鑼只是關著房門,撲在床上哭泣。
正在混亂的時候,有人說先零羌派人來求親。比銅鑼在羞憤中,氣得發狂,自然是不見,連聲大叫:滾!讓他們滾!
誰知片刻之後,只聽見滿寨沸騰之聲,就如巨潮湧動在平地一般。人人都歡呼著衝出屋門,但見繫著紅繩的牛羊漫山遍野,一車一車茶葉、米麵,敞開的箱子裡都是大盤,金錠擺成金山,閃耀著金光,眼都花了。
古來羌人聘禮,從未如此隆重。接受如此貴重的聘禮,原本受到的侮辱,便成了天大的好事。羌族的美貌少女,哪個不是被人摸進營帳,從此結下姻緣。所謂的面子還不是全看聘禮,現在有金光閃閃的下坡路,簡直就跟獲得戰利品一般榮耀。
比銅鑼一開門,就發現自己已經被族人賣了。家家戶戶都在忙著把牛羊往裡趕,東西往裡搬,族中各位頭人正盛情款待使者,好歌唱起,舞蹈跳著。比銅鑼直氣得兩眼發黑,渾身發抖。但是現在她顏面掃地,如何有臉再支使族人,叫他們現成的臺階不要下,去跟先零羌拼命?
先零羌什麼都給了,就是她的衣服兵刃都不給。比銅鑼聰明得很,知道如果派人去要,姜鳳就會問,你們燒何豪的兵刃也就算了,皮襖、華氈,連帶內衣、襪子,這些怎麼會在我們這裡啊?他們燒何羌便無言可對。虧已經吃下了,吐也吐不出來。先零羌有人摸了她的帳子,全河西的羌人都知道了。只要說個不字,燒何羌立刻成為河西諸羌的大笑料,人人都看不起他們。加上比銅鑼沒有參加這次的大族會,姜鳳定會以此為由,說燒何羌不服。
比銅鑼再三轉念,就算自己將燒何豪的位子讓出來也沒用,等不到過了風頭,馬騰的涼州府兵就會聯合十三部羌族大軍一起殺來,平分他們的馬匹、牲畜,她們燒何羌就要從此滅族了。燒何羌有千年的歷史,幾經坎坷,好不容易發展成十萬餘戶的大部落,若是公然結仇,男女老少全都得死,活著便要淪為臧獲,世代為奴。
眼下,卻是族人們捧著聘禮的托盤笑逐顏開,黃金、綢緞一盤一盤,一直排到天邊去。她頭扭向左,是黃金;扭向右,是綢緞;低下頭,帳角堆滿茶葉、米麵。她的姐姐妹妹都在扯她的衣袖,跟她說:答應啦!
比銅鑼衝過去一聲高喊,所有的人嚇得安靜下來。比銅鑼說:要我應允,除非要那畜生把天馬抓來給我!一德高望重的頭人立刻高呼道:大王沒有反對,大王同意啦!快把喜訊放出去!
財帛動人心,到時候能不能抓來天馬,燒何羌的人一點兒也不關心,就這樣把族長賣了。比銅鑼想到姜鳳那狠辣的老巫婆極有可能成為她的婆婆,還有那個馬雲鷺插著腰在路口譏笑她的壞樣兒,就覺得今後的日子不好過。一場噩夢,幾欲昏倒。
對於抓還天馬的事,馬蘭卻不怎麼買賬。
抓馬?他聽說的時候挺愕然,不幹。回答也很乾脆。事情還沒有定下結果,馬蘭就急忙去武威看望馬超了。
自古令人敬佩的羌族大豪酋,都是妻妾成群,子女過十。比銅鑼出身羌族豪貴,臉蛋靚得很,又很有手段,符合一切標準。娶了她,將來必定繼承先零豪之位無疑。不過,依照對母親姜鳳的瞭解,選擇比銅鑼做兒媳最大的好處是能解悶兒,欺負起來還很過癮。
馬蘭此刻心中最掛念的,莫過於馬超的傷勢。女人嘛,總是可以搶來的。在這種亂世,看上誰家的女人,有本事搶來就好。什麼愛不愛的,誰有那個閒心。但是兄弟之情如同手足,馬蘭生性豁達,但若說對於馬超受傷全然不在乎,那必是假的。
先零羌的城寨離武威不遠,但是他非得要連夜去。黃昏出發,到達武威的時候,已是月掛梢頭。
三哥。馬雲鷺似怨,更似撒嬌,說了要早走嗒,晚飯都趕不上了。得知先零羌要與燒何羌聯姻後,她就不怎麼開心。
馬蘭微微一笑:我喜歡涼州的夜。
白馬輕裘,正值年少。玉勒雕鞍,從萬家燈火中穿過。但見紅樓迤邐,人如潮湧,車馬不絕。
武威是涼州的州府所在,天下皆亂,唯涼州獨安。那昔日偏遠的邊陲小城,如今卻成了遠離戰禍的樂土。涼州的人口自十年前增長了數倍。千條銀燭,十里香塵,寄託著對故土的哀思。巫女、僧侶、遠道而來奇裝異服的客商比比皆是,從絲綢之路帶來無數五花八門的稀罕物,各色商鋪佈滿街頭。到了夜晚,雜耍藝人、歌姬舞伎都出來獻技,將武威的夜市渲染得熱鬧非凡。
馬雲鷺輕哼了一聲:你看得久了,也就不喜歡啦。她哪裡是在說夜市,分明是在說她自己。她有涼州天女之稱,一心喜歡三哥馬蘭,馬蘭卻總是拿她當透明人。她平生最大之怨念,便是馬蘭放著她修長筆直的大腿不看,眼睛老落在馬腿上。她的腿再長,可也長不過馬腿。
前方街頭卻突然沸騰起來,人如潮湧,堆在路口,將原本寬闊的大道擠得水洩不通,馬蘭與馬雲鷺便過不去了。萬頭攢動中煙火蒸騰,耳中都是爆竹噼裡啪啦的脆響。
什麼事?馬蘭微感驚訝。家將擠不進人群,看熱鬧的人甚多,後面的人不知道什麼事便跟著瞎擠,問不出所以然。側面有一酒樓甚高,陽臺上也擠滿了人。家將仰頭問道:前面怎麼回事?
酒樓上的人興致勃勃喊道:一個大舞坊開業!場面驚人啊!
舞坊?馬蘭哦了一聲,問道,是研習舞蹈的場所吧?
什麼研習舞技,半夜開張,不是妓院是什麼!馬雲鷺心情本來不好,對家將火道,不許開張!去把這裡封了,把人趕開!
是。家將驅馬生往前擠,一聲大吼,讓開!都讓開!帶著隨行士兵分開人群,直衝進去。啊?何必呢。馬蘭惋惜道,亂世風塵,生活不易。
馬雲鷺哼了一聲不給他面子,他也沒脾氣。畢竟漢人的事是州府的事,對漢人來說,他只是一個牧人而已。
馬雲鷺騎在馬上等著人群被趕開,誰知士兵進去就被圍觀的人群淹沒了,絲毫沒有散開的意思。馬雲鷺耐著性子等了一會兒,家將的馬沒了,揮舞著手臂從人群裡擠出來,氣喘吁吁一抱拳:小姐,趕不開!
為什麼?馬雲鷺大怒,他們要造反啊?你的人呢?馬呢?
家將喘道:在幫忙維持秩序。馬雲鷺氣得差點吐血,揚起馬鞭要打,家將慌忙朝裡面一指:舞坊是大公子允許開的!有地契和經管文書,上面有大公子蓋的印!大公子就在裡面呢!
胡說八道!馬雲鷺自然不信。馬超有傷,神志不清,這時候當然是躺在家裡床上,被四處搶來的十七八個小妾輪番照看,怎麼可能在這裡開妓院,還這麼明目張膽,違反州府禁令。馬雲鷺一腳踢過去,揚起馬鞭抽了兩下,打得家將抱頭鼠竄,委屈道:真的是大公子開的啊!
馬雲鷺驅馬上前,從鞍上一抄銀槍,往人群中一撥,口中嬌喝:讓開!被槍打到的人都嚇了一跳,回過頭一看,都叫起來:太守千金!是涼州天女!一下子無數人從酒樓、商鋪裡擁出來,圍觀的人不見少,反而多了幾分。馬蘭笑吟吟跟在後面,人群中有不少羌人,見到他都瞪大了眼,慌忙中後退,伸著手臂為他分開人群,口中還高喊著:讓路!給馬蘭大爺讓路!
馬雲鷺策馬直衝到人圈裡,正要發飆,抬眼一望,卻驚得說不出話來。只見紅牆翠柳中,朱門啟處,一棟數丈高的紅樓拔地而起,門口一塊大紅匾,寫著幾個金漆大字:舞師坊天香院。亭臺花榭,小橋流水,都有巧奪天工之妙,開門見景,便已經醉了三分。
此時鑼鼓喧譁,濃煙撲面而來,嗆得馬匹一聲長嘶。馬雲鷺扭頭一看,路口中央用碗口粗的大青竹結成火垛,無數小青竹插在火中,噼啪作響。涼州不產竹子,到哪裡去找這麼多大青竹?
胡人戴著假面,手持繡球,引著一隻銅頭鐵腦的假獅子,追逐著那繡球上躥下跳。獅身五彩斑斕,是用皮革與彩布縫製,有人藏在其中舞動,獅口能張,獅眼能眨,做工裝飾極盡精巧,正是涼州城有名的胡人獅子舞。一群也不知道哪裡來的巫女身穿霓裳,手持柳條、摺扇,圍著篝火翩翩起舞,舞姿輕柔,馬雲鷺長這麼大還從未見過。
巫女舞蹈中從懷中取出一支竹筒,舉起來對著天空,突然有火星飛出,在空中爆出萬道金光。萬眾仰頭驚呼,心神俱醉。
妖,妖隆!馬匹被硝煙與煙火驚嚇,嘶叫中連連後退。火器罕見,馬雲鷺面色蒼白,首先想到的便是妖孽作祟。正在慌張中,一隻手伸過來,輕輕一拉馬韁,馬匹便安靜了。馬蘭牽著她的馬頭,望著天空的煙火笑道:所以說,我喜歡涼州的夜呀。
你不吃驚嗒?馬雲鷺叫道。
嗯。馬蘭點頭,陶醉道,火竟然能燒到天上,真是好看。
什麼好看,是妖孽!草原出了妖馬,城裡出了妖孽!都是你不好!
馬蘭奇道:為什麼是我不好?就是你不好!馬雲鷺一咬牙,提槍要去誅殺妖孽,卻被馬蘭扯住,往樓上一指:你看,真的是大哥。
有人在對面酒樓上拍著欄杆,大聲叫好。雕欄纖細,在那人掌中搖搖欲墜。馬雲鷺抬眼望去,那人也正向她招手:小妹!三弟!快來!我包下了酒樓!果然是馬超。
馬超今天穿了一件公子衫,頭戴一方風帽,渾身上下一片銀白,只有帽子上鑲著一方紫玉,看上去飄逸脫俗,儒雅得很。如果不是素知他粗魯野蠻,一定會被他騙過。馬雲鷺驚疑中登上酒樓,馬超神情振奮,一點兒也不像受過重傷。馬休、馬鐵也在一邊,欣賞著街上熱鬧非凡的景象。見到馬雲鷺,馬鐵便喊:姐姐快來!熱鬧得很!
馬雲鷺問道:大哥,你的頭沒事麼?總是不能相信。
馬超縱聲狂笑:沒事,沒事,區區一點兒小傷
馬雲鷺乾瞪眼:但是當時你快死掉嗒!
都說了一點兒小傷。馬超毫不在意,卻又用手扶了扶帽子,顯得有些心虛,快來看熱鬧吧。這舞坊我可是投了大價錢的!馬雲鷺卻不依不饒:既然是一點兒小傷,幹嗎用帽子擋著額頭?還特地找了這樣一塊名貴的紫玉?摘下來讓我看看嗒。說著便要去搶他的帽子。咳,小聲點兒。馬超躲開了,一聲輕咳,隨即小聲對馬雲鷺道,讓人知道我神威天將軍被馬踢了腦門,這,太丟人了。輕輕揭開帽子,腦門上一個紫青的馬蹄印子。
你開妓院就不丟人?還這麼明目張膽。馬雲鷺氣道,這事情爹爹可知道?馬騰忙於整頓羌人兵馬,商討天下大事,還沒有回到城內。所以馬雲鷺猜測,爹爹多半不知。若是知道,豈能讓馬超在城裡胡來,搞得這麼大聲勢。
果然馬超道:不知道。這種小事隨即正色辯解,什麼妓院!這是舞坊!還不一樣!馬雲鷺又問,表哥馬岱總知道吧?馬騰不在的時候,涼州內政多半由馬岱負責。
馬超嘟著嘴道:不知
馬雲鷺眼望這亭臺樓閣,工程驚人,急道:大哥你花了多少?
馬超得意道:黃金百兩。
你哪裡來的那麼多錢!不是被人騙了吧?
馬家規矩很嚴,如果挪用軍資,父親馬騰回來定會大怒。他們兄妹平時用錢都是到賬房去支,超過十兩一概要稟明父親。馬雲鷺隱約中嗅到一股上當受騙的氣息,不由得急了。
什麼話。馬超遙望紅樓深處,心馳神往,莫說黃金百兩,就是千兩,只要我有中邪了,中邪了!馬雲鷺瞧著馬超的樣子,只覺得有妖精,而且一定是個女妖。馬超雖然喜歡女人,但是從未聽說過他去逛窯子。絲綢之路上什麼女人沒有?印度、波斯、羅馬、羌人、胡人、漢人馬超都搶全了,什麼女子沒見過?哪裡還需逛窯子。那紅樓蓋得又很蹊蹺,此刻只有一個念頭刷地一下升起來,馬雲鷺倒吸了一口涼氣,難道是,狐狸精?
馬休突然插嘴道:大哥本來頂著個馬蹄印子在床上躺著,等著火鏡先生來看。誰知突然有個蒙面紗的女子來,自稱是火鏡先生的友人。敷了些藥,一個時辰不到,大哥居然就沒事了,從床上跳起來,追問人在哪裡,還說夢中見到了仙女。
火鏡先生的朋友?馬雲鷺聞言一怔,仙女?
是的。馬鐵也搶著說,那個姐姐說要開舞坊,大哥立刻掏了錢,幫著辦了好些事,只知道仙女姐姐叫薛憫琴,其他一概不知,也不知道長得什麼樣子。那個姐姐一直都是黑紗遮面的,很少說話,就是問了也很少回答。
哈哈。馬雲鷺掩口大笑,整天戴著面紗?說不定是很難看,更搞不好是個老女人。火鏡先生五十多啦,他的朋友當然是老婆婆,大哥你不要這樣丟人好不好。
他們所說的火鏡先生,久居涼州多年,自號火鏡居士,醫術精湛,又擅長占卜之術,通曉天文地理,各國文字,是涼州有名的高人。最喜歡跟遠道而來的客商打交道,要不便是四處遠行,尋找古蹟,發掘古物。不喜歡黃金白銀,最寶貝的莫過於碑文、古卷。家中堆滿各種看也看不懂的經文與石碑拓片,也不知道究竟有什麼好。
馬超出生之時,馬家還跟賊寇一般四處遊蕩。火鏡先生卻自己尋上門,幫著出了很多主意。馬騰以兄長之禮相待,又要火鏡先生教導馬家兄妹學問,除了各國語言、風俗外,他便沒有教過什麼正經東西,隔幾天還要出門遠行一番。結果不知不覺,此人卻成了家裡看病的大夫。
每當家中有人受了重傷,或是患了疑難雜症,火鏡先生必然剛好回來,手中還剛好帶有一些藥材。這年頭幼子夭亡是極其正常的事,馬家上下卻人人康健,十餘年竟然無有夭亡之事,家中出生的嬰兒都比別人家的強壯。
此刻聽說是火鏡先生的朋友,馬雲鷺就將狐狸精三字吞回肚裡,只是仍有疑惑:既然大哥你掏了那麼多錢,還給批了文書,總該算是半個主人,為什麼不進去那邊,還要在酒館這裡坐著呢?
今天舞坊開業,此間主人薛坊主說,俗客就不必進去了,在門口看看就好。馬超說著,一副心神俱醉的樣子,手往門口一指,果然立有一塊牌子,寫著很多種文字,俗人免入。
其實是花了錢,卻不給面子吧?馬雲鷺譏笑道,怪不得大哥你穿成這樣啊,原來是要裝儒雅給人家看。
咳咳,我素來爹爹常說我穿戴不修邊幅,有失漢家禮法。馬超一本正經,儼然有王孫公子的氣派。
人群突然騷動了一下:有人進去了。羌人紛紛道:不愧是馬蘭大爺!三哥?馬雲鷺回頭一看,馬蘭根本就沒跟在她身後。馬雲鷺險些便要吐血,和馬超一起撲到欄杆上,只見馬蘭將馬韁繩交給一個書童模樣的秀美少年,甩動寬口大袖,徑直走到院子裡去了。
啊,三哥馬雲鷺伸手望著馬蘭的背影,鼻頭髮酸,只是想哭,咬著櫻唇,幾乎要咬出血來。馬超用力捶著欄杆,急道:好啊老三!平時總說愛馬不愛美人,原來都是假的!用力過大,欄杆突然咔嚓一聲斷裂了。
馬蘭走在園子裡,紅燈照耀,四周的假山、湖石,都蒙上了層紅影。
從園中四顧,竟然看不到側面的任何建築,只能見到紅牆內的樹木、山石。雖然只隔了一道牆,卻好像換了一個世界,清幽至極。若是再關上那扇大門,便真的與俗世毫無瓜葛了。一條九曲長橋蜿蜒穿過湖面,白玉砌成燈樽佈滿沿途,碧水上有一小亭,有人撫琴,有人吹簫,還有幾位舞女隨興翩翩起舞。舞姿翩若驚鴻,平日罕見,引得門口無數人都在伸頭探腦,議論紛紛。四周走動的十餘女子,不管是端茶倒水的,還是修葺花草的,都有過人姿色。就連牽馬的童子,都長得極其俊秀。
馬蘭心中暗道,馬超不知何時蓋了這個園子,莫不是要把天下的美女都搶來,放在這園子裡教習歌舞?其志果然不小。
正想著,身後咔嚓一聲,許多人驚叫。酒樓上面的圍欄斷了,砸到幾個人的頭,馬家兄妹都差點掉下來。正疑惑之間,一位漢人少女挑著一盞紗燈,燈罩上繪著百鳥朝鳳,向他盈盈一拜,輕聲說道:馬蘭大爺,請這邊走。
嗯?馬蘭向後一指,問道,為什麼別人都在外面?
少女一笑,明眸皓齒,儀態萬方,惹得馬蘭心裡一蕩。這女孩看上去年方十歲出頭,已經甚為美貌。雖然所操乃是歌舞之事,眉宇間卻透著一股傲氣,對馬蘭答道:我家主人不請,凡夫俗子豈能進來。
言中之意,這裡乃是仙境。
馬蘭反倒猶豫不決,用手在那女孩臉蛋上飛快地一摸,調笑道:在下乃粗鄙牧人,還是跟家中兄弟一起較好。說著扭頭想要回去。
一卷畫軸突然展開在眼前,馬蘭的腳就跟被釘子釘住一樣,戛然而止。張大了嘴,用手指著那畫,一雙眼珠簡直便要從眼眶中掉出來。只見一匹火一樣的馬,踏著彤雲,幾乎要撞出畫布來。
天馬?馬蘭驚喜中便想用手去摸。
誰知畫卷又被人刷地一下收起,那少女用紗衣的袖口遮著手,不肯輕易露出肌膚給人看,收起畫軸時卻又非常靈巧,嫻熟得彷彿天天都跟帛畫打些交道。她對馬蘭笑道:這畫厚厚的一軸,後面的還想不想看啊?
自然要看!馬蘭的腦子都被掏空了,說著便想撲過去,一把將畫搶走。那少女早看出他的心思,等他就要摸到畫的時候,才突然躲開了,舉起畫站在湖畔說:大爺若是想搶,奴婢便將這幅圖丟到池子裡。反正我家主人已經看膩啦。
馬蘭悻悻地一笑,將手縮了回來,從來不曾覺得漢人如此麻煩。
少女似乎嫉恨他在臉上摸過一把,故意笑道:馬蘭大爺果然跟我家主人說得一樣性急,而且還很粗野。還請這邊來。
你家主人是誰?馬蘭覺得有些奇怪,遲疑中回頭望了一眼,遠遠望見馬雲鷺在酒樓上面狠跺腳,像是要將樓板跺穿。若是此時回去了,小妹一定會興師問罪,那幅畫就要看不到了。當下嚥了口唾沫,跟著少女走進紅樓裡。所有的女孩都對他盈盈下拜,他倒無所適從了。
先零羌離開涼州,也不過是個不開化的蠻族部落。馬超人稱神威天將軍,尚且站在門外,自己為何會獲此殊榮?他和馬超呆久了,最大的嗜好,就是見到不認識的漂亮女孩,不管對方是誰,衝上去先捏捏屁股。現在一下子幾十個女孩都對他盈盈施禮,他突然就不知道怎麼辦了。此間的主人又為何會有那匹火駒的畫像?究竟又是何人所繪?
要讓那匹馬兒乖乖待著等人畫畫,那是萬不可能的。祁連山是燒何羌盤踞的地方,漢人偶然路過,都沒命地跑。偶爾有人進入祁連山,還要帶著畫筆、顏料,豈不是天書奇譚?但是畫上的天馬,就跟用草原上那匹火駒的影子拓出來的一般神似,難道竟有漢人能與它親近麼?若是真有這樣的人,必然愛馬如命,他定要見識一番了。
想著,不由自主便規矩起來。沿途都是漂亮女孩,看得眼花繚亂,他將手規規矩矩揣進袖子裡,忍住不去佔便宜。
那紅樓內甚為寬敞,樓梯的臺階細碎,鋪有紅毯,似乎專為女性設計。牆壁上掛滿了漢人的字畫,他都不是很感興趣,反倒四處掛的那些珠簾好玩得很。用絲線穿起的細小葦珠顆顆光瑩,也不知道有幾千幾萬顆,許多門簾都是如此。漢人怎會有閒心去串這些珠子?馬蘭真是打破頭也想不明白。
他用手輕輕一撥弄,原來門簾後面就是閨房。一個女孩在裡面秉燭夜讀,突然見到有男人伸頭在看,嚇了一跳,將手中的書簡抱在胸口,幾乎叫出聲來,樣子可愛得很。馬蘭覺得很有趣,對那女孩看個沒完,看得對方板起臉,將手裡的書簡丟過來,輕輕打在馬蘭肩頭。馬蘭哈哈大笑,心想又不是銀兩,那些破竹簡,除了火鏡先生不會有人搶的。
領路的婢女正對他偷笑,抿口道:馬蘭大爺真是頑皮。
馬蘭一指她身後,表情錯愕。少女回身,卻不見有異狀,懷中畫軸早被馬蘭搶走。一聲尖叫,屁股又被馬蘭捏了一把,才知道上當。
小姑娘還是長大些再來伺候大爺,這麼沒規矩要打屁股。馬蘭展開卷軸欲要看,一聲琴音,走廊的燭火一起熄滅,一片漆黑,當真見鬼得很。手裡一空,畫軸又被人奪走。馬蘭大吃一驚,這裡難道有鬼神麼?他從腰裡拿出馬鞭,只待有異,便要抽過去。
黑暗中卻還留有一盞光暈,那少女一手挑燈,另一手置於背後,嘲笑他道:馬蘭大爺還真是個急性子。
四周燈火齊跳,走廊中又亮了起來。馬蘭臉上掛不住,伸長雙臂,將那女孩堵著牆趕在懷裡,那女孩也不跑。馬蘭奪過燈籠,往她背後去摸,厚著臉皮笑道:就先給我看看嘛。摸了半天,卻摸不到。抓住左手是空的,去摸右手還是空的。女孩兩隻手一起伸出來一亮,全是空的,那畫不知道究竟去了哪裡。馬蘭大驚,四周能看見的地方,除了這個小女孩兒,可就沒有別人了。
欺負小姑娘的大爺!少女吐舌做了個鬼臉,盈盈一禮,請吧。
馬蘭賭氣道:不請!他往地上盤膝一坐,叫道,不走啦!怎麼這麼麻煩!少女軟聲相求:好大爺啦!就走一走嘛。叫得馬蘭渾身一酥,差點兒就沒有抵擋住,馬蘭扭頭,用夾生的漢話嚷道:不走!不走啦!要你們家主人自己來!
話音落時,一聲琴音響徹天際,又如珠玉般墜落。琴音就像無形的手,控制著空氣中的一呼一吸,走廊中燭火齊滅,復又一片漆黑。馬蘭只聽到身畔都是碎玉之音,就彷彿置身雨中,雨打芭蕉,清音繞頂。
他心中大驚,好在反正對方以禮相待,沒有什麼好害怕,他乾脆臥在走廊中央,以手托腮,穩坐如山:漸漸地,卻被那天籟之音吸引,入得意境中去。琴音中,有什麼東西闖入來了。是馬!一隻馬兒走人雨中了!馬蘭閉著眼側耳傾聽,黑暗中眼前升起濛濛光亮,一匹駿馬正悠閒地漫步在草原。
天馬,一定是天馬!因為凡間的馬沒有這麼高傲的姿態,天地都彷彿是為了讓它漫步而存在。雨水中一片蒼茫,馬卻悠閒自得,從容地啃著裹滿雨露的嫩草。如果它跑起來,會怎麼樣呢?
馬蘭霍然從地上站起,摘下自己的帽子奮力揮舞,口中興奮地呼喝起來:叱叱馬聽到他的聲音便跑起來,越來越快,終於追風逐日般奔騰在天地之間。此情此景,馬蘭只覺得渾身發熱,熱淚滿盈。白駒過隙的瞬間,那馬兒奮力一躍,化作壁上所掛的一幅奔馬圖案。帛的一角寫有《綿雨奔馬圖》的字樣,寫有一行字,大風流兮草蟲鳴。落款和印章是永元十五年張平子。
這畫帛是何時掛在牆上?依舊是一盞燈照亮了牆壁,馬蘭迷茫中恢復了視覺,用手在帛上撫摸,驚異良久,才回過神,知道自己中了法術。抬頭時,少女持燈照著那幅圖,睜大了眼睛瞅著他。見他望過來,輕聲解釋道:張平子便是太史令張衡的字。此畫是於永元十五年繪得。
馬蘭痴迷道:你家主人就是太史令張衡張大人麼?
少女噗地一笑:那是一百多年前的張大人啦!她如數家珍般道,張衡張大人乃是東漢大家,十七歲時遊學三輔,後來到京都洛陽,就教於太學。做過南陽主簿、拜郎中,兩次任太史令,又作過侍中、河間相。發明了候風地動儀、漏水轉渾天儀,所做的木鳥能飛行數里。著有《歸田賦》、《同聲歌》等三十二篇,又以擅畫神獸而聞名天下。如此才華之人絕無僅有,如此有名的張大人,馬蘭大爺卻是一點兒都不知道。
哦。馬蘭望著壁上的畫,悵然若失。這,這是一匹多麼神駿的馬啊!那張衡必是個喜歡馬的人,可惜已經死了。
悵然間,珠簾挑動。廊間每一間屋內都走出一位麗人,手挑長杆,懸著一幅駿馬圖。或橫或立,或方或細,或水墨雲彩,或形神寫意。
馬蘭只看了幾眼便心花怒放,幾乎要發足狂奔。一幅一幅看過去,有的搓手歡喜,有的鄙夷一番。數十位麗人,哪一個都是傾國傾城的佳麗;手中所持帛畫,隨便一幅都是價值連城的名家手筆。
馬蘭目不斜視,美人、名家對他來說都沒有什麼意義,女人是可以搶來的,馬不是。騎一匹破馬什麼女人都搶不到,騎一匹千里良駒一天能搶很多女人。他哪裡懂什麼畫,看的不過是畫裡的馬是不是良種。遇到構造極不合理的馬圖,他便搖頭不看,把人家鄙夷一番。但就是這些畫,竟然牢牢把他這樣一個粗人給吸引住了。
當見到武帝時期的宮廷御覽之物,他哂然說:這馬肚子如此大,腿如此細,能跑才怪了。畫畫的傢伙是騎豬長大的麼?
引燈的少女和持畫的麗人們都哭笑不得,少女引燈逗著他,就如同蝴蝶穿花一般在畫叢中穿梭。不知不覺,已經上了兩層,到了盡頭。
麗人各自隱沒於閨閣,珠簾合攏,畫也沒有了。
只見寬敞的大廳裡紗簾布幔四方垂落,一位女子端坐在首位,案上置有一方古琴。兩隻銅鶴既為燈臺,又為香爐,香菸繚繞。馬蘭突然覺得被人玩弄了,緊張起來。
那女子頭上戴著斗笠,黑紗遮面,隱約看得到俏麗的輪廓於黑紗下面露出半點朱唇。身著錦緞長裙,衣襟右斜,式樣有些奇特,半胡半漢,既有胡羌的灑脫隨意之處,又有漢人的雅緻清高。但僅僅是從衣帶的顏色、繡品,就連馬蘭這種豪放牧人都看得出,這身衣服甚為精細考究。
一位與引路少女年紀相仿的少年垂手站在身後,神態異常恭敬,懷中抱著一軸帛畫,怎麼看都像是中途消失之物。馬蘭心中怪道,莫非真的有鬼神相助麼?所見所遇,都極其不可思議。而這位蒙面的姑娘,大概就是舞師坊的坊主了。
天色已晚,我先走了。他望著那女子突然心生懼意,後退了一步。那持畫的少年人影一閃,瞬間便到了他身後。他轉身想跑,差點兒跟那少年撞了滿懷,簡直便懷疑是自己眼花。那少年輕輕用手一推,他便退向屋子裡,差點兒無法站穩,只好回過身,勉強面對。
一個小孩子竟有這種武藝?馬蘭看怪物一樣瞪著對方,並不怎麼害怕。再怎麼說,都只是個小孩嘛。他不怕,那個少年倒被他瞅得臉紅了,原本冷若冰霜的一張白俊面孔上升起兩團紅暈,比女孩還要嬌豔幾分。
手指在琴絃上輕輕一撫,黑紗下櫻唇輕啟,那女子起身拜了一拜,道:賤妾薛憫琴,見過馬蘭大爺。馬蘭突然便又不怕了,只因為他所見過的所有女人加在一起,也不如這一張櫻唇美麗。
少年紅著面孔緩緩回到女主人身後,就像是反被馬蘭欺負了一般。引路的少女做了個請他坐下的手勢,對那女子抱怨道:馬蘭大爺難請得很。馬蘭乾脆也不客氣,硬著頭皮衝過去,緊挨著琴案席地坐下。膽小的男子向來都是要被鄙視的,既然來了,就該膽大妄為才是。馬蘭抬起頭,跟薛憫琴眼神一對,趕緊扭向一邊,用手指著四周道:你這裡寶貝真是多得很啊。
說的時候只是隨便說說,仔細一看,寶貝還真是很多。他看那鶴盞香爐,華美精細,必是漢人的值錢之物;爐子裡點的香,他聞了一下就知道是天竺傳來的,聞起來濃郁醇和,跟一般的香味完全不同。此物中土極為珍貴,因為客商要從天竺去長安,必須先翻越念青唐古拉山、喀喇崑崙山,抵達涼州,再沿河西走廊向東,才能過關南下。帶到此地,便已經昂貴奢侈得很。羌人非常喜歡這種香的味道,常放進衣櫃用來薰衣服,捨不得點掉。
薛憫琴微微一笑,只是看她的朱唇,便已經覺得美得很。只是她行為神秘,大半夜不知何故要用黑紗遮面。馬蘭不去相問,很多部族的未婚少女都有蒙面的習慣,問了很不禮貌。換作平常,見到這麼漂亮的嘴唇早已衝上去親上一口,將面紗扯開看看究竟。但是眼前的女子給她一種說不出的氣魄,馬蘭不敢將她看作一般婦孺,行為竟也收斂了。
薛憫琴用手輕拽了一下裙子,也屈膝坐下來。琴案很窄,腿便與腿在案下相碰了。她與馬蘭促膝而坐,豪放得很。馬蘭一下子就放心下來,按羌族規矩,不是親好友人,不會在一張案子下促膝而坐。除了小妹馬雲鷺,這樣大方的漢家女孩還未見過。只是看她肌膚勝雪,談吐文雅,聲音輕細,跟馬雲鷺絲毫不同。
她輕啟櫻唇道:憫琴欲在此地開設教坊,人生而地不熟。幸得火鏡先生引薦,又得貴兄天將軍馬超相助,才有今日。言語中客氣得很。
馬蘭奇道:火鏡先生現在何處?他這樣問,只因為火鏡先生一個多月前出發去尋找傳說中的商人聚落,現在應該在茫茫戈壁裡。
薛憫琴頷首說:先生與家父是三世舊交。
哦。馬蘭一下子就跟見了親人一樣,態度大變,從腰上抽出花色駁雜的鞭子,放在琴案上,這是我們旦馬牧場才有的鞭子,羌人見了便不會惹事。外出的時候,也可以憑此物跟牧人借馬。放在案子上,又覺得不太放心,囑咐道,可別搞丟了。
薛憫琴謝過了,喚道:靈雲,去掛在牆上。原來一直為他引路的小姑娘叫做靈雲。靈雲拿著鞭子,奇道:這鞭子有什麼不同呢?
那些綵線都是自家紡的,每一個牧場打結的方式和所用的絲線顏色都不一樣,假冒不來的。馬蘭早已急不可待,剛才的圖呢?快給我看!
他一開始拘謹得要命,這麼快卻又反客為主。薛憫琴一笑,靈雲叫道:姐姐,趕快把畫放與馬蘭大爺看吧。不然馬蘭大爺就要急死了。
薛憫琴對身後抱著畫的少年喚了一聲:靈風。
是。那少年靈風恭敬地應了一聲,抱著畫卻直往一旁的布幔後走去。哎?喂?馬蘭眼瞅他拿著畫走掉,並沒有把畫給自己看,不由得大急,這小子怎麼回事?到哪裡去?
薛憫琴笑笑,對靈雲說:給馬蘭大爺上茶。轉而對馬蘭說,請稍等片刻,賤妾先為兄長說下此畫的來歷。
也好。馬蘭心裡既好奇又著急。但是薛憫琴已經開口叫了兄長,那就是一家人一般了,只得強捺性子,等著對方道來。
薛憫琴問:兄長可知道一日三遷其職,官拜侍中,後因哭拜董卓而被王允賜死的大儒蔡邕麼?蔡邕?馬蘭依稀聽過。
正是。薛憫琴言語中有無限惋惜,蔡伯父的才華之高,天下文士皆望其項背而行。其人淡泊名利,原本不願做官,只喜歡交遊天下。結果董賊威逼,揚言不來便殺他全家。蔡伯父有一妻一女,疼愛之極,為保家人,無奈中才去當官了。董卓死時果然遭受連坐,被司徒王允下令,縊死在獄中。
可憐。馬蘭耐心聽講,薛憫琴既然稱蔡邕為伯父,其遭遇便是家事了,跟自家遭遇一般,不敢打斷。薛憫琴的聲音極為悅耳,漸漸地,他也能聽下去。但是小姑娘靈雲跪坐在旁邊地上,拿出一些看上去很有意思的東西,像是兩層小小的抽屜,打開來,裡面有細細的絲網。靈雲將茶餅細細地碾碎了,又放進去篩,抽出下面的小抽屜,居然就得到了粗細很均勻的茶粉。靈雲篩了幾次,才拿去給他沖泡。端上來的茶味道極香,杯中還襯有一些白色的花瓣,雅緻得很。馬蘭拿在手裡唏噓不已,這在姨夫馬騰的太守府邸住了多年,也沒有享受過。喝一口神清氣爽,回味甘甜,登時對靈雲挑起拇指大讚。
薛憫琴知道馬蘭是性急的人,沒耐性聽長篇大論;她自己的性子便像水一般柔順,極有耐心,等著他不走神了,才繼續說下去。
那幅帛畫,便是縊死蔡伯父時候,所用的長帛。
馬蘭噗的一下,口中茶噴了薛憫琴一身。靈雲一聲驚叫,趕緊用衣袖去幫她擦。馬蘭自知失禮,慌亂中伸手去往薛憫琴身上亂抹,觸手柔軟,又被靈雲在手背上打了幾下,瞪了幾眼,尷尬地縮回手去。薛憫琴只是盈盈笑著,既不慌亂,也不在意,好像早知道馬蘭會如此。
馬蘭心道,她面蒙黑紗,頭戴斗笠,難道便是要預防被人噴水。但出了這麼個小意外,感覺卻是親近多了。尷尬了一會兒,馬蘭小心問道:那位蔡大人,來過涼州麼?
從未到過。薛憫琴說,他平生最大的遺憾,便是欲遊歷塞外風情卻不能如願。馬蘭奇道:既然沒見過,那他又怎能畫出那匹馬呢?居然有人在勒死自己用的白帛上畫馬,難道這樣便算死得風雅麼?漢人當真是不可理喻。但是想起來,又不禁神往。
薛憫琴搖搖頭:本來便神奇得緊。那可是初平三年的時候呢。
馬蘭點頭,以他看馬的經驗,那匹天馬不過是四五歲的牙口。如此想,蔡邕死的時候,那匹馬應該還沒出生呢,所以應該是巧合吧。
薛憫琴娓娓道來:蔡大人無辜身死,天下文士無不落淚。蔡家家眷都不在長安,還未來得及收殮、下葬,李傕、郭汜已經殺到。賤妾之父薛伯開以及許多父執長輩、長安文士,都與蔡伯父交厚。故而家父夥同天下名士,費了許多周折,將蔡大人的屍首從獄中買來收殮。送往河南老家的路中已然兵荒馬亂,於是在倉促中安葬在禹州箕山。
馬蘭剛剛有些失禮,自己不好意思,所以現在聽得很認真。一認真聽,便覺得入神了。薛憫琴一頓,他便跟道:後來如何?獄卒、獄監都拿了很多錢,高興得不知如何是好,不但將屍首保管、裝殮得很好,還將蔡大人所有穿用之物都打包送給家父,其中便有這卷白帛。
馬蘭點頭:畫得如此之好,獄卒也不曾據為己有,也算難得。
才不是如此。薛憫琴苦笑,馬蘭大爺想得太敦厚了。獄卒都是貪財之人,見到此物怎會不趁機勒索。但是事情就是如此奇怪。家父收下的時候,那確是一卷白帛。再說,獄中又怎會給蔡大人顏料,任由他作畫。
啊?馬蘭聽到這裡甚為疑惑,既然是那樣,為何又說是蔡伯父畫的呢?他不知不覺稱呼蔡邕為蔡伯父,薛憫琴頓時也好感倍增。
薛憫琴道:家父將白帛掛於臥房之內,早晚觀看,經常哭著說,漢室江山便是懸在這白帛上而死。
馬蘭點頭,只因此事在小時候也頗有感觸,一下子想起不少事情來。
他感慨道:在下年幼之時,涼州盛傳司徒王允將血洗此地,殺光我們涼州每一個人,人心惶惶。現在想起來,全都是因為蔡大人受董卓連坐而死。蔡大人尚且如此,人人便都害怕遭受跟蔡大人同樣的下場,所以涼州兵拼死跟隨李傕、郭汜去攻打長安,以求自保。薛老先生所說的漢室氣數斷送於那一卷白帛,便是這個意思吧?
薛憫琴想不到他一個羌胡能說出這番話,又是驚訝,又是嘉許,點頭道:便是因為如此緣故。蔡伯父曾請求黥首刖足,完成《漢史》,王允卻不許可,將他殺害。太傅馬日碑當時說,滅紀廢典,國家還能長久嗎?家父因此日夜感傷,曾有一天憤怒地說,天道淪喪,早晚他也會死於這白帛上。
馬蘭卻對一事很不解:黥首刖足?薛憫琴知道他對漢字所知有限,解釋說:就是往臉上用墨汁刺上字,把腳砍斷。
馬蘭奇道:往臉上刺字?氐族人倒是經常這麼幹。薛憫琴尷尬地說:不是什麼露臉的事情。尷尬完了,又覺得甚是好笑。
馬蘭又問:如你所說,白帛上並沒有畫什麼是麼?
不知道兄長可曾聽說過建安天馬嗎?薛憫琴輕聲相問。
這個倒是聽說過。馬蘭想起來,馬岱提過好幾次,建安天馬,建安天馬,他也不是很清楚什麼意思。
薛憫琴也不知道他究竟知道多少,索性全說了:世人傳聞,獻帝求曹操引軍來保的時候,天空呈現異象,雲霞化作了十二匹天馬而去。便在同一天,家父酒後醒來,無意中一瞥,驚見懸在樑上的白帛上色彩斑斕,有了圖案。打開細看時,便見到十二匹天馬栩栩如生。
十二匹!馬蘭只聽到這個數字,便已經天旋地轉,歡喜之極。哪管故事真假,緣由如何,不由歡呼起來。
十二匹,正合了十二州之數。世人傳聞,十二匹天馬,乃是投向十二州去的,每州各有一匹。薛憫琴笑笑,知道馬蘭再也按捺不住,提高聲音問道,靈風,還沒有好麼?
好了。布幔後面傳來靈風的聲音,薛憫琴一掃雲袖,室內的火燭竟隨著袖風一起熄滅,室內一片漆黑。馬蘭只當是變戲法,已經習慣了,見怪不怪。布幔滑落,一匹火駒卻從後面昂首衝了出來,渾身上下光焰閃閃,電光石火之間,直撞向二人!
馬蘭驚得一聲大叫,無論如何也想不到樓閣之上、布幔之後會有馬匹衝出,一把掀翻琴案、抱住薛憫琴滾倒在地。想著已是躲不開了,將眼睛一閉,將身體撲在薛憫琴身上抵禦馬蹄。等了半晌,卻沒有馬蹄踏落。耳中傳來靈雲的嗤笑,馬蘭迷惑中抬頭,只見到十二道金黃色的光影從一盞明亮的轉馬燈中射出來,映照在牆壁上。
燈罩旋轉,十二匹天馬神態各異,或火氣騰騰,或體覆龍鱗,或噴雲吐霧,或頭生犀角,一匹追著一匹,在牆壁上奔騰。每一匹蹄下都有兩個篆字,寫著馬的名字。方才那火駒下寫有兩個篆字烈陽,正是十二匹馬中的第一匹。長鬃如火,奔走間抖擻精神,光焰四射,便像是從天上來。
原來是將畫帛罩在了燈上。馬蘭驚喜中望著這絢爛的景象,渾然不知身在何方。群馬奔騰,將他繚繞在其中。馬蘭只覺得平生最幸福之時莫過於此,便連呼吸也忘記了。
旁邊有靈雲輕咳,馬蘭才想起還有人被壓在身下。薛憫琴推開他,輕輕坐起,一道燈影掠過,龍駒燈影襲過,一張月宮仙子般的素顏在光影中一閃,馬蘭渾身都是一震。光影過去,薛憫琴卻已經戴好了斗笠,重新用黑紗遮住素顏。
小姐!靈雲跺腳急道,小姐您的鳳凰琴,斷掉啦!
什麼?薛憫琴驚叫了一聲,扭頭一看,原來琴在案上被掀得飛出去,混亂中早已摔成了兩截。但也不怎麼生氣,只是惋惜地哎了一聲,倚案嫻靜地坐了下來。區區一方琴,我還賠得起。馬蘭沒當回事,只是急不可待地衝去看那些駿馬。他衝進光影裡,驚奇地看著駿馬從燈中奔出來。映照在自己的身體上,隨著光線旋轉,又瞬間投到牆壁上。圍著那碩大的走馬燈轉來轉去,東瞅西望,不時發出一些稀罕之聲。
靈雲奇道:這老大的人了,倒像是個小猴兒一般。
薛憫琴低聲呵斥道:不許亂說,沒禮貌。
靈雲嘟了嘴:反正他也聽不到的。
新鮮勁兒過了,便覺得身體擋在光影裡不好,馬蘭想要躺下來好好欣賞一番,突然見到薛憫琴跪坐在席上,便跑過去一頭枕在薛憫琴的膝上。薛憫琴想不到他會如此,渾身一硬,但是很快就放鬆下來。靈風、靈雲原想阻攔,見薛憫琴竟然沒有慍色,都頗感意外。
靈雲說:馬蘭大爺,說了賠琴,可不要後悔哦。
馬蘭像是沒有聽到一般,烈陽、逐日、赤驥、飛黃、白義、盜驪、綠耳、龍驤、渠黃、驊騮、的盧、絕影,這些名字逐一閃過,奔走如星墜,如銀河捲動。馬蘭陶醉於馬的姿彩,忘乎所以。
那烈陽天馬,果然是建安天馬之首。長鬃如火,蹄生烈焰,疾如風,徐如林,也不知道是這燈設計得太過精巧,還是那長帛的魔力,馬蘭總覺得那些馬都是活的。而烈陽天馬,奔走中一直在扭頭望著他。
他仔細去看,那馬兒像是一位多情的女子,在用眼神向他哀怨。他的眼光滑過烈陽天駒,落在後面的那匹逐日上。那是一匹奔雷一樣的黑色馬兒,高大而強壯,帶著與烈陽天馬截然不同的戾氣,仔細看,馬身上似是佈滿了雷霆一般形狀的傷痕。一雙馬眼中爆射出可怖的光芒,一直盯著烈陽。莫非它在驅趕著那匹烈陽天駒麼?
馬蘭揉揉眼睛,突然見到那匹逐日天馬扭轉了脖頸,瞪了他一眼。怎麼搞的?幻覺?馬蘭緊閉雙眼,用手指好好揉了揉,再睜眼時,只見那逐日天駒突然變了樣子,頭尾都裹在黑色的甲囊裡,似是一頭全副武裝的怪獸。背上多了一個披堅執銳的武士,猛地扭過臉來,瞅著馬蘭。一隻獨眼精光四射,另一隻眼窩竟然空的!
只聽空氣中傳來雀鳥鳴叫的尖嘯聲,伴隨著雷音,那獨眼人嘿嘿冷笑,長槍一揮,一道電光便朝著馬蘭襲來。馬蘭只覺得面孔已被那槍風撕裂,驚得大叫起來。
光影瞬間消散,屋裡一片漆黑,馬蘭只聽見有人在猛烈地喘息,良久鎮定下來才發現那喘息的人是自己。渾身上下大汗淋漓,衣衫早已被汗水浸溼。一隻手持著手帕,輕輕地在他額頭擦了擦,反倒嚇了他一跳。靈雲掌起燈,室內漸漸光亮。
薛憫琴正望著她,神情略帶歉意,輕聲問:是不是見到了?
有鬼!馬蘭的聲音有些發顫,那獨眼的是什麼人?他隱隱感到,這是一些和他的命運息息相關的東西,一絲危險的味道。
您看到的是即將發生的,您的宿命。兄長果然是有緣人。薛憫琴柔聲道,憫琴想求兄長一件事。
不必說了。馬蘭霍然起身,奔到窗前,遙望窗外。涼州熙熙攘攘的夜景盡收眼底,星空璀璨,似有無窮之奧妙,牽扯著人們的宿運。馬兒能恣意馳騁於原野,多麼令人羨慕,世人卻要捉它們,將它們變成馳騁沙場的工具。原以為天馬乃是世間最快樂的馬兒,剛才所見的卻是什麼?那獨眼人,難道說,自己會被那騎著逐日天馬的獨眼兇徒所殺?
薛憫琴在他身後柔聲道:憫琴不求兄長別的,只求兄長救救涼州百姓,也救救大漢的萬千黎民。
那些柔聲細語落到馬蘭的耳中,卻是沉重之極。
他搖搖頭,絲毫也不想去談這些,突然笑道:我只是一個關外的牧馬人罷了,妹妹說的那些怕是找錯人了。他轉過身來一把摟住薛憫琴的腰,將薛憫琴輕輕壓倒在地上,將嘴湊到薛憫琴的耳畔說道,不過我的馬背上,帶上個把女人還是沒問題的。說著,一隻手已經向著薛憫琴衣服裡面伸去。
薛憫琴也不害怕,只是微微一笑。馬蘭就如同被蜇到一般,突然動彈不得,探進胸襟裡的一隻手全然沒有了知覺。他心中大驚,難道這女人真是天女下凡,動不得的麼?想讓他去出生入死,卻不許碰一碰,漢族女子真正豈有此理。
薛憫琴望著他的雙眼,一隻手指輕輕地在他的唇間點了點,說:那就只救救那些馬兒吧。
馬蘭一驚,薛憫琴如麝如蘭的香氣就從身下飄過來,那雙星眸直對著他的眼睛,彷彿能看見他內心最深邃的事,紅唇輕啟,讓他再難逃避。
建安天馬關係到漢家氣數,各方王侯都已經派人來搶。薛憫琴輕聲在他耳邊道,祁連山水草豐足,兄長可知烈陽天駒為何卻逃至旦馬牧場的地界?十幾年前一場大火,兄長應該還記得的。
難道?馬蘭想到一件可怕之事,臉色都變了。薛憫琴點點頭。
不要再說了。馬蘭憤然站起,將薛憫琴一把丟在地上,眼前、腦中都是一片黑暗,火光熊熊燃起,照亮了踏在屍體堆上猙獰的魔王身影。他胸口起伏,猛烈喘息。良久,才能夠平靜下來。
他艱難地邁步向門口走去,中原人,不管是男人也好,女人也罷,來到涼州總是各有目的。他們攪亂了自己的中原,就來攪亂涼州人的生活。對於姨夫馬騰,他也突然惱火得很。天子如何,究竟關羌族什麼事?為什麼非要把涼州攪進亂世裡去。
薛憫琴從地上坐起身來,將胸口的衣襟掩好,隨著他的腳步而目光閃爍不定。
馬蘭的腳步走到門口,終於停住了。令尊如今?他側首相問。
亡故了。薛憫琴黯然垂首,天地感傷,衣帶詔之事敗露,董國舅和許多忠臣義士都被曹操殺害。家父命我逃來此地投靠西涼太守馬騰,自己去刺曹賊,不幸死於曹賊的貼身護衛典韋之雙鐵戟下。
原來如此。馬蘭悶頭噔噔噔走了出去,並沒有人阻攔。
靈雲氣道:這人好無賴。就是一個鬍子,一點兒禮數都不懂。姐姐讓他白佔便宜,我看是沒什麼用。還不如去叫馬超大爺去做,那個好色的,姐姐只要給幾分顏色,他肯定是拼死去做的。
薛憫琴卻凝望著馬蘭離去的門口,手一丟,將幾枚錢幣拋在地上,看了一眼,嘆了口氣,娓娓說道:天意難違,時候到了,他想做也得做,不想做也得做的。這便是我們的命,是我與他的姻緣。
時過子時,舞師坊才終於開始待客。
馬超和馬雲鷺還有許多人此刻都擁擠在門外,幾個頗有姿色氣度的女孩走出來道:精通琴棋書畫的客人請左邊來,精通武藝的便請右邊來。今日以才會友,不招待俗客。不論貴賤,不取金銀。
此言一出,一片譁然。涼州文人墨客不多,商販和蠻夷就比較多,跑到這裡來脫俗,未免有點兒問題。但是那些女子實在漂亮,許多人都聞風而至,想要一試。
馬超蹦進去:誰跟我打?他挽起袖子,難得穿了身文質彬彬的長衫,卻露出兇狠相。馬雲鷺覺得好丟人,在後面扯他,卻扯不住。
在涼州府怎麼可能有人蹦出去跟馬超打架?馬超正在得意,誰知天下的事就這麼湊巧,一個老漢蹦出來,挽起袖子,體態甚為精壯,一看就是漢人,年過五旬,卻穿著羌人的衣服,頜下留著長鬚,因此有些怪異。他神情相當倨傲:我跟你打!
馬超大怒:老頭兒,你貴庚啦?當心我一拳打死你!
對方也不是嚇大的:黃口小兒,來試試看。
兩位莫要如此。一位身穿勁裝的女子拎著一把弓,走了過來,笑道,小女子名喚三娘,今日開門大吉,以和為貴,只文鬥,不武鬥。
馬超怪道:既然是比武藝,怎麼個只文鬥,不武鬥法?
說著,一排紅色的紗燈從假山後升了起來,距離他們說話之處約有二十丈。燭火的熱力推動紅燈向上飄起,下面被繩子扯著,懸在半空。那三娘微微一笑,單臂將弓平舉,開弓搭箭,嗖的一聲,箭過燈滅,算是回答了馬超。一個舞師坊的賣色女子都有這般武藝,四周擁進來的人頓時都變了顏色,一些財大氣粗的人心裡先軟了三分。
站在大門中央的婢女挑起一幅絲繡的美女圖,是一位豆蔻少女,撫琴而笑。那刺繡的手工當真驚人,紅燈照耀下,繡捲上的少女宛如活了一般。卷首刺著一行小詩:庭中有奇樹,綠葉發華姿。攀條折其榮,將以遺所思。還沒等人說話,馬雲鷺已然叫了起來:蔡琰!是蔡琰!蔡文姬的繡像!
三娘笑道:正是。這繡品說的便是蔡邕大人之女蔡琰,十歲可聞音辨弦的故事。其父以焦尾琴作為獎勵,而繡品上的詩句,亦是蔡琰的十二歲手書。是真跡呀!馬雲鷺激動得幾乎便要暈倒。周圍夾雜著幾個文士更是鬨然,人人眼睛盯著那繡像上的手書。相傳蔡琰十二歲便得到其父蔡邕的書法真傳,筆力洞達,堪稱神蹟。
三娘見她的樣子,不覺失笑,心生好感:小姐既然喜歡文姬,想必不俗。先請進吧。兩位一扭頭,馬超和那老人正在相互怒視,慌忙道,不如比試弓箭,獲勝者便將這繡卷作為頭彩,也好不失風雅。
這有何難。拿來!馬超搶過弓箭,數盞紅燈升起。馬雲鷺在一邊激動地攥著拳頭:大哥,大哥,我要那繡品!
剛才誰說這裡是窯子的?馬超哈哈大笑,一箭射出,一股勁風呼嘯而去,將一盞紅燈牢牢釘在假山上。那一箭力道之大,就算射不中,燈籠也會被箭風吹爛了。一團火光釘在假山上熊熊燃燒,煞是好看。
那老頭卻鄙視地噴了一口氣,顯然對馬超的箭法不以為然。馬超正要發作,只見那老頭從身後斗篷裡抽出一把銅胎大弓。馬超一看便知,這弓的硬度非同一般。那老頭竟同時搭上三支箭,三箭齊發,箭過無聲,三盞紅燈一起熄滅。
馬超大驚,四周鴉雀無聲。那老者捻鬚笑道:我這般武藝如何?
三娘一笑,躬身施禮:怠慢將軍了。請問可是天下第一神箭,黃忠黃老將軍?
正是老夫!黃忠哈哈大笑,想不到涼州賣藝的女子,也知道老夫名號!
馬雲鷺一副要哭的樣子:大哥,我要繡像
天下第一神箭馬超再度挽起袖子,我們還是來比拳腳!黃忠才不理他:如此這繡像就歸我了?
三娘正要答話,突然見到一人悶頭從裡面快步出來。此時人人想進去,誰會想出來?所有的人不由得都望過去,正是馬蘭。他臉上陰晴不定,步伐也極快,對門口冷冷嚷道:牽馬!
馬雲鷺一心想著繡像,還未看出他心情不好,撲過去揪住衣袖,左右拉扯,哭鬧道:三哥!我要那繡像。
馬蘭被她扯得一怔,瞅了一眼,一時難以明白。
馬雲鷺指著側面的紅燈說:射滅那些燈嘛!
馬蘭一伸手,馬超慌忙將弓箭遞給他。馬蘭拿了一支箭,馬雲鷺慌忙叫、道:射滅一盞不夠的!要三個都滅!
馬蘭聞言將箭放在石板上,用靴子踩了一腳,箭頭歪了,箭桿也有些彎曲了。眾人都看得傻了,馬蘭就將那彎彎的箭搭在弦上,一箭射出,便扭頭不看,對童子說:牽馬。
眾人只聽見一絲異樣的聲響宛如梟鳴,那彎了的箭在空中拉出一道弧旋,橫穿過去,眨眼之間,還未看清發生何事,三盞燈籠撞在一起,猛烈搖曳,卻不起火光。箭頭帶著一點火星釘進柱子裡,箭尾卻因旋轉力大,啪的一聲清脆折斷了,留下半截箭桿,在那裡發出嗡鳴。
黃忠登時兩隻眼珠都鼓起來,說不出話。馬雲鷺開心得大笑大叫,走過去便一把取走繡像,肯定不會有人跟她搶的了。
馬超得理不饒人:這般武藝也敢稱作天下第一神箭?我三弟的箭法如何?如此這般,你便是天下第二了吧?
四周的羌人都拼命喊叫道:馬蘭大爺才是天下第一!
馬雲鷺捧著繡像正歡喜,周圍的文士全都擁來看蔡文姬的手書,驚歎不已。在長安單是這手書,便已是百金難求。馬蘭卻焦躁道:牽馬來啊!丟下弓箭,急急從人手中扯過韁繩,飛身上馬而去。馬雲鷺和馬超混亂中摸不到頭腦,只是怪道:他怎麼了?
馬蘭騎著馬迴轉自己的牧場,只是一路疾馳。黃忠在後面追出來喊:這位兄弟等等他全然沒有聽見。
他腦中那個巨大的黑影越來越猙獰,揮之不去。
那時候,他只有七歲。每天跟父親在一起,最快樂的事情便是盡情馳騁。
父親有一匹好一弓_,是紅顏色的,火一樣的紅顏色,紅裡帶著金。旦馬牧場至今都養不出第二匹那樣好的馬,因為那匹馬是和他一天裡生的,所以他叫什伐蘭,馬叫做什伐赤。父親騎著那匹馬,來去如風。每一次父親從遠處回家,阿媽便倚在門口看,說阿爸騎馬的樣子帥極了。
但是有一天,漢人軍隊包圍了牧場。足足有幾千人,搶光他們的馬匹,見人就殺。為首的是涼州軍的統領,叫做董卓。據說,他是來鎮壓羌人和那些不服王化的暴民的。但是為什麼他們見人就殺,見了房子就丟進火把?他們的車上裝滿了羌人的糧食、珠寶,車輪軋過屍體,人還坐在上面哈哈大笑。
如果不是先零羌糾集大隊人馬,在姨夫馬騰的帶領下殺到,他也會死。但是父親沒有那麼幸運,為了搶那匹蓋世無雙的紅色寶馬,那魔王用鞭子將父親活活勒著拖在馬後。什伐赤一直悲鳴著,不讓那魔王騎。董卓只好將馬趕到車上倉皇逃竄。姨夫馬騰在後面拎著一杆大槍猛追,那董卓跑出一里地,都不敢回頭望。姨夫說如果不是牧場失火,他一定要追到天涯海角,把董賊千刀萬剮。但是,他還是沒追到。
馬蘭躲在馬棚的草料堆裡,眼睜睜看著那一切。馬棚著火了,身上的草料也都著火了,他都不覺得。母親姜鳳一把將他從火堆裡揪出來,拍滅身上的火,放聲慟哭,他還直勾勾地盯著地上被拖得血肉模糊的父親的屍體。
漢人。
那把火就好像從來都沒有從身上熄滅過。
母親姜鳳卻要求他跟漢人去學習,要他住到姨夫家去。直到馬家兄妹和姨夫馬騰改變了他對漢人的看法。
馬蘭信馬由韁,一路馳向旦馬牧場,有生以來第一次忘記了讓馬休息。天亮的時候,牧場出現在眼前了。
從晨光中遙遙望去,旦馬牧場的上百間房舍籠罩在霧氣裡,若隱若現。馬蘭知道,再等上半個時辰,天光就會衝破雲層灑下來,將霧氣驅散。清晨的微寒裡,還未馴服的烈性小馬腳上套著皮子做成的絆腳索,在草地上磕磕絆絆地吃草。直到它馴服,肯讓人騎之前,它都得這樣戴著絆腳索。
等等,不是未馴服的小馬,馬背上有人!
一匹青驄馬一瘸一拐行來,馬背的羌人見到馬蘭,有點神情恍惚的樣子,突然撲通一聲栽下馬來。馬蘭慌忙跳下馬,奔過去將人扶起。但是這個人已經昏迷了,從服飾上看,是南邊半月牧場的牧民。馬蘭將眼睛瞄向他的馬,渾身都是一哆嗦。
馬臀上插著一支箭,鮮血淋漓。如果不是這匹馬忍痛跑了這麼遠,這個人死定了。馬一定很喜歡它的主人,才會這麼拼命。晨光照亮了那個人的臉,那個人就是半月牧場的場主,馬蘭見過的。
旦馬牧場裡,最好的醫生被叫來了。是什麼人在旦馬牧場這麼近的地方行兇?是什麼人如此大膽?
半月牧場的場主從昏迷中醒來,突然一把揪住馬蘭的衣襟,嘶聲道:馬蘭大爺,為我們作主!氐人殺我們的人,搶我們的馬!
馬蘭驚奇道:氐族?
涼州少數民族混雜,但是氐族部落多在東北,因此發生衝突的地區多數是北部和東部的牧區。半月牧場雖然在祁連山以東,但是卻是在南邊,跟氐族的盜匪之間有一些距離。
是的!場主兩眼通紅,用力揪著馬蘭的衣服不放,他們有四五十人,夜半沖人牧場,見人就殺!說話時,神情驚駭之極。
馬蘭大怒中起身,拍著桌子叫道:姬綱!姬綱!
家裡的女人卻對他說:大爺,姬綱帶人跟主母前幾天都去了胡楊大寨,還沒回來呢。現在家裡只有十幾個男子,也都去看管馬群了。
馬蘭從牆上取下弓箭、短刀,對家人道:快派人去胡楊大寨送信。
馬蘭大爺,您這是要?半月場主看出他要隻身前往,駭然中扯住他不放,不能去!那些人窮兇極惡,您一個人不行的!
你安心休息吧。馬蘭一把推開他的手臂,將他按回床上。對方卻又爬起來,死死扯住他道:不能去啊!
說話中用力過猛,牽動傷口,那場主眼前一黑,暈了過去。馬蘭掰開他的手,跟女人一起將他扶回床上,吩咐道:好好照顧他。
他走出門外,將手指在口中打了個圈,一聲呼哨,兩匹神情剽悍的健馬聞聲,追雲逐日一般奔來。馬蘭上了馬鞍,絕塵而去。一匹馬馱著他雷霆般狂奔,一匹馬在後面緊緊跟隨。半月牧場距離他這裡約有百里,草原上沒有路,但是他知道目標在哪裡。
馬匹跑出一身透汗,鹽分被風吹乾,在毛上凝出一層白霜。半月牧場近了,馬蘭換了馬匹,將跑累的馬放開了,既不休息,也不收斂行跡,縱馬直奔半月牧場正門的大路。遠遠望去,黑煙滾滾,房舍都在熊熊火光之中。馬蘭視覺敏銳遠超常人,他凝神望去,幾個高大的匪徒正將女人的屍體從地上扛起來,丟進火窟裡去。一個身材微胖的馬商打扮的人正在跟他們激烈說著什麼,好像在說這樣有些過分。
馬蘭怒火中燒,拍馬直衝過去。
一群黑巾蒙面的人騎著馬,在牧場的圍欄裡用奇怪的眼神望著他。馬蹄聲勢如雷,來者不善,多半是羌人回來尋仇。但是單人匹馬,難道是來送死麼?當中一人黑甲黑袍,身軀高大之極,騎著一匹大黑馬,全套的鎖子甲將馬面、馬腹都掩得嚴嚴實實,看上去不像一匹馬,卻像一匹怪獸。只見那人嘿嘿冷笑中將手一抬,所有的人都取出弓箭來,一起陰笑,只待對方進入百步,便射成刺蝟。
眼見來者一人一馬,一個黑點兒越來越近,將近兩百步時,空中忽然隱有破空之聲,馬上騎士閃電般抬了一下手臂,還未看清怎麼回事,黑點中分出一支利箭,透風而至,將一人射落馬下。箭頭穿顱而過,帶得屍體向後栽倒,血貫五步。馬匹驚嘶,拖著屍體逃走。那些人大夢驚覺,紛紛舉起弓箭,還未將箭搭到弦上,又是嗖嗖數聲,數人落馬斃命,箭箭破顱,箭頭貫出後腦。
馬蘭冷笑中手不停摸向箭囊,一支支箭就像是連起來的線從弦上飛出去,就像是長了眼睛一般直奔對方的腦門。
對面數十箭齊發,箭如飛蝗,罩向馬蘭,卻都只落在百步外,根本夠不到對手。嗖嗖幾聲又是幾具屍體墜落馬下,那夥人便像是炸了鍋的馬蜂一般傾巢而出,怒罵中拍馬追來。臉上、身上濺了同伴的血,眼都不眨一下,只是惡狠狠盯著馬蘭,彷彿生死之事是家常便飯。
射人先射馬,擒賊先擒王。馬蘭徐徐抬臂,將箭頭對準了那人。一支利箭發出奇異的呼嘯聲,從匪眾的肩頭、耳際、疊影重重之間穿過,竟是直取對方首領的一隻眼睛。
叭的一聲,那人竟於電光石火之間一把攥住箭桿,拳掌收縮,將箭桿捏得粉碎,箭頭、箭尾都掉在地上,神情猙獰之極。他的拳頭緩緩從臉上移開,馬蘭突然看見,他是獨眼的!那隻眼窩被一根黑色布罩著,他是獨眼人!
一瞬間心臟收縮,馬蘭只覺得氣也喘不過來了!
那人發出一聲驚天動地的大吼,從馬鞍上摘下一把奇形長槍,有飛雀鏤紋佈滿槍身,揮舞間突然散出無數雀影紛飛,光華四射。傳說中的神兵利器,馬蘭從未見過,只以為是些無稽之談。此刻親眼見到,不由得驚呆了。槍頭很像一把鉤鐮槍,中央是一長刃,長而無光,兩側臨近槍桿才帶有無鋒的倒鉤,一長一短。此刻雀影紛飛,決不是自己眼花!而他胯下的那匹馬,那匹馬人立而起,一聲長嘶,彷彿此舉不但激怒了馬上的人,也激怒了它。
逐日天駒!是天馬!
馬蘭只有一個感覺,那就是遇上這樣的對手,唯一的選擇便應該是逃走!
猶在心驚膽戰的時候,那人已經惡狠狠提著槍,縱馬向馬蘭追來。馬蹄一動,聲勢如雷,馬蘭只覺得地面都在微微顫抖。稍微臨近的馬都夾起尾巴。帶著恐懼的眼神向兩側避讓。胯下那匹黑馬奔走間長鬃起伏,從甲片的縫隙中迎風飄擺,如同一隻猛獸馬蘭撲來。
馬蘭只見一個黑影瞬間漲大了幾倍,當即撥馬迴旋,繞著牧場的圍欄遠遠兜轉開來,將那可怕的天馬甩開距離。對方的箭都落在馬後幾十步,夠不到他。身後破口叫罵之聲不絕於耳。然而那牧場主和中箭的青馬的樣子浮現在腦海裡,馬蘭咬牙冷笑,一伸手從箭囊裡又摸起幾支箭,聽聲辨位,在馬背上側伏仰臥,箭走連珠。弓弦一動,便有一人落馬,叫罵之聲便弱了一分。轉瞬之間,便射得身後追兵人仰馬翻,七八人跌落馬下。
對手見勢不妙,紛紛拿出盾牌保護身體,用力打馬,以圖拉近距離。馬蘭放慢速度,一人搶先追入百步,抬手舉弓,想要射馬蘭背後。馬蘭突然回身,一箭射出。箭在眨眼之間便已貫穿對手喉嚨,連舉起的手臂都釘在一起。那人騎在馬上,喉頭哦哦作響,許久才從馬背栽倒。他身後的人追上來一通狂射,馬蘭早已策馬疾馳,箭都落在馬後。
那獨眼人望著馬蘭,略微有些驚異。侯成。他叫道,這是什麼人?
是馬蘭!那微胖的馬商驚道,肯定是馬蘭!這下糟了,我早說過,只搶些馬匹就是了,何必殺人啊!我幫夏侯將軍打探情報,也只是從丞相處賺點跑腿錢而已。將軍手段狠毒,小人以後卻是再難來涼州了,丞相交代的事可如何是好!
那夏侯將軍冷冷一笑:殺了這人便無妨。說著一扯韁繩,那匹馬一聲暴叫,嚇得侯成坐倒在地上。馬蹄撼動大地,那匹馬已經朝著對手追去了。
馬蘭一面縱馬狂奔,一面放箭。從照面的第一瞬間他便已經清楚,這些人鐵定不是氐人。氐族人雖然兇殘,但是秩序混亂,而且多為同鄉手足。這些人見同伴倒地卻不驚亂,甚至無一人下馬去看,絕對不是氐族人。雖然他們都套著酷似氐族的斗篷,用黑巾遮面,看不清底細,但是弓馬嫻熟,甲盾齊備。射來的箭矢射程、距離、破風的聲響分毫不差,說明箭支都是由一個標準的模具鑄造出來的,唯有正規漢軍配備的箭支才會如此。他們訓練有素,又是慣戰的老兵,卻帶著精良的裝備來到涼州殺毫無防備的牧民。
馬蘭想到此處,心中更加憤怒。他左右開弓,利箭支支破風呼嘯。那個獨眼人實在厲害,先把其他的兇徒殺了再說!但是剩下的對手很謹慎了,用盾牌上下掩護身體,距離遠,而馬蘭愛惜馬匹,決不射馬,一時便難以射倒對手。正在回身射箭的時候,圍欄內側從草棚後面衝出幾匹人馬,瞬間來到他身前,舉箭猛射。馬蘭掄弓撥打箭鏃,僥倖未被射中,奪路而走。
你想跑到哪裡去?卻有聲音突然從前方響起。馬蘭回頭一看,一個高大的影子攔住去路。
獨眼人桀桀怪笑,將手中的長槍一探,竟是直取馬蹄,想要將馬勾倒。馬蘭瞬間醒悟,他們是專程來捉馬的!只怕半月牧場遭受滅頂之災,就是因為有一匹不錯的青驄馬!千鈞一髮之際,馬蘭一拍馬頸,胯下的馬人立而起,讓過了長槍。馬蘭縱馬一躍,疾馳逃去。
冷笑聲中,雷鳴般的馬蹄就在身側,竟是快如迅雷,一瞬間便追了上來。那獨眼人掄起長槍,向馬蘭當頭砸落。距離太近不及舉弓,馬蘭急切問從箭壺中拔出一把箭,當作暗器猛投過去。那人不想如此倉促之間他還能用出此招,長槍回掃,掀起一股勁風。一瞬間無數雀影紛飛,亂箭就像草杆被吹得七零八落。再看時,馬蘭已經撥馬向著荒野狂奔。那人一聲低沉的怒吼,縱馬追了上去。
他的馬是多年精養的良馬,尋常馬匹萬難追趕。逐日天馬看上去雖然剽悍,但是披掛著沉重的甲冑,一定沒有長力。馬蘭努力讓馬鎮定,他不善近戰,就一定要仗著馬力拉開距離。難怪逃回的半月場主如此恐懼,這到底是什麼神兵利器?每次揮舞都有光影四射,那獨眼人簡直便不是人,是一個地獄裡來的羅剎鬼。馬蘭只須稍微想象,便可以看到他在千軍萬馬中殺人就如同斬瓜切菜一般的樣子。
恐懼之事還在後面,馬蘭全力策馬疾馳,那雷鳴般的蹄音卻有如附骨之蛆,緊緊跟在身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