马兰跟着颜良,还有一大群颜府的人站在文丑门口,眼瞅着稀里哗啦来了很多冀州军马,为首的人正是上将文丑。高声喊过:主公即刻便到!跳下马来,对颜良私语,主公一路都在与大公子说些风雅之事!突然之间不知说到什么事,心情不好!
风雅?颜良大惊,我这
说是看马嘛,也没想这事儿。粗人府第,粗人伺候。丫环顶多长得不赖,师爷最重要是会记账,家奴基本要会打人,跟风雅有什么关系?刚刚许攸说他治境不严,主公来得本来便仓促,全未想过歌舞风雅之事。经常有人抨击他兄弟武艺不错,韬略不足。难道又被人借题发挥了?
颜良满头大汗,回头看自己的一群妻妻妾妾,抓住第八房小妾:你给主公跳舞,跳得么?
跳哪种舞?
我哪知道哪种舞?颜良大急,总之不是边跳边脱衣服的那种!
跳舞,除了脱衣服的那种还有哪种?八姨太是以脱衣舞翻身的青楼头牌。
唱歌、吟诗!颜良急道,谁会?放眼望去,一大群女人都是窑姐出身,没一个正经人家。这也没法子,他颜某人就喜欢丰乳肥臀的,没那个耐性来雅的。
有人怯生生问了一句:《思春》那首成么?
不成!颜良差点儿把说话的小妾掐死。
四周一片慌乱:主公爱听什么来着?
对啦,有个雅乐叫什么骚的?主公很爱看那个配舞!
《离骚》?
对,就是那骚!
这骚歌听起来和《思春》也没什么区别,《思春》为什么不行?
话音未落小妾已经被颜良大巴掌掮飞,说什么都没用,总之那骚歌是没人会。
文丑拉着颜良道:哥哥顶住,先用天马良将稳住主公,我这就飞马去请纪坊主!哥哥前日送去礼物,纪坊主对哥哥印象甚好,定会相助。主公看过天马,心情大快之时,我也将坊中雅人带到!
有劳贤弟!颜良满头大汗,跟纪坊主说,多少钱都不成问题!先帮老子过了这关!
文丑骑着马一溜烟跑了,马兰在一边瞅着,心道,汉人莫不是都这么搞笑的?
正想着,颜良一把拉住他的手,咬牙道:什伐将军,什伐兄弟,等下在主公面前尽管施展弓马绝技,全仗兄弟撑住场面了!
河北也有舞师坊么?对了,凉州的舞师坊挂有天香院的牌子,大概是分院,不知道哪里才是本家。马兰看颜良、文丑如此紧张,着实有些意外。他兄弟二人不是河北名将么?应该是袁绍最宠信的上将军啊?难不成上将之职。还重不过风雅之士?搞不懂。他又哪里会知道,袁绍朝中派系掺杂,相互谗言陷害,得势与否,有时候就是一句话的事。马兰只得抱拳道:将军放心,在下定当尽力施展。
说着,就看见浩浩荡荡的队伍来了。袁绍因为谋臣许攸大说颜良治境不严,邯郸沿途黄巾余孽如何如何,真没少带人马。马车一停,袁绍跟公子袁谭坐在,起,果然脸色甚怒。
颜良心情大乱,以为路上又有什么意外,话都不会说了,豆大的汗珠往下掉:主公,用饭
用什么饭?袁绍路上没有遇到黄巾贼,原本也不是对他发火,见他语无伦次,只道他激动过度,也不是很在意,天马呢?
哦,哦!颜良脸也红,衣服也红,整个人都是红的,突然一伸手,主公请看!
四周的人刷地跑了,只留下马兰站在中间,堵着大门口,手指着自己,愕然道:我?
袁绍带来的一大群人都盯着他,袁绍很生气:颜将军!我是说要看马!这是个人!你今天这是怎么啦?
许攸趁机出来搅和:主公说要看马,你懂不懂主公的话啊?这连话都听不懂,带什么兵打仗。主公要你去打曹操,你难不成过江去打江东不成?这,这像什么话!
颜良两眼发黑。舌头打结:我,我
正想哭的时候,忽然听见响亮的一声呼哨。只见马兰将双手小指一起含在口中,一声呼哨打得又长又亮。
四周一片寂静,许攸嚷道:大胆!无礼!
袁绍尚未说话,只听见院中一阵大乱,人人惊呼。一团火影冲出人群,转瞬即至,立于人前。马兰翻身上马,动作如同鹞鹰入云,虎豹出岗,马嘶人立,挥舞怀抱之银盔向袁绍致意。人人都惊呆了,袁绍向前两步,恍如在梦中,好骏的马!天马,这才是天马!
还是许攸反应最快,跑过去一把揪住马兰的衣襟,嚷道:主公面前,你竟敢上马!何处找来的蛮子,岂有此理,还不给我下来!
颜良总算缓过状态,见袁绍眼中都是惊羡之色,心中松了口气。这时候见许攸小人行径,知道他果然是为了找茬而来,勃然大怒中将他推倒在地上。许攸身材瘦弱,哪里禁得住颜良一把,哎哟一声飞出去撞到墙上。
马兰抱盔下马,一身锁子连环甲,梳理得无比整齐,向袁绍一抱拳,单膝跪倒,口中道:见过袁公!
颜良道:主公,这便是凉州天马!什伐将军便是天马之主,弓马绝技,乃是末将亲眼所见,箭若流星,我军中无人能比!
袁绍大喜:什伐将军?敢问在凉州军中任何职?
马兰一怔,不愧是袁绍,万万不可被他发现与马家的关系,慌忙道:不,草民只是凉州的牧马人,是羌人
牧马人?羌人?袁绍讶然,神情一下子大转弯,冷漠多了,显然对于出身很是在乎,自言自语道,这天马,怎么会落人一个羌人手里?显然有将马夺走,自己来骑的意思。
颜良大急:主公,天马择主,必有缘由。
想我袁门四世三公,良将千员,想不到能骑这天马的,却是个羌人。袁绍望着天空,也不知道在想啥。
好在许攸一时爬不起来,换了个人说话。谋士田丰出来行礼道:主公。
嗯?
田丰道:刘表手下有一老将军黄忠,人称箭神。神射之技,天下无双。日下刘表发了信函来:说要来看我冀州天马声威,来的便是此人。
袁绍不耐烦道:他想看便给他看么?这家伙疯了不成?
不然,田丰道,主公本不当理会他,但是眼前天马雄壮,便不一样。
袁绍奇道:为何不同?
刘表派黄忠来此之意,无非是看我军与曹军虚实。若我军势强,他便趋附于我;若曹强,亦然;若两军天马之数相当,他便要坐观虎斗。必是此意。
袁绍与周围武将都一起点头大悟:没错,刘景升荆州八俊,皆是骑墙之徒。
但是眼下我军新得天马,又得此什伐将军。田丰一指马兰,什伐将军乃是上天赐予主公!
袁绍一惊:此话怎讲?
田丰道:黄忠老儿惯以箭技压人,我冀州军无人可比,必然颜面扫地,只得任他猖狂。他要看天马,主公也只有让他随便看,以保颜面军威。但若什伐将军箭技当真了得,能胜那黄忠也未可知,主公那时再大大方方请他观马,我冀州声威定可震慑刘表,使其不敢与曹结盟。得罪主公,便是获罪于天。
不错!不错!袁绍大喜,转而扭头望着马兰,什伐将军会射箭?突然发觉失言,干咳了一声,咳,听颜将军大力举荐,什伐将军何不让我等一开眼界?
许攸从墙角晕乎乎地爬起来,突然见到有人递给马兰弓箭,道:主公小心!此人来历不明
马兰忍无可忍,瞬间一抬手,众人只听见弦响,一支箭已经插在许攸心口。许攸捧着心口的一支箭,做出许多姿势,啊啊几声,旋身倒地。
马兰带着羌人口音气愤道:没有箭头的!你这人,好生下贱!众人哄堂大笑,许攸翻身坐起,箭杆落地,咦了一声,面红过耳,羞愧难当,掩面而逃。
袁绍本来在说:许公台也是一番好意但见他如此狼狈,也忍不住哈哈大笑。
颜良更是得意,趁机道:请主公入内,末将在演武场备下薄酒,招待主公与各位大人!一面欣赏弓马箭技,一面畅饮如何?
好好!袁绍起了兴致,欣然人、入府。一干人入府时都向颜良施礼,颜良颇有面子,一路都在大笑。
这府院当真不小,霸王庄正是效仿西楚霸王之意。一个演武场,也是跑得马,练得兵。他庄里的庄丁便有千人,加上日常亲兵都在此操练,场子四周摆满了各色武器。此时清水泼过地,布幔围场,沿着点兵台上下摆满了酒席,袁绍和一些冀州重臣坐在台上,地位较低的则安排在台下,把酒推盏,愉快至极。
颜良为了等待文丑,刻意拖延时间。上菜甚多,礼节繁冗。草场一侧摆了数个箭靶,只见马兰挽弓射去,箭如连珠,箭箭都在中心,顿时彩声雷动。但是接下来射完固定靶子射移动靶子,射完大靶子射小靶子,纯粹是为了耗时间,就没有那么有意思了。颜良还对袁绍道:主公,百步穿杨,不过便是如此了。
武将中有人摇头:这也不是什么难事,末将也射得。众人扭头去看,正是大将张郃。
颜良道:张将军有所不知,此番所用之箭皆无箭头。容易失准不说,仍能钉在靶上,已是不易了。
张郃一怔,看看台下举来的箭靶,果然是无头光杆,却力透箭靶,知道这话不假。心知是因为许攸捣乱,颜良才没辙,用了无头的箭支,以免被说有射杀主公之嫌疑。原本不想掺和,但是思忖再三,还是说道:主公,什伐将军箭法确实不差,但是这等表现,恐怕压不得那黄忠老儿。
袁绍点头,也有些兴味索然。说实在的,这跟看别人射箭也没有什么不同,区别也就是射的中,和射不中而已。颜良正打算推杯换盏,说些天马神骏之事,继续拖延时间,马兰已经走至台前,一抱拳道:主公若想看真正的箭法,便给我些像样的弓,像样的箭来。
袁绍问:这弓箭你有何不满意?
马兰陡然拉开空弦,对着袁绍,眼中有轻蔑之意,举座皆惊。许攸不知道从哪里蹦出来,叫道:大胆!无礼!把他拿下!
却听见咔嚓一声,弓已经断了。袁绍一惊,弓断之时,仿佛有一道箭风犀利滑过面门。众人皆瞅着许攸,心里都是一般想法:这家伙如此丢人,还没走么?
许攸脸色青一块紫一块,嘴硬道:我担心主公安全!哼,只有我如此担心主公安全!你等这许多人,怎可让一个来历不明之人用弓对着主公!哼!拂袖厚着脸皮跑上台来,却发现没有自己座位,尴尬立在一边。
他这种腔调,袁绍却是大为受用,立刻吩咐人给他添加桌案,就置在身畔。颜良只当是有犬吠,吩咐道:快将我的铁胎弓拿来!给什伐将军使用!
许攸嘟囔道:一个羌人,怎么可以称将军?昔日盗匪草寇勾结羌人,那马腾说是伏波将军马援之后,如今也自称凉州太守。其实若非圣上招安,凉州哪里来的什么将军,什么太守,还不都是些土匪草寇。如此射箭,如同杂耍。我们冀州遍地皆是名门,这,哎
说得跟看不下去一样,袁绍也皱起眉头,颇有同感。颜良心中一梗,心想,真是小看此公的面皮。若是别人也就跑了,他不但有脸回来,而且依旧可以大放厥词,依旧说到主公心坎之处。
袁绍道:不错。我冀州强盛。皆因为长幼尊卑有序,仪礼屹然,如山之不倒。我冀州的将军,哪一个不是军功所至,声名赫赫。许公台虽然挑礼,却也是有礼可循的。这位壮士,便给你强弓,任你施展。若武艺当真不俗,再委以官职。
四周许多人都皱起眉头,单凭这弓马之技和胯下的烈阳天马,这人怎么不得封个校尉,主公如此说话,实在很难让人高兴。张郃愕然道:英雄不问出身,主公
马兰却不在乎,微微一笑:既然袁公如此说,恭敬不如从命。但若想看真武艺,还是给在下取些真弓箭来。泱泱冀州,莫非没有真弓箭么?
他言下之意,袁绍管他叫壮士,他也不能叫主公,只能叫袁公。既然是一口一个羌人,又哪里管冀州袁公叫得着主公?如此说合理至极。颜良对他大使眼色,他只当看不见。如此胆色,有人暗惊,有人为他暗竖拇指。
袁绍自知是自己不合适在先,因此没有话说。瞅了许攸一眼,许攸也心里忽悠一下。没想到,这个蛮子言语挺不客气的。
许攸推案叫道:我冀州什么地方,容得你蛮子撒野。万一你拿了真箭,箭射我家主公!你箭如流星,防不胜防,我等如何信得过你!看看,看看!
许攸敞开衣襟,上面一个箭杆戳出来的紫印子。众人想起那一箭之快,都心头一震。
却有人沉声道:许公台。见许攸忙着自顾自搅场,大喝道,许公台!
这一声如同雷鸣,在场众人皆扭头去望,正是田丰。马兰心道,此人当真是气度不凡。只见田丰抱拳道:主公!古之圣贤,皆礼贤下士,壮士者,岂在出身。我冀州虎士成林,无有一壶真弓箭,岂不令天下壮士却步寒心!主公但管命人取箭,交与什伐将军使用!我便斗胆坐于主公身前,为主公挡箭!
说罢不等袁绍回答,便正襟危坐于案前,持壶为袁绍倒酒。在场之人无论文臣武将,皆豪气顿生。袁绍大叫一声好!便高声道,取真弓箭与什伐将军!许攸欲言又止,袁绍正在兴头。他若败兴骚扰,便是下策了,于是倚案自饮,独自盘算。
颜良命人取来自己的铁胎弓,又给马兰拿了一壶鱼尾箭。那箭头是铜的,有分量,箭便不会随风失准,也可以射得更远。
马兰骑在马上,谢过场,一拍马颈,策马狂奔。一瞬间在马背射出数箭,箭箭透靶而过。马匹回转,他左右开弓,横躺竖卧,在马背便像是平地一般。箭从头顶出,从身后出,从两侧出,从脚下出,竟是不用瞄准的。箭箭都如同长了眼睛,直奔靶心。在场的人都喝起彩来,张郃振杯于案上。高声喝彩道:果然不俗!
颜良趁机道:这烈阳天马的神通还不止于此!对着马兰打了个手势。马兰会意,纵马龙腾虎跃,马蹄踏地之时,烈焰进现,一支鱼尾箭红光一闪,流星般画出一道火线,钉于树干之上。院角一棵小白杨激起惊雷之音,炫目中轰然断倒。
在场之人都惊得站了起来,这是什么弓?这是什么箭?
弓箭都很寻常,只有烈阳天马引颈长嘶,长鬃如火。四方马匹骚动,畏首畏尾,战栗不已。
田丰额头有汗,沉声道:若此箭射来,臣,粉身碎骨矣。主公当善用此将!不可以蛮人、庶民视之。
袁绍还未从震惊中恢复,点头道:田公所言。甚是。
许攸趁机附毋直上,为袁绍斟酒道:主公,我有一谋,何不于下月举行一赏马大会,届时请刘皇叔同带马来,连同荆州刘表、西凉马腾、江东孙策,都请上一请。颜良、文丑两位上将军,连同张郃将军,数匹天马一起亮相,壮我冀州声威。主公发檄文讨曹,天下响应。刘表敢不趋于我冀州之势如同丧犬趋食?那时曹操发兵迎击我军,而刘表在曹之南。若许县空虚,刘表既明其势,必发兵袭之;曹瞒小儿至少要留一半军力以防刘表,我大军却可倾巢而出,何愁不胜?主公打曹阿瞒,如同打土鸡柴犬一般!
好!袁绍大喜,便在一个月后,下月十五,于邺城办这马会,把相关人等都清来。吩咐文士陈琳,你写一赋,历数曹贼罪状,昭告天下!
陈琳应允了,文武官员齐声道:主公威武!
颜良乘兴道:天马神骏,什伐将军箭技又如此了得,依主公高见,应该给他安排个什么职务好?
目前是做何安排?
在末将帐下挂个典武校尉。
主公。许攸附耳私语道,不宜重用,这什伐兰是颜将军挟持人妻迫降的,我冀州军如何用得?传出去让人笑话!
那就先还做个校尉吧。袁绍皱着眉头。毕竟是个羌人,还是个凭着关押人家老婆强行逼迫入伙的。颜良此事欠考虑,虽然事情做得极好极有功,但是我们冀州军如此雄壮,怎么能这么卑鄙呢?还是许攸说得对,就是用也不太保险。但是,这不封赏也不太好。
袁绍用眼一瞅,啊呀,这么漂亮的一匹马还没有鞍镫。登时兴起:把我的鞍镫都取来,赐给什伐校尉!
马兰一怔:谢主公厚爱。但是我的马从来不用鞍镫
话音未落被颜良打断:主公恩宠,还不赶快谢恩!
颜良的副将偷偷将马兰一推,马兰很不情愿地接下了那些鞍镫。倒是挺值钱的,镶的又是金子又银子的。皮革也甚柔软。但是真的用不到啊。他接了赏赐,也没他什么事情了,颜良使个眼色,要人安排他在末座吃饭,不要再说错话。那许攸对着袁绍不停耳语。也不知道在说些什么,袁绍偶尔对他张望,虽然没有什么喜怒,多半挂着笑意,也让颜良紧张得要死。
这时候文丑贴着墙角跑过来,颜良见到大喜过望,犹如见到救星一般。
妥了!文丑大汗淋漓,对颜良私语道,纪坊主亲自带着十二花钗来了。
纪坊主真是太给我老颜面子了!
马兰从角落望过去,颜良的样子感动得几乎要哭出来。真想不到,这狗熊一般的恶人,也知道真心感激他人。
只见场内忙碌起来,突然冒出许多仆役,抬着许多卷起的红毯,拼在一起展开,便如同波浪一般直铺至台前。面积之大,大出众人意料。光是这一片红色,已让人眼前一亮。
袁绍一见有歌舞安排,顿时心情大悦,笑道:颜将军,想不到还准备下了歌舞啊?
颜良慌忙道:末将勤习武艺之时,常想起主公教诲。想象为人大将者,当不失风雅之气度。所以特别设下雅乐、舞蹈,以娱主公,和各位大人耳目!他张着嘴哈哈大笑,这副尊容和破锣一般的嗓音,实在让人难以跟风雅联系到一起。好歹他参加过那么多高级宴会,开场白没有听过一百次也有八十次,总算磕磕巴巴,说得不错。
哦?难得。袁绍点头。心想颜良是自己爱将,不知道从哪里找些舞女歌姬来,便已经是很用心了,好坏都说不得什么。
谁知清脆无比的铃声一响,无数花瓣从天空纷纷扬扬飘落,一群舞女敲着轻快的鼓点漫步踏在红毯之上,有人腰挎花鼓上下敲击,有人手持绸伞,翩翩而来。
十二把绸伞如同彩虹,颜色各不相同,转得众人眼花缭乱。伞后突然像变戏法一般转出一排丽人,穿的竟是汉宫嫔妃服饰,长袖飘摆,个个宛如瑶池仙子。舞到妙处,更从身后取出长长的花枝来,配合鼓点如舞剑般两两交碰,摆出许多婀娜身姿。舞姿曼妙至极,又非常有章法,花枝挥动中,还有些剑击的影子。
一干文臣武将看得眼花缭乱,齐声喝彩。袁绍拍案叫绝。
一舞跳毕,群伞堆砌在场中,成了一道绸伞架起的伞丘。舞姬退下,只听见一女子黄莺般的歌声随着手持翠绿伞儿的身影,在伞丘中缓缓升起。
红尘一卷红绡舞,伤心明月只影寒。
歌声清冷,瞬间催人发醒。众人想不到这天女散花般的歌舞后突然出现如此孤高的歌声,那女子的身影便更加清冷,令人大动恻隐之心。
袁谭见到那女子,大惊失色:啊,甄宓!父亲,那便是甄宓!袁绍却沉醉于曲境中,只是嗯了一声。
持伞的身影徐转,一张美若天仙的容颜轻启嘤唇,吟道:锦瑟不解心中事,几时携手入长安?
她这几句歌声凄美至极,唱至最后,拖成一片破碎山河音色,袁绍和在场众人听了最后几字,都是心头大震。入长安?
伞丘突然哗啦一声倒塌下去,从中站起一个容貌秀美的年轻男子,正是袁绍次子袁熙,与甄宓一起来到台前拜倒:见过父亲!见过各位大人!
这一下变化之奇,心思之巧,出乎所有人意料,许多人都喝起彩来。袁熙英俊潇洒,风流倜傥,特意穿得和袁绍年轻时惯穿的一样,颇有乃父之风采。甄宓更是美若天仙,不沾一丝俗世的浊气。许多人如颜良、文丑等,都自惭形秽起来。
袁绍沉吟道:好一个几时携手入长安。
袁熙起身再施礼:恭喜父亲,又得天马!闻父之唤,儿之心如赶日,但恨马蹄之疾无如夸父步履之广。姗姗来迟,衣冠不整,还望父亲和各位大人恕罪。
袁熙能说出这种话?那肯定是人教的。袁绍不看他,目光直盯着甄宓,凝视半晌,甄宓怡然自若,目光相对,充满对袁绍的崇敬之色,盈盈施礼:甄宓祝父亲与各位大人早入长安!匡扶乱世。铲除曹贼,唯有父亲!
不管是谁,被人用如此崇敬的目光望着,想不飘飘然也难。
袁绍缓缓点头,赞叹道:真我儿妇也!言罢便推开身边许攸、袁谭,要他们两人同坐。袁熙彬彬有礼,向临近诸位大人依次敬酒祝愿,甄宓开口便是优雅诗言。舞师坊众舞女复又翩翩起舞,丝竹声声。稍有文采之士都争相竞献妙语,甄宓一一应对。十二花钗舞姿之雅致,如春色之徐来;耳中所闻之应对,如梅兰满亭,处处开花。袁绍大悦,原本想要责怪的话全都忘了,对甄宓赞赏有加,问了很多沦落风尘前的出身和家事。
袁谭和许攸坐着冷板凳,都很郁闷。
许攸深明其中的关键,故意试探袁谭道:大公子可是不喜风雅之事?
袁谭叹气:父亲年轻时风流倜傥,风采之盛还在文韬武略之上,多少英雄豪杰都是仰慕父亲丰姿而来。因此父亲便特别喜欢老幺,只因为小弟长得最为英俊,就算什么都不会,还是有父亲年轻时候的风采。二弟袁熙本来不是那么讨父亲喜欢,谁知讨了个青楼女子,变得如此擅长附庸风雅。
许攸摇头道:主公要的是真风雅,附庸风雅只能讨得一时欢心,日后这福祸,又有谁知?
袁谭眼前一亮,顿时觉得心尖尖上有什么东西在牵动,牵着牵着,四周就明亮了,许大人一个鬼祟的形象,不知何时散发着毫光。
许攸附耳道:主公只对郑尚书名士风流崇拜得五体投地。郑尚书之名士风流,在于学识饱满,处处自然风雅。不在举手投足,而在于家中婢女、砍柴长工皆都风雅。这教习之事,以前有心无力,眼下可请教舞师坊纪坊主。
袁谭摇头道:以前我便想过此事,父亲也曾亲自调教婢女。无奈都失败了。冰冻三尺,非一日之寒。父亲曾说,郑尚书之风雅乃是在于几十年如一日的风雅;他那些婢女,个个都是调教了十年光阴,从小养大,四书五经不是教会的,是耳濡目染听会的。那是何等境界?就算纪坊主肯帮忙,那也是十年、八年以后了。
许攸摇头:不一定要十年八年吧?
怎能不用啊。袁谭尚在懊恼,突然瞥见许攸的嘴角,那嘴角勾动着他,一直飘向场中的十二花钗。此刻,十二花钗正在舞动花枝,齐声唱着:关关雎鸠,在河之洲。窈窕淑女,君子好逑。参差荇菜,左右流之。窈窕淑女,寤寐求之
袁谭看了很久,再看看许攸。许攸只好又用嘴角引回去。如此几次三番,许攸嘴角接近抽筋,心道大公子怎么会这么蠢。袁谭终于顿悟:对啊!求之不得,吾当左右采之!采之!
一时高兴,说得声音太大,很多人看过来。许攸干笑几声,鼓掌道:大公子妙语!周围的人没听见他们前面在谈论什么。反正许攸说好也就跟着说好,虽然袁谭说得跟采花贼似的,但是谁让人家是大公子呢?
马兰足吃足喝,看着袁家兄弟各自拉帮结派,嘴脸丑恶,不禁撇撇嘴。
这时候,十二花钗的歌舞结束。袁绍大为夸赞,让颜良替他发下许多赏赐。一位中年美妇翩翩而至,前来谢赏。
马兰定睛去看,三十岁年纪,肌肤保养甚好,声音也如画眉鸟儿一般。看着人,听着话,都让人感觉说不出来的舒服。马兰知道是冀州舞师坊的坊主纪枫露,一位中年妇人有此等姿色,年轻时候想必也是花魁一类的角色。
只见纪枫露盈盈下拜,马兰这只是略知汉礼的人竟也忍不住多看了几眼。袁绍甚为满意,说道:舞师坊纪坊主果然名不虚传。不知道还有什么讨教么?
若是一般献艺女子,听见袁绍说讨教二字,只怕吓得魂都要飞了。纪枫露却是泰然自若。袁绍心中惊奇,他故意施威,只因为纪枫露所施礼节乃是宫廷大礼,若不是受过严格的宫廷训练万难做到,莫非这眼前的女子竟做过宫人。
讨教之事万不敢当。只见纪枫露兰手轻拂,十二花钗有人为她抬过一面古琴来,民妇不久前新得一面无名古琴,音色绝佳,但是却苦于古之琴弹奏之法与今之大不同。此琴甚奇,民妇斗胆请大将军一观。说罢命人将琴呈与袁绍观看。
咦?袁绍面上竟露出稀罕之色,大赞,点头沉声道,好琴!想不到有生之年还能再见到前朝的古琴。上一次有幸见到,也已经是郑尚书家里了。说罢叹息道,可惜前朝的琴都是五弦,现在都是七弦。若不是郑尚书那样的大雅博学之士,怕是鲜有人会弹奏了。
说着轻轻用手拂动,琴音如同金石,四周懂琴之人都一起点头,果是好琴。袁绍手指滑过琴弦,心中感慨万千,怅然道:一别郑尚书,雅音不再闻!
纪枫露似乎早知他会如此感慨,故作惊讶:大将军口中所说的郑尚书,可是当世大儒,郑玄郑康成先生么?袁绍心中之诧异溢于言表:正是康成先生!何如?
那真是巧了!纪枫露看着比袁绍还要惊讶的样子,民妇因为新获此琴之故,广搜天下古谱,一时难有所获。于是派人去康成先生处求教,今日所遣之人刚刚返回,康成先生不但慷慨传授指法,还赠送古谱《魏风》。
哦?快快弹来!
纪枫露微微一笑:民妇新得古谱,还未来得及研习,哪里敢在大将军面前献丑?
袁绍一怔:既然如此,又为何提及?
纪枫露盈盈一拜:自然有人能弹,却不是民妇。
父亲,让我来试试吧。一声甜美声音响起,正是甄宓。与纪枫露目光交错,纪枫露微微点头。
袁熙不免有些担心,叮嘱道:别弹错了!甄宓缓步如水来到台前,柔声道:古谱艰涩,甄宓须研习片刻。如有疏错,还望各位大人海涵。
场内一片肃静,人人屏住了呼吸,都知这是一件极关键之事。甄宓若是弹得好,袁熙便会受宠,坐领青州乃是指日可待之事。如若弹得不好,袁绍震怒,定会迁怒她的出身,连带袁熙一起完蛋。
马兰对此漠不关心,只是远远坐着,吃自己的,喝自己的。
甄宓展开竹简,浏览古谱。美人观书,眉心一颦一展,皆动人心神。众人看她展卷默念的美态,便已经醉了三分,不愧是百花之魁。
寂静的场子里,不免有些冷清。
古谱既然是第一次看,肯定是得看会儿。文武百官交相敬酒,马兰都被人敬了几杯,其中一杯还是来自那大将张郃。张郃这人似是有些能耐,不像颜良、文丑那二人只有蛮力,还在飞扬跋扈;张郃不管是人缘还是在袁绍朝中的实力都明显比两位上将军高,他一敬酒,好几位武将都跟着过来敬酒。
袁绍却有些无聊了,突然觉得,虽然什伐校尉一个胡羌之人不适合做大官,但是还是要好好拉拢的。这件事关系到天马、天数,非常重要,突然便想起什伐夫人来,好奇心起,问颜良道:颜将军,听说什伐夫人长得甚为美艳?
颜良喝得正高兴,脑子有点迟钝,哈哈大笑:不错,主公,什伐氏虽是羌女,却有我大家闺秀之明艳,而且弹得一手好琴。不然那什伐校尉天马神射,怎肯如此轻易便为我冀州所用?正所谓英雄难过美人关,哈哈!
袁绍突然道:既如此,快请来相见。
颜良噗的一声将酒喷出,四周众人皆暗自皱眉,心道失礼至此。颜良一口酒呛住,无法答话。
袁绍道:今日乃是欢乐之宴,天降什伐校尉助我冀州军,如此风雅之席,岂能不请什伐夫人出来一同饮宴。
马兰也听见了,四周的人都扭头来,瞧着他。
马兰慌忙站起:末将之妻乃是一胡羌民女,粗通音律,难登大雅。脾气又差,恐扫了各位的兴,还是算了吧。
袁绍误解了他的意思,宽言道:什伐氏来到冀州,既惊且怕,如何脾气能好。四周的人都陪他干笑,袁绍道,冀州乃天下之冀州,什伐将军做了校尉,正当请夫人出来饮酒宽心。再关于屋内,世人岂不要嘲笑我袁绍。来啊,快请什伐夫人来饮宴。
马兰甚为尴尬,但是尴尬中偷眼去望,颜良竟憋得满脸通红,比他紧张数倍。这种场合,显然不必怕他们逃走。既然无须怕他们逃走,又为何要紧张呢?马兰心念一闪,突然瞥见甄宓面前的琴,差点喊出声来焦尾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