余怀质坐在舱中,一肚子郁闷。
他本是垂云庄的副庄主,姚泊莽的亲师弟。老姚去接女儿了,家中自然由他作主。屈指算来,姚泊莽和郑执辔已走了十来天,早该传回消息,可是时至今日,仍是半点音信也无,展叶门主成羲和早坐不住了,叫上老早联络好的六派掌门,加上展叶门和垂云庄,号称八派合兵,齐聚岳州,打算在此换乘岳州分号的船只,一举冲进峡谷。
一得到消息,余怀质便忙坏了。他号令家中所有男弟子都赶赴岳州。其实成羲和并没有招呼他,人家根本就不知道有他这号人,先行前往的姚泊莽一行已经足够代表垂云庄,可是余怀质却觉得不够。
第一,这是件好事,能够和展叶门一起讨伐奸佞,共襄义举。
第二,这是件手到擒来的容易事,完全稳赢不输。大家都只怕将来点算战果时,自己的那份最小。所以垂云庄出的人自然越多越好。以上两条余怀质在率弟子出师前,已经大声宣布过。
还有一条理由他只能搁在自己肚里。十来天没消息,他估计老姚和郑执辔大概是不成了。
当然,他也不信姚泊莽已经死了。不管怎么说那是龙堂镖局的亲家。余怀质担心的也正是这个。万一姚泊莽被成羲和他们救回,庄主可还是姓姚?最理想的结局自然是龙堂镖局见大举来犯,一怒之下杀了姚泊莽祭旗。可理想的结局不能光靠等着,他还得行动!
等他兴冲冲赶来岳州,却是热脸贴上了冷屁股。成羲和跟他敷衍了一下就再没露面,沈海峤只给他调了两条最次的小船,还把他们排在最前沿、离中心老远的地方。三十多号人挤得连转身的地方都没有。
郁闷归郁闷,余怀质却没有丝毫动摇。他的目的很明确要去让老姚死踏实了!好容易突然天赐良机,把整个垂云庄端到他嘴边,他当然恨不得赶紧一口吞下去。
正闲坐着,忽听外面一阵嘈杂,一帮弟子闹哄哄拥了个小丫头进来,竟是跟了离珠去龙堂镖局的翠叶!
余怀质心头一突,生怕后面会跟着姚泊莽,人还没起身,翠叶已扑到他跟前哭道:老爷给他们扣下了,小姐和我好容易逃出来。小姐请余大叔过去,商量怎么救老爷呢!
余怀质悬起的心终于又放回肚里,跟着翠叶步出舱门。只见自己的船边已经停了另一条船,那船的气派却不是自己的这条能比。据他看来,就连为成羲和准备的座船自鼋号,也远远不及这条。
站在船舷边观察一下。此船吃水甚浅,轻飘飘的显然没载几人。三个在船尾掌船的都是老实巴交的船工,不像有武功的人。
他也知道现在龙堂镖局内已没有几个真正的镖师。再一看,船头立了个大汉,满脸威武,一见余怀质便拱手道:大小姐有请,黄熊恭迎余庄主!余怀质微微吃了一惊,原来这就是名震大江的黄熊和他的银蛟号!
看来连黄熊也倒了戈,龙堂镖局这回可算是死定了!余怀质一阵轻松,隔了船便亲热地唤了离珠一声。他当然不打算恭送离珠回府,这位大小姐无论是献给成羲和还是沈海峤,都是好大的一份人情。想到这里,余怀质再不迟疑,跟了翠叶,一步跨上银蛟号。
离珠的座舱虽然不大,布置得倒精致,一帘相隔,前面设了座椅,帘后应该是床铺。
一见余怀质,离珠的眼圈就红了起来:余叔!余怀质赶紧安慰大小姐,好话说了一箩筐,好容易才把详情问清楚。
前面的事离珠倒没掺假,郑执辔被宰、姚泊莽被扣后面就是编故事了:她是黄船主冒着性命危险救下的,若不是银蛟号跑得快,早被老太太抓回去。离珠抓着手绢捂着嘴角直哭,说父亲这下更是凶险。说老太太追他们时放出话来,垂云庄若有一人胆敢跟着展叶门进犯龙堂,第一个便杀了姚泊莽,接着还要拿被扣的垂云庄众弟子开刀!
离珠坐在椅子里哭,翠叶站在旁边也哭,看来这俩丫头都受惊不小。离珠问余怀质带了多少人,翠叶抢着说刚刚问过师兄,三十多名男弟子全来了!余怀质恨得牙根痒痒,那帮弟子武功稀松,舌头倒长。
离珠继续哭道:余叔,既然咱们的人都在一处,赶紧回去吧!黄船主已经答应先送我回家。
余怀质心里飞快地算计着,让他送离珠回家,自然是万万不能,想了想对离珠道:也好,只是不好总劳烦黄船主,他们还有大事要办,不如请珠儿移步到我们船上,我们自家人回去便是。离珠只要上了他的船,便不怕她能逃出去。
翠叶尖着嗓子叫道:不行!您那船挤成那样,哪儿有地方给小姐住?难道让小姐跟男弟子去挤不成?再说小姐这身您也见着了,这种时候受得起颠簸么?只有这银蛟号能坐!您那破船哪成?余怀质心中暗怒,却依然耐着性子赔笑道:家又不远,两三天工夫一会儿就到
离珠打断他:黄船主是自家人,余叔何必见外?我现在只想早一天见到我娘!翠叶既说那船挤得厉害,余叔不妨带几个人搬过来,让其他人跟在后面。我们这就走吧。
余怀质心中又是一突,真搬过来的话,只一个黄熊他就摆不平,于是吞吞吐吐道:要走的话,我得向成大门主辞行行!离珠不满道:若是成大门主不肯怎么办?余怀质道:大小姐也明白,这次是展叶门挑头儿,八大派合兵,我怎敢自行其是!离珠怒叫:那我爹怎么办?
话音未落,只听帘后有人一声冷笑:螳螂捕蝉,黄雀在后!珠儿说的不假,我真是糊涂了!说着布帘一挑,姚泊莽一步便踏了进来,手中赤血刀直指余怀质。
当天下午,姚泊莽便领着众弟子返回垂云庄。余怀质被封了穴道,五花大绑地捆在后舱。姚泊莽冷冷地对他说:我不杀你,留着提醒我自己,我也跟你一样蠢过!那些弟子们一见庄主回来,又说要领着大家回家,一片欢声。他们没有余怀质的心眼儿,只知道这两天挤在这小船上,人都挤成纸片儿了。
离珠却没有跟着回去。她推说身子乏经不得颠簸,想停了船好好歇息一晚。银蛟号轻快,一日之内定能追上父亲。
姚泊莽知道这女儿一肚儿的主意,劝也是白劝,如今留下来定是还想做些什么,虽想陪女儿一起,却又怕余怀质捣鬼,于是跟女儿千叮咛万嘱咐,最后也只好自己先去了。
此时在龙堂镖局门外的街上,贺九重带着人挨门挨户分送银两。只言是镖局不日有贵客到,到时恐叨扰四邻,请大家暂避一时,行个方便。话虽如此,流言早传得满城风雨,知道龙堂镖局惹上了极厉害的对头,不日将有一场恶战。码头边小船排了一长串,将逃离的人一船一船运离。
华氏坐在账房里,看到现银与银票都已所剩无己,便指点先生们将府中所藏的古玩字画作价分派给门下众人,命大家携带细软,尽数随船离开,并嘱咐驾船船工此去不必返回,有了这船,将来也好有一条生路。
门前,一行又一行的船工、下人向东家磕头辞别,哭声响成一片。沈望舒不时到门外替华氏给众人送行,别人都哀哀哭泣,他倒泰然自若,还笑道等事情一过,大家愿意回来的尽可以回来。
一时街上的店家找来,汇报说:二少爷吩咐的铁钎和火油都已备齐。凑齐的各类小船、舢板共二十六只,干草共计一百担,还有两百根圆木,今日之内便能从川中运来。二少爷还要些什么?沈望舒笑道:不要了,等圆木到了,你们家也请暂避吧!
忙到天黑,沈望舒来到花厅吃饭,却见厅上空空荡荡,这才记起连厨子都已打发走了,一抬脚想上外面的酒楼,又记起酒楼也已关门歇业。本想着自家遭难,不愿累及无辜,却不料这些人一走,自己竟连饭也吃不上了。
一时叶吟风走来,见平素熙熙攘攘的花厅一片冷清,只有沈望舒站在那里看着他苦笑。叶吟风不由愣住,中午的一顿他便没得吃,没想到到下午仍是如此,不由大为沮丧。
此地不留爷,自有留爷处,叶吟风将手一挥,潇洒道:我们去摘月楼吃!沈望舒差点笑出声来:摘月楼也歇了。原来这两人都是饭来张口惯了,却不知米麦是打哪儿蹦进饭碗里去的。
叶吟风登时傻了,怨道:谁让你把下人都放了?仇家还没打来,自己倒先饿死了!
沈望舒笑道:没人做饭也不至于饿死。那天方兄说过,随便找个田头刨俩地瓜也是一餐。
不想叶吟风一听越发沮丧,苦了脸道:刨什么刨,你认得地瓜么?
沈望舒一愣,随即仰头笑起来:说得是,我还真是百无一用呢!
叶吟风仍不依不饶:你才知道啊!能做事的都走了,剩你一个什么都不会的,这几天怎么活?
沈望舒哭笑不得:叶兄说话直率,在下佩服得紧!
叶吟风倒不稀罕他佩服不佩服,还在抱怨:干嘛要慌着逃命,难道怕打不赢不成?他搬起手指头一一数来,你们家,老太太自不必说,是个狠角儿;黄船主棋下得差,功夫可不差;你老婆也是个狠角儿;方野虽不是什么好东西,可是他最爱管闲事,手底下又够硬,少夫人有他帮着,这一去必能搅得翻江倒海;况且
沈望舒早听得渗出一脑门子冷汗,赶紧打断他:这样的吉言我可不敢借,只求珠儿不要像你说的那样鲁莽!他心中一阵后悔,早知便不让方野跟着了,说着伸手探入衣襟,从怀中取出一张银票,交到叶吟风手中,这是最后的二百两银票,叶兄拿去,我家实在不能再留客了,还请尽早离开。
叶吟风望着那张纸发呆:这是二百两银子?你骗谁啊!沈望舒也不知如何解释,一个连几两银子都认不清的人,让他认银票,着实是难为他了。
待将银票硬塞给叶吟风后,沈望舒陷入沉思。
他在想叶吟风刚才的话,一阵心惊肉跳。
离珠不会真的那样鲁莽吧?黄熊怎么也该拦着点!离珠嫁他将近一年,这一年来他想她的时间,加起来也不及她离开的这几日多。在几日之前,若有人问他老婆生的什么样子,他大概只会说,甚美,至于怎么个美法他却说不出。现在他却分明记得她以剑指着自己厉声质问的样子,他记得她紧蹙的眉、含泪的眼。在她之前,不少人都在怀疑他,却从没人像她那样狠狠地逼问他。他们大概都拿他当了病人,甚至当了废人,所以对他采取一种看似纵容实际却是不闻不问的放任态度。只有她全盘接受了他的现状,却拒绝接受他的逃避,要求他承担起一个男人的责任!
他忽然忆起她的许多事。有一次在花园中,他听见里面几个镖师围着太夫人抱怨,无非是说他不该自降身价,替寻常商家跑码头。还说太夫人不能撒手让一个武功尽失的人主持大局。此时离珠走来,笑着问大家:替寻常商家跑码头怎么了?都是凭力气吃饭,耍枪弄棒的难道就比掌舵摇橹的有身份?谁说没了武功就不能持家?朝廷的宰相也不会武功,人家还持国呢;山里的野猪力气大,一头撞倒一棵树,谁去请一只回来持家?再有人说二少爷的坏话,我可不依!
那番话七分道理二三分娇蛮,直说得大家哄堂大笑,太夫人笑着说这丫头不害臊,只会护着丈夫。离珠扑哧一笑,脆声道:我只求他能供我衣食无忧,却不知各位镖爷比我这小女子还难养呢!镖师们讪笑着低了头,从此之后牢骚竟然少了很多。
原来,离珠竟是全镖局内唯一一个公开维护他的人。当时他以为这是理所当然的事,涉世不深的小妻子当然要维护丈夫。可是现在看来,离珠决不是那种全无主见的小女子。她维护他,并不只是简单地因为他是自己的丈夫,她是真心能够理解他的人。
可惜,他却这样错过了。
厅外笃笃声响,却见华氏拄着龙头杖走来,见了两人,不容辩驳地低喝一声:你们两个跟我来!
两人当即乖乖跟着她走到厨下,却见大锅中稠乎乎地煮了一锅面疙瘩。华氏亲手捞了两碗,放到灶台上。沈望舒散尽家财、尽遣门下之时尚能谈笑自若,可此时见到年迈的祖母亲自下厨做饭,胸口却是一堵,眼泪便落了下来:孙儿不孝,连累太夫人亲自下厨
叶吟风对这面糊糊早不满意,见沈望舒还要哭兮兮的,登时火大:别家的老太太个个都做饭,有什么大不了的?像你这样吃一餐哭一顿,不如趁早饿死算了!
华氏见孙子这样,刚有几分感动,却被这浑小子搅了,龙头杖往地上一顿,厉声喝道:吃饭时不得多言!从今往后,一日三餐,便都到这里来吃!有什么吃什么,不许挑三拣四!
此时镖局内只剩下贺九重和少数几个船丁,都是受过龙堂大恩,不忍离去、誓与主家同生共死的。一大伙人围着灶台,默默吃饭。
华氏自己却不吃,站在一边冷眼瞧着,忽然走到沈望舒跟前,轻叹了一声。
你采买火油撞钎的事我都听说了,倒不愧是龙堂子孙,以前我竟是小看了你。眼中大有嘉许之意。
她转头又见到旁边叶吟风正凑在人堆里埋头喝面汤,实在扎眼,忍不住骂道:你还不走,定要在我家蹭尽最后一口饭不成?
叶吟风哪里肯受这份气,一伸手打怀中掏出刚收下的那张银票,啪的一声拍到灶台上:我才懒得白吃你东西!这是银子,拿去!
华氏一看,竟是自家银票,又好气又好笑,以杖头指他骂道:连吃带拿还如此嚣张!我家前世欠你的?
沈望舒忙不迭收起银票给叶吟风揣回去,连哄带劝道:银票可不是这样使的,你且收好。异日遇上方兄,交他处置。
华氐忽然笑道:你赖在我家不走,可是为了报那晚的一箭之仇?
叶吟风翻个大白眼:太夫人说得客气,才一箭么?
华氏坦然道:那晚事发突然,一来你们两个不明底细的小子确有嫌疑,二来我也须向展叶门有所交代说着看了看叶吟风的反应,微微一笑,看样子你早就知道了。
叶吟风点点头:这么馊的主意,瞎子也能一眼看穿。那晚若是我们又在你家动起手来,即便满身是嘴也说不清了。只是既要栽赃陷害,便要干脆利落,偷鸡摸狗能成什么事?若是老太太亲自上阵,或可一搏,贺总管手下那等人的身手可还差得远!此事一点破,贺九重手一哆嗦,面碗险些跌落。
华氏苦笑:想报仇就冲我来,贺总管只是奉命行事。
叶吟风却没有清算旧账的打算,对他来说,难得在此吃穿不愁,还计较什么?他喝完面汤,放下碗舔舔嘴唇,长长嘘出一口气,由衷道:真没吃过这么难吃的东西,下顿再这样不如饿死算了!老太太,你也是从媳妇熬出来的,这种手艺当年怎么交代得过去?
华氏自二十岁起,从来没人敢如此对她说话。一时众人面面相觑,都苦撑着不敢露出笑意。华氏倒第一个撑不住,扑哧一声笑出声来,骂道:都吃完抹净了还敢挑剔!你这小子全无心肝、满口胡言。只有那黄熊拿你当宝贝,真不知看上你哪一点!
江湖上人称神医的纪百草此刻靠在船舷边,惶恐不安。
前日有人来报,之前派往龙堂镖局的郑执辔等人已然全数遇害,成羲和门主大为震怒之余又大为震惊。虽然他早已点齐船只,可怕再出意外,遂令人火速调集家中留守的弟子前来增援。这样一来,出发的时日又不得不延后几天。
纪百草无奈地等着,心里却是一百二十个不愿,恨不能趁机赶紧逃走。只因当年他和龙堂镖局有些纠纷牵扯不清,而事情又闹到这种地步,彼此见面实在尴尬。
正在发呆,却听到一阵纷乱,有人吵嚷着前面出了怪事,垂云庄的两船人一夜之间跑得干干净净。又说成大门主有令,要重新分配船只,大家先上岸再说。
纪百草心中一突,探头向前方望去,冷不丁从船舷下伸出一只手,揪住他的衣领一拖,只听扑通一声,纪百草已经落到水里。船上众人都挤在船头议论纷纷,谁也没有注意到他的落水。
拖他下水的那人一手托住他的脖子,擦着船底飞快地游去,不一刻便离了船队。纪百草也不是只旱鸭子,只是猝不及防之下猛灌了几口水,清醒过来赶紧挣扎两下,却怎么也挣不脱。好在他有水性,知道厉害,这水里可不比其他地方,再折腾下去恐怕会没命,只得停止挣扎,乖乖地被人带走。
游了一刻,纪百草看见水里密密的芦苇杆,知道已经钻进江心一处芦苇丛中,便发现一条小船藏在那边。早有人俯下身来,一伸手将他当胸捞起。
纪百草躺在船板上,像条离水的鱼,张大了嘴不住喘息,睁眼一看,一张黝黑的大脸正凑近了细细端详他,看了一时,咧开大嘴一笑:不错不错,正是纪神医!神医啊,你还记得我老黄吗?
纪百草正在心中纳闷,一听老黄二字,立刻想起这人正是龙堂镖局的黄熊!他的心往下一沉,仿佛再次沉进水里这会儿落到龙堂镖局手里,可算死定了!
黄熊见了他倒是高兴亲热得紧,直起身来,见方野刚好从水中爬起。黄熊重重一拍他肩膀:你小子有两下子,我还真怕你抓错人!
当日为了争谁去把纪百草劫过来,两人险些打起来,都抢着说自己的水性好。黄熊在长江上走了一辈子,方野在海上也漂过整整两年。结果还是离珠决断,银蛟号一刻也不能没有船主,于是派方野前去。
方野眉开眼笑道:黄船主和紫姑娘形容得那么清楚,红彤彤一颗蒜头鼻,跟个酒幌子一般,我隔了两条船都看见了,怎么能认错?纪百草下意识地摸摸自己的大鼻头,瞪着眼前这个偷袭自己的浑小子,又羞又怒。黄熊也有些尴尬,讪讪道:那是我们怕你抓错了人才夸大其词,其实哪有那么大
就听外面响动,一个十分俏丽的年轻女子走进来,低头看了纪百草一眼,淡淡一声:果然是他!请神医跟我来吧!
纪百草一看,这女子他认得,是沈望舒房中的丫环紫茎。
此时他一见紫茎,身子一软,竟然爬不起来。原想怎么都是龙堂镖局欠了他,到了跟前才想明白,自己原也欠了人家。方野见他迟迟起不了身,怕是在水里呛坏了,上前提起他的胳膊,半扶半拖地进了一间舱房。
离珠不肯跟父亲一起回去自然是有她的打算。第一,便是想见一见纪百草。这纪百草若是在岸上,那可能还难得相见。可现在他在船上。想他龙堂镖局是做什么的?自然是在江上耍威风。
再说方野,虽挨了离珠一顿痛斥,却是个骂不走的,睡一觉起来便像无事人一般,又围在她身边。虽然心口仍在隐隐作痛,可是他决定不去理睬。无论如何,他不能对离珠置之不理,他曾发誓要保她平安的。
纪百草心中本就对龙堂镖局有块心病,原来只想着弄清女儿的死因,却不想成羲和竟然借机要灭了人家满门!又听到郑执辔一行全死光了,更吓得他魂飞魄散。此时离珠拿出少夫人的派头,既谦和又威严,令人仿佛看到了年轻四十多岁的太夫人华氏。这一番追问下来,他把心一横,便将当年之事和盘托出。
原来当年,沈望舒回家之后身体依然虚弱,太夫人便将一向与镖局交好的神医纪百草请到家中为他治病。
纪百草亲眼看见那救了望舒性命的山野女子与望舒是如何的两相痴缠,自然也看见了那女子是如何的不见容于华氏。
那女子生得貌若天仙,心智却连寻常农家女也不如,不通世事,不识礼数,每天只知缠着望舒疯疯癫癫,勾得门下镖师们也一个个魂不守舍。华氏虽是不满,只是那时望舒的身体和精神都极度脆弱,经不起刺激,也只好由着他们去。
渐渐的,家里一些坏心眼的下人便设法子捉弄,故意让那女子出丑。华氏终于忍无可忍,隔日便要叫她去斥骂一顿。那女子从来未曾经过管束,又不知自己做错了什么,挨了骂便哭着跑出去彻夜不归。可走了几天,终因舍不下望舒,又悄悄潜回,回来便同沈望舒哭闹,还说要望舒和她一同回到山里。
如此三番五次,华氏心中的怒气越积越盛。这等丑事若传扬出去,镖局的脸面往哪儿搁?而每次那女子一跑,沈望舒便失魂落魄般四处寻找,药石俱废,连饭都不吃。华氏万般无奈,只得找纪百草商量对策。纪百草当即便取出一株草药,告诉华氏这草唤作忘忧草。
只听方野砰地一掌击在桌上,茶杯跳起一寸多高,咬牙骂道:好你个神医,竟敢用毒物害人!
离珠问道:这忘忧草是毒物?
方野怒道:这是摄人心魂之物。中毒者心神尽失,任人摆布。没想到江湖上鼎鼎大名的神医会用此物害人!
这方野在江湖的日子虽浅,可见识却并不浅。他当着离珠的面不敢多说,其实所谓忘忧草正是诸多采花大盗的必备之物。
纪百草汗水涔涔,颤声道:我没用这草害过人,只是用它褂成一种药,名为无忧碧灵散,服下后,便可忘记一两日内发生的事,绝对不致迷失心智!
起初纪百草只是用无忧碧灵散让沈望舒忘掉那女子出走的事,让他安定下来,乖乖吃药养身,没想到效果却是奇佳。那女子离家两三日,沈望舒竟丝毫不觉。渐渐的,华氏便问他可否加大剂量。既然可以忘得一时,能否忘记一世,永远不再记起。想必如此,那女子便会识趣离开,不再回来纠缠她孙子。她实是被这两个冤家整怕了。
想那女子最后一次出走,整整过了七日才在夜里悄悄回来。当时望舒已被华氏移到雪浪阁中,乍见一个素不相识的女人推门进来,不由迷惑地问道:你是谁?跑到我房中做什么?
那女子顿时如五雷轰顶。她也说不出什么道理,只是抱住沈望舒不住地喊:是我呀,你不要我了么?
沈望舒茫然看着她,任她怎么哭喊哀求,都想不起眼前之人,只是漠然看着。那女子泪流满面,她在这家中终日挨骂受欺,忍气吞声,为的都是他一个。可是如今终于连他也不要自己了。她一时万念俱灰,竟推开后窗,纵身一跃,含恨跳入江中。
那一晚的情形,华氏和纪百草躲在门后看得一清二楚。俩人原只盼她死心离去,没料到她会心碎寻死,根本来不及出手相救。雪浪阁建在高崖之上,下面是咆啸奔腾的长江。从那种地方跳下根本无法能救,况且还是深夜。
不料沈望舒目睹爱妻坠崖,猛然问似乎记起一切,不顾一切地扑到窗边,便要跟着跳下。华氏眼疾手快,也顾不得轻重,一杖掷去封住他的穴道,沈望舒被她击倒在地,顿时不省人事。
在望舒昏迷期间,华氏与纪百草担心他醒来后不知会生出什么事端,只得继续加大用药的剂量。结果望舒清醒之后,不只那山野女子,竟连遇难落水前后的所有事情都一起忘了个干净,华氏干脆严禁下人再提起此人。从此天下太平,沈望舒乖乖吃药,身体渐渐恢复。
一年之后,华氏向纪百草提亲,迎娶他的女儿兰露进门。若不是后来龙堂镖局接连发生命案,纪百草几乎要将无忧碧灵散视为平生第一得意之作。当时女儿死时他没想到,直到红绡死后,他才突然觉得,只怕是那山野女子的魂魄在追魂夺命。后来他追查无果,四处躲藏,别人只道他躲的是龙堂镖局,其实他在躲另一个冤魂!
此事的详情,就连紫茎和黄熊也是第一次听说。一时满舱人都在叹息。冤孽啊!
黄熊长叹一声:此事也怨不得太夫人!紫茎也在一边轻轻点头。两人都记得当初为那女子闹得阖府不宁,镖师们更是趁机寻事,要拥立沈海峤。华氏这么做确是出于无奈,况且事情的发展也不在她掌控之中。离珠、翠叶、方野三人却是一边倒地同情那女子。她何其无辜!
离珠对着纪百草摇头叹道:报应!你造的孽,竟应在自己女儿身上!纪百草低头垂泪,无言以对。
此事他虽是受人之托,却也于心难安。因为他还有一个难以启齿的理由:当年他住在镖局内为沈望舒医病,女儿兰露也经常出入镖局。女儿的那点心事自然瞒不过父亲,他一个江湖郎中,也恋慕龙堂镖局的赫赫威风。渐渐的太夫人华氏察觉到了,两下里心照不宣,只想等那眼中钉一除,便皆大欢喜事到如今,纪百草实在追悔莫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