餘懷質坐在艙中,一肚子鬱悶。
他本是垂雲莊的副莊主,姚泊莽的親師弟。老姚去接女兒了,家中自然由他作主。屈指算來,姚泊莽和鄭執轡已走了十來天,早該傳回消息,可是時至今日,仍是半點音信也無,展葉門主成羲和早坐不住了,叫上老早聯絡好的六派掌門,加上展葉門和垂雲莊,號稱八派合兵,齊聚嶽州,打算在此換乘嶽州分號的船隻,一舉衝進峽谷。
一得到消息,餘懷質便忙壞了。他號令家中所有男弟子都趕赴嶽州。其實成羲和並沒有招呼他,人家根本就不知道有他這號人,先行前往的姚泊莽一行已經足夠代表垂雲莊,可是餘懷質卻覺得不夠。
第一,這是件好事,能夠和展葉門一起討伐奸佞,共襄義舉。
第二,這是件手到擒來的容易事,完全穩贏不輸。大家都只怕將來點算戰果時,自己的那份最小。所以垂雲莊出的人自然越多越好。以上兩條餘懷質在率弟子出師前,已經大聲宣佈過。
還有一條理由他只能擱在自己肚裏。十來天沒消息,他估計老姚和鄭執轡大概是不成了。
當然,他也不信姚泊莽已經死了。不管怎麼説那是龍堂鏢局的親家。餘懷質擔心的也正是這個。萬一姚泊莽被成羲和他們救回,莊主可還是姓姚?最理想的結局自然是龍堂鏢局見大舉來犯,一怒之下殺了姚泊莽祭旗。可理想的結局不能光靠等着,他還得行動!
等他興沖沖趕來嶽州,卻是熱臉貼上了冷屁股。成羲和跟他敷衍了一下就再沒露面,瀋海嶠只給他調了兩條最次的小船,還把他們排在最前沿、離中心老遠的地方。三十多號人擠得連轉身的地方都沒有。
鬱悶歸鬱悶,餘懷質卻沒有絲毫動搖。他的目的很明確要去讓老姚死踏實了!好容易突然天賜良機,把整個垂雲莊端到他嘴邊,他當然恨不得趕緊一口吞下去。
正閒坐着,忽聽外面一陣嘈雜,一幫弟子鬧哄哄擁了個小丫頭進來,竟是跟了離珠去龍堂鏢局的翠葉!
餘懷質心頭一突,生怕後面會跟着姚泊莽,人還沒起身,翠葉已撲到他跟前哭道:老爺給他們扣下了,小姐和我好容易逃出來。小姐請餘大叔過去,商量怎麼救老爺呢!
餘懷質懸起的心終於又放回肚裏,跟着翠葉步出艙門。只見自己的船邊已經停了另一條船,那船的氣派卻不是自己的這條能比。據他看來,就連為成羲和準備的座船自黿號,也遠遠不及這條。
站在船舷邊觀察一下。此船吃水甚淺,輕飄飄的顯然沒載幾人。三個在船尾掌船的都是老實巴交的船工,不像有武功的人。
他也知道現在龍堂鏢局內已沒有幾個真正的鏢師。再一看,船頭立了個大漢,滿臉威武,一見餘懷質便拱手道:大小姐有請,黃熊恭迎餘莊主!餘懷質微微吃了一驚,原來這就是名震大江的黃熊和他的銀蛟號!
看來連黃熊也倒了戈,龍堂鏢局這回可算是死定了!餘懷質一陣輕鬆,隔了船便親熱地喚了離珠一聲。他當然不打算恭送離珠回府,這位大小姐無論是獻給成羲和還是瀋海嶠,都是好大的一份人情。想到這裏,餘懷質再不遲疑,跟了翠葉,一步跨上銀蛟號。
離珠的座艙雖然不大,佈置得倒精緻,一簾相隔,前面設了座椅,簾後應該是牀鋪。
一見餘懷質,離珠的眼圈就紅了起來:餘叔!餘懷質趕緊安慰大小姐,好話説了一籮筐,好容易才把詳情問清楚。
前面的事離珠倒沒摻假,鄭執轡被宰、姚泊莽被扣後面就是編故事了:她是黃船主冒着性命危險救下的,若不是銀蛟號跑得快,早被老太太抓回去。離珠抓着手絹捂着嘴角直哭,説父親這下更是兇險。説老太太追他們時放出話來,垂雲莊若有一人膽敢跟着展葉門進犯龍堂,第一個便殺了姚泊莽,接着還要拿被扣的垂雲莊眾弟子開刀!
離珠坐在椅子裏哭,翠葉站在旁邊也哭,看來這倆丫頭都受驚不小。離珠問餘懷質帶了多少人,翠葉搶着説剛剛問過師兄,三十多名男弟子全來了!餘懷質恨得牙根癢癢,那幫弟子武功稀鬆,舌頭倒長。
離珠繼續哭道:餘叔,既然咱們的人都在一處,趕緊回去吧!黃船主已經答應先送我回家。
餘懷質心裏飛快地算計着,讓他送離珠回家,自然是萬萬不能,想了想對離珠道:也好,只是不好總勞煩黃船主,他們還有大事要辦,不如請珠兒移步到我們船上,我們自家人回去便是。離珠只要上了他的船,便不怕她能逃出去。
翠葉尖着嗓子叫道:不行!您那船擠成那樣,哪兒有地方給小姐住?難道讓小姐跟男弟子去擠不成?再説小姐這身您也見着了,這種時候受得起顛簸麼?只有這銀蛟號能坐!您那破船哪成?餘懷質心中暗怒,卻依然耐着性子賠笑道:家又不遠,兩三天工夫一會兒就到
離珠打斷他:黃船主是自家人,餘叔何必見外?我現在只想早一天見到我娘!翠葉既説那船擠得厲害,餘叔不妨帶幾個人搬過來,讓其他人跟在後面。我們這就走吧。
餘懷質心中又是一突,真搬過來的話,只一個黃熊他就擺不平,於是吞吞吐吐道:要走的話,我得向成大門主辭行行!離珠不滿道:若是成大門主不肯怎麼辦?餘懷質道:大小姐也明白,這次是展葉門挑頭兒,八大派合兵,我怎敢自行其是!離珠怒叫:那我爹怎麼辦?
話音未落,只聽簾後有人一聲冷笑:螳螂捕蟬,黃雀在後!珠兒説的不假,我真是糊塗了!説着布簾一挑,姚泊莽一步便踏了進來,手中赤血刀直指餘懷質。
當天下午,姚泊莽便領着眾弟子返回垂雲莊。餘懷質被封了穴道,五花大綁地捆在後艙。姚泊莽冷冷地對他説:我不殺你,留着提醒我自己,我也跟你一樣蠢過!那些弟子們一見莊主回來,又説要領着大家回家,一片歡聲。他們沒有餘懷質的心眼兒,只知道這兩天擠在這小船上,人都擠成紙片兒了。
離珠卻沒有跟着回去。她推説身子乏經不得顛簸,想停了船好好歇息一晚。銀蛟號輕快,一日之內定能追上父親。
姚泊莽知道這女兒一肚兒的主意,勸也是白勸,如今留下來定是還想做些什麼,雖想陪女兒一起,卻又怕餘懷質搗鬼,於是跟女兒千叮嚀萬囑咐,最後也只好自己先去了。
此時在龍堂鏢局門外的街上,賀九重帶着人挨門挨户分送銀兩。只言是鏢局不日有貴客到,到時恐叨擾四鄰,請大家暫避一時,行個方便。話雖如此,流言早傳得滿城風雨,知道龍堂鏢局惹上了極厲害的對頭,不日將有一場惡戰。碼頭邊小船排了一長串,將逃離的人一船一船運離。
華氏坐在賬房裏,看到現銀與銀票都已所剩無己,便指點先生們將府中所藏的古玩字畫作價分派給門下眾人,命大家攜帶細軟,盡數隨船離開,並囑咐駕船船工此去不必返回,有了這船,將來也好有一條生路。
門前,一行又一行的船工、下人向東家磕頭辭別,哭聲響成一片。沈望舒不時到門外替華氏給眾人送行,別人都哀哀哭泣,他倒泰然自若,還笑道等事情一過,大家願意回來的儘可以回來。
一時街上的店家找來,彙報説:二少爺吩咐的鐵釺和火油都已備齊。湊齊的各類小船、舢板共二十六隻,乾草共計一百擔,還有兩百根圓木,今日之內便能從川中運來。二少爺還要些什麼?沈望舒笑道:不要了,等圓木到了,你們家也請暫避吧!
忙到天黑,沈望舒來到花廳吃飯,卻見廳上空空蕩蕩,這才記起連廚子都已打發走了,一抬腳想上外面的酒樓,又記起酒樓也已關門歇業。本想着自家遭難,不願累及無辜,卻不料這些人一走,自己竟連飯也吃不上了。
一時葉吟風走來,見平素熙熙攘攘的花廳一片冷清,只有沈望舒站在那裏看着他苦笑。葉吟風不由愣住,中午的一頓他便沒得吃,沒想到到下午仍是如此,不由大為沮喪。
此地不留爺,自有留爺處,葉吟風將手一揮,瀟灑道:我們去摘月樓吃!沈望舒差點笑出聲來:摘月樓也歇了。原來這兩人都是飯來張口慣了,卻不知米麥是打哪兒蹦進飯碗裏去的。
葉吟風登時傻了,怨道:誰讓你把下人都放了?仇家還沒打來,自己倒先餓死了!
沈望舒笑道:沒人做飯也不至於餓死。那天方兄説過,隨便找個田頭刨倆地瓜也是一餐。
不想葉吟風一聽越發沮喪,苦了臉道:刨什麼刨,你認得地瓜麼?
沈望舒一愣,隨即仰頭笑起來:説得是,我還真是百無一用呢!
葉吟風仍不依不饒:你才知道啊!能做事的都走了,剩你一個什麼都不會的,這幾天怎麼活?
沈望舒哭笑不得:葉兄説話直率,在下佩服得緊!
葉吟風倒不稀罕他佩服不佩服,還在抱怨:幹嘛要慌着逃命,難道怕打不贏不成?他搬起手指頭一一數來,你們家,老太太自不必説,是個狠角兒;黃船主棋下得差,功夫可不差;你老婆也是個狠角兒;方野雖不是什麼好東西,可是他最愛管閒事,手底下又夠硬,少夫人有他幫着,這一去必能攪得翻江倒海;況且
沈望舒早聽得滲出一腦門子冷汗,趕緊打斷他:這樣的吉言我可不敢借,只求珠兒不要像你説的那樣魯莽!他心中一陣後悔,早知便不讓方野跟着了,説着伸手探入衣襟,從懷中取出一張銀票,交到葉吟風手中,這是最後的二百兩銀票,葉兄拿去,我家實在不能再留客了,還請儘早離開。
葉吟風望着那張紙發呆:這是二百兩銀子?你騙誰啊!沈望舒也不知如何解釋,一個連幾兩銀子都認不清的人,讓他認銀票,着實是難為他了。
待將銀票硬塞給葉吟風后,沈望舒陷入沉思。
他在想葉吟風剛才的話,一陣心驚肉跳。
離珠不會真的那樣魯莽吧?黃熊怎麼也該攔着點!離珠嫁他將近一年,這一年來他想她的時間,加起來也不及她離開的這幾日多。在幾日之前,若有人問他老婆生的什麼樣子,他大概只會説,甚美,至於怎麼個美法他卻説不出。現在他卻分明記得她以劍指着自己厲聲質問的樣子,他記得她緊蹙的眉、含淚的眼。在她之前,不少人都在懷疑他,卻從沒人像她那樣狠狠地逼問他。他們大概都拿他當了病人,甚至當了廢人,所以對他採取一種看似縱容實際卻是不聞不問的放任態度。只有她全盤接受了他的現狀,卻拒絕接受他的逃避,要求他承擔起一個男人的責任!
他忽然憶起她的許多事。有一次在花園中,他聽見裏面幾個鏢師圍着太夫人抱怨,無非是説他不該自降身價,替尋常商家跑碼頭。還説太夫人不能撒手讓一個武功盡失的人主持大局。此時離珠走來,笑着問大家:替尋常商家跑碼頭怎麼了?都是憑力氣吃飯,耍槍弄棒的難道就比掌舵搖櫓的有身份?誰説沒了武功就不能持家?朝廷的宰相也不會武功,人家還持國呢;山裏的野豬力氣大,一頭撞倒一棵樹,誰去請一隻回來持家?再有人説二少爺的壞話,我可不依!
那番話七分道理二三分嬌蠻,直説得大家鬨堂大笑,太夫人笑着説這丫頭不害臊,只會護着丈夫。離珠撲哧一笑,脆聲道:我只求他能供我衣食無憂,卻不知各位鏢爺比我這小女子還難養呢!鏢師們訕笑着低了頭,從此之後牢騷竟然少了很多。
原來,離珠竟是全鏢局內唯一一個公開維護他的人。當時他以為這是理所當然的事,涉世不深的小妻子當然要維護丈夫。可是現在看來,離珠決不是那種全無主見的小女子。她維護他,並不只是簡單地因為他是自己的丈夫,她是真心能夠理解他的人。
可惜,他卻這樣錯過了。
廳外篤篤聲響,卻見華氏拄着龍頭杖走來,見了兩人,不容辯駁地低喝一聲:你們兩個跟我來!
兩人當即乖乖跟着她走到廚下,卻見大鍋中稠乎乎地煮了一鍋麪疙瘩。華氏親手撈了兩碗,放到灶台上。沈望舒散盡家財、盡遣門下之時尚能談笑自若,可此時見到年邁的祖母親自下廚做飯,胸口卻是一堵,眼淚便落了下來:孫兒不孝,連累太夫人親自下廚
葉吟風對這麪糊糊早不滿意,見沈望舒還要哭兮兮的,登時火大:別家的老太太個個都做飯,有什麼大不了的?像你這樣吃一餐哭一頓,不如趁早餓死算了!
華氏見孫子這樣,剛有幾分感動,卻被這渾小子攪了,龍頭杖往地上一頓,厲聲喝道:吃飯時不得多言!從今往後,一日三餐,便都到這裏來吃!有什麼吃什麼,不許挑三揀四!
此時鏢局內只剩下賀九重和少數幾個船丁,都是受過龍堂大恩,不忍離去、誓與主家同生共死的。一大夥人圍着灶台,默默吃飯。
華氏自己卻不吃,站在一邊冷眼瞧着,忽然走到沈望舒跟前,輕嘆了一聲。
你採買火油撞釺的事我都聽説了,倒不愧是龍堂子孫,以前我竟是小看了你。眼中大有嘉許之意。
她轉頭又見到旁邊葉吟風正湊在人堆裏埋頭喝麪湯,實在扎眼,忍不住罵道:你還不走,定要在我家蹭盡最後一口飯不成?
葉吟風哪裏肯受這份氣,一伸手打懷中掏出剛收下的那張銀票,啪的一聲拍到灶台上:我才懶得白吃你東西!這是銀子,拿去!
華氏一看,竟是自家銀票,又好氣又好笑,以杖頭指他罵道:連吃帶拿還如此囂張!我家前世欠你的?
沈望舒忙不迭收起銀票給葉吟風揣回去,連哄帶勸道:銀票可不是這樣使的,你且收好。異日遇上方兄,交他處置。
華氐忽然笑道:你賴在我家不走,可是為了報那晚的一箭之仇?
葉吟風翻個大白眼:太夫人説得客氣,才一箭麼?
華氏坦然道:那晚事發突然,一來你們兩個不明底細的小子確有嫌疑,二來我也須向展葉門有所交代説着看了看葉吟風的反應,微微一笑,看樣子你早就知道了。
葉吟風點點頭:這麼餿的主意,瞎子也能一眼看穿。那晚若是我們又在你家動起手來,即便滿身是嘴也説不清了。只是既要栽贓陷害,便要乾脆利落,偷雞摸狗能成什麼事?若是老太太親自上陣,或可一搏,賀總管手下那等人的身手可還差得遠!此事一點破,賀九重手一哆嗦,麪碗險些跌落。
華氏苦笑:想報仇就衝我來,賀總管只是奉命行事。
葉吟風卻沒有清算舊賬的打算,對他來説,難得在此吃穿不愁,還計較什麼?他喝完麪湯,放下碗舔舔嘴唇,長長噓出一口氣,由衷道:真沒吃過這麼難吃的東西,下頓再這樣不如餓死算了!老太太,你也是從媳婦熬出來的,這種手藝當年怎麼交代得過去?
華氏自二十歲起,從來沒人敢如此對她説話。一時眾人面面相覷,都苦撐着不敢露出笑意。華氏倒第一個撐不住,撲哧一聲笑出聲來,罵道:都吃完抹淨了還敢挑剔!你這小子全無心肝、滿口胡言。只有那黃熊拿你當寶貝,真不知看上你哪一點!
江湖上人稱神醫的紀百草此刻靠在船舷邊,惶恐不安。
前日有人來報,之前派往龍堂鏢局的鄭執轡等人已然全數遇害,成羲和門主大為震怒之餘又大為震驚。雖然他早已點齊船隻,可怕再出意外,遂令人火速調集家中留守的弟子前來增援。這樣一來,出發的時日又不得不延後幾天。
紀百草無奈地等着,心裏卻是一百二十個不願,恨不能趁機趕緊逃走。只因當年他和龍堂鏢局有些糾紛牽扯不清,而事情又鬧到這種地步,彼此見面實在尷尬。
正在發呆,卻聽到一陣紛亂,有人吵嚷着前面出了怪事,垂雲莊的兩船人一夜之間跑得乾乾淨淨。又説成大門主有令,要重新分配船隻,大家先上岸再説。
紀百草心中一突,探頭向前方望去,冷不丁從船舷下伸出一隻手,揪住他的衣領一拖,只聽撲通一聲,紀百草已經落到水裏。船上眾人都擠在船頭議論紛紛,誰也沒有注意到他的落水。
拖他下水的那人一手托住他的脖子,擦着船底飛快地游去,不一刻便離了船隊。紀百草也不是隻旱鴨子,只是猝不及防之下猛灌了幾口水,清醒過來趕緊掙扎兩下,卻怎麼也掙不脱。好在他有水性,知道厲害,這水裏可不比其他地方,再折騰下去恐怕會沒命,只得停止掙扎,乖乖地被人帶走。
遊了一刻,紀百草看見水裏密密的蘆葦杆,知道已經鑽進江心一處蘆葦叢中,便發現一條小船藏在那邊。早有人俯下身來,一伸手將他當胸撈起。
紀百草躺在船板上,像條離水的魚,張大了嘴不住喘息,睜眼一看,一張黝黑的大臉正湊近了細細端詳他,看了一時,咧開大嘴一笑:不錯不錯,正是紀神醫!神醫啊,你還記得我老黃嗎?
紀百草正在心中納悶,一聽老黃二字,立刻想起這人正是龍堂鏢局的黃熊!他的心往下一沉,彷彿再次沉進水裏這會兒落到龍堂鏢局手裏,可算死定了!
黃熊見了他倒是高興親熱得緊,直起身來,見方野剛好從水中爬起。黃熊重重一拍他肩膀:你小子有兩下子,我還真怕你抓錯人!
當日為了爭誰去把紀百草劫過來,兩人險些打起來,都搶着説自己的水性好。黃熊在長江上走了一輩子,方野在海上也漂過整整兩年。結果還是離珠決斷,銀蛟號一刻也不能沒有船主,於是派方野前去。
方野眉開眼笑道:黃船主和紫姑娘形容得那麼清楚,紅彤彤一顆蒜頭鼻,跟個酒幌子一般,我隔了兩條船都看見了,怎麼能認錯?紀百草下意識地摸摸自己的大鼻頭,瞪着眼前這個偷襲自己的渾小子,又羞又怒。黃熊也有些尷尬,訕訕道:那是我們怕你抓錯了人才誇大其詞,其實哪有那麼大
就聽外面響動,一個十分俏麗的年輕女子走進來,低頭看了紀百草一眼,淡淡一聲:果然是他!請神醫跟我來吧!
紀百草一看,這女子他認得,是沈望舒房中的丫環紫莖。
此時他一見紫莖,身子一軟,竟然爬不起來。原想怎麼都是龍堂鏢局欠了他,到了跟前才想明白,自己原也欠了人家。方野見他遲遲起不了身,怕是在水裏嗆壞了,上前提起他的胳膊,半扶半拖地進了一間艙房。
離珠不肯跟父親一起回去自然是有她的打算。第一,便是想見一見紀百草。這紀百草若是在岸上,那可能還難得相見。可現在他在船上。想他龍堂鏢局是做什麼的?自然是在江上耍威風。
再説方野,雖捱了離珠一頓痛斥,卻是個罵不走的,睡一覺起來便像無事人一般,又圍在她身邊。雖然心口仍在隱隱作痛,可是他決定不去理睬。無論如何,他不能對離珠置之不理,他曾發誓要保她平安的。
紀百草心中本就對龍堂鏢局有塊心病,原來只想着弄清女兒的死因,卻不想成羲和竟然藉機要滅了人家滿門!又聽到鄭執轡一行全死光了,更嚇得他魂飛魄散。此時離珠拿出少夫人的派頭,既謙和又威嚴,令人彷彿看到了年輕四十多歲的太夫人華氏。這一番追問下來,他把心一橫,便將當年之事和盤托出。
原來當年,沈望舒回家之後身體依然虛弱,太夫人便將一向與鏢局交好的神醫紀百草請到家中為他治病。
紀百草親眼看見那救瞭望舒性命的山野女子與望舒是如何的兩相痴纏,自然也看見了那女子是如何的不見容於華氏。
那女子生得貌若天仙,心智卻連尋常農家女也不如,不通世事,不識禮數,每天只知纏着望舒瘋瘋癲癲,勾得門下鏢師們也一個個魂不守舍。華氏雖是不滿,只是那時望舒的身體和精神都極度脆弱,經不起刺激,也只好由着他們去。
漸漸的,家裏一些壞心眼的下人便設法子捉弄,故意讓那女子出醜。華氏終於忍無可忍,隔日便要叫她去斥罵一頓。那女子從來未曾經過管束,又不知自己做錯了什麼,捱了罵便哭着跑出去徹夜不歸。可走了幾天,終因舍不下望舒,又悄悄潛回,回來便同沈望舒哭鬧,還説要望舒和她一同回到山裏。
如此三番五次,華氏心中的怒氣越積越盛。這等醜事若傳揚出去,鏢局的臉面往哪兒擱?而每次那女子一跑,沈望舒便失魂落魄般四處尋找,藥石俱廢,連飯都不吃。華氏萬般無奈,只得找紀百草商量對策。紀百草當即便取出一株草藥,告訴華氏這草喚作忘憂草。
只聽方野砰地一掌擊在桌上,茶杯跳起一寸多高,咬牙罵道:好你個神醫,竟敢用毒物害人!
離珠問道:這忘憂草是毒物?
方野怒道:這是攝人心魂之物。中毒者心神盡失,任人擺佈。沒想到江湖上鼎鼎大名的神醫會用此物害人!
這方野在江湖的日子雖淺,可見識卻並不淺。他當着離珠的面不敢多説,其實所謂忘憂草正是諸多采花大盜的必備之物。
紀百草汗水涔涔,顫聲道:我沒用這草害過人,只是用它褂成一種藥,名為無憂碧靈散,服下後,便可忘記一兩日內發生的事,絕對不致迷失心智!
起初紀百草只是用無憂碧靈散讓沈望舒忘掉那女子出走的事,讓他安定下來,乖乖吃藥養身,沒想到效果卻是奇佳。那女子離家兩三日,沈望舒竟絲毫不覺。漸漸的,華氏便問他可否加大劑量。既然可以忘得一時,能否忘記一世,永遠不再記起。想必如此,那女子便會識趣離開,不再回來糾纏她孫子。她實是被這兩個冤家整怕了。
想那女子最後一次出走,整整過了七日才在夜裏悄悄回來。當時望舒已被華氏移到雪浪閣中,乍見一個素不相識的女人推門進來,不由迷惑地問道:你是誰?跑到我房中做什麼?
那女子頓時如五雷轟頂。她也説不出什麼道理,只是抱住沈望舒不住地喊:是我呀,你不要我了麼?
沈望舒茫然看着她,任她怎麼哭喊哀求,都想不起眼前之人,只是漠然看着。那女子淚流滿面,她在這家中終日捱罵受欺,忍氣吞聲,為的都是他一個。可是如今終於連他也不要自己了。她一時萬念俱灰,竟推開後窗,縱身一躍,含恨跳入江中。
那一晚的情形,華氏和紀百草躲在門後看得一清二楚。倆人原只盼她死心離去,沒料到她會心碎尋死,根本來不及出手相救。雪浪閣建在高崖之上,下面是咆嘯奔騰的長江。從那種地方跳下根本無法能救,況且還是深夜。
不料沈望舒目睹愛妻墜崖,猛然問似乎記起一切,不顧一切地撲到窗邊,便要跟着跳下。華氏眼疾手快,也顧不得輕重,一杖擲去封住他的穴道,沈望舒被她擊倒在地,頓時不省人事。
在望舒昏迷期間,華氏與紀百草擔心他醒來後不知會生出什麼事端,只得繼續加大用藥的劑量。結果望舒清醒之後,不只那山野女子,竟連遇難落水前後的所有事情都一起忘了個乾淨,華氏乾脆嚴禁下人再提起此人。從此天下太平,沈望舒乖乖吃藥,身體漸漸恢復。
一年之後,華氏向紀百草提親,迎娶他的女兒蘭露進門。若不是後來龍堂鏢局接連發生命案,紀百草幾乎要將無憂碧靈散視為平生第一得意之作。當時女兒死時他沒想到,直到紅綃死後,他才突然覺得,只怕是那山野女子的魂魄在追魂奪命。後來他追查無果,四處躲藏,別人只道他躲的是龍堂鏢局,其實他在躲另一個冤魂!
此事的詳情,就連紫莖和黃熊也是第一次聽説。一時滿艙人都在嘆息。冤孽啊!
黃熊長嘆一聲:此事也怨不得太夫人!紫莖也在一邊輕輕點頭。兩人都記得當初為那女子鬧得闔府不寧,鏢師們更是趁機尋事,要擁立瀋海嶠。華氏這麼做確是出於無奈,況且事情的發展也不在她掌控之中。離珠、翠葉、方野三人卻是一邊倒地同情那女子。她何其無辜!
離珠對着紀百草搖頭嘆道:報應!你造的孽,竟應在自己女兒身上!紀百草低頭垂淚,無言以對。
此事他雖是受人之託,卻也於心難安。因為他還有一個難以啓齒的理由:當年他住在鏢局內為沈望舒醫病,女兒蘭露也經常出入鏢局。女兒的那點心事自然瞞不過父親,他一個江湖郎中,也戀慕龍堂鏢局的赫赫威風。漸漸的太夫人華氏察覺到了,兩下里心照不宣,只想等那眼中釘一除,便皆大歡喜事到如今,紀百草實在追悔莫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