且说方野和叶吟风二人酒足饭饱,刚放下筷子,叶吟风便又被黄熊捉去下棋。
方野独自沿着碎石铺成的小径往后院走去,忽听得沐芳园方向人声嘈杂,隐隐有烟熏火燎之气。快步上前,却见贺九重带了几名护卫守在月洞门前,伸颈一看,只见一男子身披道袍,手持木剑,站在院中,倒颇有几分仙风道骨的气质。
院子正中摆着从沈望舒房里抬出的书桌。桌上一盏清水,一碗朱砂,一碗黑豆和几张灵符,桌角一边一根大红蜡烛,几张燃尽的灵符像灰败的枯叶般伏在地面,随风轻颤。院子的四角站了四个童子,各执一面灵幡。
就见那巫师举起木剑,从桌上拿起一道灵符,脚踏七星方位在桌前走了一圈,嘴里默念着什么。木剑一指,手里灵符竟像变戏法般自己燃了起来。
方野自言自语道:难道还真的有鬼不成?
未几,却又见那巫师拈起一点朱砂,飞快地在园中各处画下些意义不明的符号,回身又抓起一把黑豆,长袖一拂。那些黑豆立时向四周激射出去,没人草丛。
方野心道,以这手法掷暗器倒是不坏,不由暗中跟着比划了两下。
一时叶吟风走了过来,黄熊尾随其后,纠缠不清。原来不到一炷香的工夫,他俩棋已下完。黄熊连输两场,还不肯罂手,又追了进来。
两人见到园中场面,都吓了一跳。
叶吟风不屑道:看不出你家老太太还信这个,可真应了那句穷极算命,困极求神!黄熊一掌拍上他头顶:你这浑小子,棋不饶人,嘴也不饶人!
那巫师又举起木剑,念念有词,在空中画了个圈,忽然手臂一抖,剑尖上冒出一团银星,如同一束劲光,向着重重叠叠绕在柱上的藤蔓激射而去。猛地,却见那簇藤蔓上重重叶片如鸟冀般展开,通体现出一种离奇。的绿光。那银星冲了进去,却如同投入水面的石子,绿光只微微荡起涟漪,便轻易地将银星包容进去,瞬间消失。
叶吟风从未见过如此情形,两眼瞪得溜圆,不由啊的一声。那巫师竟也跟着轻呼一声,惊讶地盯着园中藤蔓,凝视良久,突然放下木剑,令童儿抬来两大桶清水,四下洒扫一番,又往空园中深施一礼,道了句多有得罪,竟掉头而出。
贺九重忙迎上去,口里连道大师辛苦,一边恭恭敬敬把封好的红包交到一个小童手中。那巫师连忙推辞道:山人无尺寸之功,银子断不敢取。况且贵府上并无妖孽作祟,山人就此告辞。说罢翩然而去,留下贺九重愣在当地,瞠目结舌。
叶吟风一把拽住黄熊道:你家竟真的有鬼怪作祟?黄熊赶紧摇头:绝无此事!
方野捕口道:既然绝无此事,请这巫师干吗?黄熊支吾道:想是太夫人病急乱投医吧!
叶吟风却依然紧咬不放:这园中藤蔓从何而来?一提藤蔓二字,黄熊苦着脸道:这都是二少爷种的,你问他去!说完一转身,飞也似的溜了。
方野歪着脑袋看了又看,怪道:你为何觉得这些藤蔓不妥?那巫师不明明说了园中没有作祟的妖孽么?
叶吟风瞪大眼睛:刚才你没看见么?那些叶片化掉了巫师的剑气!
方野切的一声,像看怪物般看着叶吟风:一把跳大神用的破木剑何来什么剑气!叶吟风看看方野,又看看园中,一时也不确定方才是否是自己眼花。
两人走进园中时,天上却密密地落起小雨来。峡中的雨似云又似雾,落到地上听不到水声,只是缠绵不绝,罩头罩脸裹了人一身。
叶吟风当下回房休息,方野却还在园中冒着细雨趴在花架后头查看,忽见刚刚离去的黄熊背对园子从月洞门中缓步退来。方野一阵诧异,正准备开口,却发现黄熊脖子上竟明晃晃地架了把宝剑!
头号镖师居然在自家镖局内被人劫持!方野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
可再一看,劫持黄熊的人现身,竟是一位貌美如花的年轻女子!方野登时晕头转向,原想着扑上去搭救黄熊,此刻却也迈不开腿了。
等再看清楚,发现那美女竟然还挺着好大个肚子!方野腿一软,险些坐到地上。原来那女子竟是沈望舒的夫人离珠!
这是方野第一次见到龙堂镖局的少夫人。在此之前,少夫人只是一个受害者或者倒霉蛋的代名词。现在待离珠活生生地站在他眼前,方野满脑子只剩下一个念头沈望舒这小子真他妈艳福不浅!
离珠以剑制着黄熊,冷声道:黄船主好忙啊,天天跟着个不明来历的小混子下棋,身边围得里三层外三层。离珠几番着人相请,竟连个边也挨不着!黄熊一脸苦笑:岂敢岂敢。我那是死性不改
我只问船主一句话,今天这同子里作法,驱的却是哪个鬼?
这事全是贺总管安排的,少夫人何不去问他?
离珠哼了一声:黄船主真会说笑话,贺总管整天跟着太夫人,我如何能有机会!
突听园门处一声惊叫:珠儿!不得无礼!就见沈望舒疾步追了进来,黄船主是何等身份,你竟敢这么拿剑逼他!
离珠手腕一抖,长剑越发往黄熊脖颈处压了一压,冷笑一声:我父亲被你们扣了,丈夫几天见不着面,我一个孤女,在这儿谁也指望不上,能指望的不过是手中这把剑!黄船主就担待些吧!
方野心中一凛。这几天自己住在园中,每每跟沈望舒厮混,确实从未见他去探视过有孕的夫人。此前他亦听说过沈望舒的岳丈被扣之事,却从没细细想过这位少夫人如今是何等境况。况且前两任夫人都横遭不测,她现在又身怀六甲,是否也有危险在等着她?
方野突然发觉,整个镖局中,处境最堪怜惜的竟是这位少夫人。偏她又生得如花似玉,真不敢相信有人竟会生出伤害她的念头。唯一的问题是她太过厉害,厉害的女人也许是没人敢怜惜的。
黄熊惊惶道:少夫人何出此言,黄某如何受得起?
听着离珠的质问,沈望舒也不由心里发虚。事发之后他确实是在躲着离珠,尽量远离雪浪阁。一来对岳父之事他不知如何向妻子解释,二来心中确实还有一番更深的因由。
自己的几次婚姻,望舒一概是听从祖母的安排,自以为已然恰如其分地扮演着一个标准好丈夫,可是直到此时,他才觉得自己是个再差劲不过的男人。
面对如此情景,他只得柔声劝道:岳父那边,等太夫人气消了自然会恭送回去。黄船主也不会刻意隐瞒什么,珠儿何不先把剑收了?
离珠看了一眼沈望舒:你来得正好,省得我再去费尽心思地找你!黄船主若是不再逃跑,我自然会收剑。
沈望舒哄道:珠儿别闹了,黄船主为何要逃?离珠笑道:我只道黄船主的船是天下第一快船,却不知腿也是天下第一快腿!这几天为了躲我煞费心机,今天也不知是什么风竟把黄船主吹到这儿来,离珠岂敢放过?我今日可要好好问船主一些事情。离珠说着,持剑的手当真垂了下去。
黄熊此刻连肠子都快悔青了。千不该万不该,不该追着小叶跑来这沐芳园。离珠方才分明是听说此处在做法事,赶来探个究竟,不想巫师早走了,却将自己逮个正着。
沈望舒有点看傻了。印象中的离珠是个聪明、洒脱,又明事理的女子,却从不知她行事这般泼辣,此刻还挺着个大肚子,却只一剑便将总镖头和头号船主两个大男人治得死死的。
还是那句话,今天这园子里作法,驱的是哪个鬼?
黄熊被纠缠不过,干脆破罐破摔:贺总管安排的事我怎会知道?少夫人,你干脆杀了我得了面对如此刁蛮的少夫人,黄大船主也只有耍无赖了。
他既不答,问你也是一样,离珠一转身,手中长剑直指沈望舒,脸上笑着,话语中却透出无尽哀怨,我原当你是个君子,原来竟是狼心狗肺!始乱终弃便罢了,死后还不让她安生,竟搞出这套把戏!你给我说明白,今天驱的是什么鬼?
听到这里,沈望舒全然惊呆了!
自那日翠叶发现沈家的大秘密,逼问紫茎以来,离珠一直得不到新的线索。今日忽听说沐芳园内请了个巫师驱邪净灵,她猛地意识到,这必定跟沈望舒被抹杀掉的第一任夫人、也就是镖局内暗中流传的那个鬼有关系。于是她让翠叶绊住旁人,自己则偷偷跑出雪浪阁来探个究竟。
几天来,对那第一夫人的感觉,离珠从最初的恼恨、嫉妒渐渐转化为好奇,最后竟生出几分同情。毕竟她是在大难之后救起沈望舒的人,对他一往情深,最后却落得如此下场,的确令人唏嘘。
黄熊一见离珠的目标突然转向沈望舒,登时紧张万分。他再也不想逃之夭夭,急忙辩解道:少夫人误会了,此事确与二少爷无关
沈望舒如遭雷击,对黄熊的话充耳不闻,却喃喃道:始乱终弃这是从何说起?黄船主,珠儿她在说什么?
离珠见沈望舒那副温吞样儿越发怒不可遏:事到如今还装什么蒜?我看今日这鬼还未驱够,不如由我来驱个干净!说罢一转身,几步冲向花架,提剑便向缠绕其上的藤蔓猛砍下去。
这一招真是直中命门。沈望舒一见剑光直指他的藤蔓,失声痛叫一声,便拼了命似的向那花架扑去。黄熊从背后死死抱住他。沈望舒面上那惊骇欲绝的神情,旁人看了,简直以为离珠要举剑杀人一般。
鲜血四溅的场面当然没有出现。离珠的剑在半空中生生收住,没有斩下。不过若是她没能及时收剑,恐怕还确实会鲜血四溅。因为花架后面突然冒出一个人来方野。
方野双手抱头,惊魂未定地站起身。他万没料到离珠拿着剑指了半天,最后竟差点砍到自己头上。园中三个男人,自己本是最无辜、最不相干的一个。没想到人若倒起霉来,真是连躲都没地方躲去。
花架后头突然冒出个大活人,另外三人自然是吓了一跳。只是看那情形,黄熊跟沈望舒两个大男人吓得反倒更厉害,离珠虽也受了点惊,却立时明白过来,头也不回地对沈望舒道:这就是你收留在园中的那两个混子?躲在花架后面偷听,果然贼头贼脑!
方野立时哭笑不得,自己明明就一个人,哪里来两个混子?忙解释道:我老早就在这了,是你们后闯进来的,怎说是我偷听?离珠根本懒得搭理他,回头望向沈望舒:看来二少爷还当真把这些枯藤乱草当心肝宝贝一样!可如果真是心肝宝贝,又怎容得巫师进来作法镇它?
沈望舒怔怔看着那一架藤蔓,心中涌起难言的痛楚。他自己也说不明白,刚才为何惊骇若此,又为何会把这些藤蔓看得比性命还重?莫非它们真的是妖,将自己的心缠死了?
黄熊再也顾不得许多,叹息一声:少夫人就别再逼二少爷了,他其实什么也不知道!六年前二少爷死里逃生捡回条命,不但伤了元气,就连疗伤期间的记忆也都失掉了。
你不记得了?离珠难以置信地看着丈夫,可是你明明拿这些藤蔓当宝,还说什么不记得!
离珠的疑问恰恰也是沈望舒本人最想知道的,可同时他又在害怕,仿佛知道答案之后,会让他更加无法承受。
此刻被离珠指着鼻子问起,沈望舒意识到自己再也躲不掉了,不由幽幽叹了口气,对黄熊正色道:我知道有些事太夫人不让你们说,之前我也不想追问,免得大家为难。只是眼下局势危难,已到了生死关头。既然珠儿问起,黄船主若是知道什么还请说个明白。我生可以做个糊涂人,死却不愿做个糊涂鬼。
黄熊心中一酸。眼下局势,镖局怕是在劫难逃。说到根子上,还是因为沈望舒的那段孽缘。他一跺脚:罢了!哪怕被太夫人怨死!其实我知道的也不多。
六年前,确是一位山野女子护送你归来。山野之人未曾开化,那女子竟是连个名姓也没有。她从前在山中无拘无束惯了,在家后诸多约束,难以适应,太夫人稍稍责备几句,就离家出走,只因舍不下你,跑了几天却又偷偷回来。如此几次三番。你也知道太夫人那脾气,如何容得下?这样闹了小半年,最后终于一去不归。她走之后,你大病一场,几乎再度丧命。病好之后太夫人为怕你伤心,便不许我们再提起一个字。
黄熊的话,一字一字像刀子一般在沈望舒心上刮过,到最后他竟是蒙了,只会轻轻摇头,用低不可闻的声音喃喃自语:不可能!不可能!既是救命恩人,我死都不会忘记!我人虽废了,良心却没废!我不是狼心狗肺之徒他平素温婉淡定,这一时却状若疯魔,比号啕大哭更令人不忍。
黄熊眼圈一热,长叹道:二少爷绝非狼心狗肺,而是重情重义之人。那些藤蔓本是二少爷为那女子种下,以慰其思乡之苦。后来就算忘掉一切。却还为了,它们不惜几次违抗太夫人,这才能留到今天!
沈望舒的泪水终于夺眶而出。造化弄人,记忆可以抹去,思念却无法忘怀。缘分可以掐断,情根却似藤蔓,早已盘筋锁骨,至死方休。
烟雨从天空洒落,密密如愁绪般沾染到每个人身上,无影无形,抓不着,驱不散,却直透衣衫,钻到心里去。
离珠面自如纸,不住颤抖。她万没料到事实竟是这样,那女子比她想象中更加可怜,可她却仍然没有得到答案。镖局内两桩命案是怎么回事?自己面前,又有怎样的危险!
想着即将出世的孩子,她顾不得面色苍白的丈夫,待沈望舒稍稍安定下来,便连声追问道:黄船主请把话说清楚,那女子到底是跑了还是死了?如果只是跑了,为何家里总说闹鬼呢?
我实是不知!只听说一日大闹一场,那女子又不见了,二少爷受激过度昏死过去。从此那女子便再没现过身,所以有下人偷偷说是死了。前两位少夫人遇害时,确有人猜测,都是因为先前那女子心怀怨恨黄熊的声音越来越低。
沈望舒失声道:不是她!杀死郑执辔用的是龙堂的独门枪法,她如何习得?
离珠胸口一酸。看来即使没了记忆,沈望舒仍会下意识地保护她。在他们之间,离珠觉得自己倒成了一个不光彩的介入者。不只是自己,还有兰露、红绡,都是不受欢迎的介入者。她们的孩子,自然也是不受欢迎的孩子。所以他们都死了,现在轮到了自己,又会是怎样的结局?念及腹中那不该降生的小生命,离珠心如刀绞。
离珠从不相信有鬼,也不愿相信女人会残杀女人,尤其不信会残害未出世的婴儿。突然,她想到了另外一种可能!这种可能如同寒冬的暴风雪,霎时将离珠从里到外都冻得无法动弹。
黄熊还在跟沈望舒争辩:因她只是个山野女子,不懂武功,子弟们练功时从不避她,也许她偷偷学了去也未可而知。
方野是天生的美女崇拜者,在一边听着也激动起来:我才不信!半年时间只看了几眼,就学得会那样的枪法。那她岂不是天才?果真如此厉害,为泄愤大可以杀光龙堂全家,何苦单跟少夫人过不去!
黄熊道:咳,这有什么不明白,女子一旦嫉妒起来,做下什么事都不足为怪!他突然自觉说走了嘴。心虚地看了离珠一眼。
黄船主,你真相信有鬼么?离珠呆立良久,若真是鬼怪作祟我也认了,我不是纪兰露和红绡,必能亲手保护自己的孩子,不管对方是人是鬼!
她转向自己的丈夫,面色惨白,声音柔弱而绝望:今天我总算明白了你心中到底有谁!也好,既是你的恩人,我也没什么可抱怨的,此生我不再奢望你的真心。但有一事你必须给我说清楚你把兰露、红绡?还有我,都当成了什么?兰露和红绡被害时,你在哪里,又做过什么?
沈望舒如同被定住般僵硬地立在雨中。这还是第一次有人向他当面提出这个问题。
他把她们当什么?死里逃生以来,自己过得浑浑噩噩,总觉得活在一场梦中。他是龙堂镖局的二少爷,挂名的总镖头,太夫人的孙子,先后给兰露、红绡、离珠做丈夫,可是这些加起来却还不是完整的自己。自己就像一件被摔碎后又被修补起来的瓷器,周身都是暗色的裂痕。其中更有一大片已经失落,无处寻觅。这些年来如何疗伤,如何娶妻,妻子又如何惨死,他都像在做一场雾里看花的梦,仿佛那是别人的人生。可就算是别人的人生,那两个不幸的女子却正因为是自己的妻子才死去的。如此说来,自己与凶手,又有何分别?
离珠手臂一扬,长剑遥指沈望舒,突然厉声道:疗伤时发生的事情你不记得了,可后来的一切你总该记得吧?你当着这满庭芳草发誓,说你没有杀害纪兰露和红绡!
离珠想到自己尴尬的处境,以及前面未知的阴谋,不由泪如雨下:你对那人重情重义,可是除了她,兰露和红绡,还有我,也终是你的妻子!那女子虽是不幸,却不是我们害的,你若是为了旧情丧心病狂,杀害妻儿,我今日便亲手杀了你,也替冤死的姐妹讨个公道!
方野则感到一股刺心的痛。虽然看上去,沈望舒是一副几欲崩溃的样子,可实际上真正面临崩溃的却是这位看似刚强的少夫人。
沈望舒的意志仿佛被一个紧接着一个的打击彻底击垮了,他已做不出任何反应。
二少爷!黄熊推了推沈望舒,见他毫无反应,急道,不会是二少爷!不瞒你说,太夫人也曾疑心过他,可是紫茎
离珠一口截断:紫茎那丫头与他有私,自然什么都愿意替他掩饰!
什么?紫茎二字总算让沈望舒稍稍回过神来。他突然记起祖母对自己的训问和警告:紫茎不会每次都替你掩饰,如今离珠更当面指破她与自己有私情。
他简直百口莫辩,只结结巴巴道:她是无辜的,绝无此事
离珠见他此时只记着袒护紫茎,怒极道:谁在乎你们两个有无私情,我只问你有没有杀害兰露和红绡!既然丈夫的心思不在自己身上,便是跟一百个人有私,又有什么关系?
离珠心中又气又急,连声催促,你发誓啊!不敢么?
黄熊也急得催促:二少爷,你快解释呀!却见沈望舒像聋了一般,呆立不动,只好转头求离珠,外人虽不清楚,可少夫人该知道二少爷其实已经动不得武,怎可能杀人?
离珠含泪冷笑一声:杀别人或许不行,可杀两个不会武功的孕妇,倒不算太麻烦!
她突然哽咽,后半句便被塞在喉咙里尤其屠刀来自于她们自认为心爱的丈夫!此种念头一起,手中剑便已挺进,连离珠自己都觉诧异,仿佛是那剑有了意识一般!
黄熊无法,只得一把将沈望舒拖开,挡在身后:少夫人,我求求你看在孩子的份儿上,不要苦苦相逼!这件事早晚会水落石出!
早晚?多早晚?只怕待查出时,我已死了多日了!
方野站在花架后面呆若木鸡。如今这事,他亦不知要帮谁。
离珠的声音已经嘶哑:黄船主,今日你若要袒护他,不如先杀了我!反正我也是快死的人,就像当年的纪兰露和红绡一样!说罢,剑势再起,直指黄熊身后的沈望舒。沈望舒纹丝未动,竟是一副引颈就戮的样子。
却听叮的一声,离珠只觉剑身一抖,竟偏了准头,刺了个空。右边的房内钻出一人,远远站在廊下,朗声道:你这样瞎刺一气。若是杀错了,可是没有后悔药的!却是叶吟风来了。
离珠冷笑:呵!又多一个偷听的!这些天她老听着太夫人骂那两个混子,刚见方野,确是一副痞子相,没想到这个却是眉目俊秀、行止从容、翩然而立,倒像是从小养尊处优的贵公子。离珠嘴里虽骂着,心里却不由自主地生出一股好感。
只听叶吟风切的一声:何用偷听?你们闹得沸反盈天,便是个死人也被吵醒了。
方野原是最恨叶吟风那张嘴的,自己也不知曾吃过多少瘪,可是此刻他一出现,竟令方野悄悄松了口气此人做事一向出人意表,极能搅局。且看他会闹出些什么来。
离珠还不知叶吟风的禀性,冷冷道:你既出手,想必也要管这闲事?叶吟风赶紧摇头:我不管你们的烂事,只求不要吵我午睡便好!像你这样闹下去也没个结果,我倒有个办法,马上便能解决,大家落得清静。说罢他伸手指了指离珠手中的剑,你那把剑,呆头呆脑,通身无光,一把俗之又俗的盲剑,如何使得?
一时间,园中的四人,包括沈望舒,都莫明其妙。方野暗啐一口,又搞什么妖蛾子!
乍一见到叶吟风,常人都会生出十分好感,可待听他多说两句,这点好感便往往如同一道坍塌的墙,顷刻间土崩瓦解。
离珠也是如此,闻言怒不可遏。这剑是出嫁前父亲所赠,虽然不是什么宝器,可也不容旁人这么信口胡说,不南怒道:我用不着什么名剑,只要能杀人就行!
叶吟风忙道:不可!所谓刀剑无眼,不长跟的就是指的这种盲剑。
离珠啐道:你是说我滥杀无辜?叶吟风摇头:这沈望舒若真的杀妻害子,那便死有余辜。可你现在手头并无证据,他也没有承认!若是不想将来后悔,无端生个没爹的孩子,还是不要用你手中那把无眼之剑得好。
离珠暗中倒吸一口凉气。这少年说话虽有些不着二五,可万一真的杀错了,将来没有后悔药这一句,却直敲到她的心坎上。
方野早被叶吟风绕得晕头转向,忍不住道:照你说来,难道还有长眼的剑不成?
不错!叶吟风将自己的长剑一抽,剑身发出一道清音,穿云破雾。只听他信誓旦旦道,我这把剑唤作水精,师父说过,此剑有灵性,剑下绝无冤魂!遇上不当死的,是怎么也杀不死的。今日不妨借你一用!
说着,他步出门廊,随手往园中假山石上一划,偌大山石像豆腐般无声无息裂成两半,直到砸落地面才发出沉闷的响声。在细雨冲洗之下,石块切口光亮如镜。此时别说方野和黄熊,就连离珠也看傻了。什么切金断玉,什么削铁如泥,到这把剑跟前,就都不够看的。
叶吟风炫耀一回,得意地看看四人,便将手中长剑放到刚刚为办法事抬到园子中央的书案之上:请
那剑身如同一泓秋水,便是笼在这蒙蒙细雨之中也丝毫不减清光。确实是把宝剑!
叶吟风又将黄熊拉开几步:黄船主也不必拦着。这剑石头都劈得开,你肉身凡胎如何挡得住?我看二少爷今天也是打算拼死接夫人一剑的,倒有几分胆气。你放心,此剑从不滥杀无辜,夫人尽管闭起眼砍下去,若死了便是他该死,若死不了,夫人也不必再疑他。是黑是白,咱们就看这一剑了。
兴许是这园子刚作了法的缘故,每个人都有些被魇住了。
对方野来说,平时叶吟风的话他是一个字都不信的,此刻却糊涂了,心里暗暗佩服:这小子装神弄鬼,竟比刚才那巫师还像。
黄熊也似中了邪一般,竟由着叶吟风将自己拉离沈望舒身边,伸长脖子等着看少主人挨剑简直是疯了。
当的一声,离珠手中盲剑落地。她颤抖着向书案上的水精剑伸出手去。四个人八只眼睛一齐盯着离珠的手指。
只见离珠的手刚一触到那剑柄,却仿佛被烫着一样,猛地缩了回来,呜咽一声,以手蒙了面,转身便跑出了园子。
方野腿上像装了弹簧般一步便蹿了出去:夫人不要跑!下雨路滑。仔细身子!脚底一阵风,登时也没了影。
叶吟风施施然拾起案上长剑,轻轻一抖,沾在剑身上的水滴如珠玉般四下溅开。真是把好剑!
黄熊暗中吞了口唾沫,叶吟风已还剑入鞘,轻松地拍拍沈望舒的肩膀:这下就清楚了,你是清白的!沈望舒难以置信地看着他:可是
可是什么?我的剑从不滥杀无辜。你既然活着就已说明一切!
黄熊的嘴巴张了老大,呆了半天才说:可那明明是少夫人心软下不了手哇!话一出口他就后悔了,自己怎么成了墙头草,这摆明了是不信任沈望舒。
叶吟风对黄熊的怀疑似乎很不高兴,皱眉道:水精剑出鞘从没放过一个坏人!不是少夫人心软,而是这剑的本意便是不刺!刚刚你也看到了,她使自己的那柄烂剑时,怎就不心软呢?
黄熊张口结舌,这才发现全身竟已湿透了,手脚都提不起一丝力气。他万万想不到最后竟是如此收场,不管怎么回事,总算把那位厉害的姑奶奶打发走了。他又看了眼叶吟风,心想这小鬼棋下得匪夷所思,话说得匪夷所思,剑也用得匪夷所思,看来真有点神神叨叨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