且説方野和葉吟風二人酒足飯飽,剛放下筷子,葉吟風便又被黃熊捉去下棋。
方野獨自沿着碎石鋪成的小徑往後院走去,忽聽得沐芳園方向人聲嘈雜,隱隱有煙熏火燎之氣。快步上前,卻見賀九重帶了幾名護衞守在月洞門前,伸頸一看,只見一男子身披道袍,手持木劍,站在院中,倒頗有幾分仙風道骨的氣質。
院子正中擺着從沈望舒房裏抬出的書桌。桌上一盞清水,一碗硃砂,一碗黑豆和幾張靈符,桌角一邊一根大紅蠟燭,幾張燃盡的靈符像灰敗的枯葉般伏在地面,隨風輕顫。院子的四角站了四個童子,各執一面靈幡。
就見那巫師舉起木劍,從桌上拿起一道靈符,腳踏七星方位在桌前走了一圈,嘴裏默唸着什麼。木劍一指,手裏靈符竟像變戲法般自己燃了起來。
方野自言自語道:難道還真的有鬼不成?
未幾,卻又見那巫師拈起一點硃砂,飛快地在園中各處畫下些意義不明的符號,回身又抓起一把黑豆,長袖一拂。那些黑豆立時向四周激射出去,沒人草叢。
方野心道,以這手法擲暗器倒是不壞,不由暗中跟着比劃了兩下。
一時葉吟風走了過來,黃熊尾隨其後,糾纏不清。原來不到一炷香的工夫,他倆棋已下完。黃熊連輸兩場,還不肯罌手,又追了進來。
兩人見到園中場面,都嚇了一跳。
葉吟風不屑道:看不出你家老太太還信這個,可真應了那句窮極算命,困極求神!黃熊一掌拍上他頭頂:你這渾小子,棋不饒人,嘴也不饒人!
那巫師又舉起木劍,唸唸有詞,在空中畫了個圈,忽然手臂一抖,劍尖上冒出一團銀星,如同一束勁光,向着重重疊疊繞在柱上的藤蔓激射而去。猛地,卻見那簇藤蔓上重重葉片如鳥冀般展開,通體現出一種離奇。的綠光。那銀星衝了進去,卻如同投入水面的石子,綠光只微微蕩起漣漪,便輕易地將銀星包容進去,瞬間消失。
葉吟風從未見過如此情形,兩眼瞪得溜圓,不由啊的一聲。那巫師竟也跟着輕呼一聲,驚訝地盯着園中藤蔓,凝視良久,突然放下木劍,令童兒抬來兩大桶清水,四下灑掃一番,又往空園中深施一禮,道了句多有得罪,竟掉頭而出。
賀九重忙迎上去,口裏連道大師辛苦,一邊恭恭敬敬把封好的紅包交到一個小童手中。那巫師連忙推辭道:山人無尺寸之功,銀子斷不敢取。況且貴府上並無妖孽作祟,山人就此告辭。説罷翩然而去,留下賀九重愣在當地,瞠目結舌。
葉吟風一把拽住黃熊道:你家竟真的有鬼怪作祟?黃熊趕緊搖頭:絕無此事!
方野捕口道:既然絕無此事,請這巫師幹嗎?黃熊支吾道:想是太夫人病急亂投醫吧!
葉吟風卻依然緊咬不放:這園中藤蔓從何而來?一提藤蔓二字,黃熊苦着臉道:這都是二少爺種的,你問他去!説完一轉身,飛也似的溜了。
方野歪着腦袋看了又看,怪道:你為何覺得這些藤蔓不妥?那巫師不明明説了園中沒有作祟的妖孽麼?
葉吟風瞪大眼睛:剛才你沒看見麼?那些葉片化掉了巫師的劍氣!
方野切的一聲,像看怪物般看着葉吟風:一把跳大神用的破木劍何來什麼劍氣!葉吟風看看方野,又看看園中,一時也不確定方才是否是自己眼花。
兩人走進園中時,天上卻密密地落起小雨來。峽中的雨似雲又似霧,落到地上聽不到水聲,只是纏綿不絕,罩頭罩臉裹了人一身。
葉吟風當下回房休息,方野卻還在園中冒着細雨趴在花架後頭查看,忽見剛剛離去的黃熊背對園子從月洞門中緩步退來。方野一陣詫異,正準備開口,卻發現黃熊脖子上竟明晃晃地架了把寶劍!
頭號鏢師居然在自家鏢局內被人劫持!方野簡直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
可再一看,劫持黃熊的人現身,竟是一位貌美如花的年輕女子!方野登時暈頭轉向,原想着撲上去搭救黃熊,此刻卻也邁不開腿了。
等再看清楚,發現那美女竟然還挺着好大個肚子!方野腿一軟,險些坐到地上。原來那女子竟是沈望舒的夫人離珠!
這是方野第一次見到龍堂鏢局的少夫人。在此之前,少夫人只是一個受害者或者倒黴蛋的代名詞。現在待離珠活生生地站在他眼前,方野滿腦子只剩下一個念頭沈望舒這小子真他媽豔福不淺!
離珠以劍制着黃熊,冷聲道:黃船主好忙啊,天天跟着個不明來歷的小混子下棋,身邊圍得裏三層外三層。離珠幾番着人相請,竟連個邊也挨不着!黃熊一臉苦笑:豈敢豈敢。我那是死性不改
我只問船主一句話,今天這同子裏作法,驅的卻是哪個鬼?
這事全是賀總管安排的,少夫人何不去問他?
離珠哼了一聲:黃船主真會説笑話,賀總管整天跟着太夫人,我如何能有機會!
突聽園門處一聲驚叫:珠兒!不得無禮!就見沈望舒疾步追了進來,黃船主是何等身份,你竟敢這麼拿劍逼他!
離珠手腕一抖,長劍越發往黃熊脖頸處壓了一壓,冷笑一聲:我父親被你們扣了,丈夫幾天見不着面,我一個孤女,在這兒誰也指望不上,能指望的不過是手中這把劍!黃船主就擔待些吧!
方野心中一凜。這幾天自己住在園中,每每跟沈望舒廝混,確實從未見他去探視過有孕的夫人。此前他亦聽説過沈望舒的岳丈被扣之事,卻從沒細細想過這位少夫人如今是何等境況。況且前兩任夫人都橫遭不測,她現在又身懷六甲,是否也有危險在等着她?
方野突然發覺,整個鏢局中,處境最堪憐惜的竟是這位少夫人。偏她又生得如花似玉,真不敢相信有人竟會生出傷害她的念頭。唯一的問題是她太過厲害,厲害的女人也許是沒人敢憐惜的。
黃熊驚惶道:少夫人何出此言,黃某如何受得起?
聽着離珠的質問,沈望舒也不由心裏發虛。事發之後他確實是在躲着離珠,儘量遠離雪浪閣。一來對岳父之事他不知如何向妻子解釋,二來心中確實還有一番更深的因由。
自己的幾次婚姻,望舒一概是聽從祖母的安排,自以為已然恰如其分地扮演着一個標準好丈夫,可是直到此時,他才覺得自己是個再差勁不過的男人。
面對如此情景,他只得柔聲勸道:岳父那邊,等太夫人氣消了自然會恭送回去。黃船主也不會刻意隱瞞什麼,珠兒何不先把劍收了?
離珠看了一眼沈望舒:你來得正好,省得我再去費盡心思地找你!黃船主若是不再逃跑,我自然會收劍。
沈望舒哄道:珠兒別鬧了,黃船主為何要逃?離珠笑道:我只道黃船主的船是天下第一快船,卻不知腿也是天下第一快腿!這幾天為了躲我煞費心機,今天也不知是什麼風竟把黃船主吹到這兒來,離珠豈敢放過?我今日可要好好問船主一些事情。離珠説着,持劍的手當真垂了下去。
黃熊此刻連腸子都快悔青了。千不該萬不該,不該追着小葉跑來這沐芳園。離珠方才分明是聽説此處在做法事,趕來探個究竟,不想巫師早走了,卻將自己逮個正着。
沈望舒有點看傻了。印象中的離珠是個聰明、灑脱,又明事理的女子,卻從不知她行事這般潑辣,此刻還挺着個大肚子,卻只一劍便將總鏢頭和頭號船主兩個大男人治得死死的。
還是那句話,今天這園子裏作法,驅的是哪個鬼?
黃熊被糾纏不過,乾脆破罐破摔:賀總管安排的事我怎會知道?少夫人,你乾脆殺了我得了面對如此刁蠻的少夫人,黃大船主也只有耍無賴了。
他既不答,問你也是一樣,離珠一轉身,手中長劍直指沈望舒,臉上笑着,話語中卻透出無盡哀怨,我原當你是個君子,原來竟是狼心狗肺!始亂終棄便罷了,死後還不讓她安生,竟搞出這套把戲!你給我説明白,今天驅的是什麼鬼?
聽到這裏,沈望舒全然驚呆了!
自那日翠葉發現沈家的大秘密,逼問紫莖以來,離珠一直得不到新的線索。今日忽聽説沐芳園內請了個巫師驅邪淨靈,她猛地意識到,這必定跟沈望舒被抹殺掉的第一任夫人、也就是鏢局內暗中流傳的那個鬼有關係。於是她讓翠葉絆住旁人,自己則偷偷跑出雪浪閣來探個究竟。
幾天來,對那第一夫人的感覺,離珠從最初的惱恨、嫉妒漸漸轉化為好奇,最後竟生出幾分同情。畢竟她是在大難之後救起沈望舒的人,對他一往情深,最後卻落得如此下場,的確令人唏噓。
黃熊一見離珠的目標突然轉向沈望舒,登時緊張萬分。他再也不想逃之夭夭,急忙辯解道:少夫人誤會了,此事確與二少爺無關
沈望舒如遭雷擊,對黃熊的話充耳不聞,卻喃喃道:始亂終棄這是從何説起?黃船主,珠兒她在説什麼?
離珠見沈望舒那副温吞樣兒越發怒不可遏:事到如今還裝什麼蒜?我看今日這鬼還未驅夠,不如由我來驅個乾淨!説罷一轉身,幾步衝向花架,提劍便向纏繞其上的藤蔓猛砍下去。
這一招真是直中命門。沈望舒一見劍光直指他的藤蔓,失聲痛叫一聲,便拼了命似的向那花架撲去。黃熊從背後死死抱住他。沈望舒面上那驚駭欲絕的神情,旁人看了,簡直以為離珠要舉劍殺人一般。
鮮血四濺的場面當然沒有出現。離珠的劍在半空中生生收住,沒有斬下。不過若是她沒能及時收劍,恐怕還確實會鮮血四濺。因為花架後面突然冒出一個人來方野。
方野雙手抱頭,驚魂未定地站起身。他萬沒料到離珠拿着劍指了半天,最後竟差點砍到自己頭上。園中三個男人,自己本是最無辜、最不相干的一個。沒想到人若倒起黴來,真是連躲都沒地方躲去。
花架後頭突然冒出個大活人,另外三人自然是嚇了一跳。只是看那情形,黃熊跟沈望舒兩個大男人嚇得反倒更厲害,離珠雖也受了點驚,卻立時明白過來,頭也不回地對沈望舒道:這就是你收留在園中的那兩個混子?躲在花架後面偷聽,果然賊頭賊腦!
方野立時哭笑不得,自己明明就一個人,哪裏來兩個混子?忙解釋道:我老早就在這了,是你們後闖進來的,怎説是我偷聽?離珠根本懶得搭理他,回頭望向沈望舒:看來二少爺還當真把這些枯藤亂草當心肝寶貝一樣!可如果真是心肝寶貝,又怎容得巫師進來作法鎮它?
沈望舒怔怔看着那一架藤蔓,心中湧起難言的痛楚。他自己也説不明白,剛才為何驚駭若此,又為何會把這些藤蔓看得比性命還重?莫非它們真的是妖,將自己的心纏死了?
黃熊再也顧不得許多,嘆息一聲:少夫人就別再逼二少爺了,他其實什麼也不知道!六年前二少爺死裏逃生撿回條命,不但傷了元氣,就連療傷期間的記憶也都失掉了。
你不記得了?離珠難以置信地看着丈夫,可是你明明拿這些藤蔓當寶,還説什麼不記得!
離珠的疑問恰恰也是沈望舒本人最想知道的,可同時他又在害怕,彷彿知道答案之後,會讓他更加無法承受。
此刻被離珠指着鼻子問起,沈望舒意識到自己再也躲不掉了,不由幽幽嘆了口氣,對黃熊正色道:我知道有些事太夫人不讓你們説,之前我也不想追問,免得大家為難。只是眼下局勢危難,已到了生死關頭。既然珠兒問起,黃船主若是知道什麼還請説個明白。我生可以做個糊塗人,死卻不願做個糊塗鬼。
黃熊心中一酸。眼下局勢,鏢局怕是在劫難逃。説到根子上,還是因為沈望舒的那段孽緣。他一跺腳:罷了!哪怕被太夫人怨死!其實我知道的也不多。
六年前,確是一位山野女子護送你歸來。山野之人未曾開化,那女子竟是連個名姓也沒有。她從前在山中無拘無束慣了,在家後諸多約束,難以適應,太夫人稍稍責備幾句,就離家出走,只因舍不下你,跑了幾天卻又偷偷回來。如此幾次三番。你也知道太夫人那脾氣,如何容得下?這樣鬧了小半年,最後終於一去不歸。她走之後,你大病一場,幾乎再度喪命。病好之後太夫人為怕你傷心,便不許我們再提起一個字。
黃熊的話,一字一字像刀子一般在沈望舒心上刮過,到最後他竟是蒙了,只會輕輕搖頭,用低不可聞的聲音喃喃自語:不可能!不可能!既是救命恩人,我死都不會忘記!我人雖廢了,良心卻沒廢!我不是狼心狗肺之徒他平素温婉淡定,這一時卻狀若瘋魔,比號啕大哭更令人不忍。
黃熊眼圈一熱,長嘆道:二少爺絕非狼心狗肺,而是重情重義之人。那些藤蔓本是二少爺為那女子種下,以慰其思鄉之苦。後來就算忘掉一切。卻還為了,它們不惜幾次違抗太夫人,這才能留到今天!
沈望舒的淚水終於奪眶而出。造化弄人,記憶可以抹去,思念卻無法忘懷。緣分可以掐斷,情根卻似藤蔓,早已盤筋鎖骨,至死方休。
煙雨從天空灑落,密密如愁緒般沾染到每個人身上,無影無形,抓不着,驅不散,卻直透衣衫,鑽到心裏去。
離珠面自如紙,不住顫抖。她萬沒料到事實竟是這樣,那女子比她想象中更加可憐,可她卻仍然沒有得到答案。鏢局內兩樁命案是怎麼回事?自己面前,又有怎樣的危險!
想着即將出世的孩子,她顧不得面色蒼白的丈夫,待沈望舒稍稍安定下來,便連聲追問道:黃船主請把話説清楚,那女子到底是跑了還是死了?如果只是跑了,為何家裏總説鬧鬼呢?
我實是不知!只聽説一日大鬧一場,那女子又不見了,二少爺受激過度昏死過去。從此那女子便再沒現過身,所以有下人偷偷説是死了。前兩位少夫人遇害時,確有人猜測,都是因為先前那女子心懷怨恨黃熊的聲音越來越低。
沈望舒失聲道:不是她!殺死鄭執轡用的是龍堂的獨門槍法,她如何習得?
離珠胸口一酸。看來即使沒了記憶,沈望舒仍會下意識地保護她。在他們之間,離珠覺得自己倒成了一個不光彩的介入者。不只是自己,還有蘭露、紅綃,都是不受歡迎的介入者。她們的孩子,自然也是不受歡迎的孩子。所以他們都死了,現在輪到了自己,又會是怎樣的結局?念及腹中那不該降生的小生命,離珠心如刀絞。
離珠從不相信有鬼,也不願相信女人會殘殺女人,尤其不信會殘害未出世的嬰兒。突然,她想到了另外一種可能!這種可能如同寒冬的暴風雪,霎時將離珠從裏到外都凍得無法動彈。
黃熊還在跟沈望舒爭辯:因她只是個山野女子,不懂武功,子弟們練功時從不避她,也許她偷偷學了去也未可而知。
方野是天生的美女崇拜者,在一邊聽着也激動起來:我才不信!半年時間只看了幾眼,就學得會那樣的槍法。那她豈不是天才?果真如此厲害,為泄憤大可以殺光龍堂全家,何苦單跟少夫人過不去!
黃熊道:咳,這有什麼不明白,女子一旦嫉妒起來,做下什麼事都不足為怪!他突然自覺説走了嘴。心虛地看了離珠一眼。
黃船主,你真相信有鬼麼?離珠呆立良久,若真是鬼怪作祟我也認了,我不是紀蘭露和紅綃,必能親手保護自己的孩子,不管對方是人是鬼!
她轉向自己的丈夫,面色慘白,聲音柔弱而絕望:今天我總算明白了你心中到底有誰!也好,既是你的恩人,我也沒什麼可抱怨的,此生我不再奢望你的真心。但有一事你必須給我説清楚你把蘭露、紅綃?還有我,都當成了什麼?蘭露和紅綃被害時,你在哪裏,又做過什麼?
沈望舒如同被定住般僵硬地立在雨中。這還是第一次有人向他當面提出這個問題。
他把她們當什麼?死裏逃生以來,自己過得渾渾噩噩,總覺得活在一場夢中。他是龍堂鏢局的二少爺,掛名的總鏢頭,太夫人的孫子,先後給蘭露、紅綃、離珠做丈夫,可是這些加起來卻還不是完整的自己。自己就像一件被摔碎後又被修補起來的瓷器,周身都是暗色的裂痕。其中更有一大片已經失落,無處尋覓。這些年來如何療傷,如何娶妻,妻子又如何慘死,他都像在做一場霧裏看花的夢,彷彿那是別人的人生。可就算是別人的人生,那兩個不幸的女子卻正因為是自己的妻子才死去的。如此説來,自己與兇手,又有何分別?
離珠手臂一揚,長劍遙指沈望舒,突然厲聲道:療傷時發生的事情你不記得了,可後來的一切你總該記得吧?你當着這滿庭芳草發誓,説你沒有殺害紀蘭露和紅綃!
離珠想到自己尷尬的處境,以及前面未知的陰謀,不由淚如雨下:你對那人重情重義,可是除了她,蘭露和紅綃,還有我,也終是你的妻子!那女子雖是不幸,卻不是我們害的,你若是為了舊情喪心病狂,殺害妻兒,我今日便親手殺了你,也替冤死的姐妹討個公道!
方野則感到一股刺心的痛。雖然看上去,沈望舒是一副幾欲崩潰的樣子,可實際上真正面臨崩潰的卻是這位看似剛強的少夫人。
沈望舒的意志彷彿被一個緊接着一個的打擊徹底擊垮了,他已做不出任何反應。
二少爺!黃熊推了推沈望舒,見他毫無反應,急道,不會是二少爺!不瞞你説,太夫人也曾疑心過他,可是紫莖
離珠一口截斷:紫莖那丫頭與他有私,自然什麼都願意替他掩飾!
什麼?紫莖二字總算讓沈望舒稍稍回過神來。他突然記起祖母對自己的訓問和警告:紫莖不會每次都替你掩飾,如今離珠更當面指破她與自己有私情。
他簡直百口莫辯,只結結巴巴道:她是無辜的,絕無此事
離珠見他此時只記着袒護紫莖,怒極道:誰在乎你們兩個有無私情,我只問你有沒有殺害蘭露和紅綃!既然丈夫的心思不在自己身上,便是跟一百個人有私,又有什麼關係?
離珠心中又氣又急,連聲催促,你發誓啊!不敢麼?
黃熊也急得催促:二少爺,你快解釋呀!卻見沈望舒像聾了一般,呆立不動,只好轉頭求離珠,外人雖不清楚,可少夫人該知道二少爺其實已經動不得武,怎可能殺人?
離珠含淚冷笑一聲:殺別人或許不行,可殺兩個不會武功的孕婦,倒不算太麻煩!
她突然哽咽,後半句便被塞在喉嚨裏尤其屠刀來自於她們自認為心愛的丈夫!此種念頭一起,手中劍便已挺進,連離珠自己都覺詫異,彷彿是那劍有了意識一般!
黃熊無法,只得一把將沈望舒拖開,擋在身後:少夫人,我求求你看在孩子的份兒上,不要苦苦相逼!這件事早晚會水落石出!
早晚?多早晚?只怕待查出時,我已死了多日了!
方野站在花架後面呆若木雞。如今這事,他亦不知要幫誰。
離珠的聲音已經嘶啞:黃船主,今日你若要袒護他,不如先殺了我!反正我也是快死的人,就像當年的紀蘭露和紅綃一樣!説罷,劍勢再起,直指黃熊身後的沈望舒。沈望舒紋絲未動,竟是一副引頸就戮的樣子。
卻聽叮的一聲,離珠只覺劍身一抖,竟偏了準頭,刺了個空。右邊的房內鑽出一人,遠遠站在廊下,朗聲道:你這樣瞎刺一氣。若是殺錯了,可是沒有後悔藥的!卻是葉吟風來了。
離珠冷笑:呵!又多一個偷聽的!這些天她老聽着太夫人罵那兩個混子,剛見方野,確是一副痞子相,沒想到這個卻是眉目俊秀、行止從容、翩然而立,倒像是從小養尊處優的貴公子。離珠嘴裏雖罵着,心裏卻不由自主地生出一股好感。
只聽葉吟風切的一聲:何用偷聽?你們鬧得沸反盈天,便是個死人也被吵醒了。
方野原是最恨葉吟風那張嘴的,自己也不知曾吃過多少癟,可是此刻他一出現,竟令方野悄悄鬆了口氣此人做事一向出人意表,極能攪局。且看他會鬧出些什麼來。
離珠還不知葉吟風的稟性,冷冷道:你既出手,想必也要管這閒事?葉吟風趕緊搖頭:我不管你們的爛事,只求不要吵我午睡便好!像你這樣鬧下去也沒個結果,我倒有個辦法,馬上便能解決,大家落得清靜。説罷他伸手指了指離珠手中的劍,你那把劍,呆頭呆腦,通身無光,一把俗之又俗的盲劍,如何使得?
一時間,園中的四人,包括沈望舒,都莫明其妙。方野暗啐一口,又搞什麼妖蛾子!
乍一見到葉吟風,常人都會生出十分好感,可待聽他多説兩句,這點好感便往往如同一道坍塌的牆,頃刻間土崩瓦解。
離珠也是如此,聞言怒不可遏。這劍是出嫁前父親所贈,雖然不是什麼寶器,可也不容旁人這麼信口胡説,不南怒道:我用不着什麼名劍,只要能殺人就行!
葉吟風忙道:不可!所謂刀劍無眼,不長跟的就是指的這種盲劍。
離珠啐道:你是説我濫殺無辜?葉吟風搖頭:這沈望舒若真的殺妻害子,那便死有餘辜。可你現在手頭並無證據,他也沒有承認!若是不想將來後悔,無端生個沒爹的孩子,還是不要用你手中那把無眼之劍得好。
離珠暗中倒吸一口涼氣。這少年説話雖有些不着二五,可萬一真的殺錯了,將來沒有後悔藥這一句,卻直敲到她的心坎上。
方野早被葉吟風繞得暈頭轉向,忍不住道:照你説來,難道還有長眼的劍不成?
不錯!葉吟風將自己的長劍一抽,劍身發出一道清音,穿雲破霧。只聽他信誓旦旦道,我這把劍喚作水精,師父説過,此劍有靈性,劍下絕無冤魂!遇上不當死的,是怎麼也殺不死的。今日不妨借你一用!
説着,他步出門廊,隨手往園中假山石上一劃,偌大山石像豆腐般無聲無息裂成兩半,直到砸落地面才發出沉悶的響聲。在細雨沖洗之下,石塊切口光亮如鏡。此時別説方野和黃熊,就連離珠也看傻了。什麼切金斷玉,什麼削鐵如泥,到這把劍跟前,就都不夠看的。
葉吟風炫耀一回,得意地看看四人,便將手中長劍放到剛剛為辦法事抬到園子中央的書案之上:請
那劍身如同一泓秋水,便是籠在這濛濛細雨之中也絲毫不減清光。確實是把寶劍!
葉吟風又將黃熊拉開幾步:黃船主也不必攔着。這劍石頭都劈得開,你肉身凡胎如何擋得住?我看二少爺今天也是打算拼死接夫人一劍的,倒有幾分膽氣。你放心,此劍從不濫殺無辜,夫人儘管閉起眼砍下去,若死了便是他該死,若死不了,夫人也不必再疑他。是黑是白,咱們就看這一劍了。
興許是這園子剛作了法的緣故,每個人都有些被魘住了。
對方野來説,平時葉吟風的話他是一個字都不信的,此刻卻糊塗了,心裏暗暗佩服:這小子裝神弄鬼,竟比剛才那巫師還像。
黃熊也似中了邪一般,竟由着葉吟風將自己拉離沈望舒身邊,伸長脖子等着看少主人挨劍簡直是瘋了。
噹的一聲,離珠手中盲劍落地。她顫抖着向書案上的水精劍伸出手去。四個人八隻眼睛一齊盯着離珠的手指。
只見離珠的手剛一觸到那劍柄,卻彷彿被燙着一樣,猛地縮了回來,嗚咽一聲,以手蒙了面,轉身便跑出了園子。
方野腿上像裝了彈簧般一步便躥了出去:夫人不要跑!下雨路滑。仔細身子!腳底一陣風,登時也沒了影。
葉吟風施施然拾起案上長劍,輕輕一抖,沾在劍身上的水滴如珠玉般四下濺開。真是把好劍!
黃熊暗中吞了口唾沫,葉吟風已還劍入鞘,輕鬆地拍拍沈望舒的肩膀:這下就清楚了,你是清白的!沈望舒難以置信地看着他:可是
可是什麼?我的劍從不濫殺無辜。你既然活着就已説明一切!
黃熊的嘴巴張了老大,呆了半天才説:可那明明是少夫人心軟下不了手哇!話一出口他就後悔了,自己怎麼成了牆頭草,這擺明了是不信任沈望舒。
葉吟風對黃熊的懷疑似乎很不高興,皺眉道:水精劍出鞘從沒放過一個壞人!不是少夫人心軟,而是這劍的本意便是不刺!剛剛你也看到了,她使自己的那柄爛劍時,怎就不心軟呢?
黃熊張口結舌,這才發現全身竟已濕透了,手腳都提不起一絲力氣。他萬萬想不到最後竟是如此收場,不管怎麼回事,總算把那位厲害的姑奶奶打發走了。他又看了眼葉吟風,心想這小鬼棋下得匪夷所思,話説得匪夷所思,劍也用得匪夷所思,看來真有點神神叨叨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