八、生死与共
已是第三日的黄昏,江浪背倚着一块歪斜的石碑,眼望着天际残晖,提起许久未曾离手的酒坛又狠狠喝下一口。他又有点醉意了,一些酒水从两边嘴角溢出,流过胡茬密密的下巴。荒草疯长,怪树里鸦鸣阵阵,残晖如迷梦,给这片大大小小的乱坟包涂上了一层荒谬的艳色。
这些天来,他同林烟翠就躲在这片乱葬岗中养息,她虚弱的身体已经复原,他双腕的伤也已愈合。那晚他没杀朱厚照,不管他有没有意识到,活在王化社会里的人,内心毕竟还是有所禁忌的。那时他带走了林烟翠,却没有带走马惜香,她的尸身冰冷、僵硬而格外沉重,他实在分身乏术,但他内心知道,他是因为害怕!我宁可死,也不愿你为了我而令我失望!九九说这话时那种平静而决绝的力量令他害怕,他怎么敢让她知道,是他欺骗在先,才让无辜的马惜香惨死于生父之手呢?他原本多么痛恨汤逸臣,这些时日就有多么痛恨自己,原来自己活得并不是想象中那么理直气壮!
吃饭了。林烟翠来到面前,递给他一只烤得金黄的乌鸦。他冒着风险弄了几坛酒,这几天就是就着她烤的鸦肉过来的。
他接过来咬了一口,嚼了嚼胡乱咽下,忽然笑道:这乌鸦吃惯了死人肉,哪想到今天也会被人所吃,它葬在我肚子里,却不知将来我们死后会葬在哪里。林烟翠在他身边坐下,轻笑道:我么,我只愿葬在你心里,让你轮回几世,心里也是记得我。见他这几日来郁闷颓唐,她不免加意温柔。
江浪道:九九,人死了,真的会有来世么?林烟翠抿了抿嘴,看着这落日荒坟的景致,也不觉有些感叹,道:谁知道呢,所以世人这才怕死吧。我却是个亡命之徒,只要活着的日子能同你相守度过,也就知足了。
江浪精神一振,嘲笑道:你呀,只怕是要杀尽天下恶人,这才知足呢。林烟翠沉吟道:有时我也自问,我杀人良多,到底该是不该,或许,你也觉得我太过心狠手辣,可是我没有办法,只要看到、听到恶人恶行,我就愤怒痛恨无法自制,对付欺凌妇孺之人,我下手尤不容情。库钞街上小凤惨遭凌辱那一回,二十几个围观者被我刺瞎双眼,永陷黑暗,可是,我就是恨他们麻木不仁的模样,恨他们竟能看得下这样的热闹!我早想明白了,如果真有地狱,我死后一定会下地狱,如果真有来生,来生我肯定不能托生成人,可是这世道豺狼横行恶狗当道,世人昏昏德行沉沦,我顾不得死后,顾不得来生了。
江浪放开酒坛,伸手握住了她的手,笑道:你就像一柄剑,剑有双锋,一侧要人命,一侧抱不平,正因如此,才叫我一见钟情、再见倾心,只好今生从一而终。顿了一顿,正色道,九九你放心,我不会再让你失望了,好男儿百炼成钢,我一定做天下男子的楷模。
林烟翠嫣然一笑,笑颜如花,映得这荒山野坟地也光鲜起来,说道:我本来觉得,你诸般都好,只是有时油嘴滑舌未免不太正经,看你闷了这几日,我才知道,原来你油嘴滑舌倒是好的。
江浪怪笑一声,道:你又没试,怎知这油嘴滑舌好与不好?高高撅起了嘴,便凑过去亲她的嘴。她伸手按住他嘴脸,他就势在她手心亲吻起来,她痒不可耐,咯咯而笑。
暮色四合,坟山凄迷,二人心中都是暖洋洋的,尤其江浪终于抛开愧疚自唾之情,心头更觉光明。山月如钩,蓝天深澈,二人相偎相依,均觉有情之间,生死亦不足道。
正自醺醉,林烟翠笑道:坏小子,捏我脚干什么?她头靠住江浪臂膀,秀目轻阖,若娇若嗔。江浪也自闭着双眼,闻言一怔,他一手搂她腰,一手握她手,哪来第三只手捏她脚?他蓦地睁眼,但见她身侧一座土坟里无声无息爬出来一个人,乱发遮住了颜面,昏暗中瞧不清楚,只觉枯瘦异常,伸长了一条细如干柴的手臂,那只鬼爪似的手正在摸索她右脚。
这一惊简直毛发倒竖,江浪一声怪叫,手掌一挥,劲气如刀,将那鬼手齐肩斩下。那人形下半身仍在坟中,断臂后哧的一声飞快缩进坟去,那斩下的鬼手竟仍在搔她的纤足。林烟翠听得动静,也已睁开眼来,这时连声惊叫,右脚乱踢,终于把那鬼手抖了下来,那鬼手掉在草丛中,乱草簌簌,显见仍在抓动。
江浪素来并不信神信鬼,大了胆子,将那鬼手拾起。鬼手入手甚轻,肉干皮皱,断处无血,明明便是干尸,只是手腕、手肘关节处插了一枚短而粗的竹针,他拔下竹针,鬼手顿时蜷曲不动。他又惊又奇,笑道:我以为当真有鬼,原来这干尸是这竹针作怪!举着鬼手往林烟翠面前一晃。
林烟翠啊的一声,身子往后一缩,叫道:快扔了那脏东西!江浪笑道:斩月刀杀人无数,怎也怕起死人来?林烟翠嗔道:斩月刀杀的跟这鬼物一样么?
江浪笑道:我倒要看看是什么鬼!大喝一声:出来!手刀含五成内力劈去,先前那干尸出没的土坟应势而开,飞起两大块草皮和一些竹篾架子。他微微一怔,大叫道:假坟!随即想起,这假坟处原来好像是个小坑。他同九九歇宿于乱葬岗高处的一株大树下,他只在下午才来这阴凉的坟窝里喝一阵闷酒,难怪自己今儿又来此处时,隐隐有些异样之感,却是因为这坟窝里冒出了假坟,地理位置不免有些变化,只是若不特别留心,却也不易察觉。
他劈开假坟,坟中却是空的,并无半具尸骸,坟底有个小小洞穴,不知通向何处,一条细细黑烟从洞穴深处缓缓飘摇上升。他大感好奇,咦了一声,走过去察看。林烟翠原本神色怔忡,若有所思,这时忽现恍然焦急之色,急叫道:站住!
江浪听她声音特异,站定了瞧着她道:怎么了?林烟翠道:这是一个阵法,阵眼就是你劈开的这座假坟,阵势很快便会发动,你退回来!
江浪这时已站在了假坟边,见她郑重异常,便依言向她走去。他走到假坟时只用了三步,这时走了三步之后,却见她仍在前面焦灼无比地看着他。他心中一凛,急步又行,突然间,前面的林烟翠不见了,代之一个全身干枯、丑怪狰狞的死尸,其尸赤身裸体,身上各处关节的竹针清晰可见,断了一臂,正是适才引他发动阵势的干尸!
他大惊,四方顾盼,林烟翠却在他身后不远处。他明明保持的是同一个方向,哪知几步走出,竟转了一百八十度的弯。但见九九口唇翕动,明明便在说话,他却没听到任何声音。他一生当中都是明刀明枪与人对敌,从未经历过此等妖异诡秘的阵势,惊奇惶恐之下,不免阵脚大乱,大叫一声九九,腾身向她跃去。他跃起时眼中还看着她,落足时只见荒草摇曳,坟影幢幢。
他惊骇不已,心头砰砰乱跳,一种从未有过的恐惧感油然而生。忽觉身后有异,急转过身,原来正是林烟翠!他长嘘一口气,伸手抓住她手,只觉触手冰冷,忙道:九九别怕,只要我们在一起,就没什么可怕!他这话既是安慰九九,也是鼓励自己。
林烟翠低着头,道:三宝在哪里?江浪道:我藏在一个没人想得到的地方,这些天你没问,我也没想到跟你说,我告诉你,兰精和龙涎
话到口边,他突然顿住了。本来陷身阵中,她却问起宝物所在,他隐隐觉得有些诧异,但不知为何,竟忍不住一气说下去,直说到兰精和龙涎五字,他心底才闪电般划出一线灵光九九早知玉髓在玄天洞老道手中,即便要问,也不会问三宝在哪里!
他脑中一时清明,立即住口不言,林烟翠仍是低着头,片刻之后又道:三宝在哪里?过得少顷,又是一句三宝在哪里,字句、声音、语气并无丝毫变化。这情形于机械单调之中,蕴藏着难以言传的怪异恐怖之气。江浪既已识破,便不再受其盅惑,但觉心中发毛,握住她的那只手里已满是冷汗。
突然,他手上发力,单臂一抡,将她整个人抡了起来重重砸下。她跌撞在地,脸上落下一个薄而硬的面具,现出一张苍白僵硬的陌生脸孔。这人原形已露,仍是依样一句:三宝在哪里?江浪见此情状,知道此人虽非死人,亦必是受术所制,跟一个机械人没什么分别。他犹不死心,连声喝道:是谁在装神弄鬼?林烟翠在哪儿?快带我出阵!这人一成不变,仍道:三宝在哪里?
江浪陷身此阵,又与九九失散,惊疑、恐惧、愤怒等情纷至沓来,但觉恶怒不可控制,双手抓起那人高举过顶,一声狂叫,双手狠命发力,撕得那人支离破碎,鲜血四溅。他浴其鲜血,心神更是大异,扔去残尸,大喝一声:滚出来!一掌劈向一座土坟,这坟却是真的,给他劈得裂作两半,露出一副朽破的薄棺。
他不断狂喝怒叫,双掌不停劈击坟茔。他明明摧毁了周遭真真假假所有坟墓,但一停下手来,便见四面八方都是大大小小的草坟,无数身插竹针的干尸在坟间忽隐忽现。他心胆俱寒,抬头看去,蓝天明月已经不见,头顶黑雾氤氲,妖氛流动,铺天盖地。
他心念微动,这黑雾难道就是先前那阵眼的洞穴中冒出来的么,是什么时候已经遮天蔽月了?倘若早将那黑烟堵住,这阵势会不会破去?他差不多猜中了关窍,可惜为时已晚,他早已找不到那阵眼的位置。
他猛地双足一顿,身形直冲而上他要穿破这妖雾看个究竟!他感觉到身形在不断上升,可是黑雾深不可测,雾气不断聚合变化,幻出夜叉、骷髅、魔怪、妇人、儿童等种种影像,他们相互连接牵扯,一时夜叉的大嘴吐出骷髅,一时妇人挖出其心化成儿童。他们在他身周飞舞盘旋,变化极速,但喜怒悲乐痛等表情却都清清楚楚,甚至还隐隐可闻厉叫声、哀吟声、斥骂声、媚笑声
江浪不觉神志恍惚,如醉如痴,没有穿透黑雾便力竭落地。头上黑雾无穷无极地流变,地上仍是乱坟矗立,干尸叠现,二者之间,不知从何而来的幽白光芒凄凄照着这迷幻之境。江浪渐已忘了坟地最初的模样,仿佛他在这鬼魔乱舞的地狱已停留了千年万年,是真是幻也已无从分辨。
交出三宝,放你醒来,交出三宝,放你醒来一个细细的声音在黑雾中丝线一样萦绕飘荡,充满了威胁,充满了诱惑,也充满了慈祥。每个人都做过恶梦,那恶梦就是人心深处的恐惧,而不管真的恶梦,还是如恶梦般的现实,陷于其中的人都只愿立刻醒来!
交出三宝,放你醒来,交出三宝,放你醒来黑雾里的声音无可抗拒!
江浪突然张嘴大口吸气,眼里光芒散乱他已经承受不住,但三宝事关九九性命,又如何能交出?这线灵光挣扎着,反抗着,仿佛是他脑中的一把剑,挥舞着试图斩断那一吐为快的欲望。九九醒来,九九醒来,这一番搏斗很快令他心烦欲呕,头痛难忍。他双手使劲拍打脑袋,他甚至听到那当当的拍打声像在空山里回荡。他撑持一阵,再也忍不住双膝跪地,以头乱撞。
醒来,醒来,醒来就在他即将崩溃的刹那,他突然伸手死死堵住耳朵,昂起头来,丹田中真气源源而出,自他口中化作金戈铁马、霹雳雷霆,纵横着,翻滚着,咆哮着,不顾一切地势欲突破这幻鬼迷魂之阵。
他倾力而啸,只怕一旦停止下来,便会被阵所迷。啸到后来,他感到自己仿佛在轻飘飘地、摇摇晃晃地飞升,飞升,慢慢飞入了一片无涯的云气
渐渐的,江浪感到眼皮上有了光亮,微微睁眼,见到了林烟翠明丽照人的面庞。她头顶上空浓绿如玉,枝叶缝隙间透出来缕缕耀眼的光亮,正是日当正午,正在乱葬岗高处那株大树底下。见他醒来,她笑了一笑,道:你昏迷一夜半日了,现下觉着怎样?
江浪坐起身来调息运气,但觉经脉畅通,真气充沛,并无异样,说道:我没事,你呢,没被那迷魂鬼阵伤着么?林烟翠道:当时你陷入阵眼,我想冲到你面前,却怎么也过不去,突然间不见了你,只看到处处乱坟。我不懂阵法,不敢乱走,就地坐下,不知怎么就昏了过去。后来我被你的啸声惊醒,其时阵势已破,你却仍在运内力长啸,我拼命叫你,摇晃你,你只不应,直到真气耗竭昏倒在地。
江浪笑道:难怪后来那一阵我感到自己在摇摇晃晃地飞啊飞,原来是你在摇我。真是怪,那阵怎么就破了?林烟翠嘲笑道:你是掩住了心和耳没听见,你那啸声啊,简直是撼天动地翻江倒海,只怕,嗯,连死人都会叫醒,想来布阵之人抵受不住,因而撤阵退去了。我本来担心此人会卷土重来,幸好这半日太平无事,想必此人受伤不轻。
江浪想起昨夜阵中之险,咂舌道:那阵法好生厉害,我要不是死死记着你,差点就迷了心窍说出宝物所在了。伸手在她腮上一捏,笑道,到底九九见识多,认得那是阵法。林烟翠脸上一红,道:我也只是一知半解罢了。
她转开了脸,江浪没看到她眼中忽现泪光,从地上一跃而起,道:看来打这宝物主意的家伙实在不少,咱们快取了宝物赶到玄天洞,老道士解了你体内玄气,从此咱们比翼双飞,再无烦忧!
二人出了乱葬岗,江浪出手,在一村人院中偷了几件衣衫,撕扯几把,又在地上搓上些污泥。村人衣服本就敝旧,这一折腾再穿上,又涂污了手在脸颈中乱抹,活活便是个叫花子。林烟翠见了,皱起了眉头。江浪嘻嬉笑道:当年我也是这么打扮,才结识了霜红姐姐。林烟翠叹了口气,咬了咬牙,似想勉为其难,终于摇头道:不成,穿成这样,不被你取笑一辈子才怪。你自去取来,我就在刚才经过那小河边等你。
江浪无奈,只得叮嘱两句,独自摸进城去。那日他交铁盒给马惜香时,借侧身之机,将盒中物事尽数掉包,马惜香先已瞧过了三宝,铁盒锁上后自不疑有它。江浪则担心宝物带在身上有失,撕块衣裾将之包了,在返回偷看马惜香时,藏在了院角假山上的一个小洞里。
他行至马家,却见大门紧闭,上贴官府封条,显然因马太平之故,马家已被抄了。他瞅着无人之时飞身潜入,但见庭院沉寂,器物残破,非复当初模样,所幸那假山却是完好,他藏于小洞中的宝物仍在。他取宝入怀,却不便走,默立环顾,隐约中,听得马惜香脆生生的声音笑道:来得好!恍惚中,似见她娇俏俏地挥鞭打来,胸口一痛,两眼已是湿了,伤悼一阵,这才出院而去。
他回到约好的小河边时,天又黄昏了,林烟翠正在河边架了火烤鱼。其时满天云霞衬着她的丽影,她听闻呼唤抬头一笑,火光和霞光让那笑无比娇艳,令他刹那间心潮激动、欢悦难言。
他取出小包,将兰精、龙涎给她看过。她见其中又有一枚枫叶形红玉,诧道:怎地又有一枚玉髓?江浪笑道:这几日我倒忘了笑你,你这糊涂蛋,那天到汤家去喝了人家迷药也不知道。汤逸臣兄妹不知你的玉髓也是假的,巴巴地仿制了一枚给你换了去,我留它下来,好跟你的作一对。
林烟翠微微一惊,道:我是中了迷药,不是老道种的玄气发作了?难怪这几日我只是心口微微痛上一回,并未昏迷。怔忡一会,忽然流下两行清泪,神情凄楚,又隐含着一丝模糊的恐惧和绝望。
江浪不明所以,但觉心中怜惜,张臂将她搂入怀中。她伸手反抱,搂得极紧,仿佛一松手他便会远去。他在她鬓边耳际温柔吻触,正渐忘形,背心上忽然烧灼似的一痛,同时全身麻木,口舌僵直。
林烟翠臂间放松,慢慢放他坐在地上。那在背后偷袭他的人转到面前,将他双手中的兰精、龙涎抠了去。江浪一见此人面目,顿时呆了,这人竟是江彬!
江彬目中异光如电,端详掌中二宝,低声笑道:妙极,妙极。他并不多言,从衣袋中取出牛皮纸将宝物层层包了,放入怀中。林烟翠待他收拾妥当,忽道:您在他身上下了盅?江彬道:不错。林烟翠咬了咬牙,道:您答应过不伤他性命的!
江彬淡淡道:谁说我这就要他命了?伸手捏开江浪牙关,给他喂入一粒丹丸,道:小子,适才我在你背心种入了化蝶盅,此盅行于体内吸食血肉,三日之后羽翼便成破体而出,这三日当中,你所受痛苦当真无法形容。此丹只可暂时控制盅虫生长,你若乖乖听话,待仙丹到手,我便给你解去化蝶盅。
江浪背心上的烧灼感本已由针尖似的一点扩展为茶杯口般大,药一入口,烧灼的范围便不再扩大。他凝视江彬,心想:我当真有眼无珠,竟从未对此人生过疑心,只道他不过是皇帝驾前一个武功高强的走卒。我看错他也就罢了,可是九九九九他胸口剧痛如割,瞧向林烟翠,她却苍白着脸并不看他。
江彬伸手拍开江浪穴道,哑穴却是没解,道:这就往栖霞山玄天洞去吧。江浪有口难言,也不动手,横了心要看林烟翠要将自己如何。
三人驰往栖霞山,到得玄天洞外瀑布处,已是月明星稀、万簌俱寂之时。江浪想起那夜与林烟翠出得玄天洞时,大约也是这般时候,那时二人何等亲密,哪想这几日来共历生死后,她反而将他暗算。他含恨瞧去,她也正向他瞧来,眼光中颇有凄凉无奈之意。
她眼光与他一触即收,向江彬道:您先解了他哑穴,以免老道生疑。她言下说来,显然江彬由她处已尽知相关详情。江彬哼道:要你来多嘴。语气十分倨傲,伸出一指便点向江浪后颈上的哑门穴。
江浪向旁偏了开去,淡淡道:不劳动手,我早将哑穴解开了。阁下若不将真面目示诸江浪,江某未必会将什么化蝶盅放在心上。他天性强韧,最不喜受人威胁,性子上来时,的确不惜一命。
江彬森然道:我不是江彬是谁?江浪道:我平日少跟江彬结交,真没看出你二人有何不同,不过事到如今,我若再看不出前后两个江彬声色神气之不同,除非我是睁眼瞎。何况,别说是右威将军,即使是当今皇帝、武林盟主,九九也不会因之而背叛我,除非你这个江彬是幽冥谷主所扮只有她亲生的爹,才是九九违抗不了的!林烟翠泪如泉涌,泪光中的眼神却明亮如星,容光焕发地凝注在他脸上。
江彬笑了几声,声音一变,说道:小子一语中的,大是不易。老夫得到消息,皇帝那小子已到南京,想起他可能身怀兰精,这才出谷一游。那江彬与老夫身高相若,老夫观察了两日,便做了他的假面,皇帝游莫愁湖那日便将他替换下来。
江浪道:难怪那日府衙门口相遇,九九神色有异,想是借握手之机,你有意显露武功让她认出你来。
江彬不置可否,伸手颈后,撕扯下假面皮,露出一张年届六旬但仍显俊采的面孔来,正是江湖中只闻其名、神秘莫测的幽冥谷鬼王林渊。
江浪心道:原来九九是随她爹的相貌,只是这鬼王长相虽好,总是难掩一脸厉鬼般的神气,让人瞧着不快。冷笑道:我道名震天下的幽冥鬼王是何等人杰,原来也不过是贪生怕死、无情无义、卑鄙无耻的小人!
林渊脸上青气闪动,显然心中怒极,厉笑道:身中老夫化蝶神盅还敢这般大放厥词,你小子是古往今来第一人!你给老夫下的十二字考语,老夫倒愿一闻其详。他乃久享盛名的一代怪杰,这一怒之下,虽未出手,其威势已十分慑人。
江浪哪有半分畏惧,冷冷道:自古以来,求仙问道、妄图长生之辈不知有多少,终究谁见过不死之人?江浪不学无术,也知有生必有灭的道理,可笑幽冥鬼王先为玉髓囚禁妻子,后为兰精易容乔装,归根结底就是为了四个字贪生怕死!眼看女儿身受剧毒折磨却无动于衷,这是无情无义之极。眼见迷魂阵没令江浪就范,又逼迫九九,利用她向我偷施暗算,这等行径岂非卑鄙无耻?既知江彬乃林渊所扮,便能明白那迷魂之阵是其所布,其阵如幽冥鬼域,岂非正是鬼王手段?
林渊神色极其难看,但江浪字字在理,叫他发作不得。他易容成江彬居于人下,为将宝物一并到手,耐着性子没有少受委屈。府衙中眼见女儿受苦,他心中便十分痛恨马太平,后来将其杀死也是为女报仇之意,但他自视甚高,岂屑于跟江浪辩解?他本想凭己之能得到三宝,无奈江浪定力超强,竟抗得住他的幻鬼迷魂阵。若来硬的,这小子武功既极了得,又是一副不怕死的架势,他也不可能如马太平,拿自己亲生女儿的性命来向江浪要胁,不得已才反以江浪性命逼迫九九配合他偷施暗算。
他满腔气恼,真想将江浪立毙掌下,可是九九说过,玄天洞中那老道玄功通神,只有依旧让江浪和她送去兰精和龙涎,自己潜于暗中,才能伺机抢夺仙丹。他拼命克制怒气,僵持片刻,右袖一拂,掌底一片冰寒厉风随袖鼓荡而出,吹过处,半坡老树连根翻倒,如遭飓风,声势十分惊人,正是他威慑江湖的绝学阴风掌。
江浪哼了一声,双手扳起斜插在瀑布边的一块大石轻轻一抛,右腿旋起,一脚踢飞大石。那大石凌空飞出数丈突然炸得粉碎,细石如霰,蒙蒙散开。他斜睨林渊,冷笑道:江浪随你来玄天洞不是怕了你鬼王,而是不愿令九九伤心,我虽未将自己这条命瞧得多重,但在九九眼中必定是十分要紧的。转头凝视林烟翠,柔声道:九九,咱们活一日便相亲相爱一日,过来,让我拉着你的手。
他伸出手来,山风吹动他的头发衣袂,他的身材并不如何高大,但他眼里的微笑深得像海,那结实的胸膛宽如大地。虽然严父在侧,林烟翠仍是挨近他身边,伸手紧紧握住了他的手。她没有说话,表情也不激动,那双亮若星辰的双眸充满了坚定、仰慕的光辉,于无声中道尽了山盟海誓、万语千言。
林渊心中微动,这少年虽然桀骜不驯、锋芒逼人,对女儿总算是好的。他任凭二人脉脉片刻,这才哼了一声,道:这就进去吧。江浪与林烟翠相对一笑,拉着手一起自崖壁豁口潜入水中。林渊随后而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