玉娇龙带着满腹悲愤,燃着一腔怒火,顾不得骨散般的惫乏,忍着的心似的疼痛,冒着凛冽的风雪纵马向肃州方向追去。原野积雪数尺,但见一片茫茫,看不到一点蹄痕车迹,分不清是路是坎。玉娇龙一心只想追回被人换去的儿子,哪里还顾得眼前的安危,只朝着西方,一任大黑马驰去。那大黑马却也神奇,不仅善于探路寻途,毫无失蹄闪跌,而且似还颇解人意,跑得比平时更加轻快平稳。玉娇龙紧咬嘴唇,强忍住难熬的摧折,一路只凝神察看着前面的雪地,寻觅着前车留下的痕迹。她一路马不停蹄地向前赶去,计程约已跑出七十来里,地上却仍然是一片茫茫,毫未见到丝儿迹印。玉娇龙优心如焚,在马上也不禁迟疑起来,她甚至怀疑自己是否走迷了方向。她不禁勒马停蹄举目四望,见祁连山横亘眼前,巍巍皑皑,连绵千里,向西伸去,极目无尽。自己行进的方向,正在靠近山脚。她也依稀记得,这正是凉州古道,沿着祁连山脚婉蜒西去,就是肃州了。虽路为雪盖辨识不清,但方向却是对的。玉娇龙又策马前行,渐渐进入祁连山脚,道路依山靠壁,曲曲弯弯,一旁是削壁千仞,一边是悬崖万丈,令人目眩神摇,惊心动魄,玉娇龙提辔策马又追了一程,忽然发现雪地上出现两道浅浅车辙的痕迹。她心头掠过一阵惊慰,顿觉精神倍增,也不顾栈道的险峻,忙催动大黑马加快向前赶去。愈向前行,雪地上的蹄痕辙迹也愈来愈深。玉娇龙知道离方二太太和秦妈所乘的那辆车已经不远,她一面纵马如飞,一面在心里恨恨地说道:“贼妇,看你还能往哪儿跑去!”又转过一道山弯,来到一处垭口,只见那两道深深的车辙痕迹却径直向弯道旁的崖沿处伸去。玉娇龙的整颗心猛然缩成一团,不禁脱口呼出了声“天啦!”便忙翻下鞍来,顺着辙迹抢步走到崖边探头一看,只见陡峭的悬崖下是一个陡斜的雪坡,雪坡上出现一条巨大的直向谷底伸会的雪槽,对准崖沿的雪坡上还留下一个已经破损的车轮。这情景已经无容置疑,载着方二太大、秦妈和孩子的那辆车,已从这几翻下悬崖,又从陡坡上滚到谷底去了!玉娇龙看到这番情景,只觉一阵天旋地转,也差点跌下崖去。她打从心里发出一声悲惨的呻吟,随着便颓然坐到地上去了。她凄惶四顾,面前惟见千山万壑,苍苍莽莽,渺无人迹。她呼天不应,求助无援,除了身边的大黑马和怀里的婴孩,便再也看不到一点生命的痕迹。玉娇龙坐了片刻,慢慢定下神来,她想:儿子纵然已被摔死,我也要看一眼自己亲生的血肉!于是,她一咬牙又站起身来,从行囊里取出一匹白绫,将它撕结成绳,一端紧系在大黑马鞍上,一端悬垂崖下,她便沿着绫绳下到陡坡,然后又顺着雪槽直向谷底逡滑下去。到了谷底,眼前立即出现了一幅令她毛骨惊然的景象:一辆已摔得残破不全的车身覆陷雪里,车身边横躺着一匹脖析肚裂的青花马;离青花马不远处伏卧一个四肢均已折断、头也扭转过来的汉子,从那汉子的衣着看去,当是车夫无疑。玉娇龙虽也曾亲手杀死杀伤过一些人,并非一般见血就怕的妇人女子,可当她见了这般狼藉的情景,特别是车夫那身躯伏地,面孔折扭朝天的惨状,竟使她也感到一阵惊怖和恶心。她避开已经触目的人马尸体,四处搜寻着妇女和孩子的尸身。她搜来搜去,却踪迹全无。她又用力翻开车身,甚至扒开车身覆盖处的积雪,还是既不见有女人的尸身,也未见有婴儿的遗体。玉娇龙满怀惊喜,一腹狐疑,她竟感有如神助一般,浑身充满力量,忙又艰难地向坡上爬去。当地握住绫绳攀上悬崖时,已经百感不支,只拼着最后一点余力,匍匐到大黑马身边,抱住它的前腿便昏迷过去。也不知过了多久,玉娇龙迷蒙中感到腮旁鬓边传来阵阵温暖,又好似有只巨大而温润的手掌在不断地抚拍着她,她的神志又渐渐清醒过来。她睁眼一看,却是大黑马正回过头来频频用它的鼻和颊在挨擦着她。风雪已经停了,天空里满是星星,白雪映着星光,四周山色比飞雪的白天还更看得清楚。玉娇龙紧抱着大黑马的前脚坐在地上,她已经无力再站立起来。身上时寒时热,腹里饥肠辘辘。她心头要不是还系念着她那被换去的儿子,她真想立时闭眼睡去,从此不再睁开醒来。玉娇龙正在感到似已无能为力的时候,忽听身后隐隐传来清脆的驼铃声。铃声越来越近,星光下,两百来步外已出现了骆驼的身影。玉娇龙挣扎着站起身来,紧紧注视着已快走近身来的驼影。她一面不动声色地注视着驼背上那人的动静,一面伸手去握住悬挂鞍边的剑柄。正在这时,忽听驼背上传来一声问话:“前面可是春小娘子?”玉娇龙听出了这是黑三的声音。她不无疑戒地问道:“是你?你来干什么?”黑三也听出了正是玉娇龙的声音,赶忙让骆驼停跪下来。他跳下驼背,一面向玉娇龙走来,一面高兴他说道:“我的老天爷,我终于追上你了。”玉娇龙不等他走到眼前,又冷冷地问道:“你究竟来干什么?”手中的剑柄握得更紧了。黑三已从玉娇龙的声音里感到有些不妙,忙停步下来,说道:“我是好意而来,请小娘子不要误会。”接着他便把自己的来意一一讲出。原来自玉娇龙突然一怒离店后,使他和店家胡成都深感不安,想到她刚刚才临盆产子,哪能经受得住这般风雪。加以去肃州的道路又十分险峻,稍有闪失,就会白送性命。他想到自己昨夜所行所为,又想到她对自己的宽容不咎,深觉感愧于心,理当补过图报。于是便决心随后赶来,一路送她去到肃州,一来为了照顾她,二来帮她带路。黑三说明来意后,又说道:“我想这祁连道上无村无店,你身边未带干粮,岂不饿坏。因此,我义随身带了一些熟鸡蛋和面饼来,想你兴许正用得着。”说完,他便返身去到骆驼身旁,从褡裢里取出几枚鸡蛋和两张面饼送到玉娇龙面前。玉娇龙犹豫片刻,才伸出手去接过鸡蛋、面饼;慢慢吃了起来。她对黑三的这番用心和行径,心里也不无感动。但她对黑三这样一个近似无赖之徒的人物,总感鄙弃和厌恶。因此,她一时竟找不出一句得体的话来,只默然吃着蛋和饼,不吭一声。黑三并未介意玉娇龙那冷漠的神情,又说道:“我看你已很劳倦,这样站着怎能支撑,不如过来靠着我这骆驼坐坐,这牲口很暖和,性子也极驯善。”玉娇龙没想到在这样一个无赖身上,竟还有着这般心性,她真不禁有些讶然了。她移过身来,背靠骆驼坐在地上,顿感一阵阵暖气透遍全身,她又一连吃下两个面饼和几个鸡蛋,觉得精神又渐渐增长起来。她问黑三道:“我看你为人也还不错,如何做出昨夜那等事来?”黑三羞愧他说道:“实不相瞒,只因赌输了钱,一时迷了心窍,才做出这勾当来的,后来我也很悔。”玉娇龙:“知道悔就好。赌起于贪,贪为万恶之渊蔽,我看你心性尚能向善,相信你定能戒赌。”黑三:“从今后,我立誓不再去赌了。”玉娇龙欣慰地点点头,嘴边露出一丝笑容。黑三又从褡裢里取出一升燕麦去喂大黑马。玉娇龙一心惦着孩子的去向,只盼天明好继续寻找,也无心去理黑三。好不容易等到天亮,玉娇龙强打起精神站起身来,又到垭口去四处察看。她这才发现就在那深深的辙迹旁边还留下许多密乱的脚印,看样子似有人先拦劫了马车,然后才又将马车逼到崖下去的。玉娇龙沿着那些脚印转过坯口,前面出现了两条雪道:一条沿着山腰向前伸去,这无疑是去肃州的大道:一条顺着山谷宜向谷里通去。就在岔路口前,她又见到了许多马蹄迹印,那些蹄印有去有来,印满了通向山谷的雪径。玉娇龙心里已明白过来:方二太大、秦妈和孩子所乘的马车,在这垭口被从山谷里出来的强盗所劫,他们抢走了车上的人和财物,然后又把马车和车夫逼下崖去。她心里这么判断以后,便将黑三叫到面前,问道:“这山里可有强盗?”黑三惶然不解地:“出了什么事?”玉娇龙指着崖下的车轮和雪槽,又指了指印进谷里去的那些蹄印,说道:“昨天方二太太乘坐的那辆马车驶到这垭口被劫。车被赶下崖,人被抢进山里去了。”黑三十分惊诧,自语般地说道:“黑山熊也出来抢人来了?!”玉娇龙:“黑山熊?!黑山熊是什么人?”黑三:“黑山熊本姓冯,他手下的弟兄多是猎户。几十年来,这几百里祁连山中大大小小十八家寨子,都得听他号令,真算得上是祁连山的总霸主了。”玉娇龙:“他可是强盗?”黑三:“又是,又不是。”玉娇龙:“这话怎讲?黑三:“要说他是,他却又从不抢人,并且还和这凉州各州府的官家都有来往:要说他不是,可这山里的强盗又谁都得给他分赃上寿,谁都得看他脸色行事。不过,这黑山熊却也兴了个规矩:他从不准手下那班弟兄在这凉州道上抢劫,要抢就到关外或山那边抢去。所以多年来这条道上还不曾出过事。”玉娇龙半信半疑,沉吟片刻,又问道:“那黑山熊住在何处?我准备进山找他去。”黑三连连摆手道:“小娘子,这谈何容易!这祁连山方圆几百里,黑山熊到处有洞寨,谁知他今天在哪洞,明天又住何寨?就是平时进山也难找到他,何况眼下又是大雪封山,哪还有路。”玉娇龙看着通向谷里那条雪径上的那些蹄印,想到正带着方太太、秦妈和自己的儿子向谷里走去的那帮人马,她的心又焦灼起来。玉娇龙一咬唇,指着那些蹄印说:“他们能去,我就能去。”黑三还想劝阻她,可他话还未出口,玉娇龙毅然返身回到大黑马身旁,探手从囊里取出一小锭黄金,抛到黑三面前,对他说道:“这锭黄金可兑纹银一百余两,你拿去将赌债偿清,从此安分守法,好好做人。你自己回店去吧!”她说完便踏镫上鞍,勒马向山谷走去。黑三忙抢步上前,抓住辔头苦苦劝道:“小娘子,这谷名叫鬼见愁:路太险:你不能去!”玉娇龙:“比这更险的谷我也会过的。你放手!”黑三仍然紧紧拉住辔口,说道:“再说,他们人多,就是赶上他们,你也要吃亏的。”玉娇龙冷冷一笑:“我岂惧这些鼠辈!”黑三还是一味苦求,不肯放手。玉娇龙恼了,厉音喝道:“你休误我事!”随即将缰绳用力一带,大黑马猛一摆头,将黑三甩在地上,径向谷里跑去。黑三坐在地上,仍在一声声呼劝着。玉娇龙跑出数十步外,又在马上回过头来说道:“今日之事,你休对外人说去。”玉娇龙策马踏着那些蹄印行了约十来里路,来到一处丛林,林边有一较为宽阔的雪地,雪地上除了蹄印外,还显露出许多零乱的脚迹。玉娇龙下马俯身仔细察看那些脚迹,从那零乱的迹象来看,似有人曾在此发生过激烈的争斗。雪地边上也留下两行清晰的脚迹,那两行脚迹较小,一望而知是女人的迹印。雪径沿着丛林边通向谷里,另有一条小径向丛林中伸去。玉娇龙眼前出现了两条小路,两条小路所通的方向不同,两条小路上又都出现了蹄印。玉娇龙通过仔细辨察,心里已经作了判断:一伙人将抢的人财带到此地,兴许由于分赃不平,兴许出于意见不合,曾在此发生争斗,然后就分道扬镳了。可这两条小路之中,究竟哪条才是带走自己儿子的小路?玉娇龙感到为难了。她欲进不得,欲退不能,心里又急又怒,她无可奈何,只好求助于天,以问卜来决定去向。玉娇龙主意已定,便双手台掌,仰首望天,默默祈祷上苍,恳求过往神灵,为她指示寻子的方向。她默祷已毕,便从头上拔下金钗,默卜道:“阳进谷,阴入林。”随即将金钗向空抛去。金钗落地了,她伏身一看乃是阳。玉娇龙拾起金钗,跨上马背,毫不迟疑地策马向谷里驰去。走了一段路程,却又见地上那些蹄印离开了雪径向山上走去。蹄印上了一段山坡,因坡势较陡,蹄印不见,就只留下一些雪槽了。玉娇龙抬头望去,只见那陡斜的山坡,接连山岭,高耸入云:岭后有岭,岭旁有峰,峰岭环连,茫茫皑皑,不辨所终。玉娇龙呆坐马上,心头也如眼前景象一般,只感一片荡荡茫茫。她虽仍想跟踪奋进,可已力不从心,突然一阵昏眩,竟差点跌下马去。玉娇龙赶紧伏下身子,抱住鞍鞒,过了许久,才又仰起面来望着那皑皑群山,眼里泻下两行悲凄的泪水。玉娇龙只觉自己正在渐渐衰弱下去,以致连自己的身子都已无法支撑,哪还有余力踏遍那接地连云的群山去寻找自己的儿子!但她又焉能半途而废置自己失去的血肉于不顾!她立马坡前,进退维谷。大黑马刨了一阵蹄,见无动静,却果似通灵一般,竟不待主人号令,转过头来,沿着来时旧路,碎蹄快步,稳稳向各口跑去。玉娇龙回到垭口,她挣扎着直起身来,埋头望望地上那些蹄印,又抬头望望谷里群山,心头暗暗立誓道:“等我身体复元后,定来踏遍群山,搜遍洞寨,不寻回自己的儿子,死不干休!”她正欲策马前行,怀里那孩子又呱呱啼哭起来。她不由感到一阵厌恶,自己积在心头的满腔怨愤,竟一下迁嫁在孩子身上。她立即翻身下马,解下兜肚,将孩子弃置地上,恨恨地说道:“你要怨,怨你那无心肝的亲生娘去!”然后咬唇上马,头也不回地向西驰去。玉娇龙策马跑出一箭之地,后面又传来孩子的哭声。那哭声时断时续,忽高忽低,在静静的山野里,更加显得凄楚,更加叩人心扉。玉娇龙咬紧唇、狠下心只顾放马行去。她已经跑出一里多路了,孩子的哭声仍时断时续地从身后传来,凄凄切切,索回四野,散漫空际,愁了长云,黯了白雪。玉娇龙不禁停下马来,悚然心动。高先生所教的圣人之言,和着孩子的哭声又人耳来:“侧隐之心,人皆有之。”“幼吾幼,以及人之幼。”…她不觉回头望去,见远远雪地上那耀眼的襁褓似乎正在拼命蠕动。她自己的心也在不知不觉间随着那蠕动而扑腾。正在这时,玉娇龙忽见一只秃鹰从山峰上飞来,盘旋空中,意在孩子,势将俯击。玉娇龙不由一声惊呼,迅即勒转马头,飞一般地向孩子驰去。那秃鹰也真刁残,亦已收起了双翅,侧着身子向孩子俯冲下来。玉娇龙急了,忙从身边取出弯弓,就在那秃鹰的利爪已快攫住孩子时,扣弦一箭,正中秃鹰心窝。只见那秃鹰猛一上冲,接着便翻旋着身子坠到崖下去了。玉娇龙冲到孩子面前,还不等马蹄停稳,使一跃下马,抱起孩子,紧紧贴在胸怀,心里激起一阵难言的内疚和由衷的欣慰。她埋下头来注视着孩子,见她那润红的脸蛋上,五官匀称,清秀异常,一张小口正在不停地空吮着。吮了一阵,又张开小眼看看,啼了几声,又吮动着小嘴,那样子看去可怜已极。玉娇龙心想:她一定是饿了。可是给她吃什么呢?这时,随着孩子小嘴不停地吮动,她突然感到自己胸前那对奶子也胀了起来。她不由伸手去揉,孩子也转过小脸,摆动着头在她胸前寻来寻去。一丝酥麻伴着一缕蜜意透进玉娇龙的心怀。她不由感到一阵甜甜的羞涩,心跳了,脸也飞上了红晕。她四顾无人,索性解开衣襟,探出奶头,将它轻轻凑进孩子的嘴里。那孩子一口衔住奶头,便拼出全力吸吮着。玉娇龙似觉那奶头牵连全身,不由一阵颤动,顿感心酥意融般地迷醉起来。她闭着眼,埋头喂着孩子,静静倾听着她那均匀的吞咽声。雪地上虽然寒气逼人,玉娇龙心里却充满了温暖,她清楚地感到孩子吮吞下肚的那口口奶水,都是从自己心窝里流浸出来的血汁。孩子的嘴一吮一送,她的奶头也随着一伸一缩,吮的是爱,伸的是怜;送的是感恩,缩的是柔情。玉娇龙就在这默默的伸缩中,向孩子敞开了心,装进了满胸的爱。孩子吃饱了,仍衔着奶头不舍,却已甜甜地睡熟了。玉娇龙嘴边浮起迷人的笑容,轻轻抚拍着孩子。她想起自己刚才的行为,不禁对自己也激起一阵怨怒。她从喂奶的那一瞬间开始,就觉这孩子已是自己的了。就是方二太太后悔了,赶来要换回孩子,自己也决不应允。自己就将被她换去的儿子夺回,连这孩子一起带回西疆去。玉娇龙在给孩子换片时,裹在襁褓中的那只小银瓶又滚落出来。她心头一动,想道:孩子得取个名,就给她取名“雪瓶”吧。她主意已定,便俯身亲亲孩子,悄悄叫了一声“雪瓶”,又祝念道:“雪瓶,雪瓶,福禄无尽,吉利一生!”玉娇龙将雪瓶兜系怀中,收拾停当,便攀鞍上马,已觉惫意半消,使又催动大黑马向肃州驰去。凉州古道,险隘得飞鸟惊心,荒凉得行人断肠。玉龙娇忍饥耐乏,一路行来,直至天色已晚,方才到达肃州。她见城门未关,便策马径至西门附近的小街,准备寻觅一家清静客店投宿。她一连看了几家都不合意,最后来到一处巷口,见一家门前悬按一只灯笼,上面书有“故人来客店”几字。她见这招牌取得雅致,心里也觉适意了几分;又见这巷口附近多是住户人家,看去也不杂闹,便决定在这店里住下。玉娇龙牵着马刚刚走到客店门前,便见一老头微佝着背从店里迎了出来。他操着河北口音问道:“请问小嫂是来寻人,还是投店?”玉娇龙听这声音十分耳熟,她忙借着昏暗的灯光侧目瞬去,心里不禁猛吃一惊:原来这老头不是别人,却是香姑的舅父何招来。她不由在心里闪起一问:“他怎的混到这里来了?”玉娇龙不容多想,立即镇下神来,说道:“投店。给我找间上房。”随即将缰绳甩到何招来手里,迈步向店里走去。何招来接过缰绳,又向店里高声喊道:“来了位女客,要上房。”他话音刚落,便见一位年约三十四五的妇人从内堂迎了出来。那妇人堆着满脸笑容,十分亲热地招呼道:“一路辛苦。”她对着玉娇龙略一打量,又问道:“你可带有行李?”玉娇龙:“行囊尚在马上,烦你派人给我取来。”那妇人一面招呼小二去取行囊,一面陪送着玉龙娇向内堂走去。玉娇龙:“给我找间清静点的上房,我可以加倍付你房银。”那妇人笑了笑:“各房都有明价,不敢多收。内堂例有一间清静上房,只是稍稍偏僻了点。”玉娇龙正合心意,便要了那间上房。她进房刚一坐定,突感一阵冷从心发,胸前闷胀欲呕,全身也不禁颤抖起来。她不觉低低呻吟了声。那妇人正在剪烘,听到她那声呻吟,回头一看,见她满面绯红,吃了一惊,忙去摸着她额鬓,不觉失声惊呼道:“天,你头烧得这般烫手,准是病了!”“玉娇龙只觉眼前发黑,灯光人影一片模糊,她已无力应声,只紧护着雪瓶挣扎上床,随即便昏迷过去。这一来可急坏了接她进房来的那位掌柜娘子,又是请医,又是熬药,还得代她照料孩子。掌柜娘子不分昼夜的守护在她身边,一直守护了她两天两夜,玉娇龙才又渐渐苏醒过来。当她刚一睁开眼睛,坐在她身旁的那位掌柜娘子竟高兴得掉下泪来,她一面抹泪,一面却又笑着对玉娇龙说:“菩萨保佑,你到底醒过来了。”随即指着正酣睡在她身边的雪瓶说:“快看看你这孩子,我给你照料得乖乖的,一点也没冻饿着她。”玉娇龙心里涌起一股真诚的感激,忙俯下脸来望着雪瓶。她感到自己正是为了她才从阴曹地府挣扎回来的。掌柜娘子滔滔不绝地把这两天来她请了谁来给她看病,又怎么喂那孩子,如何为她焦急担心等情况,一一告诉了玉娇龙。玉娇龙满怀感激地听着。她觉得在这样一个平常妇人身上,有着一种她过去在京城那些宦门妇女身上不曾感到的东西。就在这一瞬间,她蓦然又想起那个令人厌恶的何招来。她向那妇人再三称谢后,问道:“你是这店里什么人?我该怎样称呼你?”掌柜娘坦然地笑了笑:“这叫我咋说呢!客人都叫我何掌柜娘;店里的伙计们又都叫我刘掌柜,街坊上又叫我林二嫂,你随便怎么叫我都行。”玉龙娇如坠五里雾中,弄不清她怎会有着这多不同的称呼。想再问个明白,又不知从何问起。那妇人似已看出玉娇龙那团惑的神情来,又坦率地说道:“你别见怪,我是个吃的一家饭却嫁了二道汉的苦命人。”接着她就把她自己的身世在玉娇龙面前和盘托了出来:原来她本姓刘,后来嫁给林二,夫妻二人开了这家“故人来”客店。凭着林二的诚恳勤劳和她的热心周到,生意日益兴隆,夫妻和顺过日。不料四年前林二因病身故,膝下又无儿女,客店就由她一人支撑。常言道:“寡酒难饮,寡妇难当。”亲族的凯觎,街正的敲索,加上一些恶棍无赖经常来店牯吃霸赊,弄得她穷于应付,只有饮泣吞声。恰好去年初冬,河北押送一批流犯去西疆,过此投宿,其中有个叫何招来的流犯,因在途中患了重病,到此已是气息奄奄,命在旦夕。押解官儿认定他已无生望,嫌他碍事,便将他丢弃店里,带着其余一干流犯顾自上路去了。她见他可怜,出于一片善心,请来郎中给他医病,又叫店小二多方照料,终于使他起死回生,又慢慢康复起来。她得知何招来在河北也是无儿无女,又无妻室,眼下已是有家难归,便将他留在店里,帮着照料一下。不料时间一久,便引来一些闲言杂语,那些一直觊觎着客店的亲族,更是兴风作浪,造谣中伤。她见何招来能写会算,照料店里生意也很尽心,一气之下,索性招他上门,正式改嫁给他。因此,来店投宿的客人,认定何招来是店里掌柜,称她为何掌柜娘,店里那些伙计又认定她才是店主,都以刘掌柜称他;街坊上多是林二旧相好,不肯改口,仍一直叫她林二嫂。那妇人说了自己这段身世后,不禁叹了口气,说道:“不怕你见笑,就从大家对我这三个不同的称呼上,也可见做人难啊!”玉娇龙心里最关注的还是何招来。她俯首沉吟,将她这三个称呼仔细斟酌一番之后,说道:“刘大姐,何招来可曾对你说过他充军是犯了何罪?”那妇人发出一串清脆的笑声,说道:“‘刘大姐’?好,还没人这样称呼过我呢!这样叫亲热。”她乐了阵之后,才又说道:“你问那何招来因何被充军之事,他说冤,我说也不算冤。只因他有个名叫香姑的外甥女,在京城九门提督玉大人府里给玉小姐当丫头。后来,香姑和一个姓春的后生私奔了,一道前去看望他。香姑当然没说她是私奔。可他心里犯了疑,便到京城玉府去打探。他对我说他只是想弄清底细,我看他多半是想趁此敲点钱。玉府开始推说香姑病了,不让他见。他死乞活赖要见,后来玉府干脆告诉他说,香姑私奔了,府里正在寻拿她,好心的少夫人还给了何招来百两银子,将他打发出府。不想他竟因此露了馅。他前脚刚回家,玉府派来暗跟他的人后脚就到,一下就把香姑和那姓春的后生捆押回府去了。可怜那香姑,也不知是死是活。想来,都是他这个舅舅害了她的。玉府派来捉香姑的人临走时说要他去作证,将他也带到京城,却把他关进提督衙署牢房里。关了他两月,又糊里糊涂的定了他个拐骗窝藏罪,就把他充到我这儿来了。”玉娇龙心里明白了,知道父亲是怕何招来走漏风声,为了堵口,才这样作的。因此,她听了后,并未对何招来的不当其罪而感到不幸与同情,却只因父亲为她的行径所费的思虑苦心而深觉感愧和不安。正在这时,店小二领着一位须眉皆白的老郎中进房来了。那老郎中瞥见玉娇龙已起坐床上,三分惊诧七分欣慰地问刘大姐道:“几时苏醒过来的?”刘大姐:“已醒来多时,我们都已闲谈许久了。”老郎中脸上充满疑虑,忙来给玉娇龙切脉。切过脉,又对她凝视片刻,方才说道:“死脉已弱,活脉转盛。小娘子病有此转机,非惟药力:抑有神佑恕老夫直言,适才若不是小二哥苦苦相邀,老夫都不想再来的了。”玉娇龙没想到自己病势竟沉重到如此地步,便间郎中道:“老先生,不知我所患何病,竟沉危至此?”老郎中道:“产前劳瘁伤神,产后失调损体,二者居一,已是沉菏;小娘子二者俱备,更兼风寒入体,浸透脏腑,实为绝症。小娘子却能转危为安,真乃造化不浅。今脉象虽已克险为和,但仍须好自调养,方可保得无虞。不然,纵有回天之术,恐亦无能为力了。”玉娇龙这才知道自己得的是产后寒,不由对老郎中和刘大姐满怀感激之情,再三向他们称谢。接着老郎中又给处了个散瘀补气驱寒的方子,临走时对她谆谆叮嘱:“静心调养,戒劳戒怒。慎之慎之。”随即便告辞而去。玉娇龙从此只得羁留客店,在刘大姐的亲自关怀照顾下,病体日渐好转,已能出房料理一些生活琐事。一日,她因事来到外堂,见有两位旅客在堂前闲话,一位旅客说道:“知府方大人悬赏五百两纹银寻找一个携带女婴的妇人,不知何故?这妇人和女婴又是他何人?”另一位旅客说道:“满城议论纷纷,传说也很离奇,我看那妇人多是方大人的小老婆,那女婴也多是方大人的女儿。不然,他怎肯悬出这大的赏银!”玉娇龙听了不觉一惊,正想伫听下去,忽见何招来走了过来,便忙抽身返回内堂房里去了。晚上,玉娇龙趁刘大姐给她送药来房的机会,婉转向她探询,才从她口里打听到一些消息:原来过年以后,方大人见大雪已停,便派人去客店接方二太太,才知方二大太早在过年前一天便已离开客店雇车去肃州,方大人十分诧怪,经派人严查,才从店家胡成口里查明方二太太将女换子,匆匆冒雪离店的前后情形;又从黑三口中逼出姓春的妇人如何追至祁连山山道垭口,发现车马坠崖,又如何寻进谷去了等情况。刘大姐谈了这些她听来的消息后,又说道:“官府到处张贴悬赏榜文,访查得急,听说还派人在嘉峪夫盘查,只要是带着小孩的单身女人,都要严加盘问后才得放行。”玉娇龙笑了笑,说道:“碰巧我也是单身女子,带的这孩子也是女儿,等我病全脱体出嘉峪关时,看他们放不放行。”刘大姐瞅着玉娇龙,半打趣半认真他说道:“这确也是够巧的了。还有更巧的是,你恰好也骑的一匹大黑马!说老实话,当我听了这消息时,也曾犯过疑,为你担心过。后来我细一琢磨,又认为你决不是方大人悬赏寻找的那个女人。”玉娇龙:“你这认定是从何琢磨来的?”刘大姐:“你那样疼这孩子,连在昏迷中都还在不断地呼着她名字,不是自己的亲骨肉,哪能这般连心。所以我相信你不是那个被人换走自己儿子的女人。”玉娇龙瞅住刘大姐,似笑非笑地说道:“我要真是那个女人呢?”刘大姐先是一怔,然后又退疑片刻,慨然说道:“你要真是那女人,我一定护着你,决不会拿你换赏去。”玉娇龙笑了笑,说了句“你真是个好心人”,便把话题扯开了。第二天清旱,玉娇龙发现何招来在房外走廊上荡来荡去,还不时侧过头来向她房里张望。玉娇龙见他神情诡异,便忙躲身窗后注视着他的动静。一会儿,见他又匆匆退到外堂去了。玉娇龙感到有些可疑,不由心里戒备起来,便忙将零散什物收装囊内,以备应付仓促。她刚刚收拾停当,忽见刘大姐面带怒容,急急忙忙地进房来了。她见玉娇龙已收拾好行李,便忙问道:“你可是要走?”玉娇龙注视着她,默默地点了点头。刘大姐:“你病还未好,照说还应调养一些日子,不过……走了也好。”玉娇龙:“刘大姐,你不说我也明白几分了。你怎嫁给了何招来这样一个人!”刘大姐又羞又愧,只好叹息一声,说道:“都怪我有眼无珠,遇上这样一个冤孽!他听了一些风声,就已对你起了疑心,昨晚和我商量,说要去报官领赏,被我抢白了一顿。适才我寻他不见,听一个店伙计说,他出店径往北街那边府衙去了。我看他可能做出损德事来,特来关照你一声走与不走,你心里有数。”玉娇龙:“刘大姐对人如此忠信,我将铭感寸生。事不宜迟,我打算立即动身,烦刘大姐就去关照一声,叫店小二给我把马备好。”玉娇龙等刘大姐刚一离房,便忙将雪瓶用兜带紧紧系在怀里,挽着行囊来到前堂。店小二亦已将大黑马牵来,玉娇龙搭好行囊,牵马向店外走去。不料她刚走到门口,正好碰着何招来匆匆从外面进来。何招来见了玉娇龙先是一怔。张大一双惊诧的眼睛注视着她,脸上露出一种古怪的神情,嗫嚅他说道:“你……你……是谁?”。、玉娇龙嗔了他一眼,也不答话,牵着大黑马宣向门外走去。何招来急了,忙上前将她拦住,说道:“你还不能走。”玉娇龙忍住心头的厌恶,冷冷问道:“你想干什么?”何招来听到玉娇龙的口音,不禁又是一惊,他忙从头到脚将玉娇龙打量一番后,惶惑地问道:“你究竟是谁?我好像见过你来?”玉娇龙鄙夷地瞟他一眼,说道:“谁耐和你叼唠,我还要赶路去。”说完又向门外走去。何招来忙又抢步奔到门口,拦住她的去路,说道:“你要走不妨,只是得把你怀里的孩子留下。”玉娇龙不由勃然怒恼起来,她一挑眉,眼里闪过一道亮光,喝了声:“闪开!”随即一掌向何招来胸前击去。何招来顿觉眼前金星直冒,还未及呼叫,便已跌出一丈开外的街心去了。玉娇龙出了店门,正欲翻身上马,忽见街口那边涌出一群衙役,押着一名带着锁链的人犯直向客店走来。玉娇龙一看就已经明白那些衙役是为她而来,她不愿和他们纠缠,便忙一跃上马,准备冲过街口奔出城去。这时,只听一位领班衙役大声呼喊道:“休要放走那姓春的妇人!”不料玉娇龙刚一勒转马头,何招来已从地上爬起,亡命地扑了过来,张开双手拦住马的去路,仰面瞪着玉娇龙说道:“你也姓春?!我何招来眼尚不花,你以为我就认不出你来!”玉娇龙见何招来似已认出自己来了,着实吃了一惊。她一咬唇,心里暗说道:“非是我容你不得,是你自来寻死了?”迅即从鞍旁抽出剑来,正要挥剑斩去,却猛然想起香姑,不禁又停下手来去何招来乘机转到马后,伸手揪住大黑马的马尾,大声呼喊道:“快来捉住这妇人……”不料他喊声未落,那被他激怒的大黑马,猛然飞起后蹄向他胸前踢去。只听他一声惨叫,口里喷出一滩鲜血,便躺在地上不动了。就在这时,那群衙役已围上前来,玉娇龙正想挥剑纵马冲出入群,忽然认出那个被押在前面的犯人正是黑三。她见黑三神情惨戚,狼狈不堪,不由又收住缰绳,问黑三道:“他们为何捉你至此?”黑三惨然道:“方二太太被人抢走,官府疑是我黑三干的;他们已经知道了方二太太以女换子的事,押着我前来认人。”那位领班衙役手提齐眉棍上前一步,指着玉娇龙盛气凌人他说道:“你一个妇道人家,竟敢纵马行凶,定非善良之辈,还不快快下马,将拐骗的孩子交出,乖乖随我见方大人去!”玉娇龙哪里受过这等侮辱,早已激怒得变了脸色。但她仍强按捺住心头的怒火,用剑指着那位领班衙役冷冷说道:“回衙转告你方大人去,抢走他二太太的乃是祁连山的黑山熊,与这位赶骆驼的黑三无关。作官应廉明清正,休要诬良为盗。至于换子之事,纯属乌有,休去轻信讹传。”领班衙役瞪着玉娇龙说道:“你行了凶还敢这般桀骜!管你乌有不乌有,且随我见方大人去。”说完将手中齐眉棍一摆,就向玉娇龙马头逼来。其余衙役也举棍提刀一涌而上。玉娇龙正想放马冲出,那领班衙役却猛然将齐眉棍向马头打去。大黑马受惊,倏然腾起前蹄,差点把玉娇龙颠下马来,她怀里的雪瓶也被惊得呱呱直哭。领班衙役不等马蹄落地,又是一棍向玉娇龙腰际点来。玉娇龙恼怒已极,忙用剑挑开棍梢,顺势翻手一剑向他咽喉刺去。只见锋光一闪,领班衙役便栽倒地上,玉娇龙柳眉高挑,杏眼圆睁,勒马提剑,忽对众衙役道:“敢来挡路的,有如这厮!”众衙役已被惊呆,谁个还敢上前!玉娇龙环顾众衙役,冷笑一声,然后将马一带,大黑马昂首奋鬃,荡开四蹄,突出西门,直奔嘉峪关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