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进房来的道长原来正是三年多前在乌苏不辞而别、飘然出走的高云鹤高先生。玉娇龙刚一照面,一下就认出是高先生来了,她不禁全身一震,一瞬间,呼吸、心跳全都停止下来,随即猛然涌上心来的,是罪疚,是悔愧;是对高先生的怜悯,又是对自己的自伤。在此时此地,处于此情此景,突然出现在自己面前的,又是早年给自己授文授武、对自己有德有恩的师父,玉娇龙在愧疚之余,感到有如见到久别的亲人一般,不觉双膝跪地,伤伤心心地啜泣起来。高先生呆立片刻,这才慢慢走了过去,伸手将玉娇龙扶了起来,满怀凄楚又不胜感慨地说道:“没想道,咱师徒二人竟在这里重逢了。”玉娇龙抽泣着说道:“娇龙过去年幼无知,任性冥顽,对师父负罪深深。后来虽时感悔疚于怀,可已补报无由了。”高先生忙摆摆手,慨然说道:“知悔即为大善。你能如此,足慰我心。我已逃离三界,飘然世外,对一切宠辱尊荣、哀乐思怨均已置之度外,往事就不用提了。”玉娇龙赶忙拜倒在地,说道:“多感师父仁慈,娇龙谨此认罪拜谢了。”高先生忙又扶她起来,问道:“你然何孤身独行?又然何也走到这里来了?”玉娇龙立即从高先生话中所用的那个“也”字里,听出一点弦外之音来了。但她并不急于探问,只放低声音,把自己的出走仅仅说成是因拒婚触怒父兄,为礼教所不容,出于无奈,才借投崖出走的。她说了这番话后,神情突然变得冷峻起来,对高先生说道:“玉娇龙已死,葬在京城西郊,圣上恩旨旌表,特为她修墓建坊,黄河南北,直至鲁鄂,士林望族无人不知。我名春龙,望师父忘去旧我,呼我为春龙好了。”高先生不禁打了个寒战,忙以手稽额,沉痛地说道:“善哉!剑书误我,我误吾徒,大道莫容,何乃至此!我负玉帅多矣!”说完,不禁老泪纵横,神色惨沮。、,玉娇龙见了高生先那般情景,也不觉悚然心动,忙肃立一旁,凄然道:“春龙为势所迫,非无人心,实不得已!还望师父体察宽恕,及时指点迷津,多加教海!”高先生拭泪问道:“你今意欲何往?今后又如何安身?”玉娇龙:“我已有家难归,从此远走天涯,一切都由命了。”高先生默然片刻,然后肃然正色道:“天生万物,各有其性,阴阳刚柔,岂容错置。男以八德为本,女以三从为贵。你已一无所从,今后将何以安身?又将问以立命?”玉娇龙想到幼年时母亲的训教,以及书中古圣先贤之言,一时间,声声句句都来耳间。她感到一阵冷从心发,对自己的所行所为,陷于一种恍忽迷离的境地。忽而她感到自己的一切所行所为都有悖于礼教,都将为人所不耻,忽而她又感到自己的一切处身行事都无愧于良心,都发乎天性。她充满了迷惑,带着幼年时那种真诚的心情问高先生道:“我的所行所为,虽悖于礼法,却出于天性,然何竟不见容于当今之世?请问师父,人生天地间,是否果有天性?”高先生:“天性人与禽兽皆有之。人之所以异于禽兽者,人能大忍,择其善者而存之;辨其恶者而舍之。”玉娇龙:“何以分善恶?”高先生:“食、色、性也,人与禽兽皆共有。食,人讲让;色,人重伦。以此分善恶,以此别人禽。母子之爱,人与禽兽皆共有。禽兽上于数月,人乃贯于终身。至于男人重八德,女子贵三从,则属至善,更非禽兽所有也。”玉娇龙听了高先生这番话后,觉得都是老生常谈,并不精深,更未稍解她心里的迷惑。至于她迷在何处,惑在哪里,她一时也理不清楚。她只对高先生两次提到“女贵三从”那句话,却是从小就听惯了的,早已印入深心。她相信那是古圣先贤几千年来倡言的至善至理。突然间,她想到自己已经怀了六月的身孕,心中顿然浮起一个念头:自己未能从父,又难于从夫,但愿老天见怜,赐给一子,今后自己就唯一只有从子而终了。蓦然里,她更加急于去到西疆,找个偏僻所在,静候儿子平安坠地,将他抚养成人,除了让他饱读诗书,八德俱备外,还将自己的九华拳剑授他,使他能像汉朝的班定远那样,立功异域,报效朝廷,得以封侯万里,名标青史,自己也算备了一从,也可终身有托了。高先生见玉娇龙陷入沉思,默然不语,料她定有难以告人的隐衷;又知她行事诡秘和那令人难测的心性,也不欲再和她多谈论这些对她来说可能是逆耳的忠言。忙把话题转开,突然问道:“你那高师娘近来无恙否?”玉娇龙歉疚不安地说道:“高师娘早已不在人世了。”高先生不无惊讶地问道:“是怎样死的?”玉娇龙:“她旧案发了,陕西蒲城捕快蔡九追捕到京,因碍于家父声威,迟迟未便动手。后来,蔡九竟为此赔了性命。高师娘又谋刺蔡九女儿,意图断线灭口,不料激起了俞秀莲的不平,来寻高师娘理论,二人交起手来,高师娘终因不敌,死在俞秀莲手里。”高先生听罢,虽未显出过分悲痛意外,却也变得神色黯然,呆立房中,凝望窗外,久久无语。房里突然陷入一片难耐的沉寂。过了一会,玉娇龙才又嗫嚅地说道:“那俞秀莲刀法精奇,身手矫捷,我也奈她不得。”高先生长叹一声,说道:“她虽未能保得善终,倒也死得干净,天理昭昭,也算造化她了。”二人又叙谈一会,玉娇龙几次想从高先生口里打探一些有关不久前官兵到此搜沟的情况,以及罗小虎的下落,终因话不沾边,无由启齿,高先生见夜已深沉,嘱咐玉娇龙好好安息,便自出房去了。玉娇龙送走高先生后,刚俯身整理床铺,忽觉肚里一阵微微震动。她忙用双手捧着小腹,心里不由感到一种莫名的惊喜。她虽从未听人讲过这种情景,却竟临症心灵,懂得这是胎动。几月来,她几乎每日都在跋涉奔驰,疲于奔命,从两月多前在汉水思酸摘食梅子时起,她虽然知道了自己已经怀孕,可总还是迷迷惚惚,并无确兆,今夜胎动,她才清楚地感到了胎儿确在肚里,并已长大成形,手脚均能动了,猛然间,玉娇龙想到自己快做母亲了,不禁红晕满脸,感到一阵狂喜。她背对灯光,轻抚着自己那已经隐隐凸起的肚子,暗暗在心里说道:“这是小虎的骨血,是我身上的肉,是我将来唯一可以依从的儿子啊!”不知不觉间,她眼里竟包满了泪水。本已感到十分疲惫的玉娇龙,这时却睡意全消,忙从行囊里取出针线,缝了一条布带,将小腹兜裹起来,以便她在纵马奔驰时,不致颠震着腹里的胎儿。玉娇龙宜拾掇至半夜以后,方才和衣睡去。次日晨起,玉娇龙吃过早饭,正要去拜辞高先生,道童早已给她备好了大黑马,来对她说道:“我师父一早便下岗到前村给人看病去了,要我送女施主出沟上路。”玉娇龙十分意外,不知高先生真是有事去了,还是有意避她,她一阵怅然之后,又微微感到有些伤心起来,她默默理好行囊,出了庙门,回望殿上,不禁勾起一种依依之情。她问道童道:“你师父可还说过什么来?”道童说道:“师父吩咐我转告女施主四句话:‘心宜空,耳宜聪,眼宜冷,口宜封。’师父还要我告诉女施主说:就把来此投宿的事当成一梦罢了。“玉娇龙已经心领神会。明白高先生那前四句是教她谨慎行事,为她的安危着想;后一句则是他怕受牵连,为他自己的保身而发。她怀感之余又不禁在唇边隐隐露出一丝冷笑。玉娇龙牵马跟随着道童进了壁沟。这时天色虽已大亮,沟里却仍然昏暗不明,树木荆荆密密丛丛,沟道纵横交错,使人感到扑朔迷离,恍恍惚惚,裹足徘徊。玉娇龙乘机对道童说道:“你师父也曾对我露出你昨晚所谈之事;你且将详情告我,我决不向外人去说。”道童惊疑地望着玉娇龙,似信非信地问道:“我师父怎会对你谈到这事!”玉娇龙:“你师父确曾有所流露,只是未能细谈。我看他似与那躲进沟来的人相识。”道童忙辩解道:“只认识其中,一人,也是那人失把师父认出来的。”玉娇龙乘机探询道:“我猜也是这样。只是不知那人怎会进沟,后来又怎样了?”道童说道:“那天一早,师父去前村给人看病、正碰上三个骑马的人迎面飞奔而来。其中一人见了师父、忙跳下马来招呼师父。师父也认出那人来了,因见他行色匆忙,一问,才知他是在大同闯下大祸,是半夜里从城里逃出来的,官兵正在后面追他。师父一看,这时后面远处尘头已起,限见官兵已快追来,师父便忙将他三人领进这壁沟,把他们隐藏起来。那些官兵追到附近。四处搜查,也进这沟里来搜了半天,他三人就在沟里转来转去,结果那些官兵却连个影儿也没看见,便垂头丧气地走了。师父把他三人留在庙里住了几天,直等外边风平浪静,才放他三人离去。”玉娇龙:“为首那人可是姓罗?”道童:“我不知道。只听师父叫他虎子,我不敢多问。”玉娇龙:“他三人既然在庙里住了几天,你可听到你师父和他谈过些什么话来?”道童:“那人对师父十分恭敬。师父曾多番劝他,要他或去投军,或去做些买卖,不要再回关外,更不要再和官府作对。那人却不肯听,说不是他不容官府,是官府容他不得。他还说,他不能像师父那样跑去出家,他就是找个地方出了家也不得安静。他说,武松、花和尚也出了家,最后还是逼上梁山了事。师父奈他不得,只好唉声叹气。”玉娇龙心情渐渐感到沉重起来,她为罗小虎的境况和固执而感到失望和伤心,也为自己的形单影孤、前途未卜而感到凄惶和悲悯。罗小虎在她心目中,时而是英雄,使她从他身上感到一种无穷的力量;时而是马贼,又使她因他而感到难言的羞愧。道童已经打开话匣,不需玉娇龙再间,他就接谈下去:“那天他三人走,也是我送他们出沟的。领头那人曾问我为什么小小年纪就出了家?我说爹妈死得早,出家只为混口饭吃。那人又对我说,以后日子不好过,就到西疆找他去。我说:‘我又不知道你是谁,如何找你去?’那位长得很俊的小哥悄悄对我说:‘你如到西疆,只要一问半天云,没有不知道的。’我也读过《百家姓》,哪有姓半的!也不知那小哥说的是真还是假?“玉娇龙见道童说这番话时,神清显得那样稚气和天真,她暂抑住自己心头的烦乱、对道童说道:“那小哥所说确是真的。”道童忽然停下步来,仰望着玉娇龙,眼里露出惊诧的神情。只见他嘴唇动了动,似乎还想说句什么,可终于没有说出来,又把话咽回去了。从此,两人都不再说话了,只默默地走着。出了壁沟,翻过山岗,穿过崖边小道,来到大路旁,道童这才指着大路开口说道:“师父吩咐要我把你引上正道,这就是通向南北的正道,不知女施主向何处去?”玉娇龙听道童一连说了两遍“正道”二字,感到有些刺耳,心里总觉不是滋味。她一咬唇,夹愠带气地说道:“到西疆,找半天云去!”说完,她一扬鞭,大黑马如箭离弦,流星般地向南驰去。从山西到西疆,迢迢数千里,一路万水千山,险阻重重,玉娇龙单身独马,逶迤行来,一路踽踽凉凉,历尽艰辛。这段路程,若在平时,以她精湛的骑术和她那匹神骏的宝马,不过只需两月时间便可到达,可她这时已有六月身孕,为了护孕保胎,她只好行行歇歇,耐着性子,放慢马蹄。因此,时已暮冬,玉娇龙方才行过永昌,踏进凉州道上。这凉州古道,入冬以来,日夜朔风怒号,寒刺骨肉,冷透身心。举头唯见长云黯日,大雪漫天,俯首但觉积雪没蹄,路断人稀。玉娇龙顶风沐雪,每行一驿,都须苦挣芳扎,个中劳瘁,暂置一旁,不去多说。且说甘州城外,西去百里,道旁有座散居着十来户人家的村落,村头有家客店,四台头的瓦房在这村落中虽也算得上是最大的院子,但因墙颓壁旧,且又远离那些人家,看去总显得孤零零的,给人以潦倒荒凉的感觉。这客店掌柜姓胡名成,年约三十开外,平时除留宿这凉州古道上的过往旅商以及流人迁容外,还卖些酒菜面食,每天也有三几两银子的进项,生意也还不错。近来因时近年关,又连下了一月的漫天大雪,凉州古道上早已积雪封路,渺无人迹。胡成见生意清淡,便将店里雇的两个伙计扫发回家过年去了,店里就由他一个人暂时照应着。好在这时店里住着的除了一个赶骆驼的黑三外,就只剩下上房的方二太太和她的仆妇秦妈了。这黑三本无家可归,以在这凉州道上赶骆驼帮人运货为业,平时去去来来都在这店里落脚,已成这店里的常客。近来因大雪封路,无货可运,便在店里住了下来。他闲着无事,不但不需胡成照应,反而经常代他扫雪生火,帮他料理着店里的一切。上房那位方二太太,年约二十三四,生得倒也标致,只是举止情性却显得有些浮躁轻慢,平时惯爱装模作样,嗔咸嫌淡,稍有不如她意之处,便颐指气使,斥骂不休。胡成奈她不得,只好遇事承颜,处处小心伺候。提起这方二大太,确也有些来头。她本是新任肃州府府官方堑方大人的侧室,下人们讨她个笑脸欢心,讳了个“姨”字,称她为方二太大。因方大人发妻洪氏一连生了五胎,都是女儿,方大人惟恐断了香烟,才花了五百两纹银,买了这位方二大太进府作妾。三月前,方大人调放肃州知府,他离京起程上任时,方二太太已有七月身孕,她见方大人要远丢甘肃上任,整天哭哭啼啼,定要跟随前去。方大人一来平时对她就有些偏怜偏爱,二来一心挂着她那肚里的胎孕,便顺了她意,带着她一同上路。不料行至这里,天上忽然下起鹅毛大雪来了。方大人在店里驻车三夭,雪不仅未停,反而越下越大。方大人深恐误了限期,只得冒着风雪犯险向肃州进发。方二大太这时已近临盆,方大人怕她经不住道途颠簸,震动胎儿,半路坏事,便将她留在店里,嘱咐她好好将息,等待分娩,约好明年开春后,便派人来接她到肃州去。方大人临行前,除了一再叮咛秦妈要好好照看二太大外,还对泪流满面的方二太太说道:“但愿天从人愿,你能给我生下个儿子来,我便万事足矣!”方大人走后不过十日,方二太大使发作临盆了。婴几刚一落地,连脐带都尚未剪断,她便迫不及待地挣扎着问秦妈:“可是个儿子?当她见秦妈默不吭声只摇摆头时,竟至绝望得昏了过去。此后的十多天来,方二太大的脾气变得更加癖躁,经常无故发怒,挑眼挑鼻,把一个冷清清的客店,搅得很不安宁。这天夜晚,因离过年只有三天了,外面又凤紧雪大,客店的大门关得特别早。胡成闲着无聊,便在他房里生了一塘火,把冷缩在下房里的黑三找来陪他喝酒。几杯下肚,二人感到身子渐渐暖和起来,话也多起来了。胡成边喝酒边劝黑三道:“你赶骆驼每年也少不了百十两银子的收入,可都输到赌场上去了,落得人满二十五还没个老婆,我劝你还是把赌戒了,好好成个家,也兔逢年过节都没个落脚处。”黑三叹了口气,说道:“我连现在养着的这两匹骆驼都保不住了,还说成家讨老婆!”胡成诧讶地间道:“究竟是咋回事?”黑三:“我还欠了几十两银子的赌债,过年不还,别人就要来牵我的骆驼去抵债了。”胡成焦急地:“那你今后怎过啊?黑三:“这凉州道我也走腻了,不得已就换个地方发财去!我好在是光棍一条,无牵又无挂。”二人正闲谈间,忽听外面传来一阵急促不耐的擂门声。胡成忙站起身来,点燃灯笼,向着大门走去。黑三也跟在后面,边走边嘀咕道:“见鬼,这大的风雪,竟还有人敢在这夜里赶路!”胡成打开大门,一阵刺骨的寒风夹着片片雪花迎面扑来,他不禁打了个寒战,忙探头望去,见门外站立一人,手里牵着一匹神健异常的大黑马,那马昂首而立,鼻孔里正喷出团团白雾。胡成借着积雪映出的光辉细一打量,见那人头上戴了一顶枣红色的风帽,帽边罩住脸孔,只露出一双闪闪发亮的眼睛;身披一件黑色披风,把全身紧紧裹住。胡成也算是个有些阅历的人,可对眼前这位来客的身份竟也猜不出来。他问道:“这大的风雪,客官打从哪里来?”来客也不理他问话,只说道:“给我找间上房。”说完便迈步向门里走去。黑三赶忙上前接过缰绳,胡成举着灯笼在前面带路。进了厅房,当黑三牵马朝厅后马房走去时,来客回过头来对黑三说道:“马上行囊给我取来,给马多加精料。”话音刚落,只见来客微微弯下身去,轻轻发出一声呻吟。胡成把来客引到东头的一间上房里住下后,便又问道:“客官司已用过晚饭?我灶堂里还有些现成食物。”来客把手一挥:“什么都不用了。我很困乏,只想歇息。你去吧。”胡成正要退出房去,忽又停下问道:“情间客宫尊姓大名?打从哪里而来?以便上簿。”来客不耐烦地:“姓春名龙,从甘州来,往肃州去。”这来客不是别人,原来正是玉娇龙。胡成问过来客姓名,便自退出房外去了。再说黑三将马牵至马房拴好后,便去取那鞍旁行囊。他提在手里,觉得沉重异常,不禁用手去捏了一捏,感到里面除了一些细软包袱外,囊底还坠着一些沉甸甸的物件。黑三心里不禁怦然一动,知道那定是金银珠宝之类的东西。突然间,他闪过一个念头:“要是自己能得到这个行囊,这一生就吃著不尽了。”他一路胡思着向上房走去,推门进屋,见玉娇龙坐在床沿,正弯腰微微呻吟着,他来到床前问道:“客官,这行囊往哪儿搁?”玉娇龙勉强站起身来,伸手接过行囊,往床壁一扔,便又颓然坐下。黑三趁此侧目瞬去,见玉娇龙那瘦削的脸上,正沁出点点汗珠;她那只伸来接过行囊的手,也纤细得可怜。黑三这时又不禁闪过一个念头:这人病了,病得似还不轻,他正立在那儿发呆,忽听玉娇龙带着愠意冷冷他说道:“这儿没有你的事了,还不出去!”黑三闷闷地退出房外去了。大约二更已过,上房西屋方二大太和侧屋胡掌柜房里的灯早已熄灭,黑三蜡缩在下房一间潮湿的角屋里,却睡意全无。一来房里实在太冷;二来他心里老惦着适才给新来客官送去的那两袋行囊,他只要一想到那些沉甸甸的东西,心头就咚咚直跳。耳朵里也不禁响起人们常说的一句话来:“人无横财不富;马无夜草不肥。”突然间,他不禁又闪起一个念头:趁那客官又病又倦,把那两袋行囊盗过手来,乘着雪夜远走高飞,到内地逍遥自在去,谁又能奈我何!他想着想着,竟忘了身上的寒冷,胆子也渐渐大了起来。他不由轻轻跨出房来,蹑脚走到玉娇龙门外,侧耳一听,里面声息全无。他一推门,门却是虚掩着的。黑三轻轻闪进房后,在房中站了一会,然后屏住气,小心翼翼地直向玉娇龙床前摸去。到了床前,他又静静站了片刻,床上却连半点声息也没有。一瞬间,他甚至怀疑这位看去似乎瘦弱得连风都吹得倒的客官是否已病死床上。他想到那两袋眼看就要到手的行囊,胆子陡然壮大起来,便伸手将帐子掀开,正俯身向床壁探去时,猛然间胸前被击一掌,他只感一阵剧痛,早已被击离床沿一丈开外,滚倒在地。黑三还未清醒过来,忽听床上传来一声喝斥:“你敢来犯我!”黑三这才明白过来,知道事情已经败露。一不做,二不休,他一横心,翻身起来,顺手操起桌旁板凳,用尽全身气力,猛向床上砸去,还不等他板凳落下,突然腰间又被一击,似拳非拳,似脚非脚,却痛得他两眼金星直冒,随着一声“哎哟”,便滚到门边去了。不等黑三挣扎起来,只见床上跃下一条黑影,又一脚向他腰间踢去,黑三顿感一阵酸麻,随即使瘫在地上,嘴里连“哎哟”二字都叫不出来了。那人这才走到门外,喊了一声:“店家,快来!”一会儿,胡成披着衣,手里提着灯笼进房来了。他见黑三仰卧地上,大张着眼,一动不动,不禁大吃一惊,不知究竟发生了什么事情,也不知黑三是死是活。胡成再抬头住里一看,见新来那客官双手捧腹,微弯着身子,正两目炯炯地望着他,脸上露出一副古怪的伸情。胡成凉惶地问道:“这……这是怎么回事?”玉娇龙厉声反问道:“这是你店里什么人?”胡成:“他是赶骆驼的黑三,也算店里的常客。他怎躺到这里来了?”玉娇龙:“他来偷盗,被我所觉,竟欲行凶,真是自来讨死!”胡成心里立即明白过来,忙走到黑三身旁,举灯一照,既未见着伤痕,亦未见有血迹;又伸手去鼻孔下面一试,感到还有一丝气息。他这才略略放下心来,忙回身对玉娇龙说道:“春官人,这黑三在我店里落脚已非一年两年,他平时只是好赌成性,却未曾于过偷盗之事,没想到今夜他竟丧心病狂地干出这等事来。他今犯在春宫人手里,就是死了也是活该,只是眼看就快过年了,如他真的死了,总会引来许多麻烦,我这小小客店也多有不便。还望春官人高抬贵手,饶他一命,等天亮雪停,我赶他出店就是。”~、玉娇龙也不多说,走到黑三身旁,用脚往他腰际一点,只听黑三一声惨叫,随即又呻吟几声,便又慢慢坐了起来。玉娇龙指着他冷冷地喝斥道:“姑念你是初犯,饶你一死!听着:赌乃万恶之渊蔽,务直痛改前非,若再犯在我手,决不定恕!”黑三连连应声,挣扎着站起身来。胡成一面怨责着他,一面也帮着他向玉娇龙赔了许多不是,然后才领着他出房去了。胡成把黑三送回房后,又着着实实地斥责了他一顿,黑三又羞又愧,抚腰呻吟,只不做声。胡成斥责之后忽又问道:“你平时也有一些气力,怎一下被那春官人治成这般模样?”黑三摇摇头,丧魂落魄地说道:“我自己都懵了,他不知是怎么回事;连那春官人的身子都未触着,便被他打翻在地,不仅动弹不得,竟连话都说不出来。”胡成惊异地:“我看这春官人定是位能人,不然,他怎敢在这岁末年关单人独马行走在这凉州道上!”黑三犹有余悸地说:“都怪我财迷心窍,碰在这春官人手里了。幸亏他手下留情,不然,我不死也准废了!我看这人一定有些来历。”二人正谈着,忽听上房又传来那位春宫人的呼唤声。胡成赶忙提起灯笼丢到春官人房里,问唤他何事。玉娇龙从帐里伸出头来;惨白着脸,一面不断呻吟着,一面问道:“这附近可有产婆?”胡成惊诧万分地问道:“产婆?!”玉娇龙点点头:“快去给我请个产婆来。我就快分娩了。”胡成虽仍惊异万分,心里总算明白过来,原来她却是个女的!便忙说道:“这附近哪有产婆!有,也在十多里外去了。雪封了路,又是深夜,请也是请不来的。”玉娇龙脸上浸满了汗珠,她一咬唇,又绝望地将头缩回帐里去了。胡成站在房中,只听到帐子里发出一阵阵轻微的呻吟声。那声音虽小,但听来却令人心谏神摇,肌肤战栗。胡成思量片刻,忽然想起西屋方二太太身边的那位秦妈来了,便忙对着帐内说道:“西屋方二太太身边有位秦妈,十分俐落精干,月初方二太太临盆,也多亏她照料,才保得母女平安。想她兴许有些见识,我去把她请来试试如何?”玉娇龙在帐里应道:“就烦劳店家了。”胡成急忙去到方二大太窗前,叫醒秦妈,隔窗将东屋新来女客即将生产,疼唤得急,央她前去看看之意相告。秦妈听说,急忙披衣起床,点燃灯,正欲开门,方二太太却不高兴他说道:“一个单身女客,却到客店里来坐月,谁知她是个什么样的人!你且休去管她。”秦妈说道:“管她是个什么人,既然住到一个店里来了,有了难处,哪能不管?”方二大太:“产房污秽重,年头腊尾的,你去带些污血回来,多不吉利!”秦妈:“常言道:‘救人一命,胜造七级浮屠。’何况是两命,哪能不救!我去看看就来,这功德你也有份。“方二大太又咕嗜了两句,就不再说什么了。秦妈开门出来,一面吩咐胡成去厨下烧水,一面忙向玉娇龙房里走去。到了床前,她燃亮灯,掀开帐子一看,见玉娇龙面色纸白,满头大汗,紧咬牙关,只从鼻里哼出一声声一阵阵的催生气,秦妈揭开被子一看,却是一胎横产,不由倒抽一口冷气。她忙抖擞精神,凭她多年所见所闻,使出浑身解数,竭力帮助和照顾着正在拼命挣扎的产妇。好多番眼见玉娇龙已经昏厥过去,秦妈亦已绝望地停下手来,眼里噙满了悲悯的眼泪,忽又见她在一阵抽搐中醒了过来,又开始了摧肝裂肺般的挣扎。最后,婴儿终于生下来了,玉娇龙却又昏厥过去。秦妈将婴儿洗净包好,把他轻轻放在玉娇龙身边,然后又伸手在她鼻孔下面一试,感到她尚有一丝儿微微的气息。秦妈俯下身去在她耳边说道:“恭喜你生了一个小子,长得虎头虎脑,将来定是大富大贵。”秦妈说完这话,这才感到一阵难忍的困倦。等她回到西屋,远远正传来鸡声,天已经快亮了。方二太太被秦妈的开门声惊醒过来,她睡意朦胧地问道:“生的是儿还是女?”秦妈:“是个小子,壮极了。”方二太太猛然一动,顿觉睡意全消,心头涌起千般滋味,是怨是艾,是羡是嫉,连她也分辨不出。她不禁想道:“自己为何这般不争气,偏偏生个女儿。要是也能生个小子,今后不仅大太太和五位小姐处处得让我三分,就连老爷都得一切听我的了。”她想着想着,忽又问秦妈道:“那女人是个什么样的人?”秦妈虽然十分困倦,却毫无睡意,便坐到方二太大床边来,兴冲冲他说道:“看样子也是大户人家出身,只是不知怎的会单身一人跑到这儿生孩子来了!还是头胎,偏偏又遇上难产,没料她竟有那么一股子忍耐劲,终于死里逃生,把小子生下来了。这样的女人真是少见!”方二大太也觉得惊奇,不禁又问道:“那女人此刻怎么样了?”秦妈:“晕过去了。但不要紧,鼻里还有丝儿气。我看这女人不止七条命,她会苏醒过来的。今晚也真够她挣扎的了,所以我才没唤醒她,就让她这样养养神。”方二太太盯着秦妈出了会神,忽然拉着她的手低声说道:“秦妈,你去把那孩子给我换来。”秦妈吓得睁大了眼、忙移开身子,说道:“阿弥陀佛!罪过,罪过,哪能做这种昧心事情!”方二大大又跟着俯过身来,拉着秦妈:“我方家乃是官宦之家,把她那孩子换来,也算造化了那孩子,怎算昧心!”秦妈:“常言道,狗不厌家贫,儿不嫌母丑。谁图这‘造化’来。拆散别人亲生骨肉,是不得好报的。再说,你又怎能忍心抛掉自己身上落下来的一块肉?!”方二太太一不做二不休,赖死赖活地扭着秦妈,又是哀求,又是强逼;时而动之以情,时而诱之以利;流了许多眼泪,说了许多苦处,秦妈被她纠缠不过,说道:“要换,你自己换去,我实实下不得手。”方二太太见秦妈已让了一步,又忙进一步说道:“秦妈,你已在我身边多年,平时我也不曾亏待过你。我知道,你是个无儿无女的孤人;你也知道我从小就无父无母,从今天起,我就拜你为干娘,只要你成全了我这事,我愿一辈子把你当做亲娘一般来奉养。”说完,她就一头拜了下去。秦妈慌了手脚,忙去拉她,她却赖跪地上,一定要秦妈答应了她才肯起来。秦妈吓得脸色发白,哆嗦着说:“做这……这损阴事是要遭报应的……”方二太太说道:“于娘,我当着过往神灵把话说明,这事是我叫你做的,要损就损我的阴;要报就报我的身,一切与干娘无关。”秦妈见方二太太这样对空一表,就再也别无话说,只好默然应允了。方二太太这才立起身来,忙从床上抱起女儿,埋下头去望着女儿轻声说道:“女儿呀女儿,你休怪娘狠心,你娘也有你娘的难处。娘不这样做,就永无出头之日,你也休想扬眉。离开娘后,愿你无灾无难、长命百岁!”她说着,不禁也流下了几行眼泪。方二大太说完后,将心一横,双手将孩子递给秦妈,便背过身去掩泣起来。秦妈颤抖着接过孩子,趁方二太太背过身去,顺手从桌上拿过一只小小的银瓶,悄悄塞进孩子的怀里。随即,便抱着孩子出房向东屋走去。秦妈蹑脚走到玉娇龙床前,轻轻掀开帐子一看,见玉娇龙仍闭着双眼一动不动地躺着。她俯下身去,轻轻叫了声“小娘子”,见毫无动静,又伸手去摸了摸玉娇龙的额头,感到湿漉鹿的仍在冒着微汗。秦妈不由感到一阵欣慰,暗暗从心里念了一声:“她已平安无事了。”忙将手里的孩子放到玉娇龙身边,又把紧靠在她身边那个刚生下的孩子抱了起来。就在这短短的一瞬间,秦妈只感到一颗心扑腾得直响,甚至好像远远传来的雷鸣,不知不觉间,她也是满头的大汗。她正想抽身离去,刚转过身子,忽又停立下来,心想:“我也得留个表记,让他母子将来得以相认才是。”于是,她又放下孩子,拿起剪刀,在玉娇龙的贴身棉袄上,剪下一、方桃红色的里绸来,将它悄悄地揣藏在自己的怀里。这下,她才抱着孩子匆匆离房回到方二太太屋里。方二大太见孩子已掉换到手,当然满心欢喜。一面千恩万谢地感慰秦妈,一面又忧心忡忡地对秦妈说:“趁那女人昏睡未醒,我们必须赶紧离店才是。不然,一旦被她发觉,闹了起来,岂不误事!”这时,天色已亮。方二太太便把胡成叫来,对他说道:“我感到身子已经复元,不耐在这里久住,烦你去给我雇辆车来,我要立刻起程到肃州去。”胡成感到诧异而为难地说道:“这么大的风雪,且明天就过年了,那儿雇车去?!”方二太太固执而带怒地说道:“这里也是肃州府所管的地方,派着谁,谁还敢说不去!何况我是雇车,风雪大,多出银两就是,我是定要走的。”胡成见方二太太立意要走,碍着她是现任府官的宝眷,不便违拗,只得冒着风雪出门给她雇车去了。方二太太忙命秦妈收拾好行李等候。一会儿,胡成已将车雇来。方二太太便抱着孩子,由秦妈搀扶着上了马车。车夫挥响长鞭,发出一声嘶哑的吆喝,便滚动车轮向西驶去。胡成站在门外相送。一会儿,马车便隐没在一片迷茫的风雪中去了,雪地上只留下两道深深的辙印。胡成不解地摇摇头,心里只嘀咕着自己是否做出什么得罪了这位官大大的事情。再说玉娇龙一直昏昏沉沉地睡在床上,直至中午方才渐渐苏醒过来。当她刚刚恢复知觉的那一瞬间,首先闪起的念头便是:孩子已经生下来了,他可平安无恙?他的模样像谁?虽然她仍感四肢无力,甚至困乏得眼睛都不愿睁开,但一想到孩子,便好似有一种莫名的力量在支撑着她,使她很快地在恢复着元气,使她又在渐渐地增长着精神。她睁开了眼睛,挣扎着翻过身来,注视着甜睡在身旁的孩子,脸上露出了一种她生平从未有过的、发乎天性的笑容。她情不自禁地移过脸去轻轻地偎着孩子,一瞬间,满心的酸辛竟酿成了一怀蜜水,装不下了,却从眼里漫溢出来。她感到全身都浸透了欣幸。这种欣幸,她只有幼年时在母亲怀里、以后又在罗小虎胸前曾经体味过。她感到一种无可比拟的满足,一切因此而所受的磨难、痛苦和挣扎,只在这一瞬间都已得到报偿,她甚至为自己曾偶然闪起的悔恨而感到羞惭。玉娇龙偎依了孩子一会,又才抬起脸来仔细打量孩子的模样:一副红红的小脸蛋,秀长的眉毛,端正的鼻子下长着一张湿润的小嘴,闭睡的眼睛虽看不出眼神,但从那细长的眼帘上,已能使人感到它的秀慧来。孩子是十分清秀的,清秀得以致显得有些纤弱,玉娇龙细细察看,想从孩子的眉字神态中察出他像淮来。她看来看去,看了许久,却看不出有一丝儿和罗小虎相似之处来。她不禁感到有些怅然若失了。正在这时,黑三端着一大碗红糖开水蛋进房来了。他小心恭敬地走到玉娇龙床前,说道:“我黑三昨夜鬼迷心窍,走上邪道,多蒙小娘子手下留情,我黑三虽然下贱,也是个知过必改,知恩必报的人。今特为小娘子送来开水蛋一碗,还望小娘子不念旧恶,将它吃下,我黑三也算尽了一番心意。”说完,双手将碗递到玉娇龙面前。玉娇龙并未伸手去接,只默默注视着黑三,心里充满了疑虑。黑三见状,尴尬地笑了笑,将碗搁在床边,另外取过一只茶杯,从杯里分出少许开水,然后举杯对玉娇龙说道:“我黑三出于一片真诚,别无他意,请小娘子尽管放心。”说完,一仰头,将杯内开水吞下肚去。玉娇龙见他这般情景;心里也不由感动起来。对他温声说道:“‘过而能改,善莫大焉’!我领了你这番心意。”说完,她把碗端了起来。黑三高高兴兴地退出房外去了。玉娇龙端起那碗滚烫的开水蛋来,这才感到自己真是又渴又饥。她一连吃下四枚鸡蛋,又喝了半碗糖水,顿觉心头好过多了。当她正吃着第五枚鸡蛋时,忽听床上孩子一声啼哭,她不禁猛然一惊,忙将已经衔进嘴里的半枚鸡蛋吐回碗里,伸手去拍着孩子。孩子还是不停地啼哭。她想:可能拉尿了。又用于往孩子胯下一摸,布片全湿透了。她感到一阵心疼,赶忙拉下那块湿漉漉的尿片。就在这一刹时,玉娇尤不觉一怔,呆住了:孩子竟是个女的!这使她感到惊异极了,神情也恍惚起来。她总觉自己生的是个男孩,怎又变成女孩了?她呆呆凝神地回忆着,昨晚半夜生死挣扎的情景,又一一闪现在她眼前。她记起来了,就在她拼尽最后余力,似觉魂魄皆已离体,正飘忽升浮之际,耳边传来一个女人的声音:“恭喜你生了个小子,长得虎头虎脑……”那声音听去虽然遥远,好似从云外飘来,但“生了个小子”和“虎头虎脑”几个字自己却听得十分真切,怎的又变成了细眉秀目的女孩子呢?玉娇龙呆了片刻,又忙着给孩子换尿布去。襁褓刚一解开,一个小小的银瓶从襁褓里滚落出来。玉娇龙捡起一看,见银瓶虽小,却镂刻精致,知非寻常人家之物。她不禁想道:“这瓶从何而来?”她正诧异间,孩子又啼哭起来,便忙又回头去照料孩子。当她一眼看到孩子那裸露出来的肚脐时,心不由猛然一震,她这下才真的被惊呆了:肚脐上的脐带竟然都已脱落!玉娇龙又看看那只银瓶,心里已经明白过来:自己的孩子被人掉换去了!她急得心里有如火燎一般,忽然想起店家找来给自己接生的那个女人秦妈来。玉娇龙忙高声喝叫道:“店家,诀来!”胡成听西房呼唤声急,赶忙跑进房来,问道:“小娘子有何吩咐?”玉娇龙眼里闪光如电,厉声问道:“你昨晚找来的那位秦妈是个什么样的人?”胡成愕愕惶惶地答道:“东屋方二太大的女仆。”玉娇龙:“你快去把她给我叫来。”胡成:“秦妈已于晨早随方二太太动身到肃州去了。”玉娇龙:“方二太太又是个什么人?她身边可有孩子?”胡成:“是新任肃州府府官方大人的二太大,身边有个尚未满月的孩子。”玉娇龙:“是儿,还是女?”胡成:“是位千金,”玉娇龙一切都明白了。她胸中腾起怒火,愤恼得嘴唇都差点咬出血来。她喝令胡成道:“快,去给我把马备好!”胡成全身不禁接连打了几个哆嗦,语不成句地说道:“这……这……怎行……你刚……刚生……这大的风雪……”玉娇龙截断他的话头,怒喝道:“叫你快去备马!”胡成吓得赶忙退出房门,到马房备马去了。玉娇龙已顾不得全身的疲惫和疼痛,从行囊里取出一段红绫,将身腰紧紧束裹着,又把孩子放进兜肚,捆在胸前。她匆匆准备停当,便打起精神,提着行囊走出店来。胡成已牵着大黑马在门前等候。玉娇龙举目西望,只见上面是阴沉沉的一片,下面是白茫茫的一片,分不出哪儿是天边地角,也分不出哪儿是路;看不到一点绿色,也看不到一点乌影,除了飘滚着的雪花,除了高耸逼人的祁连山峰,便什么也没有了。玉娇龙一咬唇,腾上马鞍,将缰绳一带,大黑马发出一声长嘶,四蹄溅起雪花,迎着风雪向西追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