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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五章  魂断玉门凄凉有恨 香销大漠寂寞同归(中)

    第二十五章

    玉娇龙竟被这几句平淡无奇的话惊呆了,震撼了!一种莫名的羞愧也悄然袭上心来。一瞬间,眼前这位看去显得十分庸碌无奇的村野汉子,竟突然变得伟岸起来!她还从他身上感到一种浩瀚,一种磅礴,是那样的无涯,是那样雄浑!他那短短而朴实的两句话语,竟比一部四书还使人警醒,还启人深思。解武挣扎着想直起身来,可他几经挣扎还是无法将身直起,他不禁叹息一声;丧然说道:“如今马未盗得,腰又被伤,我算误了铁芳公子了!”

    玉娇龙:“一匹快马易办,医好你那腰伤亦不难,只是纵然给你快马,纵是你弟兄二人合力,我料你也难救出铁芳公子!你纵然救出铁芳公子以他的为人和心性,又岂会丢下你弟兄不管,他却自顾逃命?到头来你还不是落得误己误人!”

    解武不由一声悲叹,颓然地低下头去。顾先生也不觉暗暗惊叹,他真没料到玉娇龙竟想得如此周密。他以手拈须,凝视着玉娇龙说:“女客官这话说得极是。这事确是

    鲁莽不得!”

    解武沉痛地说:“难道就让铁芳公子由他们白白害死不成!”玉娇龙:“善有善报,恶有恶报,天理纵不昭彰,人间亦自有正义!你自回家养伤去,铁芳公子自会安然无恙的。”玉娇龙这几句话语,听去虽然平淡,却使人感到重有千斤。每字每句说得虽然平缓,但却如金石掷地,使人感到铿锵有声。

    顾先生不觉全身又是一震,十分惊诧地看了玉娇龙一眼,随即回过头来对解武说道:“这位女客官说得极是!你就休去惹火烧身了。”他沉呤片刻,又说道:“你怎不好好惦量惦量,那邵天构岂是你弟兄二人所能对付得了。的人物!他原是私盐贩子出身,曾多年在外闯荡亡命,为人不但阴狡,又习有一身极好的武艺,再加上他那班如狼似虎的庄丁助纣为虐,就连府衙里的都尉也都畏惧他几分。这番押送铁芳公子去洛阳:一路上他岂会不加意戒备!”

    玉娇龙在一旁静静地听着。她感到顾先生所说的这番话语,对解武已显得多余,倒好像是有意对她说的。她听了后只冷然一笑,便不再说什么了。

    顾先生焦急地看看窗外,见店堂已在上灯,便回头对解武说道:“我家中备有专治跌打损伤的药洒,你可随我去取,用它半饮半一擦,你这腰伤三两天便会好的。”他随即叫店家搀扶着解武,一同离房出店去了。

    玉娇龙也回到自己的房里,点燃蜡烛,独坐在桌旁凝思,她想着她进店后听到的和看到的一切,想着明天她将要去做的事情。一会儿,店家送饭进房来了,还送来了顾先生交他带来的一盒人参回天丸。玉娇龙接过药盒,漫不经心地问道:“东村离此多远?”

    店家:“就在镇东,此去不过十里。”

    玉娇龙:“东村去洛阳可有小道?”

    店家:“小道迂回难走,一般都走大道。”

    玉娇龙不再问他什么,店家便自出房去了。玉娇龙用过晚饭,很早便上床睡去。

    第二天一早,玉娇龙便上马离店,回头向东驰去。她记起昨目从东来时,离小镇约五里的道旁有一片斜斜的山岗,那山岗虽然不高,但登上山岗却可看清周围四野的一切动静,正是一个伺机出击的好地方。玉娇龙纵马飞奔,不消片刻功夫,便已来到岗上。她立马山岗举日一望,但见十里平原一村一禽、一垅一林,尽都收来眼底,她小一阵欣喜,便忙翻身下马,准备寻个隐马藏身的地方。她掉头四顾,只间岗全是秃秃一片,既无一堵颓垣,也无一株树木,只在她身旁有一片不大的洼地,她细一打量,感到那倒是一处可以隐身避风的好地方。于是,她便牵马下到洼地,将身倚马,静静以待,只不时探出头来看看道上动静。她等着等着,忽见远远一片树林中穿出一行人马,正沿着大道向这边走来。玉娇龙顿觉精神一振,整个身心都奋发起来。她忙凝神一望,见走在前面的四人,青衣紫帽,腰带单刀,一望便知是捕快衙役。一个身材十分魁伟的汉子:反剪着双手走在那四人中间。玉娇龙虽然看不清那汉子的眉目,却从他那魁伟的身影上认出他就是自己等待的铁芳来了。玉娇龙一认出他是铁芳时,心里不由感到一阵颤疼,是欣喜,是疼怜,是怒恼,还是羞忿,她自己也分辨不清了。她只目不斜视地凝望着他,看着他那昂首阔步的身姿,使她感到自豪,感到意满,感到莫名的喜悦和无边的欣慰!她暗暗地感谢上苍,庆幸自己没有迟来一步。她看着看着,那越来越近的身影,蓦然和一个藏在她心底的身影重叠起来。一瞬间,她仿佛又回到了十九年前,恍如置身在一片幽静苍郁的森林之中,她隐身于一株大树背后,焦急地等待一个身影的到来。那身影终在密林中出现了。一个魁梧雄伟的

    身影,昂首阔步,向她走来,也和她眼前看到的一样,完全一样!那身影,那步伐,那姿态!玉娇龙不由感到一阵晕眩。她忙闭了闭眼,摇摇头,又睁眼向前看去。那身影仍然与她在林中等来的那个身影重叠着,完全合在一起了!唯一不同之处就是项上少了一副枷,项下少了一虬髯。正是这点不同之处才使她清醒过来,回到现实。玉娇龙带着还留在心上的三分余惊、七分余诧转眼向铁芳身后看去,但见紧紧跟随在他身后的,是八骑身穿羊皮大褂、身旁带着各种兵器的汉子,其中有一骑汉子特别惹人注目:他身上披着褐色皮大氅,坐马也较余骑高大。玉娇龙暗想:此人定是邵天构无疑。正在这时,忽又有个紧紧跟随在那八骑马旁艰难迈步的身影闪进她的眼帘。玉娇龙注目一看,只见那人双手已被反绑着,套索系在他身旁一骑汉子的鞍上。那人弯着腰,不停地踉跄迈步,显得十分可怜。玉娇龙看着看着,不由一怔,她认出他是解武来了!她心里对他的悲怜不觉化为一腔对邵天构等人的怒火,眉也微微挑了起来。

    那一行人已快到山岗脚下,大道上行人稀少,原野上静静悄悄。在玉娇龙眼里,铁芳还是不久前那样,一张英俊的脸,一双大大的眼睛。他毫无沮丧畏惧之色,只显得有些闷闷不乐的样子。

    四个衙役捕快不知是天生的心性还是为讨好邵天构,不断挑寻各种岔儿,一路喝斥着铁芳。铁芳却不理不睬,只自闷闷地走着。跟在后面一骑马旁的解武,腰弯得更低了,脚也变跛,吃力地走着。他身旁马上那汉子,还不时挥起鞭子狠狠向他抽去。走着走着,解武忽然一步未及跟上,便被绑索拖翻在地。马上那汉子也不停马,更没下马扶他,就让马拖着他向前走去。大道上响起了一声声解武的惨叫,还夹杂着一阵阵那汉子的笑声。被激怒了的铁芳回过头来喝斥他们,却招来衙役捕快们的一阵谩骂和一阵拳打脚踢。玉娇龙早已策马出了洼地,她又将马一纵,大黑马腾起四蹄,有如天马行空一般,从山岗飞驰而下,只倏忽问便已来到那一行人面前。几个正在殴打铁芳的衙役捕快,还没有回过神来,有两人便已被大黑马踏翻在地。铁芳眼快,一抬头便认出了玉娇龙,他只惊诧得不觉发出一声:“啊,是前辈!”便再不容他去多思细问了。就在这一闪问,他徒然长起百倍精神,猛然飞起两脚,就把他身旁的两名衙捕踢翻在地。也就在同一刹那间,玉娇龙扬手两箭,将拖着解武那骑汉子和他旁边一骑射下马去,她一纵大黑马几乎是人随箭到,来到中问那骑面前,抽剑一挑,割断拴在马鞍上的绑索,迅即反腕一剑,又将后而那骑刺翻,解武见已得救,也忙将身一滚,滚伏到道旁沟里去了。从玉娇龙纵马下岗到此时,共计不过十呼十吸的功夫,便已四人倒地,三人落马,还只剩下五骑汉子了。可怜又可笑的是,剩下的那五骑汉子直到此刻还未醒过神来。玉娇龙趁此回马来到铁芳身旁,用剑替他挑断绑索,对他说道:“自揉揉,把血活活。”随又勒马返身立于道上,注视着那五骑汉子。这时,邵天构亦已醒悟,激怒得眼凸筋暴,拔刀在手,吼喝着纵马向玉娇龙奔来。

    玉娇龙等他来到马前,挺剑一拨,拨开他的阔叶钢刀,翻手连连刺去三剑。只见那剑锋有如破天闪电,迅速得令人目不暇接。那邵天构躲过两剑,第三剑却已闪避不及了。那剑锋眼看已到他咽喉,玉娇龙却突然将后腕一抖,剑锋又猛然飞开,锋叶直击他的左腕,只听一声惨叫,邵天构手里的钢刀早已从手中飞去。玉娇龙用剑尖逼着他的喉咙,喝道:“下马去!”邵天构不敢动弹,只得翻鞍下马,垂手呆立。玉娇龙这才回过头来对铁芳说道:“我留下此人,让你来处置。”她随即将手中宝剑抛给铁芳。铁芳接剑在手,正迈步向邵天构走去,马上那四骑汉子见玉娇龙手里已无兵刃,忙一齐举刀催马向她奔来。玉娇龙一声厉喝:“鼠辈尔敢!”举手一扬,前面两骑立即中箭落马。剩下两骑惊骇已极,赶忙勒马回头,意欲遁去。玉娇龙忙喝住他二人,说道:“你二人住马勿动,我使不伤你。”

    两骑只好停在那儿不动了。这时,铁芳已来到邵天构面前用剑指着他忿然说道:“你如仅为霸占义产,罪不至死,你如仅为害我铁芳亦可不究,只为你阴谋毒死我同窗好友徐某一事,我已立誓为他复仇,今天就容不得你了!为让你死而无怨,你快去拾起刀来,我和你一决生死!”

    邵天构已被玉娇龙惊得肝胆欲裂,那里还有斗志!但他明白眼前已是别无他路,只有横下心来舍命一拼了。于是,他一咬牙,迅即从地上拾起刀来,也不亮式,猛然挥刀直向铁芳头上砍去。铁芳已有戒备,连忙挺剑相迎,二人剑来刀去,就在道上拼杀起来。一个是报仇除恶,义愤填膺;一个是困兽求生,穷凶极恶;一个是剑出如雷惊电闪,一个是刀起似鬼哭神嚎!二人相互紧逼,恶斗了二十来个回合。铁芳毕竟气壮力猛,渐渐占了上风。又斗了几合,他忽然卖出一个破绽,让邵天构近身向他腰间劈来,他猛落剑一击,将邵天构手里的钢刀击落在地,又趁他一惊时,猛然侧身将剑斜刺过去!只见邵天构两眼一直,身子突然凝住,剑已刺穿他的,心窝!铁芳直盯着他,停了片刻,默祷一声:“徐兄,我已为你复仇了!”这才将剑一抽,邵天构也随即倒地。铁芳随又提剑走到解武身旁,给他割断捆在身上的绳索,抚着他的臂膀内疚而又沉痛地说道:“解武哥,你为我受苦了!”

    解武悲喜交集,眼里闪着泪花,说道:“只要公子得救,别的话都不用说了。”

    铁芳:“你弟弟不知怎么样了?”

    解武:“他伤虽重,但尚不至死,过路的乡亲们准已把他救走了。”

    玉娇龙已策马来到他二人面前,她凝望着解武,带着几分怜惜地对他说道:“愚忠愚义均不可取,你又何苦如此?”

    解武仰望着她,十分饮佩而又极感惊奇地说道:“顾先生已经猜到了女客官会来救公子,我却未信,才这么行事的,险些儿误了公子!”

    玉娇龙不由一怔,默然片刻,只冷冷说道:“顾先生也真多嘴!”

    她随即从鞍旁革囊中取出金锭一只,掷到解武脚下,对他说道:“此地你已不能再留,带上这只金锭到别地安身去罢!”她随即又回头对那些受伤在地的衙捕、庄丁和呆在马上的两名汉子凛然说道:“你等听着:邵天构作恶多端,死是罪有应得,不得株连无辜;义产当用作慈善,乃同善堂堂所有,他人不得霸占,有敢违者,邵天构即是榜样!”

    那衙捕庄丁一个个赶忙连声应是。

    玉娇龙见诸事已了,这才回过头来对铁芳说道:“此地不宜久留,你快去选匹马来,随我离去!”

    铁芳立即告别解武,走到邵天构留下的那匹青骢马身旁,跃上马鞍,紧跟玉娇龙身后向东驰去。跑出十来里后,玉娇龙忽然带马驰上小道,又转过身来向西北孟津方向驰去。铁芳心里虽然有些纳闷,也不便多问,只紧紧跟随在她身后。一直驰过孟津来到黄河渡口,天色已近黄昏,玉娇龙见渡口尚未收渡,这才轻轻舒出一口气来,说道:“若再晚来一步,今天就过不了黄河了!”

    铁芳不禁说道:“若上路时便直向西奔,不朝东去多绕那二十里路的圈子,我们便已过黄河多时了。”

    玉娇龙略含责怪地瞅着他:“亏你还曾在外闯荡过来!”

    铁芳不觉一愣!不解地看了看玉娇龙,他从她那似笑非笑、似讥非讥的眼神里,感到机警和智慧,他这才忽然憬悟过来,不禁羞惭地笑了笑,不吭声了。

    二人过了黄河,天已渐黑。铁芳牵马渡口,显得有些犹豫徘徊。玉娇龙催他上马,他这才问玉娇龙道:“不知前辈欲去何处?又将把我带到何处去”

    玉娇龙:“我将去西疆。也将把你带到西疆去。”

    铁芳不禁惊诧万分:“西疆?!前辈去西疆何事?”

    玉娇龙:“你能和别人约定要重去西疆,难道我就不能和人有约”铁芳还想再问,玉娇龙却已翻身上马,又在催他上路了。铁芳只好上马相随,继续向前赶去。

    一路上,玉娇龙很少说话,只顾兼程进发,不时错过村镇,弄得投宿无门,受饥受冻,疲惫不堪。眼看她面容也一天更比一天清瘦下去,咳嗽也日益加剧起来。可她越是日感不支,却越是加紧赶路,当她实在感到力支撑时,便暗暗服下一粒顾先生给她的人参回天丸。这丸药确也神奇,每当她服下一粒后,不但咳嗽立即缓

    解,精神也顿觉倍增。玉娇龙就这样,不停地进发,进发,一直向西,向西!铁芳把这些情景看在眼里,心里不禁难过万分。他也曾多次劝她,要她停下马来,好好养息几天。玉娇龙总是淡淡一笑,说道:“等到了西疆再歇不迟!。”铁芳多次劝她不听,已由难过变为伤心,把对她的劝告也变为哀求了。玉娇龙却还是淡淡地一笑,还是说等到了西疆再歇不迟,只是在她那淡淡的一笑中带上一些凄然的意味,在她那句“等到了西疆再歇不迟”的前面加上了“时间不待啦”这样一句。铁芳当即不由一怔,感到她这话说得有些不祥,

    但又想到她可能是与人相约的时间已迫,也就不去多想了。

    玉娇龙和铁芳行行走走,不到一月便已穿过山西,跨过陕西,进人甘肃境内。这时已是腊月,雪积满山,冰封四野,尽日地冻天寒,道路十分难行。一日,二人来到临洮附近,天上忽然下起大雪来了。便只好寻了一家客店住下。晚上,玉娇龙咳嗽不停,儿乎整夜未睡。铁芳就在隔房,听她咳得那般猛烈,心里十分难过,他再也小能心安地睡在床上了,便忙披衣起床,焦急不安地在房里踱来踱去。每当玉娇龙咳声一起,他便感到一阵心疼,恨不能让他用自己的身体去代她生病。等到天刚一亮,便赶忙上烧了。一壶热茶,送到娇龙床前”一心只望她喝上几口便能缓和她那剧烈的喘咳。

    玉娇龙接过茶壶,没有喝茶.却只微笑凝神久久地注视着他。她那双闪闪发亮的眼眸里,含满了慈柔,充满了深情,充满了疼爱。过了许久,她才轻声问道:“你昨晚为何一夜不睡?”

    铁芳:“只因我心里有点烦闷。”

    玉娇龙微微一笑,凝思片刻,忽义说道:“一路上累你辛苦,你都毫无怨言,对我也一直十分周细,你是否为了报我救你之恩才这么做的?”

    铁芳:“前辈对我有恩,恩当然是要报的,报恩也是易事。我对前辈则不只是感恩,还相处有情。情生于至性,酬情是无穷无极的。”

    玉娇龙不由十分诧异地:“你所说的这个情字是如何生起来的?你且说来听听。”

    铁芳:“自从前番在京城西郊的关帝庙中遇见前辈之后,在那短短相处的十天之中,我对前辈便由敬而亲,渐渐生起一种依依之情。分手后,我也一直眷眷于怀,以至难忘难舍。这次前辈在洛阳西郊救我,我想定非出于有意施恩,亦是由情所使,不然,前辈就不会迢迢万里带我去西疆了。”

    玉娇龙听了,虽然默默未语,心里却如拂进一阵春风,顿感心畅情融,遍体和适。她那双凝视着铁芳的眼里,更增加了许多慈祥,许多柔蜜。过了一会,她才满怀欣慰地说道:“今天不须你相劝,我也要留下歇息。你也该好好地睡一觉了。”

    铁芳不禁高兴万分,雀跃出房,张罗饭菜去了。

    玉娇龙吃过早饭,从革囊中取出蜀锦一段,貂皮一张,估照铁芳的身材剪裁成背心一件,坐在床上一针一线地缝缀起来。她一生中只亲手为春雪瓶裁缝过衣服,却从没想到竟会为一个与己无关的少年亲手裁缝起衣服来了。这少年真的与己无关吗?!玉娇龙却在心里已经把他认作半子了。特别是当她在清晨听了铁芳那番话后,她也不知何放,这个少年在她心里竟比半子还更连心,还更关痛痒了。她想来想去,只感到这是铁芳与春瓶有缘,这是天意!

    玉娇龙刚把背心缝好,铁芳提着一大蓝香水梨进房来了。她把铁芳叫到自己身前,亲自把背心给他穿上,一看,合身极了。铁芳也无多少客套话,只说:“前辈不自将息,却来为我操心。”玉娇龙也只说了句:“越往西去越冷了。”两人的心都是暖暖的。

    铁芳在桌旁坐下,取出梨子,削去梨皮,双手奉到玉娇龙面前,说道:“村上人说,这是张掖仙果,吃了可以止嗽。”

    玉娇龙接过梨儿,边吃边审视铁芳,看着看着,竟又与她藏在心里的那个面容重叠在一起了。她猛然回过神来,不觉脱口说道:“真像!”她见铁芳一愣,忙又说道:“你真像一个人,像极了。”

    铁芳:“那人是谁?”

    玉娇龙:“你不认识。”

    铁芳:“春雪瓶姑娘和有个叫罗燕的姑姑也说我像一个人。”

    玉娇龙不觉全身一震,心也紧缩起来。她极力镇住自己,问道:“那人是谁?”

    铁芳迟疑了会才嗫嚅地说道:“不说也罢,反正前辈也不认识那人。”

    玉娇龙已明白他说的那人是谁了,不禁在心里暗暗的呼了一声:“天啦,这究竟是怎么一回事啊?!”

    第三天雪停,二人又休息了一天,第三天便催马上路了。一路上,玉娇龙的病还是反反复复,她的心情也是时好时坏。铁芳不管是行路住店,总是在她身旁,尽心竭力地照顾着她。他以能使玉娇龙称心适意为乐,玉娇龙亦以能得到他的体贴顺心为慰。玉娇龙一直牵肠挂肚、日夜紫怀的她那失去的亲生儿子,她在这些日子以来亦已渐渐淡漠,她似乎已从铁芳身上得到补偿,铁芳已使她感到一种满足。她对憧憬着的未来充满了快乐和希望。她有时也在责怪自己对骨肉的遗忘,但那偶然召唤回来的对失子的悲伤,却很快又在铁芳的殷情照顾下淡漠下去。

    玉娇龙和铁芳到了甘州已近腊尾,玉娇龙的病忽又加重起来。铁芳劝她就在甘州住上调养,等过了新春再走。可玉娇龙却执意不肯。铁芳奈她不得,只好又随她上路。离了甘州,玉娇龙一路咳嗽不停,有时咳得透不过气来,只得伏鞍而行。因此,艰难一天,所走还不到百里。次日中午,二人来到一个村落,在经过村尾一家客店门前时,玉娇龙忽然停下马来,呆呆地望着那家客店凝然不动了。一瞬间,久久埋藏在她心里的悲愤、屈辱、痛苦、哀伤又一齐涌上心来!而这一切都正是在这家客店留下的。这是什么样的一个地方,今天又是什么样的日子呀!她一时一刻也没有忘记:正是在十七年前的今天,也正是在十七年前的这家客店,她经过九死一生的挣扎,终于生下了她曾怀他十月并在他身上寄予了全部希望的儿子;也正是在十七年前的今天,也正是在十七年前的这家客店,她刚刚生下还没有来得及看上一眼的儿子却被人换去!她的心在这儿受到了巨创!这巨创一直淌血十七年,至今尚未愈合。今天她来到了这儿。尽管这儿是个使她每一想起都会憎恨、厌恶甚至诅咒的地方,可她既然来了,而且是带病特意赶来,哪能不进去留留,寻寻旧迹,忆忆往事。尽管这是痛苦,可对玉娇龙来说,习能成嗜,痛苦已变为了她的欢乐。

    玉娇龙在客店门前痴立了许久,才回过头来对正在发愣的铁芳说道:“我想在这店里留下歇息。”

    铁芳虽感有些诧讶,但当他一看到玉娇龙那苍白得异常的脸色时,便以为她是出于病得无法支撑的生意,也就来去想及其他厂。他赶忙一跃下马上前搀扶着玉娇龙一同走进店去。玉娇龙进了客店,将一切交由铁芳张罗,便径直向正院东头那间上房走去。进入房里,她举目四顾,只见窗腐墙裂、椅残桌破,只有靠壁那

    张旧床,仍尚完好,安置陈设也依然如昔。一瞬间,两句宋人词句蓦然浮上心来,她不觉念道:“无可奈何花落去,似曾相识燕归来。”

    此情此景,勾起历历往事,她虽不禁凄然生悲,却已是欲哭无泪。她正悲怆间,铁芳提着革囊进房来了。玉娇龙忙强自宁神,和他聊了几句店里琐事。铁芳说他住在西头那间上房,要玉娇龙有事叫他一声,随即出房去了。

    不多一会,店家便已备好饭菜送来。玉娇龙已是心碎神伤,哪里还吃得下饮食。因此,她几乎是举箸做样,并未吃下什么东西,铁芳看在眼里,只是暗觉惊诧,并未问她什么。

    下午,玉娇龙想给铁芳开开胃口,便把店家叫来,要他晚上把饭菜备办得丰盛可口一些。不料店家却说,铁芳已招呼过了,他正在灶堂张罗美食。

    晚上吃饭时,桌上菜肴确很丰盛,可铁芳还是不大进食。特别是桌上那些烤肉、冻肉和带有油荤的菜肴,便更是一箸未拈,点片未吃,玉娇龙几次拈起送到他的碗里,他都忙又从碗里拈置桌上盘里。玉娇龙不由惊诧万分,问他道:“你是否身体不适?”

    铁芳只闷闷不乐地摇摇头。

    玉娇龙更感惊奇不解了,又问他道:“你为何厌荤不食?”铁芳仍是默然不答。

    玉娇龙“你为何不答话?”她已带了些儿愠意。铁芳这才凄然说道:“今天乃是我母难之期,每年今天我都素食。”

    玉娇龙不觉一怔:“母难之期?!今天?!”铁芳点点头:“是的,今天。腊月三十八。”玉娇龙顿觉全身……震:“什么时辰?”铁芳:“凌晨在卯。”

    玉娇龙惊呆了,筷子也不觉从手中失落。她的眼大张着,眼里闪耀着惊奇的光芒。她直盯着铁芳愣视了许久,才又问道:“你父母是谁?”她声音已略带沙哑。

    铁芳一直低着头,并未注意到玉娇龙那显得异常的惊诧。他又默然片刻才满怀怆楚地说道:“都已去世了。”

    玉娇龙见铁芳神情显得那么凄伤,她也迅即抑制自己那激乱的心绪,觉得自己不该触动他丧失父母的哀思,便不再追问他什么了。

    晚上,玉娇龙睡在床上,咳嗽和对往事的思痛以及被铁芳生日所触起的惊疑,搅得心绪沉乱,如熬如煎,使她翻来覆去无法入睡。半夜已过,万籁无声,阵阵朔风,穿窗透隙,把房里浸得有如冰窖。玉娇龙被阵阵寒气逼得胸闷气促,连呼吸也感到困难万分。她索性披衣下床,打开房门,去到院坝走走,以透爽胸中郁闷。她在坝里信步片刻,忽见铁芳房里还亮着灯光,她感到诧讶,便走到窗前透过棂缝往里一看,只见铁芳面壁卧床已经入睡,被盖一角斜垂床下,覆在被上的棉衣已掉到地上。玉娇龙怕他受寒,见房门只是虚掩,便悄然入房,替他覆好被盖,又俯身捡起棉衣,轻轻给他加覆被上。就在她拾起棉衣的那瞬,忽然看到有团东西从衣袋里滚出,又飘落地上。玉娇龙覆好棉衣,又去将那落物拾起,一看却是一幅红绸手巾。她不觉皱了皱眉,以为是男女私相授受的东西,正想随手甩去,忽然看到它那不成方圆的巾面以及它那不齐的巾边,看上去不像是手巾,便又停下手来,将它凑近灯前一看,猛然问,她的心缩紧了,血凝滞了,气堵塞了!她只感到一阵头昏目眩,灯的火苗也变成了两个,四个……!她赶忙闭下眼来,手按管胸口,凝神,定心,运气,好久好久,才觉稍稍平静下来。她再睁开眼睛把手里的那幅红绸仔细一看:桃红色,细绸,下宽上窄……看清了认准了,一点不错,正是她十七年前产子那天穿在身上的棉袄的里绸,正是被掉换她儿子那人趁她昏迷之际,偷偷从那件棉袄上剪走的里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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