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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五章  魂斷玉門淒涼有恨 香銷大漠寂寞同歸(中)

    第二十五章

    玉嬌龍竟被這幾句平淡無奇的話驚呆了,震撼了!一種莫名的羞愧也悄然襲上心來。一瞬間,眼前這位看去顯得十分庸碌無奇的村野漢子,竟突然變得偉岸起來!她還從他身上感到一種浩瀚,一種磅礴,是那樣的無涯,是那樣雄渾!他那短短而樸實的兩句話語,竟比一部四書還使人警醒,還啓人深思。解武掙扎着想直起身來,可他幾經掙扎還是無法將身直起,他不禁嘆息一聲;喪然説道:“如今馬未盜得,腰又被傷,我算誤了鐵芳公子了!”

    玉嬌龍:“一匹快馬易辦,醫好你那腰傷亦不難,只是縱然給你快馬,縱是你弟兄二人合力,我料你也難救出鐵芳公子!你縱然救出鐵芳公子以他的為人和心性,又豈會丟下你弟兄不管,他卻自顧逃命?到頭來你還不是落得誤己誤人!”

    解武不由一聲悲嘆,頹然地低下頭去。顧先生也不覺暗暗驚歎,他真沒料到玉嬌龍竟想得如此周密。他以手拈鬚,凝視着玉嬌龍説:“女客官這話説得極是。這事確是

    魯莽不得!”

    解武沉痛地説:“難道就讓鐵芳公子由他們白白害死不成!”玉嬌龍:“善有善報,惡有惡報,天理縱不昭彰,人間亦自有正義!你自回家養傷去,鐵芳公子自會安然無恙的。”玉嬌龍這幾句話語,聽去雖然平淡,卻使人感到重有千斤。每字每句説得雖然平緩,但卻如金石擲地,使人感到鏗鏘有聲。

    顧先生不覺全身又是一震,十分驚詫地看了玉嬌龍一眼,隨即回過頭來對解武説道:“這位女客官説得極是!你就休去惹火燒身了。”他沉呤片刻,又説道:“你怎不好好惦量惦量,那邵天構豈是你弟兄二人所能對付得了。的人物!他原是私鹽販子出身,曾多年在外闖蕩亡命,為人不但陰狡,又習有一身極好的武藝,再加上他那班如狼似虎的莊丁助紂為虐,就連府衙裏的都尉也都畏懼他幾分。這番押送鐵芳公子去洛陽:一路上他豈會不加意戒備!”

    玉嬌龍在一旁靜靜地聽着。她感到顧先生所説的這番話語,對解武已顯得多餘,倒好像是有意對她説的。她聽了後只冷然一笑,便不再説什麼了。

    顧先生焦急地看看窗外,見店堂已在上燈,便回頭對解武説道:“我家中備有專治跌打損傷的藥灑,你可隨我去取,用它半飲半一擦,你這腰傷三兩天便會好的。”他隨即叫店家攙扶着解武,一同離房出店去了。

    玉嬌龍也回到自己的房裏,點燃蠟燭,獨坐在桌旁凝思,她想着她進店後聽到的和看到的一切,想着明天她將要去做的事情。一會兒,店家送飯進房來了,還送來了顧先生交他帶來的一盒人蔘迴天丸。玉嬌龍接過藥盒,漫不經心地問道:“東村離此多遠?”

    店家:“就在鎮東,此去不過十里。”

    玉嬌龍:“東村去洛陽可有小道?”

    店家:“小道迂迴難走,一般都走大道。”

    玉嬌龍不再問他什麼,店家便自出房去了。玉嬌龍用過晚飯,很早便上牀睡去。

    第二天一早,玉嬌龍便上馬離店,回頭向東馳去。她記起昨目從東來時,離小鎮約五里的道旁有一片斜斜的山崗,那山崗雖然不高,但登上山崗卻可看清周圍四野的一切動靜,正是一個伺機出擊的好地方。玉嬌龍縱馬飛奔,不消片刻功夫,便已來到崗上。她立馬山崗舉日一望,但見十里平原一村一禽、一壠一林,盡都收來眼底,她小一陣欣喜,便忙翻身下馬,準備尋個隱馬藏身的地方。她掉頭四顧,只間崗全是禿禿一片,既無一堵頹垣,也無一株樹木,只在她身旁有一片不大的窪地,她細一打量,感到那倒是一處可以隱身避風的好地方。於是,她便牽馬下到窪地,將身倚馬,靜靜以待,只不時探出頭來看看道上動靜。她等着等着,忽見遠遠一片樹林中穿出一行人馬,正沿着大道向這邊走來。玉嬌龍頓覺精神一振,整個身心都奮發起來。她忙凝神一望,見走在前面的四人,青衣紫帽,腰帶單刀,一望便知是捕快衙役。一個身材十分魁偉的漢子:反剪着雙手走在那四人中間。玉嬌龍雖然看不清那漢子的眉目,卻從他那魁偉的身影上認出他就是自己等待的鐵芳來了。玉嬌龍一認出他是鐵芳時,心裏不由感到一陣顫疼,是欣喜,是疼憐,是怒惱,還是羞忿,她自己也分辨不清了。她只目不斜視地凝望着他,看着他那昂首闊步的身姿,使她感到自豪,感到意滿,感到莫名的喜悦和無邊的欣慰!她暗暗地感謝上蒼,慶幸自己沒有遲來一步。她看着看着,那越來越近的身影,驀然和一個藏在她心底的身影重疊起來。一瞬間,她彷彿又回到了十九年前,恍如置身在一片幽靜蒼鬱的森林之中,她隱身於一株大樹背後,焦急地等待一個身影的到來。那身影終在密林中出現了。一個魁梧雄偉的

    身影,昂首闊步,向她走來,也和她眼前看到的一樣,完全一樣!那身影,那步伐,那姿態!玉嬌龍不由感到一陣暈眩。她忙閉了閉眼,搖搖頭,又睜眼向前看去。那身影仍然與她在林中等來的那個身影重疊着,完全合在一起了!唯一不同之處就是項上少了一副枷,項下少了一虯髯。正是這點不同之處才使她清醒過來,回到現實。玉嬌龍帶着還留在心上的三分餘驚、七分餘詫轉眼向鐵芳身後看去,但見緊緊跟隨在他身後的,是八騎身穿羊皮大褂、身旁帶着各種兵器的漢子,其中有一騎漢子特別惹人注目:他身上披着褐色皮大氅,坐馬也較餘騎高大。玉嬌龍暗想:此人定是邵天構無疑。正在這時,忽又有個緊緊跟隨在那八騎馬旁艱難邁步的身影閃進她的眼簾。玉嬌龍注目一看,只見那人雙手已被反綁着,套索系在他身旁一騎漢子的鞍上。那人彎着腰,不停地踉蹌邁步,顯得十分可憐。玉嬌龍看着看着,不由一怔,她認出他是解武來了!她心裏對他的悲憐不覺化為一腔對邵天構等人的怒火,眉也微微挑了起來。

    那一行人已快到山崗腳下,大道上行人稀少,原野上靜靜悄悄。在玉嬌龍眼裏,鐵芳還是不久前那樣,一張英俊的臉,一雙大大的眼睛。他毫無沮喪畏懼之色,只顯得有些悶悶不樂的樣子。

    四個衙役捕快不知是天生的心性還是為討好邵天構,不斷挑尋各種岔兒,一路喝斥着鐵芳。鐵芳卻不理不睬,只自悶悶地走着。跟在後面一騎馬旁的解武,腰彎得更低了,腳也變跛,吃力地走着。他身旁馬上那漢子,還不時揮起鞭子狠狠向他抽去。走着走着,解武忽然一步未及跟上,便被綁索拖翻在地。馬上那漢子也不停馬,更沒下馬扶他,就讓馬拖着他向前走去。大道上響起了一聲聲解武的慘叫,還夾雜着一陣陣那漢子的笑聲。被激怒了的鐵芳回過頭來喝斥他們,卻招來衙役捕快們的一陣謾罵和一陣拳打腳踢。玉嬌龍早已策馬出了窪地,她又將馬一縱,大黑馬騰起四蹄,有如天馬行空一般,從山崗飛馳而下,只倏忽問便已來到那一行人面前。幾個正在毆打鐵芳的衙役捕快,還沒有回過神來,有兩人便已被大黑馬踏翻在地。鐵芳眼快,一抬頭便認出了玉嬌龍,他只驚詫得不覺發出一聲:“啊,是前輩!”便再不容他去多思細問了。就在這一閃問,他徒然長起百倍精神,猛然飛起兩腳,就把他身旁的兩名衙捕踢翻在地。也就在同一剎那間,玉嬌龍揚手兩箭,將拖着解武那騎漢子和他旁邊一騎射下馬去,她一縱大黑馬幾乎是人隨箭到,來到中問那騎面前,抽劍一挑,割斷拴在馬鞍上的綁索,迅即反腕一劍,又將後而那騎刺翻,解武見已得救,也忙將身一滾,滾伏到道旁溝裏去了。從玉嬌龍縱馬下崗到此時,共計不過十呼十吸的功夫,便已四人倒地,三人落馬,還只剩下五騎漢子了。可憐又可笑的是,剩下的那五騎漢子直到此刻還未醒過神來。玉嬌龍趁此回馬來到鐵芳身旁,用劍替他挑斷綁索,對他説道:“自揉揉,把血活活。”隨又勒馬返身立於道上,注視着那五騎漢子。這時,邵天構亦已醒悟,激怒得眼凸筋暴,拔刀在手,吼喝着縱馬向玉嬌龍奔來。

    玉嬌龍等他來到馬前,挺劍一撥,撥開他的闊葉鋼刀,翻手連連刺去三劍。只見那劍鋒有如破天閃電,迅速得令人目不暇接。那邵天構躲過兩劍,第三劍卻已閃避不及了。那劍鋒眼看已到他咽喉,玉嬌龍卻突然將後腕一抖,劍鋒又猛然飛開,鋒葉直擊他的左腕,只聽一聲慘叫,邵天構手裏的鋼刀早已從手中飛去。玉嬌龍用劍尖逼着他的喉嚨,喝道:“下馬去!”邵天構不敢動彈,只得翻鞍下馬,垂手呆立。玉嬌龍這才回過頭來對鐵芳説道:“我留下此人,讓你來處置。”她隨即將手中寶劍拋給鐵芳。鐵芳接劍在手,正邁步向邵天構走去,馬上那四騎漢子見玉嬌龍手裏已無兵刃,忙一齊舉刀催馬向她奔來。玉嬌龍一聲厲喝:“鼠輩爾敢!”舉手一揚,前面兩騎立即中箭落馬。剩下兩騎驚駭已極,趕忙勒馬回頭,意欲遁去。玉嬌龍忙喝住他二人,説道:“你二人住馬勿動,我使不傷你。”

    兩騎只好停在那兒不動了。這時,鐵芳已來到邵天構面前用劍指着他忿然説道:“你如僅為霸佔義產,罪不至死,你如僅為害我鐵芳亦可不究,只為你陰謀毒死我同窗好友徐某一事,我已立誓為他復仇,今天就容不得你了!為讓你死而無怨,你快去拾起刀來,我和你一決生死!”

    邵天構已被玉嬌龍驚得肝膽欲裂,那裏還有鬥志!但他明白眼前已是別無他路,只有橫下心來捨命一拼了。於是,他一咬牙,迅即從地上拾起刀來,也不亮式,猛然揮刀直向鐵芳頭上砍去。鐵芳已有戒備,連忙挺劍相迎,二人劍來刀去,就在道上拼殺起來。一個是報仇除惡,義憤填膺;一個是困獸求生,窮兇極惡;一個是劍出如雷驚電閃,一個是刀起似鬼哭神嚎!二人相互緊逼,惡鬥了二十來個回合。鐵芳畢竟氣壯力猛,漸漸佔了上風。又鬥了幾合,他忽然賣出一個破綻,讓邵天構近身向他腰間劈來,他猛落劍一擊,將邵天構手裏的鋼刀擊落在地,又趁他一驚時,猛然側身將劍斜刺過去!只見邵天構兩眼一直,身子突然凝住,劍已刺穿他的,心窩!鐵芳直盯着他,停了片刻,默禱一聲:“徐兄,我已為你復仇了!”這才將劍一抽,邵天構也隨即倒地。鐵芳隨又提劍走到解武身旁,給他割斷捆在身上的繩索,撫着他的臂膀內疚而又沉痛地説道:“解武哥,你為我受苦了!”

    解武悲喜交集,眼裏閃着淚花,説道:“只要公子得救,別的話都不用説了。”

    鐵芳:“你弟弟不知怎麼樣了?”

    解武:“他傷雖重,但尚不至死,過路的鄉親們準已把他救走了。”

    玉嬌龍已策馬來到他二人面前,她凝望着解武,帶着幾分憐惜地對他説道:“愚忠愚義均不可取,你又何苦如此?”

    解武仰望着她,十分飲佩而又極感驚奇地説道:“顧先生已經猜到了女客官會來救公子,我卻未信,才這麼行事的,險些兒誤了公子!”

    玉嬌龍不由一怔,默然片刻,只冷冷説道:“顧先生也真多嘴!”

    她隨即從鞍旁革囊中取出金錠一隻,擲到解武腳下,對他説道:“此地你已不能再留,帶上這隻金錠到別地安身去罷!”她隨即又回頭對那些受傷在地的衙捕、莊丁和呆在馬上的兩名漢子凜然説道:“你等聽着:邵天構作惡多端,死是罪有應得,不得株連無辜;義產當用作慈善,乃同善堂堂所有,他人不得霸佔,有敢違者,邵天構即是榜樣!”

    那衙捕莊丁一個個趕忙連聲應是。

    玉嬌龍見諸事已了,這才回過頭來對鐵芳説道:“此地不宜久留,你快去選匹馬來,隨我離去!”

    鐵芳立即告別解武,走到邵天構留下的那匹青驄馬身旁,躍上馬鞍,緊跟玉嬌龍身後向東馳去。跑出十來裏後,玉嬌龍忽然帶馬馳上小道,又轉過身來向西北孟津方向馳去。鐵芳心裏雖然有些納悶,也不便多問,只緊緊跟隨在她身後。一直馳過孟津來到黃河渡口,天色已近黃昏,玉嬌龍見渡口尚未收渡,這才輕輕舒出一口氣來,説道:“若再晚來一步,今天就過不了黃河了!”

    鐵芳不禁説道:“若上路時便直向西奔,不朝東去多繞那二十里路的圈子,我們便已過黃河多時了。”

    玉嬌龍略含責怪地瞅着他:“虧你還曾在外闖蕩過來!”

    鐵芳不覺一愣!不解地看了看玉嬌龍,他從她那似笑非笑、似譏非譏的眼神里,感到機警和智慧,他這才忽然憬悟過來,不禁羞慚地笑了笑,不吭聲了。

    二人過了黃河,天已漸黑。鐵芳牽馬渡口,顯得有些猶豫徘徊。玉嬌龍催他上馬,他這才問玉嬌龍道:“不知前輩欲去何處?又將把我帶到何處去”

    玉嬌龍:“我將去西疆。也將把你帶到西疆去。”

    鐵芳不禁驚詫萬分:“西疆?!前輩去西疆何事?”

    玉嬌龍:“你能和別人約定要重去西疆,難道我就不能和人有約”鐵芳還想再問,玉嬌龍卻已翻身上馬,又在催他上路了。鐵芳只好上馬相隨,繼續向前趕去。

    一路上,玉嬌龍很少説話,只顧兼程進發,不時錯過村鎮,弄得投宿無門,受飢受凍,疲憊不堪。眼看她面容也一天更比一天清瘦下去,咳嗽也日益加劇起來。可她越是日感不支,卻越是加緊趕路,當她實在感到力支撐時,便暗暗服下一粒顧先生給她的人蔘迴天丸。這丸藥確也神奇,每當她服下一粒後,不但咳嗽立即緩

    解,精神也頓覺倍增。玉嬌龍就這樣,不停地進發,進發,一直向西,向西!鐵芳把這些情景看在眼裏,心裏不禁難過萬分。他也曾多次勸她,要她停下馬來,好好養息幾天。玉嬌龍總是淡淡一笑,説道:“等到了西疆再歇不遲!。”鐵芳多次勸她不聽,已由難過變為傷心,把對她的勸告也變為哀求了。玉嬌龍卻還是淡淡地一笑,還是説等到了西疆再歇不遲,只是在她那淡淡的一笑中帶上一些悽然的意味,在她那句“等到了西疆再歇不遲”的前面加上了“時間不待啦”這樣一句。鐵芳當即不由一怔,感到她這話説得有些不祥,

    但又想到她可能是與人相約的時間已迫,也就不去多想了。

    玉嬌龍和鐵芳行行走走,不到一月便已穿過山西,跨過陝西,進人甘肅境內。這時已是臘月,雪積滿山,冰封四野,盡日地凍天寒,道路十分難行。一日,二人來到臨洮附近,天上忽然下起大雪來了。便只好尋了一家客店住下。晚上,玉嬌龍咳嗽不停,兒乎整夜未睡。鐵芳就在隔房,聽她咳得那般猛烈,心裏十分難過,他再也小能心安地睡在牀上了,便忙披衣起牀,焦急不安地在房裏踱來踱去。每當玉嬌龍咳聲一起,他便感到一陣心疼,恨不能讓他用自己的身體去代她生病。等到天剛一亮,便趕忙上燒了。一壺熱茶,送到嬌龍牀前”一心只望她喝上幾口便能緩和她那劇烈的喘咳。

    玉嬌龍接過茶壺,沒有喝茶.卻只微笑凝神久久地注視着他。她那雙閃閃發亮的眼眸裏,含滿了慈柔,充滿了深情,充滿了疼愛。過了許久,她才輕聲問道:“你昨晚為何一夜不睡?”

    鐵芳:“只因我心裏有點煩悶。”

    玉嬌龍微微一笑,凝思片刻,忽義説道:“一路上累你辛苦,你都毫無怨言,對我也一直十分周細,你是否為了報我救你之恩才這麼做的?”

    鐵芳:“前輩對我有恩,恩當然是要報的,報恩也是易事。我對前輩則不只是感恩,還相處有情。情生於至性,酬情是無窮無極的。”

    玉嬌龍不由十分詫異地:“你所説的這個情字是如何生起來的?你且説來聽聽。”

    鐵芳:“自從前番在京城西郊的關帝廟中遇見前輩之後,在那短短相處的十天之中,我對前輩便由敬而親,漸漸生起一種依依之情。分手後,我也一直眷眷於懷,以至難忘難捨。這次前輩在洛陽西郊救我,我想定非出於有意施恩,亦是由情所使,不然,前輩就不會迢迢萬里帶我去西疆了。”

    玉嬌龍聽了,雖然默默未語,心裏卻如拂進一陣春風,頓感心暢情融,遍體和適。她那雙凝視着鐵芳的眼裏,更增加了許多慈祥,許多柔蜜。過了一會,她才滿懷欣慰地説道:“今天不須你相勸,我也要留下歇息。你也該好好地睡一覺了。”

    鐵芳不禁高興萬分,雀躍出房,張羅飯菜去了。

    玉嬌龍吃過早飯,從革囊中取出蜀錦一段,貂皮一張,估照鐵芳的身材剪裁成背心一件,坐在牀上一針一線地縫綴起來。她一生中只親手為春雪瓶裁縫過衣服,卻從沒想到竟會為一個與己無關的少年親手裁縫起衣服來了。這少年真的與己無關嗎?!玉嬌龍卻在心裏已經把他認作半子了。特別是當她在清晨聽了鐵芳那番話後,她也不知何放,這個少年在她心裏竟比半子還更連心,還更關痛癢了。她想來想去,只感到這是鐵芳與春瓶有緣,這是天意!

    玉嬌龍剛把背心縫好,鐵芳提着一大藍香水梨進房來了。她把鐵芳叫到自己身前,親自把背心給他穿上,一看,合身極了。鐵芳也無多少客套話,只説:“前輩不自將息,卻來為我操心。”玉嬌龍也只説了句:“越往西去越冷了。”兩人的心都是暖暖的。

    鐵芳在桌旁坐下,取出梨子,削去梨皮,雙手奉到玉嬌龍面前,説道:“村上人説,這是張掖仙果,吃了可以止嗽。”

    玉嬌龍接過梨兒,邊吃邊審視鐵芳,看着看着,竟又與她藏在心裏的那個面容重疊在一起了。她猛然回過神來,不覺脱口説道:“真像!”她見鐵芳一愣,忙又説道:“你真像一個人,像極了。”

    鐵芳:“那人是誰?”

    玉嬌龍:“你不認識。”

    鐵芳:“春雪瓶姑娘和有個叫羅燕的姑姑也説我像一個人。”

    玉嬌龍不覺全身一震,心也緊縮起來。她極力鎮住自己,問道:“那人是誰?”

    鐵芳遲疑了會才囁嚅地説道:“不説也罷,反正前輩也不認識那人。”

    玉嬌龍已明白他説的那人是誰了,不禁在心裏暗暗的呼了一聲:“天啦,這究竟是怎麼一回事啊?!”

    第三天雪停,二人又休息了一天,第三天便催馬上路了。一路上,玉嬌龍的病還是反反覆覆,她的心情也是時好時壞。鐵芳不管是行路住店,總是在她身旁,盡心竭力地照顧着她。他以能使玉嬌龍稱心適意為樂,玉嬌龍亦以能得到他的體貼順心為慰。玉嬌龍一直牽腸掛肚、日夜紫懷的她那失去的親生兒子,她在這些日子以來亦已漸漸淡漠,她似乎已從鐵芳身上得到補償,鐵芳已使她感到一種滿足。她對憧憬着的未來充滿了快樂和希望。她有時也在責怪自己對骨肉的遺忘,但那偶然召喚回來的對失子的悲傷,卻很快又在鐵芳的殷情照顧下淡漠下去。

    玉嬌龍和鐵芳到了甘州已近臘尾,玉嬌龍的病忽又加重起來。鐵芳勸她就在甘州住上調養,等過了新春再走。可玉嬌龍卻執意不肯。鐵芳奈她不得,只好又隨她上路。離了甘州,玉嬌龍一路咳嗽不停,有時咳得透不過氣來,只得伏鞍而行。因此,艱難一天,所走還不到百里。次日中午,二人來到一個村落,在經過村尾一家客店門前時,玉嬌龍忽然停下馬來,呆呆地望着那家客店凝然不動了。一瞬間,久久埋藏在她心裏的悲憤、屈辱、痛苦、哀傷又一齊湧上心來!而這一切都正是在這家客店留下的。這是什麼樣的一個地方,今天又是什麼樣的日子呀!她一時一刻也沒有忘記:正是在十七年前的今天,也正是在十七年前的這家客店,她經過九死一生的掙扎,終於生下了她曾懷他十月並在他身上寄予了全部希望的兒子;也正是在十七年前的今天,也正是在十七年前的這家客店,她剛剛生下還沒有來得及看上一眼的兒子卻被人換去!她的心在這兒受到了巨創!這巨創一直淌血十七年,至今尚未癒合。今天她來到了這兒。儘管這兒是個使她每一想起都會憎恨、厭惡甚至詛咒的地方,可她既然來了,而且是帶病特意趕來,哪能不進去留留,尋尋舊跡,憶憶往事。儘管這是痛苦,可對玉嬌龍來説,習能成嗜,痛苦已變為了她的歡樂。

    玉嬌龍在客店門前痴立了許久,才回過頭來對正在發愣的鐵芳説道:“我想在這店裏留下歇息。”

    鐵芳雖感有些詫訝,但當他一看到玉嬌龍那蒼白得異常的臉色時,便以為她是出於病得無法支撐的生意,也就來去想及其他廠。他趕忙一躍下馬上前攙扶着玉嬌龍一同走進店去。玉嬌龍進了客店,將一切交由鐵芳張羅,便徑直向正院東頭那間上房走去。進入房裏,她舉目四顧,只見窗腐牆裂、椅殘桌破,只有靠壁那

    張舊牀,仍尚完好,安置陳設也依然如昔。一瞬間,兩句宋人詞句驀然浮上心來,她不覺念道:“無可奈何花落去,似曾相識燕歸來。”

    此情此景,勾起歷歷往事,她雖不禁悽然生悲,卻已是欲哭無淚。她正悲愴間,鐵芳提着革囊進房來了。玉嬌龍忙強自寧神,和他聊了幾句店裏瑣事。鐵芳説他住在西頭那間上房,要玉嬌龍有事叫他一聲,隨即出房去了。

    不多一會,店家便已備好飯菜送來。玉嬌龍已是心碎神傷,哪裏還吃得下飲食。因此,她幾乎是舉箸做樣,並未吃下什麼東西,鐵芳看在眼裏,只是暗覺驚詫,並未問她什麼。

    下午,玉嬌龍想給鐵芳開開胃口,便把店家叫來,要他晚上把飯菜備辦得豐盛可口一些。不料店家卻説,鐵芳已招呼過了,他正在灶堂張羅美食。

    晚上吃飯時,桌上菜餚確很豐盛,可鐵芳還是不大進食。特別是桌上那些烤肉、凍肉和帶有油葷的菜餚,便更是一箸未拈,點片未吃,玉嬌龍幾次拈起送到他的碗裏,他都忙又從碗裏拈置桌上盤裏。玉嬌龍不由驚詫萬分,問他道:“你是否身體不適?”

    鐵芳只悶悶不樂地搖搖頭。

    玉嬌龍更感驚奇不解了,又問他道:“你為何厭葷不食?”鐵芳仍是默然不答。

    玉嬌龍“你為何不答話?”她已帶了些兒愠意。鐵芳這才悽然説道:“今天乃是我母難之期,每年今天我都素食。”

    玉嬌龍不覺一怔:“母難之期?!今天?!”鐵芳點點頭:“是的,今天。臘月三十八。”玉嬌龍頓覺全身……震:“什麼時辰?”鐵芳:“凌晨在卯。”

    玉嬌龍驚呆了,筷子也不覺從手中失落。她的眼大張着,眼裏閃耀着驚奇的光芒。她直盯着鐵芳愣視了許久,才又問道:“你父母是誰?”她聲音已略帶沙啞。

    鐵芳一直低着頭,並未注意到玉嬌龍那顯得異常的驚詫。他又默然片刻才滿懷愴楚地説道:“都已去世了。”

    玉嬌龍見鐵芳神情顯得那麼悽傷,她也迅即抑制自己那激亂的心緒,覺得自己不該觸動他喪失父母的哀思,便不再追問他什麼了。

    晚上,玉嬌龍睡在牀上,咳嗽和對往事的思痛以及被鐵芳生日所觸起的驚疑,攪得心緒沉亂,如熬如煎,使她翻來覆去無法入睡。半夜已過,萬籟無聲,陣陣朔風,穿窗透隙,把房裏浸得有如冰窖。玉嬌龍被陣陣寒氣逼得胸悶氣促,連呼吸也感到困難萬分。她索性披衣下牀,打開房門,去到院壩走走,以透爽胸中鬱悶。她在壩裏信步片刻,忽見鐵芳房裏還亮着燈光,她感到詫訝,便走到窗前透過欞縫往裏一看,只見鐵芳面壁卧牀已經入睡,被蓋一角斜垂牀下,覆在被上的棉衣已掉到地上。玉嬌龍怕他受寒,見房門只是虛掩,便悄然入房,替他覆好被蓋,又俯身撿起棉衣,輕輕給他加覆被上。就在她拾起棉衣的那瞬,忽然看到有團東西從衣袋裏滾出,又飄落地上。玉嬌龍覆好棉衣,又去將那落物拾起,一看卻是一幅紅綢手巾。她不覺皺了皺眉,以為是男女私相授受的東西,正想隨手甩去,忽然看到它那不成方圓的巾面以及它那不齊的巾邊,看上去不像是手巾,便又停下手來,將它湊近燈前一看,猛然問,她的心縮緊了,血凝滯了,氣堵塞了!她只感到一陣頭昏目眩,燈的火苗也變成了兩個,四個……!她趕忙閉下眼來,手按管胸口,凝神,定心,運氣,好久好久,才覺稍稍平靜下來。她再睜開眼睛把手裏的那幅紅綢仔細一看:桃紅色,細綢,下寬上窄……看清了認準了,一點不錯,正是她十七年前產子那天穿在身上的棉襖的裏綢,正是被掉換她兒子那人趁她昏迷之際,偷偷從那件棉襖上剪走的裏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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