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一章
春雪瓶的心被震撼了!王妃倾诉出的这些含泪带血的往事,她真是料所未料,闻所未闻。惊奇,困惑;悲痛,迷离,有如一峦峦巨石投入她的心中,在她心中激起一片狂澜。又有如使她陷入一场梦魇,迫压得她喘不过气来。这一切最后都凝成哀悯,化作同情,在她心里融为了一片深沉的爱。春雪瓶抬头望王妃,见她仍是那么悲伤,那不断流出的泪水似乎变成了血。她知道,王妃心里的悲哀,已经不是几句同情的话语所能遏慰的了。但自己又能对她说些什么呢?说假,她不愿,说真,她不忍,也不能,因这涉及了她的母亲!春雪瓶怀着极度的不安,深深的同情和深深的内疚在撞击着她的心!经过一阵揪心的折磨,她突然抑起头来,亲昵地望着王妃,充满真诚地说道:“我从未听母亲谈起过这些事情,更未听她说过任何责怪你的话语。不管母亲的心意如何,我小雪瓶从今以后一定把您当作亲亲的姨母。”
王妃眼里闪起一道惊喜的亮光,她那已被悲伤冻僵了的脸上竟突又浮出了笑意。但这只是很短暂的事情,很快地,王妃眼里那刚刚才闪亮起的惊喜的光茫又渐渐暗淡下去,脸上浮起的那一抹笑意又慢慢消失。她凄然说道:“你真是个好心的姑娘,我早已把你认作是自己亲亲的侄女了。你母亲没有对你说出怨怪我的话语,是她不愿让你知道那段悲惨的往事;她已经是决意要割断我和她的姐妹之情的了!这却使我比听到她已失踪的消息还要伤心!”
春雪瓶只含糊地说道:“王妃何以知道我母亲会如此?”
王妃:“你母亲要不如此,如何找了一个假拉钦编出那么一段话来搪塞我呢?”
春雪瓶不由全身一震,大大吃了一惊,忙问道:“王妃怎说那拉钦是假的?”
王妃凝神片刻,极力压制住她自己的悲伤,又把她对自己的哀、感转为对春雪瓶的关切,瞅着春雪瓶动容说道:“你哪里知道这几天来在王府内外发生的事情!为了你那个假拉钦,差点惹出一场大惹来了!若不是我那天看到你手上那只指环,猜出了你就是我那驼铃妹妹的女儿,暗中设法替你们弥盖解脱,你和德秀峰都将大
祸临头了!”
春雪瓶见王妃说得那么认真,她虽并未因此而感到惶惧失措,却已如坠雾里,感到惊异已极。她默默片刻,才又含糊说道:“为了一个拉钦,怎会弄到这般地步!”
王妃:“西疆军营已送来密报,说那拉钦不但是假,而且说那假冒拉钦的乃是马贼魁首半天云。”
春雪瓶只觉猛然一震,心也急剧跳动起来。她又试着问道:“王妃也相信了那一纸密报是真?”
王妃:“说那拉钦是假,我已作了印证,说那人就是半天云,这可干系非轻!”王妃说到这里,便不再说下去了,只紧紧地注视着春雪瓶,眼里露出一种奇怪的神情,有探询,有审究,也有充满忧虑的关切和责怪。
春雪瓶虽仍充满困惑,却已经镇静下来。她一时也弄不清楚是由于什么,只感到坐在她身旁这位王妃是可以信赖的,对她无须警惕,更无须防范,她已从她身上感到她有一颗正直而又善良的心。因此,春雪瓶也毫不迟疑,毫不闪躲地迎着王妃的目光,带着些儿央求地从容说道:“小雪瓶既已把你当做亲亲的姨母了,还有
什么事情不可以对你说的呢!只是我很想知道这几天来究竟发生了些什么事情?这些事情又是如何发生的?请你告诉我,我也会把你想知道的一切事情都告诉你的。”
王妃亦已拭净了脸上的泪痕,还复了她那雍容端庄的仪态。她对着春雪瓶点了点头,说遭:“我接你来,也就是为了要将这几天发生的一些事情告诉你,以便你去自省和善处。可事情来得那么突然,头绪又是那么纷繁多端,竟叫我也不知该从何说起才好了!”她凝神思索片刻,才又对春雪瓶慢慢讲出了这些天来发生在她和王爷身边的这样一些令人奇异不测而又令人惊心动魄的事情:德秀峰从西疆回到京城的第三天,便去王府向王爷禀告了他去西疆察访军务的各有关情况。王爷在听完他的禀报后便因事到军机处去了。王妃见王爷已经离府,便命宫女将他唤进便殿,向他问起探访驼铃公主下落的事情。德秀峰向王妃禀报说:他到西疆后便四处打听,均无人知道驼铃公主的下落,甚至许多人连驼铃公主这个名都不曾听过。后来他在去塔城的路上,偶然结识了一个叫春雪瓶的姑娘。他到塔城后不多天,那位春雪瓶姑娘也到了塔城,在一次偶然闲谈中,他从春姑娘口中知道了拉钦的下落,又在春姑娘的帮助下,他见到了拉钦。他向拉钦说了王妃对驼铃公主的惦念,并向拉钦打听驼铃公主的下落。据拉钦告诉他说,驼铃公主已在八年多前便带着她的女儿悄悄离开了艾比湖,遁隐到天山深处去了。从此以后便杳无音信,再也没有人见到过她的踪迹。拉钦还说,驼铃公主多半已是不在人世的了。
王妃听了德秀峰这番话后,把一切都信以为真,她除了为驼铃公主母女的不幸而陷入深深的悲痛外,便未再向德秀峰多问什么。三天后,王妃陪同王爷在后殿观看春雪瓶和巫朵司比武决胜,她见春雪瓶从容挥剑,毫无费力地便把巫朵司击得一败涂地,她真是高兴已极!特别是春雪瓶在殿堂上那飒爽的英姿,那怡然的神
态,以及那充满机智和正义的言词,更令她暗暗惊奇,赞叹不已!王妃便对春雪瓶不由生起一种眷恋之情,心里也对她充满了疼爱和怜惜。
重阳那天,王妃邀春雪瓶进府赏菊,对她不但特别恩庞,而且还对他怀爱备至。春雪瓶告辞出府时,王妃无意中发现了她手上那只指环,并立即就认出了那是自己和驼铃公主的旧物,当时因碍于鸾英等人在旁,虽未深问,但仅从几句短短的问答中,王妃便已心疑春雪瓶就是妹妹驼铃公主的女儿了。
春雪瓶刚一出府,王爷便把王妃召到他书房里去,显得焦躁不安地突然问她道:“你看春雪瓶姑娘会不会是马贼?”
王妃大吃一惊,便忙回答王爷道:“这是从何说起!我看那春雪瓶乃是一个颇有教养的姑娘,又深明大义,怎会是个马贼!”
王爷点了点头,说道:“我看她也不像。”
王妃正想问他为何问出此话来时,王爷却又问她道:“你可知道德秀峰在西疆是否曾经见过拉钦?”
王妃立即回答道:“德秀峰在塔城确曾见过拉钦。他是受我之托,为打听我妹妹驼铃公主的下落才找拉钦的。”
王爷沉吟片刻,又问王妃道:“德秀峰见到那人是否果真是拉钦?”
王妃已觉王爷神色有些异样,又见他一连数问都问得突然,感到其中定有蹊跷,便忙问王爷道:“王爷为何突然问出这等话来?”
王爷这才说道:“今天我去军机处议事,看到昨日送到的一封从西疆伊犁将军衙署送来的密报,密报上说:西疆近来出现一个绰号飞骆驼名叫春雪瓶的年轻女马贼。这人不但性情猛悍,而且武艺精绝,经常单人独骑在昌吉乌苏一带出没,横行无忌,多次抢劫牧民牲口,不时杀伤伯克巴依。说她于今年五月,曾在乌苏袭击巡哨官兵,杀伤姚游击,并夺走原从马贼半天云手里缴获来的坐骑和宝刀,后来又由她将这些坐骑和宝刀还到贼首半天云手里去了。密报还说,今年六月,春雪瓶又曾窜至塔城借着德秀峰的庇护,公然住进驿馆,并引来一位名叫拉钦的人和德秀峰会晤,两人在驿馆密谈数日。密报说,据塔城军营识得半天云的老兵声称,那位自称为拉钦的人的身材相貌与贼首半天云极为相似,亦有认为那位拉钦即是贼首半天云的。密报最后要求军机处对此进行勘察究办。”
王爷说了密报内所谈的这些情况后,拈须凝思片刻,又说道:“若说密报不实,却又写得这般详细,若说是实,则又令人不可思议。这事既然涉及德秀峰,就须从他着手审查。若他会见的那个拉钦果是贼首半天云所冒,则不但可以证实春雪瓶确是马贼,而且德秀峰亦难逃罪责。”
王妃见事态如此严重,不禁暗暗为春雪瓶的安危着急起来。她对密报内所说疑拉钦乃为半天云假冒之事,心里总觉不信。她又对王爷说道:“听说西疆军营官兵,军令军律已远非玉帅在时严明,骚扰百姓之事时有发生,我想春姑娘为此曾与他们发生争斗也许有之,若说她是马贼,则实难令人相信。至于拉钦,京城里各衙
府里的人也多认识他,那半天云岂敢贸然假冒!”
王爷:“等我将德秀峰召来详细查问一下,真假就不难立辨。若果是拉钦,春姑娘是马贼之说亦就无据了。”
王妃自王爷和她谈过这件事情之后,心里一直不安,她联想到拉钦曾说驼铃公主母女已失踪,而春雪瓶手上又明明戴着驼铃公主的指环,为此,使她已由不解而变得怀疑起来。于是,王妃便趁王爷人宫之机,派人去把德秀峰召来。她绝口不提密报之事,只重又问他拉钦所谈有关驼铃公主失踪的情况后,又若不在意地问他
道:“你过去可认识拉钦?”
德秀峰回答道:“不认识!”
王妃又问道:“拉钦是什么模样?”
德秀峰说:“方脸,圆眼,目光炯炯有神,上唇蓄有一大撇浓黑胡须。膀臂十分宽厚,身材魁伟,看去极为雄壮。”
王妃听他所描述的拉钦,有相似之处,有不相似之处,亦有似是而非之处,心里不禁感到十分惊异,忙又问道:“脸上可有什么标记?”
德秀峰不觉怔了怔,惊讶地望着王妃,不说有,也不说无,只显得记忆模糊似的,抱歉地笑了笑,又微微地摆了摆头。
王妃望着他,带着些儿含有暗示的神色,说道:“我记得拉钦的模样是这样的:圆盘脸,两颧特高,眼大,眉粗而短,胡须略带棕黄色,身材肥大,左耳下有一指大肉瘤,十分显眼。”她停了停,又特意补了句:“王爷问起你时,应照这样描述才对。”
德秀峰似已会意,显得有些心神不定地又坐了会儿,便告辞王妃,迈着沉重的步子走出便殿去了。
王妃心里已经完全明白,德秀峰见到的那位拉钦,确是别人假冒无疑。只是假冒拉钦的那人是谁?是不是马贼?他又为何要假冒拉钦并编出驼铃公主母女已经失踪那番假话来?王妃作了种种猜测,心里终是不解。
第二天,王爷果然命人将德秀峰召到王府,和他谈话时的神态也不似平时那么随便,庄严中还带着几分凛肃。他一见德秀峰便开门见山地问道:“听说你在塔城见过拉钦?”
德秀峰:“见过。”
王爷:“听说你还将他留在驿馆住了些时日?”
德秀峰:“是的。一来为给王爷选马,二来向他打听驼铃公主的下落。”
王爷:“你是如何找到拉钦的?”
德秀峰:“我无意中和春雪瓶姑娘谈起拉钦,正好春姑娘和拉钦认识,便托春姑娘将他请来了。”
王爷:“你且把那拉钦的像貌说给我听听。”
德秀峰:“圆盘脸,眼大眉短,两颧很高,满口棕色髯须,左耳下有一指大肉瘤。”
王爷点了点头,神态也变得温和起来。他捻须沉吟片刻,才又对德秀峰说道:“西疆军营送来密报,说春姑娘乃是马贼,还疑拉钦也是马贼半天云所假冒,混入驿馆是另有所图。听你刚才所说拉钦的相貌,明明就是拉钦,哪来假冒!”
德秀峰趁机说道:“这密报王爷不说我也知道定是那肖准所为。”接着他便将肖准如何带兵闯入驿馆逼问拉钦,后来又如何派兵假扮游骑在谷口进行伏击,以及后来又如何勾结祁连山山贼拦路劫马,并企图杀害他父子之事,一一讲了出来。最后,德秀峰又说道:“我与肖准素不相识,更无私怨,他所以如此,实是心怀叵测,敌视王爷。”
王爷听后,不觉怒形于色,站起身来,在房里来回走了数遍,方才说道:“肖准竟敢如此跋扈,目中哪还有圣上朝廷!若再不予以牵制约束,任其拥兵自重,必成后患。我将奏请圣上,遣将坐镇西疆,以防不测。”
王爷即已认定拉钦并非假冒,也就将密报之事搁置下来。压在王妃心上的一团乌云虽已暂时散去,罩在心上的一片疑云却仍未解开。
又过了两天,平时很少到王府去的田项将军,亦进府求见王爷来了。王爷在后殿侧旁书房接见了田项。二人问谈几句之后,田项便对王爷说道:“我近接迪化军营旧部来信,说马贼长里又新加入两名女贼,一个是自称为天山春雪瓶的少女,一个是姓名不详的中年妇人,说那两个女子的本领都十分了得,曾和贼首罗小虎一道于今年夏初在乌苏一带流窜,并曾在乌苏以南的荒野袭劫了正在转场的牧民。信上还说,罗小虎身旁有了这两个女贼,就有如虎添双翼,若不剪除,将会后患无穷。”
王爷听了,不急不忙地对他说:“我亦曾接伊犁军营送来密报,说春雪瓶乃是马贼,还说她曾让罗小虎假冒拉钦,带去塔城驿馆和德秀峰晤谈。我得报后已对这事作了勘察,和德秀峰晤谈那人确是我府里原来的马倌拉钦;春雪瓶就是日前与巫朵司比武的那位姑娘,说她乃是马贼,亦无凭证,我看恐都是传闻不实之词。”
田项犹豫了下,又说道:“春雪瓶即在京城,勘察也较容易,只是信上所说那个不知姓名的中年女子,不禁使我从一些离奇的往事中生出一个奇怪的疑念来了。”
王爷不禁感到惊异起来,说道:“什么疑念!?你且说说。”
田项:“信中所说,和罗小虎一道那个中年女子,身材修长,生得极为标致,骑的是一匹神骏异常的大黑马。我不由想起了十八年前的一桩事来,当时我正驻守居庸关一带,一日,我带兵巡哨回宫,在路边上遇见一位身材修长而又长得十分俊秀的年轻女子,牵着一匹神骏异常的大黑马站在路旁。我从马腿旁的火印上认出那马正是在西疆解马途中被罗小虎劫去的军马,我正上前盘问她时,那女子便突然抽出宝剑,削落我的右耳,并杀伤我数骑,然后纵马向西逸去。还有几桩发生在西疆的事情:我被伤后的次年秋天,我又奉调西疆,一日,格桑头人派人来报,说他率领部勇,在古尔图抓到一个专为马贼做眼的女奸细,不料在押解途中,经过古尔图以北的那片沙漠时,突然被一个自称天山春大王爷的女子救去。据报,那女子的身材、相貌以及坐骑,与我在居庸关道上遇上的那个一般无二。被她救出的那女子,后来我已查明,原是玉帅府里玉小姐的贴身丫环,名叫香姑。不_久,我又接昌吉军营来报说有一个自称天山春大王爷的女子,在城边林中小道上不服盘查,杀伤巡逻,向东驰去,其身材、容貌和坐骑,都与以上两人完全相同。又据我从格桑部勇那里探得,八年前在图壁附近杀格桑头人救了玉帅的那个女子,也是那个春大王爷。据说,她当时还带有一个七八岁的女孩在身边,说那女孩本领也十分了得。”田项说到这里,停了停,才又说道:“因此,我认定在居庸关道上伤我右耳那少女,和后来自称是天山春大王爷那女子,以及今年初夏和罗小虎一道在乌苏一带流
窜的那妇人,都是一人。”
王爷:“这可能。”
田项紧接着又说了句:“而且我疑那女子是佯装已死实已逃遁的玉娇龙!”
王爷听了一惊,猛地站起身来,喝道:“你在胡说什么?!”他随即又静下来,说道:“你说这话可有凭据?”
田项:“凭据倒还没有,我这猜测也不是无因。”
王爷:“你且说来听听。”
田项:“十八年前玉娇龙出嫁那天,早已潜来京城的罗小虎突然跳出拦舆大闹,当夜又闯入鲁府,惊死鲁翰林,这不能说是无因,可疑之一。我在居庸关道上遇见那位年轻女子,其身材容貌,据提督衙署见过玉娇龙的人说,与玉娇龙极为相似,可疑之二。在古尔图沙漠上救香姑的又是这个女子,而救的又是与玉娇龙情同姐妹的心腹、丫环,可疑之三。在呼图壁救玉帅的又是此人,可疑之四。在乌苏发现与罗小虎一同出没也是这个女人,可疑之五。五疑凑在一起,即成奇巧,天下哪有如此奇巧的事情。”
王爷沉吟了会,忽又肃然对他说道:“这是件关系到杀身灭门的大事,岂能妄言!那玉娇龙投崖殉母之事,举国皆知,圣上特旨旌表,更是极备哀荣。十八年来,墓前凭吊不辍,已被奉为女中典范,岂容妄测妄言!若被圣上所闻,必然震怒,一旦下旨查究,非毁将军,即毁玉门!你要慎之,慎之!”
田项默然无语,随即告辞出府去了。王爷为此闷闷不乐多天。
……
以上便是王妃对春雪瓶讲出的这些天来发生在她和王爷身边的事情。
王妃在讲完这长长的几段话后,停下来,盯着春雪瓶看了会儿,又说道:“这一连串发生的事情,真是一波未平一波又起,而且波波都是惊涛骇浪,波波都牵连着你,我虽不被颠得晕头转向,但正因为你也卷入其中,我又哪能不管!如今我已将一切本不应说的机密隐情全告诉你了,你也应把你的真情实况告诉我才是。”
春雪瓶一直只是静静地听着,好像这一切都与她无关,只是在听别人的故事一般。可在她心里激起的浪涛何止千层万层!震惊,困惑,感激,忿怒,在她心里旋流起伏,使她几乎感到她那小小的胸间已经关不住这排排的巨浪。特别是田项对王爷说出的那番话语,她感到已经不是惊异,而是颤栗!一阵阵寒透身心的颤栗!
一瞬间,她好似置身于山雨欲来的幽谷,又好似独行在惊雷即降的山巅。她似乎看到了一条满身斑驳、吐着信舌的毒蟒正向熟睡的母亲身旁袭来。春雪瓶这时的整个心里只装着一个念头:保护母亲,不让她受到任何玷污和伤损!至于王妃,春雪瓶对她已经不仅仅只是同情,不仅仅只是感到可亲,她已由感激而生起一种依恋之情,好像突然才感到四周的霜寒,也突然才感到她那羽翼的温暖。
春雪瓶已经没有任何顾虑,信赖已使自己愿向她倾吐一切,只是怎能忍心让她再沉人孤独和悲哀,也应让希望和欢乐重新回到她的身边。春雪瓶已经想好了应该向她说出的话语。
王妃见春雪瓶只顾凝神沉思久久不语,便又说道:“雪瓶,我在等你回话呢!”
春雪瓶抬起头来凝视着王妃,眼里充满真诚,没有一点闪灼的神色,说道:“我不是马贼,但我认识他们中间的一些人,因为他们都曾和我一起在艾比湖住过许多日子。我钦佩他们,敬爱他们,因为我知道他们的行事为人,在我心里,他们都是英雄好汉,不是马贼。”
王妃虽显得有些惊讶,却并没有露出责怪的神情,只插话道:“我要你谈谈拉钦的事情。”
春雪瓶:“我带去见德秀峰的那人确实不是真正的拉钦,德秀峰也并不知道这件事情。”
王妃忙问道:“他究竟是谁?”
春雪瓶:“一个真正的马贼!”
王妃不由一怔:“你为何要让他冒充拉钦?”
春雪瓶迟疑了一下:“德秀峰急于要找的那个拉钦已经死去,我才把他找去告诉德秀峰一些西疆边务的真实情况。”她又停了停,才又嗫嚅地说道:“至于德秀峰还向他打听了些什么?他又是如何说的,这都不关我事,我当时也不知道。”
王妃眼里充满了忧疑和困惑的神情,喃喃自语般的说道:“他为何要编出你母女已经失踪这番话来骗我呢?这是为了什么?这究竟是为了什么?”
春雪瓶的心像被揪着似的,她不知该怎样回答才好。在茫然和不安中,只感到似有一种又苦又涩的果汁流浸进她心里。王妃怅怅惶惶木然神驰片刻,又自猜自问道:“是怨我恨我?存心和我割断情义,还是她另有苦心,不愿让我受到殃及、牵连?”
春雪瓶再也不能沉默不语了!她随即趁此说道:“我母亲从未怨过王妃,我想多是因她和你处境不同,顺逆无常,为不累你担心,那人才这样说的。”
王妃蓦然回过脸来,疑信参半地注视了春雪瓶一一瞬,说道:“我也作过这样的猜测,不想竟果然如此!”她随即以手扪胸,虔诚地低下头去,喃喃祝告道:“我佛慈悲,保佑我那可怜的妹妹逢凶化吉、遇难呈祥罢!”她祝告已毕,才又抬起头来问春雪瓶道:“那个假冒拉钦的是你什么人?”
春雪瓶毫不犹豫,也毫不含糊地:“父亲!”这是她第一次在别人面前公然承认了、也喊出了这个久久隐藏在她心里的称呼。她不禁感到一阵莫名韵欢快和幸福。
王妃并未露出惊异的神色,只说了句:“这我也猜到了。”她犹豫了下,又说道:“我想田项所说的与你和罗小虎一道同行在乌苏附近原野上的那位女子,可能就是你母亲了!”
春雪瓶只点了点头,没做声。王妃又喃喃自语般地说道:“身材修长,容貌秀丽,我想我那妹
妹也应是这样。”
二人都不再说话了,各自默默沉思着。
过了许久,王妃才又回过头来,充满慈祥而又略带些严肃的神情对春雪瓶说道:“现在一切都已明白,只要你母亲尚在人世,我也就感到十分欣慰了,人各有志,我也不再深问什么,你也无须再对我多说什么了。只是,这事务须慎密,对谁也不要说起。”
春雪瓶点点头;轻声说了句:“我只把姨母二字藏在心里。”王妃欣然一笑,将春雪瓶拉到她的怀里,只紧紧地拥着她,什么话也没说。
春雪瓶被王妃留在王府里住了两天,两天里,王妃一直是寸步不离地让春雪瓶呆在她的身旁。她向春雪瓶倾诉了她多年来的孤独和忧伤,也问了春雪瓶许多在西疆的生活情况,却一句也未问起过她的父亲和有关马贼的事情。
第三天,春雪瓶辞别院,在从东屋门前经过时,见蔡幺妹正在屋里和一位男子谈话,她
只觉得那男子的声音有些耳熟,但一时又想不起曾在哪儿听过这人谈话来。她回到西屋,换了衣服,便独自坐在窗前,将王妃对她所说的那些突然发生在这些天的事情,又一一地回忆了遍,细细地推敲一番。特别是对田项那番在别人听去只觉离奇耸听而在她听来却是惊心动魄的话语,使她感到似有一种已经密蓄多年的阴谋,正在俟机一逞!她似乎已看到了密布在母亲周围的网罗,感到了隐设在母亲脚下的陷阱。她不认识田项,也想不出田项的相貌,她一闭上眼睛,眼里浮现的田项竟是蛇蝎,竟是一只五色的蜘蛛。
春雪瓶正凝坐驰神,蔡幺妹进房来了。二人叙谈数语,春雪瓶便问她道:‘?适才在房里和蔡姑叙话那人是谁?”
蔡幺妹:“就是日前在天桥场上卖艺那位姓杨的,名叫杨琦。”
春雪瓶:“啊,原来是他,他近来在何处卖艺?”
蔡幺妹:“他已不再卖艺了。田项将军看中了他的武功,已于半月前将他请入府去当护院都头去了。”
春雪瓶一听提到田项,不由一怔,忙又问道:“他来干啥?”
蔡幺妹:“他已住到栈里来了,还带了六七位弟兄。因他记得我是住在栈里,特进来看看我的。”
春雪瓶感到有些奇怪,又问道:“那杨琦在田项府里当差,为何还来住店?”
蔡幺妹并不回她所问,却露出几分神秘的神情,低声说道:“听说玉府的后花园中,前些日子又出了一些奇怪的事情,就在玉小姐生前居住过的那座楼房上,一连两夜都发现了亮光,玉府里有人说是鬼,有人说是藏进了江湖大盗,闹得人心惶惶。玉大人命人封钉了通向后花园的那道圆门,还一再严辞叮嘱不准将这件事张扬出来。可这人口不比坛口,封也是封不住的,这事终于传到提督衙署,又由提督衙署的人传到田项将军耳里去了。田项将军说那定是外地潜来京城的大盗,暗暗藏到后园楼上,把玉府当作庇护他的大黄伞盖了,若只听之任之,必将为患。因此,田项将军便暗里买通了玉府一名家丁,打听到昨夜那楼上又发现了亮光,这才命杨琦暗暗带了三名护院和两名提督衙署的捕快,另还请来一名过去玉帅任九门提督时,曾在他手下办案的捕快,准备夜里潜入后园,暗暗伏候在那楼房周围,等那大盗来时,便一齐动手将他捉住。”
春雪瓶:“这些话可都是那杨琦告诉你的。”
蔡幺妹:“是的。”
春雪瓶心里已经完全明白,一个居心叵测的阴谋已经开始动手了!她不禁冷冷一笑,说道:“我量他几人也近不得那名‘大盗’!”
蔡幺妹不觉愣了愣,又说道:“田项将军亦已料到这点了!因此,他还特意叫他们带上油捻松香,等那大盗来时,亮燃油捻,撒出松香,纵然捉他不住,也须将那面貌辨认出来!”
春雪瓶不禁打了个寒战,暗暗骂了声:“这条毒蟒!”她随即暗下决心,抢在他们前面,决不能让田项的阴谋得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