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一章
春雪瓶的心被震撼了!王妃傾訴出的這些含淚帶血的往事,她真是料所未料,聞所未聞。驚奇,困惑;悲痛,迷離,有如一巒巒巨石投入她的心中,在她心中激起一片狂瀾。又有如使她陷入一場夢魘,迫壓得她喘不過氣來。這一切最後都凝成哀憫,化作同情,在她心裡融為了一片深沉的愛。春雪瓶抬頭望王妃,見她仍是那麼悲傷,那不斷流出的淚水似乎變成了血。她知道,王妃心裡的悲哀,已經不是幾句同情的話語所能遏慰的了。但自己又能對她說些什麼呢?說假,她不願,說真,她不忍,也不能,因這涉及了她的母親!春雪瓶懷著極度的不安,深深的同情和深深的內疚在撞擊著她的心!經過一陣揪心的折磨,她突然抑起頭來,親暱地望著王妃,充滿真誠地說道:“我從未聽母親談起過這些事情,更未聽她說過任何責怪你的話語。不管母親的心意如何,我小雪瓶從今以後一定把您當作親親的姨母。”
王妃眼裡閃起一道驚喜的亮光,她那已被悲傷凍僵了的臉上竟突又浮出了笑意。但這只是很短暫的事情,很快地,王妃眼裡那剛剛才閃亮起的驚喜的光茫又漸漸暗淡下去,臉上浮起的那一抹笑意又慢慢消失。她悽然說道:“你真是個好心的姑娘,我早已把你認作是自己親親的侄女了。你母親沒有對你說出怨怪我的話語,是她不願讓你知道那段悲慘的往事;她已經是決意要割斷我和她的姐妹之情的了!這卻使我比聽到她已失蹤的消息還要傷心!”
春雪瓶只含糊地說道:“王妃何以知道我母親會如此?”
王妃:“你母親要不如此,如何找了一個假拉欽編出那麼一段話來搪塞我呢?”
春雪瓶不由全身一震,大大吃了一驚,忙問道:“王妃怎說那拉欽是假的?”
王妃凝神片刻,極力壓制住她自己的悲傷,又把她對自己的哀、感轉為對春雪瓶的關切,瞅著春雪瓶動容說道:“你哪裡知道這幾天來在王府內外發生的事情!為了你那個假拉欽,差點惹出一場大惹來了!若不是我那天看到你手上那隻指環,猜出了你就是我那駝鈴妹妹的女兒,暗中設法替你們彌蓋解脫,你和德秀峰都將大
禍臨頭了!”
春雪瓶見王妃說得那麼認真,她雖並未因此而感到惶懼失措,卻已如墜霧裡,感到驚異已極。她默默片刻,才又含糊說道:“為了一個拉欽,怎會弄到這般地步!”
王妃:“西疆軍營已送來密報,說那拉欽不但是假,而且說那假冒拉欽的乃是馬賊魁首半天雲。”
春雪瓶只覺猛然一震,心也急劇跳動起來。她又試著問道:“王妃也相信了那一紙密報是真?”
王妃:“說那拉欽是假,我已作了印證,說那人就是半天雲,這可干係非輕!”王妃說到這裡,便不再說下去了,只緊緊地注視著春雪瓶,眼裡露出一種奇怪的神情,有探詢,有審究,也有充滿憂慮的關切和責怪。
春雪瓶雖仍充滿困惑,卻已經鎮靜下來。她一時也弄不清楚是由於什麼,只感到坐在她身旁這位王妃是可以信賴的,對她無須警惕,更無須防範,她已從她身上感到她有一顆正直而又善良的心。因此,春雪瓶也毫不遲疑,毫不閃躲地迎著王妃的目光,帶著些兒央求地從容說道:“小雪瓶既已把你當做親親的姨母了,還有
什麼事情不可以對你說的呢!只是我很想知道這幾天來究竟發生了些什麼事情?這些事情又是如何發生的?請你告訴我,我也會把你想知道的一切事情都告訴你的。”
王妃亦已拭淨了臉上的淚痕,還復了她那雍容端莊的儀態。她對著春雪瓶點了點頭,說遭:“我接你來,也就是為了要將這幾天發生的一些事情告訴你,以便你去自省和善處。可事情來得那麼突然,頭緒又是那麼紛繁多端,竟叫我也不知該從何說起才好了!”她凝神思索片刻,才又對春雪瓶慢慢講出了這些天來發生在她和王爺身邊的這樣一些令人奇異不測而又令人驚心動魄的事情:德秀峰從西疆回到京城的第三天,便去王府向王爺稟告了他去西疆察訪軍務的各有關情況。王爺在聽完他的稟報後便因事到軍機處去了。王妃見王爺已經離府,便命宮女將他喚進便殿,向他問起探訪駝鈴公主下落的事情。德秀峰向王妃稟報說:他到西疆後便四處打聽,均無人知道駝鈴公主的下落,甚至許多人連駝鈴公主這個名都不曾聽過。後來他在去塔城的路上,偶然結識了一個叫春雪瓶的姑娘。他到塔城後不多天,那位春雪瓶姑娘也到了塔城,在一次偶然閒談中,他從春姑娘口中知道了拉欽的下落,又在春姑娘的幫助下,他見到了拉欽。他向拉欽說了王妃對駝鈴公主的惦念,並向拉欽打聽駝鈴公主的下落。據拉欽告訴他說,駝鈴公主已在八年多前便帶著她的女兒悄悄離開了艾比湖,遁隱到天山深處去了。從此以後便杳無音信,再也沒有人見到過她的蹤跡。拉欽還說,駝鈴公主多半已是不在人世的了。
王妃聽了德秀峰這番話後,把一切都信以為真,她除了為駝鈴公主母女的不幸而陷入深深的悲痛外,便未再向德秀峰多問什麼。三天後,王妃陪同王爺在後殿觀看春雪瓶和巫朵司比武決勝,她見春雪瓶從容揮劍,毫無費力地便把巫朵司擊得一敗塗地,她真是高興已極!特別是春雪瓶在殿堂上那颯爽的英姿,那怡然的神
態,以及那充滿機智和正義的言詞,更令她暗暗驚奇,讚歎不已!王妃便對春雪瓶不由生起一種眷戀之情,心裡也對她充滿了疼愛和憐惜。
重陽那天,王妃邀春雪瓶進府賞菊,對她不但特別恩龐,而且還對他懷愛備至。春雪瓶告辭出府時,王妃無意中發現了她手上那隻指環,並立即就認出了那是自己和駝鈴公主的舊物,當時因礙於鸞英等人在旁,雖未深問,但僅從幾句短短的問答中,王妃便已心疑春雪瓶就是妹妹駝鈴公主的女兒了。
春雪瓶剛一出府,王爺便把王妃召到他書房裡去,顯得焦躁不安地突然問她道:“你看春雪瓶姑娘會不會是馬賊?”
王妃大吃一驚,便忙回答王爺道:“這是從何說起!我看那春雪瓶乃是一個頗有教養的姑娘,又深明大義,怎會是個馬賊!”
王爺點了點頭,說道:“我看她也不像。”
王妃正想問他為何問出此話來時,王爺卻又問她道:“你可知道德秀峰在西疆是否曾經見過拉欽?”
王妃立即回答道:“德秀峰在塔城確曾見過拉欽。他是受我之託,為打聽我妹妹駝鈴公主的下落才找拉欽的。”
王爺沉吟片刻,又問王妃道:“德秀峰見到那人是否果真是拉欽?”
王妃已覺王爺神色有些異樣,又見他一連數問都問得突然,感到其中定有蹊蹺,便忙問王爺道:“王爺為何突然問出這等話來?”
王爺這才說道:“今天我去軍機處議事,看到昨日送到的一封從西疆伊犁將軍衙署送來的密報,密報上說:西疆近來出現一個綽號飛駱駝名叫春雪瓶的年輕女馬賊。這人不但性情猛悍,而且武藝精絕,經常單人獨騎在昌吉烏蘇一帶出沒,橫行無忌,多次搶劫牧民牲口,不時殺傷伯克巴依。說她於今年五月,曾在烏蘇襲擊巡哨官兵,殺傷姚遊擊,並奪走原從馬賊半天雲手裡繳獲來的坐騎和寶刀,後來又由她將這些坐騎和寶刀還到賊首半天雲手裡去了。密報還說,今年六月,春雪瓶又曾竄至塔城藉著德秀峰的庇護,公然住進驛館,並引來一位名叫拉欽的人和德秀峰會晤,兩人在驛館密談數日。密報說,據塔城軍營識得半天雲的老兵聲稱,那位自稱為拉欽的人的身材相貌與賊首半天雲極為相似,亦有認為那位拉欽即是賊首半天雲的。密報最後要求軍機處對此進行勘察究辦。”
王爺說了密報內所談的這些情況後,拈鬚凝思片刻,又說道:“若說密報不實,卻又寫得這般詳細,若說是實,則又令人不可思議。這事既然涉及德秀峰,就須從他著手審查。若他會見的那個拉欽果是賊首半天雲所冒,則不但可以證實春雪瓶確是馬賊,而且德秀峰亦難逃罪責。”
王妃見事態如此嚴重,不禁暗暗為春雪瓶的安危著急起來。她對密報內所說疑拉欽乃為半天雲假冒之事,心裡總覺不信。她又對王爺說道:“聽說西疆軍營官兵,軍令軍律已遠非玉帥在時嚴明,騷擾百姓之事時有發生,我想春姑娘為此曾與他們發生爭鬥也許有之,若說她是馬賊,則實難令人相信。至於拉欽,京城裡各衙
府裡的人也多認識他,那半天雲豈敢貿然假冒!”
王爺:“等我將德秀峰召來詳細查問一下,真假就不難立辨。若果是拉欽,春姑娘是馬賊之說亦就無據了。”
王妃自王爺和她談過這件事情之後,心裡一直不安,她聯想到拉欽曾說駝鈴公主母女已失蹤,而春雪瓶手上又明明戴著駝鈴公主的指環,為此,使她已由不解而變得懷疑起來。於是,王妃便趁王爺人宮之機,派人去把德秀峰召來。她絕口不提密報之事,只重又問他拉欽所談有關駝鈴公主失蹤的情況後,又若不在意地問他
道:“你過去可認識拉欽?”
德秀峰迴答道:“不認識!”
王妃又問道:“拉欽是什麼模樣?”
德秀峰說:“方臉,圓眼,目光炯炯有神,上唇蓄有一大撇濃黑鬍鬚。膀臂十分寬厚,身材魁偉,看去極為雄壯。”
王妃聽他所描述的拉欽,有相似之處,有不相似之處,亦有似是而非之處,心裡不禁感到十分驚異,忙又問道:“臉上可有什麼標記?”
德秀峰不覺怔了怔,驚訝地望著王妃,不說有,也不說無,只顯得記憶模糊似的,抱歉地笑了笑,又微微地擺了擺頭。
王妃望著他,帶著些兒含有暗示的神色,說道:“我記得拉欽的模樣是這樣的:圓盤臉,兩顴特高,眼大,眉粗而短,鬍鬚略帶棕黃色,身材肥大,左耳下有一指大肉瘤,十分顯眼。”她停了停,又特意補了句:“王爺問起你時,應照這樣描述才對。”
德秀峰似已會意,顯得有些心神不定地又坐了會兒,便告辭王妃,邁著沉重的步子走出便殿去了。
王妃心裡已經完全明白,德秀峰見到的那位拉欽,確是別人假冒無疑。只是假冒拉欽的那人是誰?是不是馬賊?他又為何要假冒拉欽並編出駝鈴公主母女已經失蹤那番假話來?王妃作了種種猜測,心裡終是不解。
第二天,王爺果然命人將德秀峰召到王府,和他談話時的神態也不似平時那麼隨便,莊嚴中還帶著幾分凜肅。他一見德秀峰便開門見山地問道:“聽說你在塔城見過拉欽?”
德秀峰:“見過。”
王爺:“聽說你還將他留在驛館住了些時日?”
德秀峰:“是的。一來為給王爺選馬,二來向他打聽駝鈴公主的下落。”
王爺:“你是如何找到拉欽的?”
德秀峰:“我無意中和春雪瓶姑娘談起拉欽,正好春姑娘和拉欽認識,便託春姑娘將他請來了。”
王爺:“你且把那拉欽的像貌說給我聽聽。”
德秀峰:“圓盤臉,眼大眉短,兩顴很高,滿口棕色髯須,左耳下有一指大肉瘤。”
王爺點了點頭,神態也變得溫和起來。他捻鬚沉吟片刻,才又對德秀峰說道:“西疆軍營送來密報,說春姑娘乃是馬賊,還疑拉欽也是馬賊半天雲所假冒,混入驛館是另有所圖。聽你剛才所說拉欽的相貌,明明就是拉欽,哪來假冒!”
德秀峰趁機說道:“這密報王爺不說我也知道定是那肖準所為。”接著他便將肖準如何帶兵闖入驛館逼問拉欽,後來又如何派兵假扮遊騎在谷口進行伏擊,以及後來又如何勾結祁連山山賊攔路劫馬,並企圖殺害他父子之事,一一講了出來。最後,德秀峰又說道:“我與肖準素不相識,更無私怨,他所以如此,實是心懷叵測,敵視王爺。”
王爺聽後,不覺怒形於色,站起身來,在房裡來回走了數遍,方才說道:“肖準竟敢如此跋扈,目中哪還有聖上朝廷!若再不予以牽制約束,任其擁兵自重,必成後患。我將奏請聖上,遣將坐鎮西疆,以防不測。”
王爺即已認定拉欽並非假冒,也就將密報之事擱置下來。壓在王妃心上的一團烏雲雖已暫時散去,罩在心上的一片疑雲卻仍未解開。
又過了兩天,平時很少到王府去的田項將軍,亦進府求見王爺來了。王爺在後殿側旁書房接見了田項。二人問談幾句之後,田項便對王爺說道:“我近接迪化軍營舊部來信,說馬賊長裡又新加入兩名女賊,一個是自稱為天山春雪瓶的少女,一個是姓名不詳的中年婦人,說那兩個女子的本領都十分了得,曾和賊首羅小虎一道於今年夏初在烏蘇一帶流竄,並曾在烏蘇以南的荒野襲劫了正在轉場的牧民。信上還說,羅小虎身旁有了這兩個女賊,就有如虎添雙翼,若不剪除,將會後患無窮。”
王爺聽了,不急不忙地對他說:“我亦曾接伊犁軍營送來密報,說春雪瓶乃是馬賊,還說她曾讓羅小虎假冒拉欽,帶去塔城驛館和德秀峰晤談。我得報後已對這事作了勘察,和德秀峰晤談那人確是我府裡原來的馬倌拉欽;春雪瓶就是日前與巫朵司比武的那位姑娘,說她乃是馬賊,亦無憑證,我看恐都是傳聞不實之詞。”
田項猶豫了下,又說道:“春雪瓶即在京城,勘察也較容易,只是信上所說那個不知姓名的中年女子,不禁使我從一些離奇的往事中生出一個奇怪的疑念來了。”
王爺不禁感到驚異起來,說道:“什麼疑念!?你且說說。”
田項:“信中所說,和羅小虎一道那個中年女子,身材修長,生得極為標緻,騎的是一匹神駿異常的大黑馬。我不由想起了十八年前的一樁事來,當時我正駐守居庸關一帶,一日,我帶兵巡哨回宮,在路邊上遇見一位身材修長而又長得十分俊秀的年輕女子,牽著一匹神駿異常的大黑馬站在路旁。我從馬腿旁的火印上認出那馬正是在西疆解馬途中被羅小虎劫去的軍馬,我正上前盤問她時,那女子便突然抽出寶劍,削落我的右耳,並殺傷我數騎,然後縱馬向西逸去。還有幾樁發生在西疆的事情:我被傷後的次年秋天,我又奉調西疆,一日,格桑頭人派人來報,說他率領部勇,在古爾圖抓到一個專為馬賊做眼的女奸細,不料在押解途中,經過古爾圖以北的那片沙漠時,突然被一個自稱天山春大王爺的女子救去。據報,那女子的身材、相貌以及坐騎,與我在居庸關道上遇上的那個一般無二。被她救出的那女子,後來我已查明,原是玉帥府裡玉小姐的貼身丫環,名叫香姑。不_久,我又接昌吉軍營來報說有一個自稱天山春大王爺的女子,在城邊林中小道上不服盤查,殺傷巡邏,向東馳去,其身材、容貌和坐騎,都與以上兩人完全相同。又據我從格桑部勇那裡探得,八年前在圖壁附近殺格桑頭人救了玉帥的那個女子,也是那個春大王爺。據說,她當時還帶有一個七八歲的女孩在身邊,說那女孩本領也十分了得。”田項說到這裡,停了停,才又說道:“因此,我認定在居庸關道上傷我右耳那少女,和後來自稱是天山春大王爺那女子,以及今年初夏和羅小虎一道在烏蘇一帶流
竄的那婦人,都是一人。”
王爺:“這可能。”
田項緊接著又說了句:“而且我疑那女子是佯裝已死實已逃遁的玉嬌龍!”
王爺聽了一驚,猛地站起身來,喝道:“你在胡說什麼?!”他隨即又靜下來,說道:“你說這話可有憑據?”
田項:“憑據倒還沒有,我這猜測也不是無因。”
王爺:“你且說來聽聽。”
田項:“十八年前玉嬌龍出嫁那天,早已潛來京城的羅小虎突然跳出攔輿大鬧,當夜又闖入魯府,驚死魯翰林,這不能說是無因,可疑之一。我在居庸關道上遇見那位年輕女子,其身材容貌,據提督衙署見過玉嬌龍的人說,與玉嬌龍極為相似,可疑之二。在古爾圖沙漠上救香姑的又是這個女子,而救的又是與玉嬌龍情同姐妹的心腹、丫環,可疑之三。在呼圖壁救玉帥的又是此人,可疑之四。在烏蘇發現與羅小虎一同出沒也是這個女人,可疑之五。五疑湊在一起,即成奇巧,天下哪有如此奇巧的事情。”
王爺沉吟了會,忽又肅然對他說道:“這是件關係到殺身滅門的大事,豈能妄言!那玉嬌龍投崖殉母之事,舉國皆知,聖上特旨旌表,更是極備哀榮。十八年來,墓前憑弔不輟,已被奉為女中典範,豈容妄測妄言!若被聖上所聞,必然震怒,一旦下旨查究,非毀將軍,即毀玉門!你要慎之,慎之!”
田項默然無語,隨即告辭出府去了。王爺為此悶悶不樂多天。
……
以上便是王妃對春雪瓶講出的這些天來發生在她和王爺身邊的事情。
王妃在講完這長長的幾段話後,停下來,盯著春雪瓶看了會兒,又說道:“這一連串發生的事情,真是一波未平一波又起,而且波波都是驚濤駭浪,波波都牽連著你,我雖不被顛得暈頭轉向,但正因為你也捲入其中,我又哪能不管!如今我已將一切本不應說的機密隱情全告訴你了,你也應把你的真情實況告訴我才是。”
春雪瓶一直只是靜靜地聽著,好像這一切都與她無關,只是在聽別人的故事一般。可在她心裡激起的浪濤何止千層萬層!震驚,困惑,感激,忿怒,在她心裡旋流起伏,使她幾乎感到她那小小的胸間已經關不住這排排的巨浪。特別是田項對王爺說出的那番話語,她感到已經不是驚異,而是顫慄!一陣陣寒透身心的顫慄!
一瞬間,她好似置身於山雨欲來的幽谷,又好似獨行在驚雷即降的山巔。她似乎看到了一條滿身斑駁、吐著信舌的毒蟒正向熟睡的母親身旁襲來。春雪瓶這時的整個心裡只裝著一個念頭:保護母親,不讓她受到任何玷汙和傷損!至於王妃,春雪瓶對她已經不僅僅只是同情,不僅僅只是感到可親,她已由感激而生起一種依戀之情,好像突然才感到四周的霜寒,也突然才感到她那羽翼的溫暖。
春雪瓶已經沒有任何顧慮,信賴已使自己願向她傾吐一切,只是怎能忍心讓她再沉人孤獨和悲哀,也應讓希望和歡樂重新回到她的身邊。春雪瓶已經想好了應該向她說出的話語。
王妃見春雪瓶只顧凝神沉思久久不語,便又說道:“雪瓶,我在等你回話呢!”
春雪瓶抬起頭來凝視著王妃,眼裡充滿真誠,沒有一點閃灼的神色,說道:“我不是馬賊,但我認識他們中間的一些人,因為他們都曾和我一起在艾比湖住過許多日子。我欽佩他們,敬愛他們,因為我知道他們的行事為人,在我心裡,他們都是英雄好漢,不是馬賊。”
王妃雖顯得有些驚訝,卻並沒有露出責怪的神情,只插話道:“我要你談談拉欽的事情。”
春雪瓶:“我帶去見德秀峰的那人確實不是真正的拉欽,德秀峰也並不知道這件事情。”
王妃忙問道:“他究竟是誰?”
春雪瓶:“一個真正的馬賊!”
王妃不由一怔:“你為何要讓他冒充拉欽?”
春雪瓶遲疑了一下:“德秀峰急於要找的那個拉欽已經死去,我才把他找去告訴德秀峰一些西疆邊務的真實情況。”她又停了停,才又囁嚅地說道:“至於德秀峰還向他打聽了些什麼?他又是如何說的,這都不關我事,我當時也不知道。”
王妃眼裡充滿了憂疑和困惑的神情,喃喃自語般的說道:“他為何要編出你母女已經失蹤這番話來騙我呢?這是為了什麼?這究竟是為了什麼?”
春雪瓶的心像被揪著似的,她不知該怎樣回答才好。在茫然和不安中,只感到似有一種又苦又澀的果汁流浸進她心裡。王妃悵悵惶惶木然神馳片刻,又自猜自問道:“是怨我恨我?存心和我割斷情義,還是她另有苦心,不願讓我受到殃及、牽連?”
春雪瓶再也不能沉默不語了!她隨即趁此說道:“我母親從未怨過王妃,我想多是因她和你處境不同,順逆無常,為不累你擔心,那人才這樣說的。”
王妃驀然回過臉來,疑信參半地注視了春雪瓶一一瞬,說道:“我也作過這樣的猜測,不想竟果然如此!”她隨即以手捫胸,虔誠地低下頭去,喃喃祝告道:“我佛慈悲,保佑我那可憐的妹妹逢凶化吉、遇難呈祥罷!”她祝告已畢,才又抬起頭來問春雪瓶道:“那個假冒拉欽的是你什麼人?”
春雪瓶毫不猶豫,也毫不含糊地:“父親!”這是她第一次在別人面前公然承認了、也喊出了這個久久隱藏在她心裡的稱呼。她不禁感到一陣莫名韻歡快和幸福。
王妃並未露出驚異的神色,只說了句:“這我也猜到了。”她猶豫了下,又說道:“我想田項所說的與你和羅小虎一道同行在烏蘇附近原野上的那位女子,可能就是你母親了!”
春雪瓶只點了點頭,沒做聲。王妃又喃喃自語般地說道:“身材修長,容貌秀麗,我想我那妹
妹也應是這樣。”
二人都不再說話了,各自默默沉思著。
過了許久,王妃才又回過頭來,充滿慈祥而又略帶些嚴肅的神情對春雪瓶說道:“現在一切都已明白,只要你母親尚在人世,我也就感到十分欣慰了,人各有志,我也不再深問什麼,你也無須再對我多說什麼了。只是,這事務須慎密,對誰也不要說起。”
春雪瓶點點頭;輕聲說了句:“我只把姨母二字藏在心裡。”王妃欣然一笑,將春雪瓶拉到她的懷裡,只緊緊地擁著她,什麼話也沒說。
春雪瓶被王妃留在王府裡住了兩天,兩天裡,王妃一直是寸步不離地讓春雪瓶呆在她的身旁。她向春雪瓶傾訴了她多年來的孤獨和憂傷,也問了春雪瓶許多在西疆的生活情況,卻一句也未問起過她的父親和有關馬賊的事情。
第三天,春雪瓶辭別院,在從東屋門前經過時,見蔡么妹正在屋裡和一位男子談話,她
只覺得那男子的聲音有些耳熟,但一時又想不起曾在哪兒聽過這人談話來。她回到西屋,換了衣服,便獨自坐在窗前,將王妃對她所說的那些突然發生在這些天的事情,又一一地回憶了遍,細細地推敲一番。特別是對田項那番在別人聽去只覺離奇聳聽而在她聽來卻是驚心動魄的話語,使她感到似有一種已經密蓄多年的陰謀,正在俟機一逞!她似乎已看到了密佈在母親周圍的網羅,感到了隱設在母親腳下的陷阱。她不認識田項,也想不出田項的相貌,她一閉上眼睛,眼裡浮現的田項竟是蛇蠍,竟是一隻五色的蜘蛛。
春雪瓶正凝坐馳神,蔡么妹進房來了。二人敘談數語,春雪瓶便問她道:‘?適才在房裡和蔡姑敘話那人是誰?”
蔡么妹:“就是日前在天橋場上賣藝那位姓楊的,名叫楊琦。”
春雪瓶:“啊,原來是他,他近來在何處賣藝?”
蔡么妹:“他已不再賣藝了。田項將軍看中了他的武功,已於半月前將他請入府去當護院都頭去了。”
春雪瓶一聽提到田項,不由一怔,忙又問道:“他來幹啥?”
蔡么妹:“他已住到棧裡來了,還帶了六七位弟兄。因他記得我是住在棧裡,特進來看看我的。”
春雪瓶感到有些奇怪,又問道:“那楊琦在田項府裡當差,為何還來住店?”
蔡么妹並不回她所問,卻露出幾分神秘的神情,低聲說道:“聽說玉府的後花園中,前些日子又出了一些奇怪的事情,就在玉小姐生前居住過的那座樓房上,一連兩夜都發現了亮光,玉府裡有人說是鬼,有人說是藏進了江湖大盜,鬧得人心惶惶。玉大人命人封釘了通向後花園的那道圓門,還一再嚴辭叮囑不準將這件事張揚出來。可這人口不比壇口,封也是封不住的,這事終於傳到提督衙署,又由提督衙署的人傳到田項將軍耳裡去了。田項將軍說那定是外地潛來京城的大盜,暗暗藏到後園樓上,把玉府當作庇護他的大黃傘蓋了,若只聽之任之,必將為患。因此,田項將軍便暗裡買通了玉府一名家丁,打聽到昨夜那樓上又發現了亮光,這才命楊琦暗暗帶了三名護院和兩名提督衙署的捕快,另還請來一名過去玉帥任九門提督時,曾在他手下辦案的捕快,準備夜裡潛入後園,暗暗伏候在那樓房周圍,等那大盜來時,便一齊動手將他捉住。”
春雪瓶:“這些話可都是那楊琦告訴你的。”
蔡么妹:“是的。”
春雪瓶心裡已經完全明白,一個居心叵測的陰謀已經開始動手了!她不禁冷冷一笑,說道:“我量他幾人也近不得那名‘大盜’!”
蔡么妹不覺愣了愣,又說道:“田項將軍亦已料到這點了!因此,他還特意叫他們帶上油捻松香,等那大盜來時,亮燃油捻,撒出松香,縱然捉他不住,也須將那面貌辨認出來!”
春雪瓶不禁打了個寒戰,暗暗罵了聲:“這條毒蟒!”她隨即暗下決心,搶在他們前面,決不能讓田項的陰謀得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