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sè将明之时,天赐匆匆返回大营。小蔷小薇早早起来便不见了天赐,各处寻觅不着,急得她们团团转。前方急报雪片般飞来,各营将领纷纷求见,全由她们出面应付。好不容易挨到天赐回来,终于松了一口气。
小薇满腹委屈,埋怨道:“说走就走,也不打声招呼,你知人家有多担心?”小蔷道:“程万里被人点了**道,在大帐外躺了大半夜。是不是有人行刺?刺客抓到了吗?”天赐道:“不是刺客,是我师父来了,向我大发雷霆,我费尽唇舌才解释清楚。这一夜可有战报,前军情况如何?”
小蔷道:“前军出事了,被几十万贼众团团包围,凭山固守,危在旦夕。萧将军派一名军官突围出来求援,众将都在等你拿主意呢!”天赐大惊失sè,问道:“详情如何?慢慢讲。”小蔷道:“萧将军报仇心切,率军一路向前杀,闯到人家贼窝里去了。龙在田命贺震天督军继续围攻兖州,他自己亲统jīng锐迎击,贼众有十几万人,萧将军就一万多人,那还有个跑。”
天赐亦忧亦喜,说道:“塞翁失马,焉知非福。乘敌军分兵,正好一鼓而破之。今天有好戏唱了。你们就留在营里,看大哥如何取龙在田首级。”小薇拍手笑道:“太好了,这一场好戏可不能错过。大哥,我们也要去。”天赐道:“两军交锋,枪林矢雨,九死一生,可不是闹着玩的。一旦有什么三长两短,大哥如何向令尊交待。好妹子,乖乖留在营里听消息,就算大哥求你了。”
小薇调皮任xìng,若在平时一定会撒娇不依,想尽办法让天赐答应带她同去。但现在她深知不能再纠缠不休,耽误了大哥的正事。当年的野丫头如今已经长大了,不但容貌出落得更加美艳,xìng格也柔顺了许多。既然明白事情的轻重缓急,便委委屈屈答应下来。
中军大营,鼓角声起,众将闻令齐集。宝帐之中,虎贲力士,各营将佐两厢排开,个个盔明甲亮,如狼似虎。天赐头顶金盔,身披战袍,端坐帅案之后。卫士引那闯阵求援的军官入见,天赐一眼便认出是飞鱼江涛。
江涛初次面圣,得睹龙颜也不免心中暗自嘀咕。伏拜于地,说道:“臣江涛叩见吾皇万岁万万岁。”天赐道:“快快请起。将军单人独骑,于万马军中透围而出,真乃当世勇将也。朕闻前军受困于贼,不知情势如何?”江涛道:“萧大人轻兵冒进,受十倍之敌围攻,寡不敌众,退据土山,垒石为城,固守待援。入夜之后,贼众攻势稍缓,萧大人命臣乘夜黑回大营求救。一路上并未遇到贼众大队,侥幸脱出。恳请陛下速发援军,迟则不及。”
天赐道:“前军势危,刻不容缓。朕当亲统大军进击,与贼决一雌雄。将军一夜奔波,不堪劳乏,可在营中休息,不必随军出战。”江涛道:“同袍兄弟都在浴血杀贼,臣岂敢置身事外。愿为前部,恳请陛下恩准。”天赐道:“好!将军真忠义之士也,朕准你随军出战。”
左右众将面面相觑,皆有踌躇之sè。段云鹏进言道:“陛下,贼众势大,我军兵少,仓促出战,恐有不利。是否等左右两军赶到,再合力出击。”
天赐道:“救兵如救火,前军若失陷于贼,则折我jīng兵勇将,伤我军心士气,岂容耽搁。贼众虽多,但一要围我兖州,二要围我前军,所能迎战者三不得一。乘隙击之,必获大胜。速传朕旨意,令左右两军迂回贼众侧翼,中军分步卒守寨,骑兵随朕出战。各位将军宜奋力向前,杀贼立功。若有畏缩不前,临阵失机者,朕定斩不赦。”
众将闻天赐剖析敌我强弱之势,疑虑尽除,jīng神振奋。各自返营,整顿本部人马。天赐安排妥守寨事宜,下令出击。中军号角之声大作,众军闻令跃马而出,三万铁骑,直捣贼巢。
兖州一带山岭低缓,地势开阔,正适合骑兵驰骋。大军前行,一路通行无阻,所遇星散贼众游骑皆闻风逃窜。前行二十余里,金鼓喊杀之声隐约可闻。天赐传令结阵而进,弓上弦刀出鞘,时刻准备迎敌。众军摩拳擦掌,士气昂扬,烈马欢腾,蹄声隆隆,大地为之震颤。
前方烟尘起处,金鼓大作,旌旗蔽rì,贼众满山遍野而来。当中一军,气势汹汹,鼓噪而进,高挑的大旗绣着一个斗大的龙字。是龙在田亲自率军迎战来了!众将见贼众声势浩大,慑于龙在田凶名,各生惧意。段云鹏道:“陛下,贼众我寡,难以力敌,不如稍稍退却,以避其锋芒。待左右两军赶到,三面夹攻,方可取胜。”
天赐道:“此时退却,无异于自乱阵脚,伤折我军锐气。龙在田一介莽夫,何足道哉。”段云鹏道:“龙在田有万夫不挡之勇,部下贼众甚为剽悍,陛下万万不可等闲视之。”天赐扬鞭遥指敌阵,笑道:“不是朕轻敌,而是龙在田轻视朕。兵法云:知己知彼,百战不殆。这厮低估我军,自恃勇力,摆下一字长蛇之阵,中军直出阵前。朕若全力击破其中军,擒斩此贼,则三十万贼众不战自乱,中原大势一鼓可定矣!”
段云鹏大喜道:“陛下圣明。臣愿请令出战,取龙在田首级,献与陛下。”天赐道:“段卿虽勇,却胜不得此贼。朕当亲自出马。传朕令谕,两翼弓弩手shè住阵脚,其余各军随朕出战。”军令传下,后队擂动战鼓,三万铁骑齐声呐喊,以雷霆万钧之势杀向敌阵。
天赐亲统三千重甲力士为先导,中军帅旗所指,众军人人奋勇,个个争先。贼众扎住阵脚,旗门开处,闪出数千弓箭手,万箭齐发,密集如雨。天赐这三千铁骑皆是百里挑一的勇士,人马皆披有重甲,寻常弓箭伤不得分毫。龙在田仓促上阵,并未携带强弩,箭枝虽密,却起不到阻敌之效,官军铁骑如狂风般席卷而至。贼众也非弱者,弓箭无功,阵脚不乱,弓箭手退后,骑兵出阵迎击。两军相接,搅杀在一起。
天赐高呼道:“众将士,随朕杀贼!”这一声如晴空响过的霹雳,官军闻之振奋,贼众闻之丧胆。天赐跃马杀入敌阵,坐下的老伙伴小黑奔腾咆哮,掌中的车轮巨钺寒气森森。当年他只身一人,骑一匹瘦弱的老马,凭一条夺来的狼牙棒,在群寇之中尚能往来自如。如今乘骏马持利刃,又有数万铁骑相随,如虎添翼。往来驰骋,无可阻挡,铁蹄到处,贼众纷纷落马,尸横遍野。太行双杰燕山双雄深恐陛下有失,紧紧跟随,寸步不离。却被这一幕惊得目瞪口呆,不明白陛下何时练就了一身悍勇绝伦的武功。
天赐的勇猛也鼓舞了官军的士气,众军齐呼万岁,欢声如雷,争先赴敌,气势大盛。但敌军众多,个个悍勇,死战不退。这一场大战直杀的尸积成山,血流成河。俗话说:擒贼先擒王。天赐东冲西突,寻觅龙在田的踪迹。远望敌军帅旗,似乎近在咫尺。但越向前杀抵抗越强,贼众如cháo水般拥上来,杀却一层又是一层,刀枪如林,箭矢似雨,要闯过这咫尺之遥势比登天。
贼众之中有人大叫道:“昏君在此,弟兄们加把紧呀!”又有人叫道:“二皇子有令,擒获昏君者,赏金万两,封万户侯。”重赏之下,必有勇夫。贼众如中邪魔,气焰更凶。贼军之中闪出两员悍将,一人舞动钢鞭,一人骑牛摇锤,疾驰而至。
天赐拍马直迎上去,大笑道:“猛虎白熊,可认得神箭天王!”猛虎白熊看清天赐相貌,惊得魂飞天外,几乎返身逃走。只因军令森严,后退者死,没奈何只好硬着头皮上前迎战。这二位仁兄今天是霉运当头,煞星照命。白熊首当其冲,才一交手便被天赐手中巨钺当头劈下,震开镔铁双锤,砍破青铜头盔,从头到脚,分做两半。猛虎乘势抢近身,一双虎尾钢鞭打向天赐肩背。天赐一时收不回巨钺,在马上又无法闪避,只能挥臂格挡,钢鞭击中手臂,如中金铁,立被震飞。天赐单手挥钺,巨钺飞旋而回,正中猛虎后脑。鲜血飞溅,一颗斗大的头颅飞上半空。
两员贼中悍将交马只一合便命丧沙场,贼众惊得心胆皆裂,气势大挫,阵脚大乱。阵后督战的龙在田也吃惊非小,急忙传下将令,调两翼来援。中军旗号摇动,两翼贼众闻令放弃当面官军,齐向中路杀来。龙在田登上山坡,亲手擂动战鼓,贼众声势复振。
天赐遥遥望见山坡上的龙在田,不禁大喜如狂。他亲自率军冲锋陷阵,便是为寻此贼一决。现在此贼已经露面,合该贼军大败。此距山坡不过百丈之遥,正好以弓箭取其xìng命。当下天赐横钺于鞍,摘下落rì弓,搭上穿云箭。有道是:弓开如中秋皓月,箭出似破空流星。这一箭闪电般飞至,正中龙在田眉心,直透后脑,尸身翻倒,战鼓声嘎然而止。
只此一箭,乾坤定矣!贼众见主将身亡,无不骇然,军心震动,逡巡不前。这时东西两方尘沙滚滚而起,战鼓声惊天动地,董良佐赵弘弼率左右两军同时杀到。天赐大呼道:“贼首已死,援军已至,贼众必败,我军必胜!众将士,杀呀!”众官军高呼万岁,奋勇向前,三面夹击,贼众大败。
这一战从正午直杀到红rì西斜,官军追亡逐北,大获全胜,斩获甚丰。单是贼众降卒便有数万之多,十几万贼众逃脱者十不得一。
血sè的夕阳染红了远山旷野,秋风送来伤卒痛苦的呻吟,战马濒死的悲鸣。天赐放开丝缰,任坐马在战场上游荡,四顾皆是残肢断头的尸体,其状甚惨。目睹此情此景,大胜后的喜悦顿时被噬心的痛楚冲散了。如要彻底平灭匪乱,赢来天下太平,不知还要经历多少场血战,多少人将命丧沙场。天下太平的代价未免太大了。
喜悦和痛楚之余,天赐心中隐隐又有几分后怕。这一战胜得险极,如果龙在田始终不露面,左右两军不能及时赶到,失败的也许是官军。他一人生死无足轻重,敌军纵有百万他也无所畏惧。但以社稷存亡做一次豪赌,将数万将士的生死系于此众寡悬殊之战,这份勇气是如何来的,现在回想起来,他仍有几分困惑。
贼众溃卒将大军战败的消息报于围攻萧若男一军的贼将狂狮。狂狮得知龙在田阵亡,惊得六神无主。他惧怕官军来攻,当夜便解围南走,往兖州投奔贺震天去了。萧若男率军苦战两rì一夜,士卒伤折甚众,也无力追赶。命众军就地扎营,她亲自前往中军交令。
其时已经是子夜,官军将士露宿旷野,燃起堆堆篝火,披甲枕鞍而眠。天赐与众将士同行同止,围布为帐,就算是行宫。闻知萧若男无恙归来,天赐久悬的心终于放下,便装简从,亲自前往迎接。
萧若男疾驰而至,飞身下马,盈盈拜倒,说道:“臣贪功心切,轻敌冒进,致使前军陷于重围,累陛下亲冒雨矢,前来救援,实臣之罪也。”借着跳动的篝火之光,只见她战袍尽被鲜血染红,满面风尘之sè。天赐油然而生怜惜之意,亲手扶起,说道:“前军将士以孤弱之师,抗十倍之匪,浴血奋战,方有今rì之胜。卿实有大功于朝廷,何罪之有。贼首龙在田猛虎白熊等皆与卿有杀父之仇,朕已亲手诛之,枭其首级,只待卿杀贼归来,祭奠萧大帅亡灵。”
萧若男飞快地瞟了天赐一眼,迅即垂下头凝视着他腰间佩剑,神情若痴。目光中有几分感激,又有几分幽怨。轻声说道:“陛下总揽四海,rì理万机,仍念念不忘先父之仇。圣德之隆,臣粉身碎骨也无以为报。”天赐正容道:“卿一门忠烈。萧大人独守危城,以身殉国。萧卿一弱质女子,继承父志,血战沙场。贤父女耿耿忠义之心,朕又何以为报?”
天赐命人排摆香案,呈上龙在田三贼首级。这三颗血淋淋的头颅除猛虎之头稍稍完整外,龙在田之头被利箭贯穿,白熊之头更是被巨钺劈成两半,但面目仍依稀可辨。萧若男目睹仇人死状之惨,心中又喜又悲,伏地泣道:“爹爹,女儿将仇人首级献上,愿您老人家在天之灵保佑陛下平灭河南群寇,保佑女儿手刃逆贼龙在天。待仇人尽数伏诛之时,女儿再来灵前致祭。”左右众将耸然动容,无不为之扼腕。
祷祝完毕,萧若男长身而起,拭去脸颊上的泪水,说道:“陛下,龙在田虽死,兖州城下尚有贼众十数万。臣愿领前军进击,以解兖州之围。”
天赐道:“此事朕早有安排。经今rì一战,兖州之敌已成惊弓之鸟,大军一到,势必仓皇逃窜,难以尽歼。朕已命董赵二将领军至兖州之南埋伏,卿请速返营寨,前军若能战则前往会合,待兖州贼众败退下来,再相机截杀之。朕最虑者是卿心切父仇,杀戮过重。贼众但有降者,应宽待之,切不可加以屠戮。”
萧若男颔首称是,上马飞驰而去。天赐目送她纤弱的背影消失在苍茫夜sè之中,久久伫立,怅然若失。回想当年赠剑订交之事,依稀如在目前,而今这把风雷剑就悬在腰间,似有千斤之重。萧若男此去必有一场恶战,刀剑无情,生死只在毫发之间,着实令人担心。
一丝清凉的夜风吹过,天赐竦然而惊。扪心自问,这般关心萧若男,难道只是为了当年的赠剑之情吗?还是有什么别的感情在作怪。闻知前军受困之时他心急如焚,仅仅是因为战局险恶吗?如果被围的不是萧若男,他会不计利害,拼死前去解围吗?天赐暗暗自责,心想:“两军交战,关乎千万将士的生死,非同儿戏,今rì之胜实出侥幸。以后切记谨慎从事,万万不可让私心杂念坏了军机大事。
狂狮率军南走,往兖州会合贺震天,告知大军战败,龙在田阵亡的消息。众将皆有惧意,提议返回河南,重整旗鼓,再思北进。贺震天却另有私心,不愿南返。他身边尚有大军十几万,本钱雄厚,麾下将校又多是大河帮的老兄弟,如臂使指。自卧龙山庄起事以来,他一直受龙氏兄弟的节制,难有施展的机会,如今乘龙在田阵亡,正好大干一番。经此一战,龙氏父子jīng锐尽丧,他自己有兵有将,何必再受制于人。何况官军虽胜,也一样元气大伤,何不乘此时机迅速攻下兖州,再奋力北向,在山东开创一番局面。
贺震天力排众议,全力主战,心腹众将也见风使舵,随声附和。狂狮等卧龙山庄旧部虽yù退走,但势单力薄,只得同意留下。贺震天传下军令,放出探马打探官军动向,天明以后便集中全部人马围攻兖州。
贺震天的如意算盘打得不错,却与龙在田一样犯了轻敌的大忌。兖州守将王致远非等闲之辈,贼众三十万围攻月余尚且不能下,此时士气低落,仓促上阵,更加不济事。就在贺震天攻城之时,官军已经神不知鬼不觉截断了他南逃的去路。
时至正午,贺震天终于察觉到危机来临。各路探马次第而归,回报jǐng讯,四方均有官军出没。贺震天犹有不信,亲自出营,登山远眺。只见东西北三面烟尘滚滚,直冲霄汉,官军不知来了多少人马。贺震天心凉半截,王霸雄图烟消云散,只想快快逃走。官军成三面包围之势,来势迅猛。此时若有迟误,官军包抄上来,兖州守军再出城接应,内外夹攻,他这点本钱可就全赔进去了。
贺震天当即返回中军,密令心腹将领停止攻城,各率本部人马向南退走。却将狂狮唤来,命他在兖州城下虚张旌旗,牵制官军,为大军断后。狂狮心中了然,贺震天这是排斥异己,将他留下来挡灾。他心中大骂贺震天老jiān巨滑,但贺震天官职在他之上,军令难违,只能依令留下。
贺震天走后不久,官军便赶到了,鼓角呐喊之声惊天动地。事到如今,狂狮已无路可逃,唯有率军迎战。其部众不过三万,个个无jīng打采,垂头丧气,与数rì前的嚣张相比不啻天渊。
官军声势虽大,人马却并不甚多。东西两方只闻杀声,不见旌旗,唯有北方有一彪铁骑如飞而至。只见旗旄伞盖簇拥之中,为首一人金甲龙袍,凛凛有天神之威,是皇帝亲统中军杀到了。狂狮久经沙场,一看这阵势便知中计,杀来兖州的官军只是偏师,贺震天南去必中埋伏。狂狮心中不但不急,反而有几分快意。贺震天这老小子想扔下同伴独自逃生,现在还不是一样要完蛋。
两阵对圆,狂狮纵马出列,喝道:“无道昏君,你家狮爷爷在此,快来马前受死。”天赐大笑道:“无知反贼,汝主已死,胜负早定,何不下马归降,朕免你一死。”狂狮大骂道:“放你娘的臭狗屁,有种的放马过来,咱们刀枪上决一高下。”天赐笑道:“杀你不过举手之劳,如何用得着朕亲自出马。”回顾左右众将,问道:“哪位将军愿出阵取此贼首级?”
段云鹏应声而出,拍马舞剑,直取狂狮。两阵相距不过一箭之遥,快马转瞬即至。狂狮识得段云鹏,自知不敌,回马便走。段云鹏岂能让他逃脱,离鞍飞起,象一头展翅大鹏,凌空扑下,落在狂狮鞍后,手起剑落,一颗头颅飞上半空。
狂狮一死,贼众群龙无首,阵脚大乱。天赐将巨钺高高举起,这便是冲杀的号令,众将士齐声喊杀,跃马而出,势如cháo涌。天赐大呼道:“只诛贼首,不问胁从。速弃兵刃,可免一死。”众军亦随之大呼:“降者免死!”贼众正值走投无路之时,闻声纷纷丢下兵刃,跪地请降。这一战从开始到结束不过盏茶时分,兵不血刃,三万贼众悉数归降。
兖州城中的王致远闻城外鼓角之声,亲登城头观战,一见官军旗号,便知是圣驾亲至。他本想开城助战,不料人马尚未出动,战事已然结束了。王致远深为叹服,命守军打开城门,列队出城迎接。
援军却不入城,大队人马绕过城池,迤逦南去。只有一小队骑兵飞驰而来,为首那军官朗声道:“王将军何在,速来接旨。”王致远应声而出,伏拜于地,说道:“臣在!”身后众将士也一齐跪倒。那军官道:“陛下圣谕:将军领孤军守危城,力抗贼众弥月,功在社稷,诚可嘉慰。今贼寇未除,战事尚紧,将军不宜轻出。就地屯扎,加固城防,休整士卒,听候调用。觐见之礼暂免,待天下承平之rì,再与将军置酒庆功。”王致远不疑有它,叩谢圣恩,率众回城。
天赐不愿见王致远自有其顾虑。他们两个是熟得不能再熟的朋友,见面后必然识破身份。如果换做孟文英宓rì华等人,纵有所疑,也会隐忍不言。而以王致远的爽直xìng子,势必大叫大嚷,闹得尽人皆知,岂不糟糕透顶。故此还是不见为妙。
贺震天仓皇南走,正落入官军布下的天罗地网。天赐自幼在兖州长大,时常与众友出城行猎,走遍了这一带的山山岭岭。何处易于通行,何处有山川险阻,何处可以埋伏重兵,无不了然于胸。合该贺震天时运不济,遇上这等对手,焉有幸理。南逃不出二十里便中了埋伏。
初时官军并不全力拦截,只放出小队游骑加以袭扰,放过大队,截杀后军。贺震天不敢恋战,夺路逃命。贼众士气低落,更无战心,逃散归降者不计其数。越走人马越少,官军的攻势也越猛烈。贼众军心涣散,大半逃去,十几万大军所余者不过三四万人。
贼众苦战竟rì,疲惫不堪。天黑以后,贺震天传令扎营休息,埋锅造饭。米刚刚下锅,就听四面山头上鼓炮之声大作,官军伏兵齐出,左右中前四路大军一齐杀到,将贼众围在垓心。这场大战,官军以jīng锐之师击疲惫之敌,铁蹄到处,贼众四散奔逃,土崩瓦解。
贺震天犹作困兽之斗,拼死突围,在心腹将校保护之下,杀开一条血路,冲上一座土山,固守待援。事到如今,贺震天仍不死心,寄希望于狂狮一军会来相救,却不知狂狮早已身首异处。贺震天刚刚站住脚,官军便蜂拥而至,将小山团团围住,水泄不通。此时贺震天身边只剩下数千残兵败将,大多是跟随多年的老兄弟,人数虽少却不容轻视。官军屡次攻山,均无功而返。天过三更,官军也十分疲乏,偃旗息鼓,稍稍后退。布下层层包围,燃起堆堆篝火,以防贼众乘夜sè逃脱,只待天明再大举攻山。
山脚下官军营寨连绵起伏,一望无际。山顶上是一枝孤军,就象漂浮在茫茫大海中的一叶小舟,随时都有倾覆之险。这情形与数rì前贼众围攻兖州十分相似,双方却互换了角sè。
中军大帐灯火彻夜不熄,天赐召集众将,共商破敌大计。自经这几场大胜,官军打出了士气,众将也有了信心。贺震天这枝孤军不过是一条漏网之鱼,手到擒来,根本不必放在心上。众将纷纷请令,拍着胸脯担保明rì一定攻下土山,取下贺震天首级。
众将昨rì尚畏敌如虎,如今转而这般轻视,变化之大,天赐暗自好笑。但此时只宜鼓励,万万不可泼冷水。说道:“众卿所言极是。三十万贼众尚且覆没,贺震天新败之师,兵不满万,取之易如反掌。朕所虑者并非攻不下一座小山,而是担心贼众凭险固守,若一味强攻,将士伤折太重。如能招降则招降之,不能招降再取之不迟。”
赵弘弼道:“陛下,贺震天是龙老贼死党,断不可能轻易归降。即便迫于形势,归顺朝廷,也难保将来不生异心。莫不如乘他新败势孤,一战擒之,永除后患。”董良佐道:“陛下如不想强攻,也可改为围困。今rì一战,贼众辎重尽失,军中乏粮,不出三rì,必然大乱。那时再挥军进剿,兵不血刃即可平之。”
天赐道:“朕要迫他投降,另有用意。卧龙山庄作乱之初,聚河南群寇,共三帮五门十八寨。贺震天的大河帮是其中势力最大的一股,举足轻重,若能降之,必收奇效。此人在大河两岸经营多年,颇具微名。而且三教九流都有其亲信子弟,根深蒂固。朕yù平河南,此人可为一大臂助。况且他投靠龙在天不过是慑于卧龙山庄威势,为功利之心所诱而已。朕亦以爵禄诱之,以恩德感之,以军威胁之。他于穷途末路之时,必能倒戈归附,不生异念。
众将明白圣上深意,无不称颂圣明。江涛出班奏道:“臣早年曾与大河帮有过交往,颇多旧识。愿领陛下旨意,往见贺震天,劝他来降。”
天赐道:“有将军前往,大事可成。告诉贺震天,他若明达时势,归降朝廷,仍不失封侯之位。朕金口玉言,绝无反悔。他若妄图负隅顽抗,天兵到处,玉石俱焚。他即便不惜一死,也该为部下近万名兄弟想一想。朕有一物送于将军,若贺震天不肯就范,便将此物出示,让他绝了希望。”
贼众困守土山,忍饥挨饿,好不容易等到天明。本以为官军会大举攻山,胜败生死,得个结果,也省得牵肠挂肚。不料官军毫无动静。直到rì上三竿,山脚下来了一位中年汉子,身着便装,不带兵刃,背上背着个一尺见方的木匣,大步流星沿山道上来。
守山的贼众弓上弦刀出鞘。一个小头目叫道:“来者何人?快快站住,再往前莫怪弓箭无眼。”那中年汉子停住脚步,向山上一抱拳,笑道:“马五哥,别来无恙乎?还认得小弟江涛吗?”那头目正是分水兽马五,闻言凝神观看,目光一亮,喜道:“原来是江老弟,恕愚兄眼拙,快请上山。”回顾左右众军卒仍张弓搭箭,蓄势待发,马五劈面就是两记耳光,喝道:“混蛋,眼睛瞎了吗?江老弟驾到,还不快给我列队迎接。”
贼众推开拦路的木栅,放江涛上山。两个老朋友久别重逢,互道寒暄,异常亲热。马五道:“老弟当年不辞而别,大家都骂你不够朋友,只有我马五相信你是个义薄云天的好汉子。疾风知劲草,烈火见真金。弟兄们遭逢危难之时,老弟不惜一死,前来相助,足见我马五没有看错人。”
江涛道:“诚如所言,小弟此来正是为解救弟兄们的一场大难。请五哥带我去见连舵主,贺帮主。”马五道:“什么舵主帮主,这些旧称早就不用了,应该叫连将军贺侯爷。咱们现在是打江山争天下的英雄豪杰,已非当年闯荡江湖的草莽匹夫。怎么样,老弟这几年在哪里得意?”
江涛淡然一笑,说道:“得意谈不上。小弟几年前便弃邪归正,投奔萧大帅军中为卒。今随大军南下平乱,奉圣上旨意,前来劝说贺帮主归降。”
马五大惊,一把推开江涛,问道:“江老弟,你说的可是真的?”江涛道:“小弟此行身系圣命,岂敢妄言。”马五脸sè立刻变了,手按刀柄,怒道:“好你江涛,卖主求荣,无耻之极。算我马五眼瞎看错了人。看在咱们多年交情份上,我不杀你。快快滚下山去,告诉狗皇帝,咱们大河帮都是轻生重义的硬汉子,没有你这种软骨头,断无投降之理。”
江涛大笑道:“好个轻生重义的硬汉子,拿众兄弟的鲜血保全一己虚名,这算什么义?我江涛不是软骨头,怕死也不会冒险上山。我一人生死事小,绝了近万弟兄的活路,你马五就是千古罪人,九泉之下有何面目去见无数屈死的弟兄。”
马五为之一怔,说道:“依你说又当如何?”江涛道:“我奉圣命而来,不讨到回音绝不能回去。希望马五哥能带我去见贺帮主,是战是降,是生是死,让帮主自己权衡。”马五道:“帮主不似我马五这般好说话,你可要想清楚,别自寻死路。”江涛笑道:“两军交战,不斩来使。帮主不是心胸狭窄之辈,岂能容不下一介信使。五哥的关照小弟心领了,但去通报无妨。”
马五命手下看住江涛,不许他胡乱走动,自去中军求见贺震天。等不多久,一个趾高气扬的小头目持令箭而来,叫道:“侯爷传江涛入见。”贼众簇拥着江涛直奔中军大帐。只见帐前刀斧手两厢排开,一sè的赤膊大汉,怀抱鬼头刀,寒光闪闪,杀气腾腾。帐中贺震天正襟危坐,面沉似水,两侧将校手按刀柄,怒目而视。江涛胸有成竹,也不畏惧,大步入帐,向贺震天一抱拳,草草行了一礼。
贺震天冷笑道:“来者可是叛帮逆徒江涛吗?见到本爵为何不跪?”江涛傲然一笑,说道:“江某乃堂堂朝廷信使,身系圣命,焉能跪你这草莽流寇。”贺震天怒极反笑,说道:“江涛,你好大的胆子,竟敢辱骂本爵,不怕掉脑袋吗?”江涛道:“江某受圣上洪恩,愿以xìng命相报,此行早已将生死置之度外。杀我一人易,绝天下人之口难。你为一己私yù,置全帮兄弟于刀兵,陷亿万生灵于涂炭,普天下豪杰之士哪一个不骂你一句乱国贼子,害民独夫。江某称你草莽流寇,已经口下留德了。”
贺震天冷笑道:“燕雀安知鸿鹄之志。成者为王,败者为寇,自古皆然。天下尽多趋炎附势之徒,我贺震天今天是草莽流寇,来rì就是开国勋臣,是非功过,自有定论,不须你这无名小卒说三道四。”
江涛大笑道:“这小山四周,十几万大军早就布下天罗地网,纵然肋生双翅也难逃生。可笑你死到临头,尚在做雄霸天下的美梦。”贺震天yīn**:“昏君给了你多少好处,值得你为他卖命。”江涛道:“圣上也没甚好处,只是以恩德待臣子,以仁义治天下而已。江某出身江湖匪类,圣上不念旧恶,相待以诚,委以重任,得此明主,纵死何憾!江某来时圣上曾有言:帮主若能明达时势,倒戈归降,仍不失封侯之位。似江某这般无名小卒尚且官居副将,帮主才德胜江某万倍,官职当远在江某之上。”
贺震天道:“你的来意我已知晓,不必再言。我贺震天乃堂堂七尺男儿,非见利忘义的无耻小人。既已追随龙老共谋大业,终此生不会改节另事。”江涛道:“圣上还曾有言:帮主若妄图负隅顽抗,天兵到时,区区一座小山,立成齑粉。想那龙在天不过一乱世枭雄,上无才德以承天命,下无恩义以结部属。今圣上御驾亲征,大军所向,势如破竹,龙老贼败亡只在旬rì之间。帮主一代英才,以大好身躯殉一冢中枯骨,实为不智之举。况且帮主若死,近万弟兄势难独生,帮主又于心何忍。”
贺震天脸sè异常冷峻,回顾左右,说道:“江涛之言并非全无道理。目下我军势单力孤,胜望甚微。本爵甘愿杀身全义,但不能因我一人害了无数弟兄。诸位有yù离去者,本爵概不阻拦,下山投降官军,保全xìng命。想那昏君自许以仁义治天下,必不会相害。”
此时势成骑虎,众将纵有一万个不情愿也只能硬着头皮充好汉,齐声道:“我等愿与侯爷共生死,决不投降。”贺震天大喜,向江涛道:“你可听清楚了?大河帮中都是轻生重义的热血男儿,死则死矣,决不会屈膝投降。回去告诉昏君,贺某人等他前来攻山,项上这颗人头随时可以来取,只要他有此本领。念你曾为本帮出过力,你虽无义贺某却不能无情,饶你不死,快快滚下山去吧!”
江涛道:“帮主既然一意孤行,不听良言,江某也无话可说。临别之时,江某有一物相赠,帮主看过之后,也许会改变主意。”解下背上包裹,取出木匣,托在掌上。
左右将木匣呈上,贺震天便yù开启一观。一旁的连四海脸sè忽变,惊道:“侯爷且慢,当心其中有诈。”江涛对这连四海最无好感,冷笑道:“尔等已是釜中鱼俎上肉,圣上神威盖世,取尔等xìng命不过举手之劳。真有杀尔等之意,何必令江某前来劝降,更不会施此下作手段。连舵主空有神拳之名,胆小如鼠,岂不可笑。待江某打开此盒,看看可有机关。”
贺震天岂能示弱,大笑道:“纵然内藏机关,贺某又有何惧。”众将惊呼声中,他已将木匣打开。一见匣内之物,惊得目瞪口呆,心凉半截,颓然坐倒。众将万分惊诧,一齐围上去观看。只见匣内是一颗血淋淋的人头,龇牙咧嘴,狰狞可怖,赫然是大家望眼yù穿的救星狂狮,不想早已身首异处。最后一线逃脱的希望也随之破灭了。
连四海凑到贺震天而边,低声说道:“侯爷,依末将之见,此山终难久守。不如就借此机会投降官军,挨过这道难关,再徐图脱身之计。”贺震天狠狠瞪了他一眼,一言不发。心中却想:“你这法子虽好,可是人家不会不有所防范。一旦下山投降,弟兄们势必散去,你连四海也难保不会贪图富贵,另生异心。我贺震天孤家寡人一个,便是笼中鸟网中鱼,纵有三头六臂也无力施展。”思前想后,患得患失,始终下不了决心。
逃生之望已决,众将大为泄气,再无斗志,交头接耳窃窃私议,帐中响起一片嗡嗡声。贺震天扫视众将,只见一个个垂头丧气,一张张面孔惨白如纸。贺震天自知大势已去,心中顿生英雄末路之感,喟然长叹。叫过江涛,说道:“江兄弟,你且退下。事关重大,待我与众兄弟商议之后再做答复。”
贺震天这一改口称江兄弟,江涛便知事情有了眉目,心想:“不见棺材不落泪,不到黄河不死心。若非这颗人头,只怕你贺震天还不肯服输。”当下亲兵领江涛出帐休息,酒肉款待。那酒淡而无味,不知兑了多少水。那肉是白水煮成,缺油少盐,入口即知是马肉。贼众乏粮,已经开始屠杀马匹充饥。
枯守到下午,贺震天再次传见。这一回气氛大不相同,刀斧手全部撤去,众将也笑脸相迎。贺震天握住江涛的手,说道:“若非江兄弟冒死前来,贺某几乎自误。我一人生死无足轻重,送了近万弟兄的xìng命,这罪过可就大了。咱们已经商量妥当,这就上山归降。绝境逢生,皆出江兄弟所赐,贺某感激不尽。”
江涛心想:“这是在灌迷汤,谁知你是真心还是假意。”口中说道:“帮主盛赞,实令江涛汗颜。江涛此行是奉圣上所差,不敢居功。帮主要谢应该谢圣上的宽厚仁德。”
贺震天道:“是,是!圣上英明,实千古未有之明君。我等为jiān人所惑,自不量力,图与朝廷大军相抗,愚不可及,罪该万死。今rì兵败,本当一死,幸蒙圣上不罪,贺某感激涕零。以此待罪之身,本不该再存奢望。只是众兄弟的意思,贺某也违拗不得。有一个不情之请,望江兄弟代为转达。”江涛暗自冷笑,说道:“有什么条件帮主尽可直言,只要合情合理,不必上奏圣上,江涛就可以作主。”
江涛自称可以代圣上作主,口气之大,大河帮众将无不肃然起敬。贺震天道:“我大河帮自初创至今二十余年,无数兄弟抛头颅洒热血,方有今rì这番局面,实不能就此散去。江兄弟当年也是帮中兄弟,应该能体谅大家的心情。希望回营之后向圣上美言一二,若能保全我大河帮,不使众兄弟流离失所,贺某纵死也无怨言。”
江涛道:“这一点贺帮主尽可宽心,圣上并不想解散大河帮。帮主威名,享誉大河两岸,圣上yù定中原,借重帮主之处尚多。解散大河帮也是朝廷的一大损失,圣上英明,断不会出此下策。归附之后,帮主依旧是帮主,众兄弟依然是帮主的部属。江涛也可以重新入帮,听候帮主差遣。”
贺震天大喜,说道:“圣上宽仁大度,贺某谨代全帮兄弟叩谢圣恩。只是军中尚有许多龙老贼心腹,若不除去,大计难行。江兄弟暂请回营,约以三rì之期,三rì之内,贺某一定率众下山,向圣上请罪。”江涛道:“江涛在山下恭候帮主大驾。圣上至诚相招,万望帮主言出如山,勿生它念,不要令圣上失望。”贺震天道:“我意已决,江兄弟勿疑。”
当下贺震天偕众将恭送江涛下山。众将围在江涛左右,你一句江兄弟,我一句江大哥,将这个昔rì的帮中小卒当成了今rì的大救星,来rì的大靠山。只有连四海面上讪讪的。江涛当年离帮而去,说来是因他而起,不想却因祸得福,平步青云,令他又是惭愧,又是妒忌。
江涛心中却想:“你连四海他妈的走了狗屎运,也不知是哪辈子修来的福分。当年一念之德,种下善因,足够你后半生受用的了。”自念能有今rì的成就,也算是出于连四海所赐,旧rì的梁子不必再念念不忘。上前一揖到地,说道:“当年不辞而别,有负舵主相待之厚,小弟这里赔礼了。望舵主莫记前嫌,今后你我同殿为臣,依旧是好兄弟。”连四海无言以对,无地自容。
送走江涛,贺震天堆满笑容的面孔立刻就yīn沉下来,也不与众将大招呼,拂袖而去。众将跟随他rì久,深解其心意。多年经营毁于一旦,王霸雄图顿成泡影,从此寄人篱下,生死难期,祸福难卜,无论换成谁心情都不会好。
一连两rì,贺震天迟迟不动。众将暗自焦急,均想:“帮主这是打的什么主意?皇帝许你高官厚爵,帮主之位不失,众兄弟不散,此时不降更待何时?眼见三rì之期将至,咱们不依言下山,官军势必大举攻山,那时如何抵挡?难道帮主仍不甘心认败,放着活路不走偏要走死路,拿众兄弟的xìng命当儿戏。”
贺震天终rì闷在帐中借酒浇愁,即不召集众将商议,更不着手安排下山事宜。这天晚上贺震天独自饮下三五斤老酒,酩酊大醉,蒙头睡去。夜半醒来,只觉口干舌燥,头痛yù裂,想起身寻杯茶水解渴。忽然,自帐幕后传来一阵断断续续的呼吸声,悠长深沉,是个练气高手,绝非值夜的卫士。贺震天酒意顿消,不再下床,盖上被子,佯装睡去,发出轻微的鼾声。
帐幕后那人潜伏了许久,悄悄揭起帐幕,透过缝隙向内窥伺,脸上蒙着黑巾,只露出寒光四shè的双目。贺震天在床上翻了个身,面向内背向外,随即不动。蒙面人大喜,亮出一把锋锐的短剑,身子贴地平飞,象一缕轻烟,穿入帐中,落于床前,短剑直刺贺震天后心。
贺震天猛然跃起,让开来势,厉声喝道:“何方鼠辈?胆敢行刺。”变出突然,蒙面人惊得神魂出壳。短剑脱手打出,直奔贺震天面门。刹住前冲之势,回身便走。这一进一退,身法变化之快委实不俗。
贺震天岂能任他逃去,大袖一卷,短剑落入手中,腾身跃起,凌空扑击,抓向蒙面人的后颈。蒙面人也非弱者,倏然转身,举掌格挡。贺震天招式不变,右掌如电,抓住蒙面人的手腕,扣紧脉门。蒙面人半身酸麻,劲道便泄了。贺震天倒转短剑,连点蒙面人胸前数处大**。交手只一个照面,蒙面人便被制住,成了木雕泥塑。
贺震天双足落地,一把扯下那人的蒙面巾,喝道:“你是何人?为何要行刺贺某?”只见那蒙面人是个相貌平庸的中年汉子,脸sè惨白,毫无表情,虽然被擒,却不露惧sè,更不作答,口唇微微蠕动,双眼翻白。待贺震天醒悟过来,蒙面人早已咬破齿下剧毒,毒发而死。贺震天大恨,抬脚踢翻尸体,再看手中短剑。只见蓝光隐隐,寒气森森,不但犀利无比,而且淬有剧毒。若非他口渴yù饮,及时醒来,只怕已被这蒙面人害死了。
帐外一阵sāo动,连四海等几名心腹将佐闯了进来,七嘴八舌询问何事。贺震天一指地上的尸体,说道:“这厮夜半潜入帐中行刺本爵,事机败露,自杀身亡。你们有谁识得这厮的来历?”
众将围拢上去看那尸体,均不认识。只有一人惊道:“他,他是末将辖下的一名小校,名叫王老七,武功平平,胆小如鼠,大家都叫他龟兄鼠胆。却不知受何人指使,竟敢行刺侯爷。”话一出口,他禁不住打了个寒战。若论指使之人,不正是他自己嫌疑最大吗。
贺震天道:“这厮武功高强,胆大包天,一定大有来头,决不是什么龟兄鼠胆王老七。四海看看这厮脸上是否动了手脚。”连四海依言向蒙面人脸上抓去。果然不出贺震天所料,一张人皮面具应手而落,露出一付迥然不同的面孔。虽然中毒之后皮sè青灰,相貌仍可辨认,众将无论识与不识,皆惊呼出声。
贺震天紧盯着尸体,怅然若失,久久不语。连四海问道:“侯爷,这厮是什么人?”贺震天恨恨道:“这厮是卧龙山庄八大金刚之一,名叫毒狼。龙老狗欺人太甚。我贺震天为他卖命打江山,如今虽身陷绝地,仍不愿弃之而去。应该说我贺震天已经仁至义尽。他却如此待我,在我军中安插眼线,严密监视,一有风吹草动便要害我xìng命,好不令人寒心。”
众将皆愤愤不平。连四海道:“龙老狗不仁,就别怪咱们不义。侯爷何不早做决断,另择明主,下山投奔官军。强似跟随龙老狗,纵不死于官军之手,rì后也难保不被他所害。”贺震天心想:“众将皆有归降之意,我又何必枉做恶人。乘此时机倒戈下山,于情于理都说得过去。”自觉找到了台阶,不再瞻前顾后,说道:“大家都看到了,不是我贺震天不讲道义,而是他姓龙的不够朋友。为了众兄弟的身家xìng命,明rì咱们便下山请降。变节之辱,不义之名,我贺震天一肩担之。”
众将大喜,暗叫“我佛保佑”,这条老命算是保住了。消息传开,死气沉沉的军营立刻活跃起来,众军卒奔走相告,额手称庆。自朝廷大举南征,锋芒所向,贼众披靡,龙在田授首,官军声威大振,贼众闻风丧胆。贺震天这枝残兵困守孤山,食不果腹,士卒早生怨心,谁不想快快归降,免去一死。何况归顺朝廷之后,大家就是官军了,从此脱去贼皮,挺起腰杆做人,又有哪个不愿意。
翌rì一早,贺震天命部众尽打白旗,整队下山。江涛率领一小队官军在山下等候多时了。见到贺震天,江涛远远地便下马相迎,说道:“末将奉旨恭迎帮主大驾。”贺震天与众将也下马还礼。贺震天道:“贺某自知身负重罪,百死莫赎。幸蒙圣上宽容,不念旧恶,众将士皆感圣上洪恩,愿赴驾前请罪,听凭发落。”
两人一番客套,各自上马,并辔而行。江涛凑到贺震天耳边,低声说道:“稍时圣上将亲自出营迎接帮主。如果见到什么不可思议的怪事,帮主万万不可露出异sè,更不可向他人提及此事,只管自己心里明白就是,切记,切记!”贺震天微微颔首,心中困惑。
一行人来到中军大营外,早有快马入内报讯。鼓角声中,官军列队出迎。只见一枝枝骁健的铁骑跃马而出,结阵于辕门两侧,整齐如一,铁甲耀目生寒,旌旗遮天蔽rì。正中驰出一队重甲力士,持金瓜钺斧开道。红罗伞下,众将佐簇拥之中,一人龙袍金冠,徐行而至。
贺震天慌忙滚鞍下马,伏拜于地,不敢仰视。天赐下马亲手相搀,说道:“将军请起。朕久闻将军威名,享誉大河两岸,令人仰慕。只恨缘浅福薄,势如冰炭,未能引为臂助,共扶社稷。今蒙将军不弃,率众来归,朕之大幸,天下之大幸也。”
贺震天叩首道:“罪臣听信jiān人蛊惑,不明大义,兴兵附逆,冒渎天威,罪在不赦,何敢领陛下盛赞。今rì弃暗投明,皆因众将士感念陛下仁德,耻与反贼为伍,罪臣实不敢居此大功。罪臣自知所行所为大逆不道,天人共愤。请陛下赐臣一死,以血涤罪,臣绝无怨言。”
天赐道:“将军言重了。知过能改,见善乃迁,唯君子能为。往事已矣,来rì可追,以血涤罪何如以功赎罪。将军此时若死,将置数万将士于何地,天下人又将如何看朕。旧事不必再提,自今rì起将军便是朝廷柱石,朕之爱将。社稷有难,你我共扶之,天下承平,你我共居之。”
贺震天感激涕零,叩首谢恩道:“臣蒙陛下知遇之恩,敢不以死相报。愿凭驱策,绝无二心。”至此他方敢起身,看清天赐相貌,难免惊得目瞪口呆,狐疑满腹。想起江涛方才的叮咛,他心中似有所悟,更有许多不解。
君臣携手入营,官军夹道迎送,山呼万岁,欢声如雷。天赐指着路边的一枝官军,说道:“这便是战功赫赫的前军将士。当年镇国公兵败开封,余众逃归,不足千人。经过萧将军一年苦心经营,重振昔rì雄风,可称所向无敌。击败龙在田前军出力最大,伤折也最重,却依然军容威武,士气昂扬。萧将军虽一介女流,实足令我辈男儿汗颜。”
只见这枝队伍旗帜尽为火sè,数千健儿各跨骏马,身着红袍,内披重甲,结成一座大阵,刀枪映rì,剑戟如林,威武雄壮之誉,绝非欺人之谈。贺震天由衷道:“此皆陛下神武,众将士用命。朝廷有此锐旅,何患龙在天不灭。”
天赐道:“灭龙在天易,平天下难。中原之事,尚赖将军鼎力。朕拟以将军所部另组一营,此战逃散被擒之旧部,如愿从军也一并拨与将军麾下。员额视情况而定,体制一如左右前后四军。朕一视同仁,绝无厚薄之分。”贺震天大喜过望,却努力做出一付恭谨之态,假作推辞,不敢稍有喜sè,以免被圣上误解。
再向前行,路边一sè排开百余尊大炮,黑漆漆的炮身长达丈余粗几合抱,黑洞洞的炮口望之生寒临之却步。天赐道:“这些大炮是神机营从京里运来的,星夜兼程,仍没能赶上这场大战。圣人云:兵者不祥之器,不得已而用之。天下之治乱,在于民心向背,不在甲坚兵利。大炮虽然犀利,终归有伤天和,但愿永远派不上用场才好。”
贺震天唯唯诺诺,连声称是,心底生出一丝寒意。若非他当机立断,下山归降,只怕明天就要尝到大炮的滋味了。近万弟兄难以幸免,他贺震天纵然浑身是铁也难挡雷霆之威,现在想来,仍有几分后怕。
大帐之中高排酒宴,为贺震天接风,也为众将士庆功,接风宴庆功宴合而为一。天赐与韦应麟董良佐赵弘弼等众将是主,贺震天与几名心腹将佐是客,酒席宴上不必拘礼,宾主尽欢。众将深解圣上之意,招呼贺震天十分热情,连番敬酒,互道仰慕,全无隔阂。太行双杰与贺震天同是出身黑道,早年便有过交往。如今在军中重逢,真有恍如隔世之感。连四海等人有幸与皇帝陛下共席,与诸多极品大员称兄道弟,难免受宠若惊,诚惶诚恐。
不出数rì,天赐果依前言将所擒大河帮旧部尽数拨与贺震天,粮饷衣甲器械之需尽力满足,一应无缺。贺震天重整人马,得三四万众,稍复旧rì风光。他即感于圣上相待之厚,又慑于官军声威之壮,从此尽心效力,不生异念。
在兖州休兵半月,官军兴师南下。此时有王致远贺震天所部加入,气势更盛。二十万大军浩浩荡荡,所到之处,兵不血刃,贼众望风归降。其中不乏大河帮旧部,天赐皆编于贺震天麾下。旬rì之间,大河之北一鼓荡平,失地尽复。
这一rì大军渡河屯驻于萧县。贼众早已远遁,无甚紧急军情。天赐传令各路大军就地扎营,听候调用。如何荡平中原,剿灭龙在天,他尚未打定主意。
返回后帐之时,夜sè已深。只见小蔷小薇姐妹正在帐守候,满面焦灼之sè。天赐笑道:“何人胆敢惹二位公主殿下不快?朕打他的屁股。”小薇却没心情说笑,四顾左右无人,低声道:“有两个怪人方才神不知鬼不觉地闯进来,口口声声要找李天赐。我们说不认识什么李天赐,这是皇帝的寝帐,不得擅闯。他们却死赖着不肯走,说不认识什么皇帝,一定要见李大哥。我想大哥的真实身份是天大的秘密,他们却是如何得知的?事关重大,泄露不得。我们没有通知段护卫,用言语将他们稳住,专等大哥回来,商议对策。”
天赐道:“好家伙!寝帐四周戒备森严,居然拦不住他们,可见必是来无踪去无影的武林高手。也许是大哥旧rì的朋友,或者是师父师娘来了,你们应付得很好。那两人相貌如何?可是一位老人家和一位白发童颜的中年女子?”小薇道:“是一个瘦长的黄脸汉子和一个满脸胡须的小个子。”
天赐心中一奇,他何时有过这样两个古怪朋友。进到帐中,只见那黄脸汉子正大模大样坐在龙床上把玩风雷神剑,小个子在一旁低声笑语。天赐先是一怔,即而是一乐。拉过小蔷小薇,笑道:“枉费我一番苦心传授你们易容术,一点小小的鬼门道也看不破。这两位全是假货,这位的胡须是粘上去的,一扯就掉,下面必然是一张红艳艳的樱桃小口。这位的黄脸是染成的,掩得住如花娇颜却掩不住蝤蛴玉颈。破绽百出,见笑大方。”
那两位不速之客同声嗔道:“油嘴滑舌,讨厌!”那黄脸汉子道:“这两位小妹妹是你的朋友吗?怎么也不给咱们引荐。”天赐向小蔷小薇道;“听见了没有?人家可是一眼就把你们看穿了,佩服不佩服?这二位大哥时常向你们提起。这位是大嫂陈兰若,这位是另一个大嫂东方映雪。”又向映雪道:“这两个小丫头叫华小蔷华小薇,是华神医的千金。”
小蔷小薇不等兰若映雪开腔便上前见礼。小蔷道:“恕小妹眼拙,没能认出两位姐姐,还当是大哥的身份泄露了,白白担了许多心事。”小薇拉住兰若的手,笑道:“兰姐姐,小雪姐姐,快快洗去易容,让我们看看庐山真面目。”二女神态纯出自然,无拘无束。兰若本有一肚子醋意,经她们姐姐妹妹这一叫,顿时烟消云散。
天赐道:“请二位贤妹出去把风,别让段护卫他们闯进来,不论何人求见一概回绝。”小蔷小薇情知把风是假,有体己话要说是真。人家小夫妻见面免不了要亲亲热热,她们老着脸皮留下来岂不惹厌。小薇向天赐扮了个鬼脸,姐妹二人牵着手出帐去了。
小蔷小薇一走,兰若蜡黄的面孔立刻板了起来,说道:“咱们在汶上苦苦等了你半个月,不闻音讯,找人一打听,才知大军已经南下了。你心里还有没有咱们姐妹?说走就走,也不知打声招呼。”
天赐道:“大敌当前,战机稍纵即逝,耽搁不得。我本想知会你们一声,可是托人传讯怕泄露秘密,要亲自跑一趟又实在分身乏术。没奈何只得一走了之,拼着受二位贤妻责怪,总要把这一战打胜才是。二位贤妻若不见谅,就请打我一顿出气。”笑嘻嘻地将面孔送了上去。
映雪掩口笑道:“听你说的合情合理,我们就饶过你这一遭。兰姐姐嘴上说的凶,心里却舍不得。打在脸上,疼在心里。”兰若努力板住面孔,目光却露出了笑意。天赐察言观sè,便知这场风波已经过去了,大放宽心。问道:“小慧为何没有一起来?”
兰若道:“难得你还记得小慧,她要照顾世平,不能跟来。你如今贵为天子,身居九重,想见一面比登天还难。若非乔装改扮,只怕连大营都进不来。两个女人抱着孩子找皇帝,成何体统。你不怕坏了声名,咱们却怕被人笑话。”天赐惊道:“你们把小慧一个人留在外面?大军初至,四方未定,流寇出没无常。小慧又带着孩子,出了意外如何是好?”映雪笑道:“放心吧!士别三rì,当刮目相看。小慧的武功已经登堂入室,足以跻身江湖一流,谁敢找她的麻烦?她不找别人的麻烦就谢天谢地了。”
天赐叹道:“转眼已经四年多了,我这个做兄长的任妹妹飘零江湖,没有尽到半点为兄之责,愧对父亲临终所托。小慧能有今天的成就,皆出二位贤妻所赐。”映雪道:“你没有尽到为兄之责,更没有尽到为夫之责。这四年中最苦的应该是兰姐姐,你为什么不说?”天赐道:“我本想说的,让二位这一吓就忘掉了。”
兰若终于忍俊不禁,笑道:“咱们可没吓你,是你自己心里有鬼,生怕咱们追问。华家那两个小丫头是怎么回事,是不是你新册立的嫔妃?”
虽然兰若脸上笑吟吟的,语气也不甚严厉,天赐却不敢怠慢,将当年如何结识小蔷小薇,如何假扮师徒混进宫中的经过如实相告。最后道:“太后已经封她们为公主,名分攸关,万万错不得的。”
兰若道;“她们两个小小年纪便离家出走,伴你远去京师,伴你冒险入宫,置生死于度外,难道只是为了区区公主之位?我不相信。”天赐道:“当然不是为了公主之位。咱们是朋友,患难相扶,生死与共,义之所趋,不敢反顾。这正是她们的可敬之处。”兰若笑道:“岂止可敬,还可爱呢!我的傻哥哥,看你事事聪明,怎么偏偏看不透其中关节。她们喜欢上你了。这两个小丫头虽然女扮男装,仍掩不住天香国sè,我见犹怜,不信你不动心。”
天赐慌忙辩解道:“不会,不会,她们年纪还小呢,我只当是小妹妹,何尝动过什么歪心思。”兰若笑道:“十六七岁的大姑娘,已经不算小了。到了谈婚论嫁的年龄,还追随着一个大男人,终rì形影不离,绝不是出于什么兄妹之情。这一年多她们照料你饮食起居,追随你出生入死,这份感情天高地厚,看你将来如何处置?”
天赐闻言一惊,心里说不清是喜是愁。平rì里与小蔷小薇嬉笑怒骂,亲密无间。小蔷小薇对他十分依恋,他只当是姑娘家天xìng使然,从不往儿女之情上想。可是当年天真未凿的小丫头如今已经长大chéngrén,诚如兰若所言,面对伊人的似水柔情他能够无动于衷吗?一时间他心乱如麻,心中的秘密又不好向兰若表露,随口敷衍道:“没有这回事,你们不要胡乱猜测。”
这时就听帐外有人叫道:“臭小子,口是心非,惺惺作态,令人作呕。你敢欺骗好兰儿,我老人家打你老大耳刮子。”帐幔挑起,孙老头飘然而入,chūn风满面,笑逐颜开。此老到得及时,解救了天赐的一场大尴尬。
夫妻三人一齐上前见礼。天赐笑道:“您老慈悲,改了口头禅,徒儿免去了断腿之劫,万幸万幸!”孙老头笑道:“我老人家琢磨着打断腿你这个皇帝就不好做了,还是改打耳刮子算了。”一屁股坐在椅子上,四肢平躺,双目微合,长长嘘了一口气,叫道:“舒服,舒服!原来做皇帝果然是好的,单单这把椅子便与众不同,我老人家怎么没这福气。”
天赐笑道:“您老洪福齐天,不是皇帝却是太上皇。徒儿事事都须听您的吩咐,比做皇帝还自在。”孙老头道:“你小子样样都好,就是这口是心非的毛病我老人家不喜欢。做皇帝要有主见,有魄力,岂能事事听人吩咐,那不成了傀儡吗?我老人家有自知之明,打打杀杀尚能应付自如,国家大事可就一窍不通了。你小子要是事事都听我的吩咐,势必闹得天下大乱,万里江山完蛋大吉。”
天赐笑道:“您老乃当世高人也,胜过徒儿万倍。徒儿能做您老也一样能做,区区皇帝不在话下。”孙老头道:“你小子的马屁功夫近来大有长进,我老人家虽然不相信,听着却也舒坦。从南阳一路过来,听到不少传言,将你小子吹得神乎其神,玄而又玄,什么中兴之主,千古明君,什么宽厚仁德,神武盖世,我老人家面子上大有光彩。还有一个什么诏令,让新复州县士民人等各安生业,免除钱粮徭役三年,从贼者概不追究云云,我老人家也十分赞成。”
好不容易等孙老头教训完毕,天赐小心翼翼问道:“徒儿托您老人家的那件事不知可有眉目?”孙老头道:“有我老人家亲自出马,还有什么事办不成。人已经带来了,不是请来的而是抓来的。那姓陆的小子看过书信,又是摇头,又是叹气,满口之乎者也,什么既知今rì,何必当初,什么此心已死,无复它求,听着大约是要推辞。我老人家一气之下便把这小子连同他的老婆孩子一起点了**道,雇了一辆大车往里一塞,马不停蹄赶了回来。遇上不开眼的小贼拦路,我老人家一概废之,决不客气。”
天赐道:“让您老多多费心,徒儿感激不尽。只是您老请人的法子未免太霸道,徒儿免不了要费一番唇舌了。”孙老头道:“你小子口才好得很,我老人家大可放心。这一趟跑断了老腿,应该好好歇他几天。有酒没有?这些rì子老婆子看得太紧,嘴里淡出鸟了。”
一辆大车将陆鸿儒一家三口载入中军。天赐让小蔷小薇引其妻儿入后帐款待,他自己换上便装,禀退侍从,与陆鸿儒相见。
陆鸿儒神sè黯然,垂首无语。天赐一揖到地,笑道:“陆兄别来无恙。家师鲁莽,失礼之处,小弟代为赔罪。”陆鸿儒道:“你我本是生死仇敌,势难两立。如今你为座上客,我为阶下囚,何必再称兄道弟。龙老不听我言,杀身之祸早在意料之中,既已被擒,唯死而已。你若还记得昔rì情分,请给我一个痛快吧!”
天赐道:“陆兄何出此言,小弟绝无加害之意。龙老贼败亡在即,陆兄混迹其间,不能自拔,终必难逃一死。陆兄yù全君臣之义,小弟则yù全为友之道,故友身在险中,不能不尽力相救。只恐陆兄见拒,无奈出此下策,望陆兄见谅。”
陆鸿儒叹道:“我与贤弟萍水相逢而成挚交,蒙贤弟厚爱,披肝沥胆,推心置腹。我深知贤弟心意,只恨今生无缘,来生当有所报。人生百年,终有一死,但求得一明主,平生之愿足矣,虽死何憾。”
天赐道:“兄言差矣!死有轻重之别,君子言死,必有所值,或舍生取义,或杀身成仁,轰轰烈烈,足以惊天地泣鬼神。今为龙在天而死,终难逃乱臣贼子之名,遗臭万年,后世子孙亦将以兄为羞也。”
陆鸿儒道:“若龙老肯纳我忠言,据关中之固以临天下,修甲兵广积贮以待天时,焉知来rì不能成就一番伟业,焉知我陆鸿儒之死不是轰轰烈烈,惊天地泣鬼神。唉!只怪我时乖命蹙,苍天不佑,夫复何言。”
天赐大笑道:“苍天有眼,只佑善人,不会保佑他龙在天。即便龙老贼从陆兄之言占据关中,又能有何作为?他一不通制乱,二不知恤民,三不敬贤士,四不爱士卒,纵然富有四海终必失之,区区关中之地何足为凭。依小弟之见,龙在天非明主也,陆兄何不弃之。”
陆鸿儒黯然无语,想是为天赐之言所动。良久方道:“龙老待我不薄,弃之不义。”天赐道:“可笑陆兄识人不明,有目如盲。龙老贼豺狼之xìng,寡情无义,今rì不去,终为所害。他待兄不薄,不薄在何处?鸟尽弓藏,兔死狗烹,这是不薄吗?只因几句忠言便心怀芥蒂,大业初创,便弃功臣如蔽履,这是不薄吗?陆兄该醒醒了,为这无恩无义之徒而死,枉负了一身所学,虚掷了大好头颅,弟为兄惜之。”
陆鸿儒道;“我与龙老数年朝夕相处,岂能不知其心xìng为人。大丈夫以信义为先,即以一言相许,便当终生无二。背主另投,有始无终,非君子之为也。”
天赐道:“君子所守者,大节大义也。上则为国为民,务求惠及当世,泽被后人。下则洁身自好,不合于流俗,不惑于利yù。陆兄所守者,小节小义也。只为昔rì一言,助纣为虐,害人害己。常言道:良禽择木,良臣择主。又道:见善乃迁,知恶则去。龙在天不过一乱国逆贼,弃之而就正途,方可称君子所为,方可称大节大义。”
陆鸿儒眉梢向上一挑,神情微动,却又迅即转为淡漠,说道:“想当年,我陆鸿儒初出茅庐,目空四海,壮志凌云,自以为凭胸中所学,扶明主成霸业,取天下如在囊中。只因一念之差,所托非人,蹉跎半生,一事无成。到而今反落得个乱臣贼子之名,天下之大,竟无我容身之地,芸芸众生,知己者只余贤弟一人。我心早已成灰,无复当年豪情,纵有弃邪归正之心,无奈所作所为实难见容于人。与其背负不义之名,庸碌一生,不如此时便死,全我一生节cāo。”
天赐心中暗喜。听陆鸿儒言中之意,便知他已经心动,只因尚有疑虑,方借故推辞。他死守者忠臣不二主的古训,开口节义,闭口cāo守,这也是读书人可笑又可敬之处,驳倒他十分不易,不如索xìng做个圈套骗他入彀。天赐笑道:“不是小弟吹嘘,当今圣上可谓英明神武,宽厚仁德。他能容得下贺震天,依为膀臂,不存猜疑之心,一样也能容得下陆兄,善加任用。陆兄才干胜贺震天多矣,何故自轻也?”
陆鸿儒道:“自古帝王多无恩义。天下纷乱之时,则敬四海贤士,收豪杰之心以为己用。天下即定之后,则屠戮功臣以树君威固权位。今上何独不然。贤弟与我一样是寄人篱下,受人辖制。他今rì能用你,焉知来rì不会害你。”
天赐笑道:“陆兄之言固然不假,但有情有义的君王也不乏其人。假使小弟便是当今圣上,陆兄能信得过吗?”陆鸿儒叹道:“可惜贤弟不是当今圣上。”天赐笑道:“将相本无种,帝王出布衣。如何小弟便不能为帝为王?假使小弟一朝为帝,陆兄是否愿出将入相,佐我建立功业。请试言之,权作笑谈。”
陆鸿儒不加思索,说道:“我深知贤弟为人,轻生死重情义,一朝富贵,必不改英雄本sè。假使贤弟有争雄天下之心,我陆鸿儒愿以此身相托,尽心竭力以报知己,生死不足为惜,荣辱亦不足为论。”
天赐抚掌大笑道;“妙哉!小弟没有白费唇舌,陆兄终于答应了。大丈夫一诺千金,陆兄高义,小弟感激不尽。”陆鸿儒诧道:“贤弟何出此言,我何时答应了?几句戏言,当不得真的。”天赐笑道:“在陆兄是戏言,在小弟却是诺言。只因今上便是小弟,小弟便是货真价实的当今圣上。”陆鸿儒愠道:“我以贤弟为知己,剖心示诚,贤弟何故出言相戏?”天赐正sè道:“陆兄以诚相待,小弟岂敢相戏。小弟确确实实是当今圣上。”
陆鸿儒惊得跳了起来,天赐之言他不敢相信却有不能不信。问道:“贤弟乃至诚君子,当不欺我。你难道不是李天赐李公子吗?何时又成了皇帝?”天赐道;“小弟是当年的李天赐,也是如今的皇帝陛下。如何成了皇帝,rì后自知,只要陆兄相信就好。陆兄最重信义,适才一言之诺,量必不会反悔。”
陆鸿儒哑然,思虑良久,忽然跪倒,说道:“陆鸿儒有眼无珠,言语之中多有冒犯,望陛下见谅。君子一言,驷马难追。臣蒙陛下知遇之恩,愿效死力以报。”天赐大喜,扶陆鸿儒重新落座,说道;“你我乃患难之交,私下里不妨兄弟相称,不必拘于俗礼。”
陆鸿儒仍有些拘谨,脸上的yīn霾却已尽数消散,说道:“世事变幻,白云苍狗。与贤弟瓜州一别,至今不过三载,而人事尽非,贤弟贵为帝王,愚兄却沦落至斯。在南阳时常听到京里的一些传闻,言天子之英明,朝政之振兴,每每惊叹不已。如今方知贤弟便是当今天子,以贤弟的襟怀才干,成一中兴之主绰绰有余,不足为怪。愚兄不自量力,妄图逆天而行,致有今rì之羞,始信贤弟之言不虚,悔之无及。”
天赐笑道:“亡羊补牢,犹未晚也。这几rì小弟举棋不定,只等陆兄驾临,聆取高论。自大军南下,河北尽平,但大河之南仍为贼寇盘踞,各拥重兵,难以卒定。小弟所领人马不过二十万,算上河北关中之军亦不足四十万,一要围攻龙在天,二要防备江南湖广之敌,捉襟见肘。当此成败攸关之际,如何举措,望陆兄教我。”
陆鸿儒微笑道:“先致力于中原,中原即定,再并力南向,则天下可定也。贤弟成竹在胸,何必问我。”天赐道:“龙在天亦一时之雄也,虽经大败,实力犹在,依洛阳开封之险固守,不可等闲视之。陆兄可有破敌之策?”陆鸿儒笑容顿敛,说道:“背弃旧主已属不忠,设计相图更为不义。一之为甚,岂可再乎?贤弟胜我多矣,必有良策,何必一定要令我为难。”
天赐暗中摇头,这陆鸿儒食古不化,不知变通,脱不开读书人的呆气。说他痴也罢,愚也罢,却是一片赤诚,恋故主,重情义,难能可贵。作为朋友唯有敬之重之,不可相强。要让他出谋划策,必须略用些技巧。天赐又问道:“小弟若督大军沿大河西进以取开封,另遣关中河北两军夹攻洛阳。待两城攻下,再合力围剿南阳残寇。假使陆兄为龙在天谋划,将如何应付?”
陆鸿儒略作沉吟,说道:“此乃纵虎归山之策,不可取也。假如我是龙在天,便弃洛阳开封而不守,全军退据南阳。南阳城坚粮足,若有十万大军,足可固守一年有余。贤弟顿兵于坚城之下,更有江南湖广之敌虎视于侧,rì久无功,势必退兵。则洛阳开封得而复失,贤弟将前功尽弃。”
天赐道:“小弟还有一策。兖州一战,龙在田授首。贼众jīng锐尽丧,所余者不过十数万人,散布各地,已成惊弓之鸟。小弟若不攻开封洛阳,先遣一军出武关,轻骑急进,直取南阳,出其不意,攻其不备,必能一鼓而下之。贼众根本一失,军心必乱。那时小弟再攻取洛阳开封,陆兄又如何应付?”陆鸿儒笑道:“退路已绝,我也只能束手就擒了。”两人相对大笑。
天赐道:“若非陆兄指点,小弟几误大事。龙在天新败势弱,不可与他喘息之机。明rì便依计而行,小弟亲统大军,剿灭此贼,戡定中原。陆兄以为然否?”陆鸿儒笑道;“贤弟又在考较我。自经兖州一战,中原大势已定,只一二勇将便足以胜任,贤弟不可轻出也。”天赐道:“愿闻其详。”陆鸿儒道:“徐泗之地扼守卫河,为山东门户,得失之重更在洛阳开封之上。贤弟若去,司马长风必乘隙来犯,一旦有失,山东危矣,京师危矣!司马长风非龙在天可比,部众训练有素,号令严明,麾下猛将如云,能人辈出,如钟云翱诸葛桢曹国梁之流皆一时之选。贤弟曾在武林盟滞留非止一rì,不须我多言。朝中诸将无人是司马长风对手,只有贤弟方能敌之。”
天赐道:“英雄所见略同,陆兄所虑者亦小弟所虑也。可惜陆兄新至,难令众将信服。否则以陆兄镇守此处,安如泰山。小弟即可放胆西向,无后顾之忧矣。”陆鸿儒微笑不语,心中十分受用。
翌rì天赐依然按兵不动,传燕山双雄至后帐,交给他们两封密函,吩咐道;“这两道圣旨一是给严将军的,一是给韦郡王的。事关军机,非同小可,交给旁人朕不放心,烦请二位辛苦一趟。先见严梦熊,而后前往潼关,限三rì之内赶到,嘱咐他们依计而行,不得有误。”燕山双雄将密函郑重收妥,奉旨退出。
天赐又传太行双杰入见,吩咐道:“请二位分头前往王致远贺震天军中,传朕旨意,要他们即刻起兵西进,进逼开封,大造声势。却不可攻得太急,每rì只许行军三十里。遇上贼众抵抗,不妨稍稍退却,越迟抵达开封越好,切记,切记!”太行双杰莫名其妙,依言前去传旨。
忙碌了整整一rì,天黑之后,天赐返回后帐,支走小蔷小薇,与兰若映雪相见。自从汶上重逢,小夫妻始终未得闲暇一述别情。天赐忙于军务,东奔西走,昨夜又被孙老头所扰,直至今rì方如愿以偿。兰若映雪洗去易容,恢复如花娇靥。灯下小酌,笑谈如烟往事,芙蓉帐暖,尽偿数载相思。闺房之乐,实不足为外人道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