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二匆匆走进屋,道:少爷,已经派人去刘府查了,确实是在辛时前已离开,有人见到马车向南走。我已加派人手,四处追查,相信不久就会有消息。而且张三侍候少爷多年,应该不会做出什么背叛之事,尚姑娘武功高强
周南风烦躁地推开紫嫣奉上的茶,道:难说!我本因见她喝了太多酒,才让她先回的。唉!真该死,在这节骨眼上出娄子。我实在走不了
紫嫣道:少爷别太自责,或者尚姑娘想起了什么事,到某处走动走动呢?天下起雨来,也许在哪里避着。
周南风不耐地摆摆手,眉头紧皱,沉吟道:哪里有那么多也许,这世上所有的事背后一定有安排!是宇文锦那贱人对我下手了?不应该在此刻呀他根本还不知道刘府虽与我有隙,也断不会做出这等事。
周二道:少爷,我已查明,这位尚姑娘与其母一直独居,除了依水轩的老板外,并没有任何亲戚朋友来往。唯一与人有隙,就是失手烧了歌舞团一事,不过那件事我已替她还清了债。照理背景如此干净的人,不该节外生枝才是
周南风摇头道:不然。你认为碎叶刀的传人,背景会很干净吗?非常之人,必有非常之事。
周二点头道:是。既然少爷对她不放心,又为何一定要她去做?那人功夫虽高,我不信他真有三头六臂,多找些人,趁他郊猎之时围而攻之,怎么也能得手。
周南风长出口气,叹道:你不明白的。他不再说话,背着手在房里走来走去,周二和紫嫣在一旁垂手恭立。紫嫣知道少爷的脾气,永远不会相信任何人,也永远不会相信有偶然发生的事,一切在他看来,都有阴谋,都有可能针对他而发,不可不防
忽然间,房门笃笃笃响了几下。周二骤惊,因他已经吩咐了不许人进这院子,忙沉声道:谁?
紫嫣道:是小红吗?便要去开门,周二急向她使个眼色,回头瞧周南风,果然也有些惊异。周二低声道:没听到脚步声
他刚摸到腰间的剑柄,周南风开口道:开门!
少爷?
周南风几步跨到门前,一把拉开房门,紫嫣惊道:尚姑娘?
尚雨站在门外,浑身都已被雨湿透,面色苍白,眼中却咄咄逼人。她跨进门来,周南风竟连退两步。她先看向周二,道:周二叔,张三哥在城南剑门,麻烦你去接他一下。
周二忙道:是吗?好!他他没事吧?
没有,只是被人点了穴,我把他放在车中了。
周二更不迟疑,纵身出屋,顶着风雨去了。尚雨又对紫嫣道:姐姐,我想与他单独谈谈。
紫嫣略一怔,见周南风面无表情,便道:好。瞧你一身都湿透了,姐姐给你放热水去。出了门,将门关上,心中没来由地紧张,却怎么也不敢偷听,手遮着头跑了。
周南风退回椅子,随意地道:姑娘哪里去了?夜深露重,在下很是担心呢。
尚雨收紧头发,用力一挤,雨水哗啦啦洒了一地。她把头发甩到脑后,扯下袖子上的一根带子紧紧系好要跟这人精理论,不保持清醒可不成。
灯火跳跃,周南风见到她清清净净的脸庞,消瘦单薄却挺直的腰身,心底莫名其妙升起一股怯意。他笑着道:姑娘高额秀眉,长寿之相呢。不单是长寿相,我听人说,高额之人,记性也很好。
尚雨道:那日,我第一次见到你,是在依水轩,王大人的宴会上。你和李公子一桌,旁边是两位江南大贾,对面是王大人和另一位商贾。云漫流大师唱的《如勾》,还未开始,刺客便袭来王大人官居内外闲厩使,掌管天下军马征用。你说得没错,我的记性很好。
周南风完全不明白她要说什么。这个女人本已在自己掌握之中,突然行事乖谬,必有其变。他不动声色,摇着折扇由她说下去,同时凝神听着屋外的动静。
后来,我又在街上见到过你。你的马车,就跟在跟在某位大官的车驾后,我瞧得很清楚。
是么?姑娘真有心
你尚雨慢慢走近他,道,你对我说实话,是不是在为李林甫做事?是不是卖军马、粮草?是是不是像外人说的那样,喝着大唐士兵的血?她说到后来,喉头哽住,某个自己也说不清楚的理由竟让她眼中泪光盈盈。
你听谁说的?周南风收起折扇,放在桌上,抬头正面迎上她的眼。两个人的眼睛都突然间炯炯发光。
你不要管是谁说的。只要做了,便有人说,天下那么多双眼睛看着呢。
周南风蓦地长身而起,仰天大笑。尚雨吓了一跳,手腕翻动,握紧了碎叶刀柄。
周南风笑了片刻,声音逐渐变得枯涩,慢慢低沉下来,道:姑娘说得很是。做了便有人知道,天下那么多双眼睛呢。不单是黎民百姓,我还瞧得见无数双你看不见的眼,那些长眠在沙场上士兵们的眼一双双白幽幽明晃晃的眼,从地府深处瞧出来,日日夜夜都盯在我周某身上嘿嘿,嘿嘿嘿。你瞧见了么?
尚雨只觉一股寒气自脊柱底端升起,直冲入后颈,禁不住浑身一哆嗦。周南风在屋里阴森森地转了两圈,道:不瞒姑娘,我周家的靠山,的确是李林甫李大人。为何要连连征战?多么浅显的道理!有征战,才能征兵、征军马、征税。全国上下,那是多大一笔款项?我不怕告诉你,单是年前哥舒翰和安禄山两人所征用之马匹,经我手的就值一千两百多万两银子,更别说粮草、军需嘿!一千两百万,其中三分之一孝敬到各级官僚手中,我不仅没赚钱,还倒贴十万,送给下来督办的牙将。不过正因如此,才得到购置军衣的差使,又是七百万。江南织造司将四十万匹麻充当绵布运来,我也照做不误。这七百万里,他赚一百八十万,我赚一百五十万,大家各自心里明白,总算不亏本。
尚雨颤声道:前方的军士们流血打仗,身死他乡,后方的孤儿寡母艰难度日你们就赚这样的钱?
别怪到我头上,我不过是个无名无分的生意人,国家大事由不得我作主!周南风厌恶地一挥手,难道我可以说打哪里就打哪里吗?笑话!仗是李阁老、杨国忠、安禄山他们挑起的。他们要揽大权,排异己,占地盘,不打仗不征兵,哪来的机会?我不过在下面混口饭吃罢了。官场上的手段,根本是你无法想象的。哥舒翰号称当朝名将,攻打吐蕃一处八百人镇守的堡垒,竟填进去两万士兵的性命,尸体从堡脚一直堆到顶上,才最终杀进去。朝廷报了大捷,却只说伤亡两千。哥舒翰穿着血衣上殿,痛哭失声。为什么?那一万八千多牺牲将士的抚恤金,早被人吞没了!
尚雨脑中一片混乱,呆呆地走到椅子前,一屁股坐下。周南风继续高谈阔论,她却一句也听不见了,心中只道:我不相信我不相信!
忽然肩头一紧,被周南风抓住了。尚雨惊得几乎跳起来,却被他紧紧按住。周南风道:别动,听我说!
他俯下身,凑近了尚雨,用低得不能再低的声音道:隔墙有耳,姑娘别动,也别说话,仔细听着就好。我想要刺杀的人,便是李林甫的亲信手下。
他看着尚雨,尚雨也盯着他。周南风觉得自己诚挚的眼神已经可以感天动地了,却不知尚雨眼中什么也没看。她耳边回响起了一个人的话,一个她曾经绝对信任的人的话:千万别相信周南风,千万别信
姑娘?
嗯?
姑娘神色迷惑,不相信在下所言?
不只是
周南风蹲在尚雨面前,举起右手,急切地道:在下所言若有半句虚言,天打雷劈!只是此事太过耸听,姑娘不相信也在情理之中。但请听在下说完,姑娘自然明白。
他起身走到窗前,轻轻支起一角,向外打量,直到确信院里空无一人才放下。尚雨忍不住道:周公子忧心国事,连自己家里的人都信不过,真是佩服。
周南风正色道:姑娘说得很是,当此家国大事,不可不防。
尚雨忽地心中一动,道:那你对我就很信得过?
周南风道:事涉机密,干系我周家的荣辱兴亡,一旦泄漏,则我周家危矣。现在周府内除了我之外,还没有一个人知道计划。不过在下说过,既然要性命相许,必得坦诚相待。在下做生意多年,对那些不可张扬之生意,不仅自己要知道货的来龙去脉,对方也必须知道,这样大家才能同划一条船。说句不好听的,在下宁肯事后杀了姑娘灭口,可是在事前,却一定要姑娘知道得清楚明白。
尚雨叹了口气,缩进椅子里,道:公子真是个精明的生意人呢。不过你说得也没错,为什么要杀那人,说给我听吧。
周南风坐在她对面,低声道:这个人今天姑娘也见过了
宇文公子?
是。
尚雨脑子里显出那张病痨的脸,张大了嘴道:你说他是你的结义兄弟?
周南风摇头笑道:不错。我们结义三年,可是相互想杀对方已经有八年了。今年若再不有个交代,只怕什么事都要耽搁下来呢。他说得仿佛月底结账,账本没对完,要耽误晚饭一样,尚雨的脑袋开始晕眩起来。
周南风见她的样子,说道:尚姑娘,希望你能明白,名利场上的义气与江湖好汉的恩怨,根本是两回事情。在江湖上行走,我周某也不是含糊人,有一是一,为朋友两肋插刀,等闲之事尔。只不过论到生意,黑的我若不说成白的,嘿,别人可把我周南风当傻子了。他是宇文家长子,单名一个锦字。江南三大船行,宇文家也位列其中。他听见尚雨喉咙里咕隆一声,知道不用解释宇文家如何富甲一方了。
本来我们周家在北走的马匹、丝绸生意,他在南方经营船行,互不相干。可是八年前,宇文锦娶了李阁老的四女为妻,从此宇文家便大举北上。我周家本在李阁老手下做事,他利用与阁老亲家的关系,硬插一脚,分了我周家一半的生意。老爷子一怒之下,与江南另一家船行王家也结为亲家,扶持王家坐大,排挤宇文家。梁子便这么结下了。
尚雨道:他既是李林甫的女婿,权势那么大,又怎会怕你?
周南风哼道:那又怎样?我周家从梁武帝时便是河北大族门阀,百多年来,根深叶茂,出将入相者何止数十人。他宇文家号称前隋皇亲,不过是自吹罢了,左右只是个江南的暴发户,怎能与我家相比?我虽不在朝为官,我周家为官者还少了么?哼!
尚雨听到大家门阀几个字,暗吞口气,不吱声了。
这么些年来,咱们各自在对方地盘上蚕食,也暗中拼杀了好多次。在下的大哥、三叔,宇文锦的堂弟都死在这上头,嘿,都拼出了老命呢。周南风嘿嘿冷笑,尚雨觉得背脊一阵阵发凉,忍不住道:那那你为何还和他结义?
结义?周南风撩起左手袖子,露出胳膊上的两道刀痕,说道,这是结义当天,我自己割的。大哥和三叔的两条命,刻在我心头。我们两家的纷争越闹越大,终于在三年前从暗处斗到明处。李阁老再也坐不住,出面调停,并命我二人当着众人的面结义。嘿,李阁老年轻时多么精明,一手遮天,老了却糊涂到这地步。别说结义,便是亲兄弟,真打起来还不是一样白刀子进红刀子出?荒唐!
周南风愈说愈激动,脸上肌肉不住抽搐,尚雨一声也不敢吭。他在屋里烦躁地转了几圈,忽道:姑娘脸怎么白了?在下吓到姑娘了?
尚雨忙道:不没什么。我我只是不知道你们做这么大生意的人,还还有这么些烦心事。
周南风哑然失笑,脸色缓和下来,道:姑娘真是太天真了。生意做得越大,干系越大,烦心的事也更多呢。寻常百姓操心自家的嘴,我们呢?除了自己,还要操心手底下几百几千张嘴
尚雨听了,猛地想起芸姨对自己说的话:依水轩不是芸姨一个人的。上上下下五六十口人,都眼睁睁瞧着我,指着我要吃要穿,要养老的小的不禁点头道:我我明白。原来如此可是,为何一定要现在杀呢?
周南风道:李阁老身体一日不如一日,左右就在年内了。宇文锦去年被李阁老提为中书门前詹事,职位虽小,权势可大。但若李阁老一去,他身在中枢,局面反而被动,所以正拼命想赶在李阁老去之前,迁至晋阳太尉。哼,他到那位置上,岂非要更加鱼肉百姓?为黎民百姓计,也不能让他得逞。
尚雨心道:你说得好听,其实还不是因为自己升不了,担心从此就要被他彻底踩在脚下了。不耐烦地摆手道:好了好了,我已经懂了。只是我不明白,为何一定要我,而且,既然要我刺杀他,却为何又让他今日见到我?
周南风道:你别看他一身痨病模样,其实武功在我之上。他本师从少林,后来练硬功时伤了内脏,又改练道家功夫,内外兼修,端地厉害。他生性狐疑,最是小心谨慎,寻常走哪条路,坐什么车,连最亲信的人都不清楚,再加上他有三名高手护卫,相信今日你也见到了其中两人。如此,要在路上截杀非常困难。他也决不轻易参加别人安排的宴会,有事只在自己家中招呼客人,隔在远远的帷幕之后,连面都难见到一下。若非刘老爷子是他的干爹,又当此七十大寿,还真难以让他见到你。
尚雨惊疑地道:让他见到我?
是。因为这是目前为止,我在他身上找到的唯一的漏洞
什么?
周南风脸上神情略有些尴尬,踌躇片刻才道:委屈姑娘了。宇文锦此人争强好胜,打小便与我争,其中最喜欢的,便是抢在下的女人
尚雨脸一下绯红,耳根发烧。周南风见她只是垂下了头,并不反驳,松了口气,续道:他也并非真抢,就想占占便宜,羞辱于我。在下曾假意接纳三名女子,每次与他宴会之时,他都会趁在下离席之机,强要女子为他斟酒,趁机轻薄。哼,他要抢,好得很啊。我每次都故意盛怒,惹得他更加热衷此事,嘿嘿,天可怜见,终于让我等到姑娘这样的高手了。
尚雨的心一下从极热变得极冷,竟至于打个冷战。没想到周南风心机如此之深,还没有自己这样的人出现,他却已暗中布了几年的局了看来紫嫣也是他刻意培养的,只是武功太差,才没能动手。难怪他见到我,如获至宝,我是他棋局里至关重要的一环呢
她的耳边再一次响起了阿集的话:周南风奸诈小人千万别相信他
她使劲甩甩头,将阿集从脑中甩去,心道:不相信他,难道可以相信你么?这世上再无一人疼我爱我了,还计较信与不信?可笑深仇大恨,安身立命都得靠自己了。
周南风背对着尚雨,没注意到她的神情变化,对自己的计划正讲得兴高采烈:再过两日,是宇文锦的寿日,按惯例,他会单独邀我前往他在郦山的景园。嘿嘿,这也是他的坏毛病之一,自从结义之后,一定要找机会训责于我,让我对他恭恭敬敬。好!每年我都去,他故意找茬儿让我离开,我当然会恭顺其意,留他机会调戏我的女人。我愈是愤怒,他愈是高兴,从来没想过为何我总是要自取其辱。这可真是太好了,哈哈,哈哈哈!做生意就一定要先投石问路,这道理他不懂的!
他突然意识到自己的失态,忙道:姑娘勿怪,在下失礼了。在下的计划,想来姑娘应该已明白了。他今日虽看出姑娘身有武功,不过以他的眼光,定不会知道姑娘武功的深浅,以为只是如紫嫣一般寻常。事实上,在下也是直到姑娘动手之后,才惊为天人的。冒险示之,反而让他更安心。寿筵上,他一定会寻个理由让在下离席,再命姑娘敬酒。姑娘趁敬酒之时,一鼓作气,大事便可成矣!李阁老想要在身后留些人脉,继续祸害天下,我可不能称了他的心。杀了宇文锦,就去了他一臂,再有天大的难处,我也非做不可!
周南风一拳砸在柱头,尚雨的心跟着一跳,仿佛见到碎叶刀飞旋而出,切断了近在咫尺毫无防备的宇文锦的喉咙,他的脑袋高高飞起,洒一天的血雨她闭上了眼。
姑娘?姑娘以为如何?
我只是觉得奇怪,你怎么敢如此明目张胆地刺杀朝廷命官?你不怕赔上身家性命么?
这个么我自然有自己的道理。周南风说得口干舌燥,喝口浓茶,不咸不淡地道,要做大生意,就得冒大风险。不过此事在下算计过,成功的希望当在八成以上。多算则多胜,一旦算定,决不回头,这才是做生意的道理。事成之后,我会安排姑娘暂时藏匿起来。私通匪类这样的罪名我是逃不了,不过嘿嘿,现在朝廷里能定主意的,又不是李阁老一人,想要通融,法子多得是。只要不是我亲自动手,只要宇文锦死了,再怎么算都是稳赚不亏的。
尚雨见他满口做生意的道理,右手甚至本能地凭空打着算盘,再一次眼前发黑,用手撑着头。周南风见了,忙紧张地道:姑娘怎么了?是否适才冒雨惹了寒气?那可
尚雨疲惫地摆着手道:没有放心吧,不会误了你的家国大事。
那周南风眼中放光,姑娘已经下定决心了?
是。尚雨简单地道,是啊。早就定了。
雨儿,你还记得你爹的样子么?
爹?尚雨抬起头,一脸迷惑,我记得呀瘦瘦的,高高的,胡茬刺人得紧
还有呢?
就这些呀。
哧。坐在高高的槐树上的师父一笑,这叫什么记得呀,真是个孩子。
尚雨不回答,默默地劈着刀。明知道师父说的是实话,可是泪水却不争气地流下,真气人,真气馁!她真是一点儿也记不起父亲的模样了!
师父没发现小尚雨的刀劈得越来越杀气腾腾,换了个姿势,躺在树上,遥望南面的骊山。
夏去了秋来,然而夏终究还未曾去远,秋也来得含含糊糊。北风与东风相互较着劲,刮得天穹顶一会儿暗淡灰白,一会儿又干净得一丝云也没有。更将那满山的深绿色的叶尖吹成淡褐,继而紫红。从这里望去,原本苍翠的山林间左一片紫红,右一片红紫,其下是一排排斑驳的树干,因隔得远了,恰似名家大师作的《依山归云图》,泼足了水墨、配齐了色泽,却只是胡乱拖了几笔,染了半幅,总不能让人瞧得分明。她望了良久,闭上眼,懒洋洋地摸出腰间的酒壶灌了一口。
哼!尚雨头也不抬地道,说了白天不喝不喝,原来只是骗人的!哎哟她撅起嘴巴,将师父扔到她头上的树枝一脚踢飞。
你爹爹是条汉子,可惜师父慢条斯理地道:太傻了。
尚雨再也忍不住了,丢了刀,仰头大叫:我爹哪里傻了?
不傻?不傻怎么会这么早就死了?师父坐起身,瞧向尚雨,冷冷地道,你哭也没用。怎么像个丫头似的动不动就哭?你呀,别像他那么傻,就一定能长命百岁,懂不懂?
尚雨懂了。师父连自己其实是个丫头都不知道了,一定又在想念那人,所以才借酒发疯。可是除了自己,她还能向谁撒野去?十一岁的尚雨叹了口气,捡起碎叶刀继续劈着。
过了一会,师父在树上哼哼唧唧地唱起歌来。尚雨一个字都听不清楚,曲调又古怪,凄凄哀哀,好像哭丧。据说是那个他喜欢的歌,可见他也不是什么善男信女。他从西域来的?搞不清楚。师父说他是亡国之人,听这歌确实有点儿亡命天涯的味道
尚雨自己闷头劈着砍着,师父唱得大声了,她就踢几脚树,让她冷静点。
小小雨呀!有一次尚雨踢得猛了,树干乱晃,师父在树顶抱紧了树,说,你想吧,他不傻,怎会被人骗?他以为人家是忠良之人,行的是大义之事,到死都不知道,其实人家只是你杀我我杀你,大家争斗权力罢了更何况那个人即非男亦非女,鬼魅一般。你爹糊涂呀!
我爹不糊涂!尚雨恼火地道,我娘说,爹做了他觉得该做的事。我娘还说,一个人能做到问心无愧,就不能算是糊涂。师父,她抬起头,恶向胆边生,问道,你一天到晚唱着再也没人能和的歌,难道就不糊涂?
师父的目光像电一样射过来,尚雨心头乱跳,两腿发软,却仍倔强地和她对视。老半天,两个恼怒的女人相对无言。
你说得对师父终于幽幽地道,说得没错可是你伤害了我。
尚雨偷偷擦着手心里的汗,心里甚是惭愧,转念又想:你不也伤害了我?
师父又灌了几口酒,咚的一声跳下来,面色如霜,向尚雨伸出手:拿来!
尚雨眼圈一下红了,抱紧了碎叶刀,哭道:这是爹爹留给我的
师父恶狠狠地道:我现在是掌门,碎叶刀不过给你练练,你就当真了!你根本还不知道碎叶刀真正的用法,怎么使用?
我知道!尚雨放声尖叫,随即被师父一巴掌搧出老远。等她眼泪花花地爬起来时,只见面前有一团光。
师父舞起的刀光。
尚雨瞪大了双眼。
天下无双的碎叶刀法绵绵展开,无穷无尽。她在劈、砍、拖、拉,在横切,在纵破,在回旋。她更像是在舞之蹈之,碎叶刀仿佛是古铜色的云袖,随着她跳跃的身体上下飞舞。散出去的是一卷云、一团雾,收回来的是一道光、一片火;时而如山峦般重重叠叠,斩断一切,时而似秋叶般纷纷飘落,触地而灭。
尚雨往后退了几步,不够,再退,退出两丈余,师父的刀气仍然凛冽。忽地额前一寒,她本能地往后翻滚,险到极至地躲过一刀,只是少了一撮头发。这下再不敢逞强,远远地逃出十丈开外。
那团刀光愈加紧密,渐渐地吞噬了师父的身影,但一道又一道刀锋划过的痕迹在尚雨眼里却越来越清晰。她能看清碎叶刀锋沿着每一道浑然天成的轨迹劈下,势无可当、无可破,斩断凡尘一切。
尚雨全身战栗,难以自已。她知道这才是师父真正的境界,也许也是碎叶刀最高的境界了。
忽听一声清叱,刹那间刀光就消失得无影无踪。碎叶刀静静握在师父手里,似从开天辟地以来未曾动过。尚雨适才看的时候,气息不由自主地跟着涌动,此刻陡然终止,胸中血气翻腾,险些吐出血来。她忙猛吸一口气,屏息静气,好容易才压了下去。
你知道为师为何舞出这般刀法来?半晌,师父淡淡地问。
不知道
你爹曾经说,武功不是用来杀人的。我也曾跟你娘亲说,练武者,并非为争强好胜,为快意恩仇,为出人头地,为的不过是自保、自尊。其实你爹是傻,我呢,是在骗你娘。
尚雨看着师父苍白的脸,一个字也不敢多说。
武功就是用来杀人的。不能杀人的武功?哧真可笑。没有杀气,没有愤怒,没有与敌直面的勇气,怎能杀人?今日我若没有发自心底的怒火,也断舞不出这样的刀。哼,就算他来了,也不一定就能胜过我所以你要记住,雨儿,不要压抑你的仇恨和怒火,让它尽情燃烧!这样你才有可能略窥碎叶刀真正的门径,懂吗?
尚雨觉得今天的师父特别不对劲,连带她说的话都特别怪,于是似懂非懂地点了点头。
师父随手一抛,碎叶刀打着旋儿飞来,尚雨忙夹手夺下。师父道:收好,它是你的我是散刀门的叛徒,本不配使
她垂着头,转身慢慢向树林深处走去。她的背影萧索,不梳发髻,未老先白的头发垂在洗得发白的青衫上,走得一步一顿,好像被人抽了筋拆了骨,又仿佛是挂在梁下的玩偶,风一吹就晃荡不停。尚雨年纪虽小,却在那一刻突然领悟,不是师父老了,是仇恨和怒火已经烧干了她的皮肉,只剩下了朽骨。
她只是自己不肯承认罢了。
尚雨忍不住道:师父,碎叶刀法的最高境界就是如此吗?
师父顿住,问她:你说呢?
我不知道
你若心中没有疑问,就不会问出来。雨儿,说出你的想法。
尚雨迟疑片刻,老老实实回答道:我觉得不是。
风吹起来了,林涛阵阵,从北扩散到南,无数碎叶纷纷扬扬,有一些去到了远方,大部分只在林间回旋。师父的衣袖长发跟着乱飞。
她仰天长长叹息,道:原来原来你早看穿我了你说得对,碎叶刀的境界远非如此从此以后,师父再没什么可教你的了。
师父
最后给你一点指引吧,雨儿。这是我的师父说的,虽然他也未能练到。创立咱们散刀门的祖师爷说师父转过头,郑重地道,有一天你不再使碎叶刀了,便是最高境界。
昏暗的房间里,只有一盏灯,灯油快尽了,并无人来添。屋外依旧下着雨,竹林里窸窸窣窣地响着,除此之外,再无声响。
尚雨坐在床上,一瞬不瞬地瞧着那渐渐暗下去的蚕豆一般的火。不知已看了多久,她眼里不再有桌子,不再有椅子,甚至整个房间都已消失,天地间只剩下那一点火光,静静燃烧
她突然手一挥,一支笔闪电般射出。
咣的一下,铜灯被撞得翻倒,在地上滴溜溜地滚了好久。屋里顿时漆黑一片。
尚雨长叹一声,揉揉僵硬的肩头,自言自语道:不用碎叶刀用什么?难道用小命吗?师父的师父的师父你真的在说刀法么?她翻过身,用被子蒙住了头,决心睡去,什么也不管了。
才三更天,紫嫣就起了床。外面仍然漆黑一片,不过雨已停了,四周万籁俱寂,只有屋顶偶尔有水滴下,滴在后院的蕉叶上,发出声声闷响,或是有风的时候,屋后的竹林里沙沙作响。
紫嫣推开窗,微凉的空气流进屋里,她贪婪地吸了一口,随即又幽幽吐出。
她本该感谢尚雨,若不是她的出现,现在彻夜难眠的人就是自己了。但此刻的她心里却说不出是什么滋味,也许是因为从来没有哪个女人像她这样,如此迅速地占据了周南风的心。哪怕是做一枚过了河就要送死的卒,她也希望那是自己,不如此,总有一天年华老去,便再也抓不住周南风的心真可悲。
紫嫣惆怅地叹息一声,继而自嘲地一笑。她吩咐丫环们起了身,烧好热水,准备为尚雨梳妆了。
她走进尚雨的房间时,见尚雨穿着贴身小衣,站在偌大的铜镜前,望着镜子里模糊的人影发呆。紫嫣明知她昨夜通宵未眠,却不知如何说,只道:妹子这么早就起来了?
尚雨哦了一声。紫嫣便忙着将衣服、饰物等搬出来,细心地挑选。尚雨太瘦,昨天试的几件衣服都不太合身,她取出针线,正修改着,忽听尚雨道:姐姐,我我真怕。
紫嫣身子一颤,刺破了手指。她不动声色地道:怕什么呢?
尚雨抚摩着自己的腰身,道:我怕我这辈子都这么瘦,可如何是好?
紫嫣哑然失笑,道:怎么可能?我们女儿家总是要胖起来的,生了孩子你就知道了。
尚雨点点头,迟疑片刻,又叹道:若是活不到嫁人,活不到生孩子,那可多不甘。
紫嫣背心一阵阵冰冷,不敢接话,只匆匆赶着活。忽见几名丫环抬了热水进来,忙笑道:别想那么多了,妹子先来沐浴吧。
她服侍尚雨沐浴更衣,开始对镜贴花黄,梳发髻,对那几名丫环道:你们下去吧,这里我来做。
待丫环们退出房门,紫嫣伸手入怀,摸到一件事物。她像摸到一条毒蛇般全身绷紧,咬着牙小心地取出,放在几上。尚雨三两下抖开包布,露出一柄蛇皮匕首。她毫不犹豫地抽出匕首,紫嫣顿觉寒气逼人,禁不住后退两步。
尚雨握着那柄匕首,随手把玩,好像在转一根枯柴。事实上,它也确实像枯柴一般。刃身细得仅两指来宽,两侧的刃几乎是钝的,在尚雨细长的指间绕来绕去,连道划痕都没留下。匕柄更是不同于寻常刀把,其宽度只比刃身宽一点点,简直就像直接用蛇皮包着刃身一样。因其并不锋利,所以刃身上也见不到有多亮的光泽,烛光闪闪,映照其上,只是映出模糊的一片光晕。
尚雨把那刀高高举起,放了手,匕首笔直地落下,插入檀木几中,噗的一声轻响,彻底地穿透了几身,好像穿透宣纸一般,从另一头钻出,落在地上,又直插入地板,直没至柄。
紫嫣吓了一跳,颤声道:妹子好强的手劲。
尚雨甩着手腕,苦笑道:我可没加一分力在上面,哪有那么好的力道这把刀在向我示威呢。她脚一顿,匕首震得飞出,她手一抄拾起,再一次就着烛火看。虽然刃身那么窄,仍然被人一丝不苟地刻出漏血的槽路,而且不是一条,整整三条。三条槽路开口位置不一,长短也不一,看来铸刀之人有极深的实战经验,既保持刀身的坚韧,又确保无论刺进多深多浅,都能造成最大的伤害。
尚雨嘘了口气,喃喃地道:真有那么深的仇恨么?一定要取人性命,不留后路。一击不中,就只有等死了姐姐,这匕首有名字吗?
紫嫣道:这是少爷年前花重金购进的,据说叫纤雨,是什么意思,少爷也不清楚。
尚雨道:纤雨纤雨谁知道呢。
紫嫣也凑近了观看,皱眉道:妹子,这是什么匕首啊,除了尖,两侧几乎没有刃,怎么杀人?
尚雨道:有尖就够了。真正刺杀人,只需要那么一击就完了。花样越多,反而越不易奏效,造匕首的人很懂得这个道理。所以你看,刀身很圆很厚,刺入身体,就是一个洞,血流出来,神仙都没法子救。
紫嫣倒抽口冷气。尚雨道:姐姐帮我绑起来吧。紫嫣便蹲下,仔细地用布将匕首缠在尚雨大腿内侧。因为没有刃,连蛇皮套都不用,刀柄亦细,紧紧扎好后,除非褪下裙子,否则很难看出破绽。
尚雨站起来走了几圈,又跪下行了几次礼,两腿并拢长坐在地。她试着作扯出匕首的动作,试了几次,都不方便,看来到时只有以指力强行扯破布条才行。她说道:好敬酒的时候我屈身上前,应该会更容易些。劳烦姐姐再帮我在左边也缠些布,这样均匀一些。
她站着纹丝不动,紫嫣心中却怦怦乱跳。这样的刺杀十之八九都无法全身而退,却要眼前这纤弱少女去做。而尚雨愈是镇定平淡,紫嫣就愈是颤抖。她缠着扎着,忽地轻声问道:少爷说过刺杀完毕后该如何逃走么?
没有。
紫嫣全身冰凉,尚雨却笑道:姐姐怕什么。既然能进去,就有法子出来。
紫嫣怔怔地出了会儿神,道:妹子,你你真的决心做么?你你你不怕少爷他
周南风怎样?
没没什么我是说,也许少爷根本没机会出手相助,一切都要靠你自己了。紫嫣放好她的裙子,道,你再试一试。
尚雨走上几步,道:好,就是这样。姐姐替我梳妆吧。
直到梳妆完毕,尚雨都没再说话。紫嫣将最后一缕发丝挑到尚雨脑后,扎入髻中,退开细细端详,半晌叹道:妹子,你真漂亮。我若是男子,一定被你的眼睛迷死。
尚雨嫣然笑道:是么?对着镜子看,又道,真的么?哈哈哈哈哈!她笑了良久方停,吸吸鼻子,用小指尖拭去眼角笑出来的泪花,道,死的时候能这么漂亮,也算不错了。
紫嫣道:妹子,别这么说忽听外面一名丫环道:姑娘,车已经备好了,少爷等着呢。
尚雨转过身,冲紫嫣一礼到地,道:多谢姐姐。紫嫣忙扶她起来,手足无措地道:这这算什么终究我也帮不上忙
丫环推开门,尚雨不再说话,径直出了房门。自有丫环在后替她牵起长长的后襟。紫嫣眼见她就要走到院门口,终于忍不住脱口叫道:妹子,别耗着,得空就走,什么事别太相信人,都得靠自己!
尚雨只回头瞧了她一眼,没有任何迟疑,她转出了院门。
车行在郦山崎岖的山路上,已一个多时辰了,加上从长安城出来这段路程,超过四个时辰都在车上晃着。尚雨从未坐如此久的车,双手抓紧扶手,仍被摇得犯晕。
天气很好,从车窗望出去,西岭迤逦的山势尽收眼底。树木葱茂,山色苍黛,还未到半山的斑虎石,已经凉意侵人,不似盛暑。驿路两旁的树木参天,阳光投射下来,映得地面斑斑点点。
周南风并没有随车跟来,这让尚雨轻松了不少。若见到他,心一定会乱,况且紫嫣那句别太相信人,都得靠自己,一直在心中徘徊不去。周南风会杀人灭口么?自己可一点也拿不准。
按道理,受雇杀人已是损了阴德,若事成后雇佣者反而杀人灭口,会犯大忌。杀手的同党追到天涯海角也会报复,江湖同道也会深为不齿。尚雨虽未曾真正在江湖上走动,她师父却曾将一生行走江湖的经验都讲给她听过。周南风既是个生意人,也算得江湖中人,不可能不知道这些。但
她只是牵挂全无的一个小女子
周南风真要杀她,也是做得出来的。一来没太多顾忌,二来包袱太重:他带来的女人刺杀了李林甫的女婿,这罪名怎么推,也比不上推到死人身上干净她每每想到这里,就会莫名想起周南风好看的眼睛。啊,如果那样的眼睛真的忍心看着自己死去,可冤大了
车身一阵摇晃,颠簸得厉害起来,尚雨探头出去看,原来车已经离开了驿道,拐上一条较窄的山路。再往上就是华清池园林,那是皇家禁地。许多达官贵人修筑的别院需从这里进入。服侍尚雨的丫环见她晃得脸色发白,取了水给她喝。尚雨喝了几口,胸中却愈加发慌。她强忍着不发。
再走一阵,车驾深入山林,到处是茂密的丛林,已看不出整个山的走势了。有的时候会突然听到狗吠声阵阵传来,随即便见到某座华贵的别院隐在树冠之后,尚雨心道:住在这里真的很好么?天一黑啥都见不着。要是我有钱了,就到长安东市买一整条街,天天雇人敲锣打鼓,热热闹闹的多好。
正想着,马车震动,逐渐停了下来。车夫在外道:少爷吩咐,要在此等他,请姑娘稍候。
尚雨松了口气,靠在车篷上休息。不到半个时辰,忽听车后马蹄声急,丫环喜道:少爷追上来了!尚雨忙收敛心情,矜持地坐好。
只听周二连声吆喝,叫住了马车,丫环忙跳下车,掀起车帘。周南风探头进来,笑道:小雨,一路上可有累到?
他这般毫不顾忌、真把尚雨当作他女人的态度让尚雨十分恼怒,可是那双眼睛像会说话,告诉尚雨:今日你就是我的女人,态度亲近一些比较好。尚雨看着他,耳边突然响起周南风一本正经的腔调:做生意就是这样
尚雨嗯了一声,权作回答。周南风招手道:下来吧,我带你看看。
尚雨走下车,跟着周南风走入一条小路。周二在前用剑挑开茂密的枝叶,走了一会儿,周二挑开一片灌木,尚雨跟着周南风走过,忽地一阵疾风刮过,险些吹散她的发髻。她忙用手按着,这才发现原来已走到了一处断崖前。
断崖东西延绵约数里,其下是葱葱的森林,几里之外,一道苍色的山脉像屏障般将森林拦腰隔断,呈南北走势,与整个骊山的东西走向格格不入。山腰上隐约见到一座规模庞大的院子,几乎占据了半边山体,青灰色的屋檐层层叠叠,隐在挺拔高俊的松柏之间。
周二道:那便是宇文家的景园。
尚雨虽已隐隐猜到,仍吸了口冷气。她原以为宇文锦在山中的别院也就几进房间,刺杀之后立即逃入山中,应没多大问题,没想到竟如此巨大。别说如何从这么大的园里杀出生路,就算逃出来,面对空旷的大山,自己也无路可寻呀。
周二从怀里掏出张布,展开来,上面极细致地绘着一座园子,数十间房屋,密密地标满了字,标明哪里是中堂,哪里是厢房,甚至连厨房、马厩、下人住的房间都一一标出。
尚雨捧着布,越看越心惊,布下端还用朱色细细写着:三姨娘所在,例事通常中旬至,遂禁、厨房后门紧闭,但柴室可通、马厩后有路与断崖相通、后庭有猛犬六只等等。
尚雨叹道:可真够详细的。周公子为了这份图,恐怕花了不少钱吧?
周南风笑道:你道宇文锦在我府中花的钱就少了?
尚雨点头称是,随即想:那么关于我的是否也有?就算有,恐怕也只会写:周南风新宠,略会武功,身世不明她心中哼哼冷笑两声,又问:这么大的规模那我该从哪里逃出来?
周二待要细说,周南风手一举截住他,不动声色地拿回布卷,亲自道:景园很大,却并不空。宇文锦为人谨慎,园内有许多侍卫,这是姑娘要闯过的第一关。二叔那日已带你见过他的两名贴身保镖,其实据我所知,他还有更厉害的第三人,只是一直无法知道究竟是谁。这里本是当年太宗皇帝的废太子所建。废太子与宇文锦同样的性子,所以建园时尽量利用山势,务必使住所牢固安全。
他指着布上的图道:景园顺山势而建,基本是对称格局,中轴南北走向。前面的三进都是下人、侍卫,人多又杂,不可考虑。两侧么,我们现在看到的只是一半,对面那一片更全是陡峭的崖壁,险不可攀。这一面姑娘也见到了,小小的盆谷里什么都无法隐藏,一旦对方展开搜索,插翅也难飞上这边的断崖。
周二瞧瞧尚雨,又瞧瞧周南风,吞声叹息,转过脸去。尚雨没有察觉,只怔怔地看着周南风。他会杀自己灭口吗?会吗?似乎并不太像,可为何心中却越来越慌乱
周南风伸手指着山的南面,慎重地道:所以姑娘的逃生路线只有一条:从园的后门出来,那儿就是那片森林最高的地方,姑娘看清楚了么?那里有条山路,沿着山脊通向骊山之北。沿途虽然林木稀少,不易隐藏,却也很好识路。姑娘请留意:路在山脊上,而在下会在路两旁的山沟里,每隔两里便准备一匹好马。如果姑娘能成功找到马匹,沿着山路奔跑,就有机会进入骊山北面的密林。到那时,向南可以前进到渭河,顺水而下;向北可以隐入终南山脉。一切就凭姑娘自己定夺了。
他从怀里掏出块玉蝉,递到尚雨面前,道:姑娘若成功逃脱,暂请不要返回长安。到洛阳城去,那里有我家的店铺。你拿这玉蝉找王管家,他自会安排一切。
当尚雨迟疑地伸手来接时,周南风突然一把握住了她的手,深深看进她的眼里,道:尚姑娘,在下与你一见投缘。虽然形势逼人,让在下不得不央求姑娘做这等危险之事,但请姑娘珍重,即使杀不了人也不妨,最重要姑娘能平安出来,就是在下的福气了。
这句话仿佛雷一般在尚雨耳边炸响,震得她五内沸腾。刹那间,她心中已是一片澄清周南风早打定主意过河拆桥,杀人灭口了!
因为这句话,完全不符合他做生意的道理!
她平淡地接过玉蝉,道:好,那就一切听凭周公子安排了。总之,今日之事,已如离弦之箭,断无回头之余地。希望公子能遵守诺言。
周南风拱手一礼,道:在下若失信于姑娘,我周家断子绝孙!
当他们往回走,重新登车时,尚雨烦躁了多日的心重获平静。
你既已许下诺言,我便要来索取。她想起师父在临去赴那生死之约时说过的话:你尽可耍你的花样,我总有我的方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