週二匆匆走進屋,道:少爺,已經派人去劉府查了,確實是在辛時前已離開,有人見到馬車向南走。我已加派人手,四處追查,相信不久就會有消息。而且張三侍候少爺多年,應該不會做出什麼背叛之事,尚姑娘武功高強
周南風煩躁地推開紫嫣奉上的茶,道:難説!我本因見她喝了太多酒,才讓她先回的。唉!真該死,在這節骨眼上出婁子。我實在走不了
紫嫣道:少爺別太自責,或者尚姑娘想起了什麼事,到某處走動走動呢?天下起雨來,也許在哪裏避着。
周南風不耐地擺擺手,眉頭緊皺,沉吟道:哪裏有那麼多也許,這世上所有的事背後一定有安排!是宇文錦那賤人對我下手了?不應該在此刻呀他根本還不知道劉府雖與我有隙,也斷不會做出這等事。
週二道:少爺,我已查明,這位尚姑娘與其母一直獨居,除了依水軒的老闆外,並沒有任何親戚朋友來往。唯一與人有隙,就是失手燒了歌舞團一事,不過那件事我已替她還清了債。照理背景如此乾淨的人,不該節外生枝才是
周南風搖頭道:不然。你認為碎葉刀的傳人,背景會很乾淨嗎?非常之人,必有非常之事。
週二點頭道:是。既然少爺對她不放心,又為何一定要她去做?那人功夫雖高,我不信他真有三頭六臂,多找些人,趁他郊獵之時圍而攻之,怎麼也能得手。
周南風長出口氣,嘆道:你不明白的。他不再説話,揹着手在房裏走來走去,週二和紫嫣在一旁垂手恭立。紫嫣知道少爺的脾氣,永遠不會相信任何人,也永遠不會相信有偶然發生的事,一切在他看來,都有陰謀,都有可能針對他而發,不可不防
忽然間,房門篤篤篤響了幾下。週二驟驚,因他已經吩咐了不許人進這院子,忙沉聲道:誰?
紫嫣道:是小紅嗎?便要去開門,週二急向她使個眼色,回頭瞧周南風,果然也有些驚異。週二低聲道:沒聽到腳步聲
他剛摸到腰間的劍柄,周南風開口道:開門!
少爺?
周南風幾步跨到門前,一把拉開房門,紫嫣驚道:尚姑娘?
尚雨站在門外,渾身都已被雨濕透,面色蒼白,眼中卻咄咄逼人。她跨進門來,周南風竟連退兩步。她先看向週二,道:週二叔,張三哥在城南劍門,麻煩你去接他一下。
週二忙道:是嗎?好!他他沒事吧?
沒有,只是被人點了穴,我把他放在車中了。
週二更不遲疑,縱身出屋,頂着風雨去了。尚雨又對紫嫣道:姐姐,我想與他單獨談談。
紫嫣略一怔,見周南風面無表情,便道:好。瞧你一身都濕透了,姐姐給你放熱水去。出了門,將門關上,心中沒來由地緊張,卻怎麼也不敢偷聽,手遮着頭跑了。
周南風退回椅子,隨意地道:姑娘哪裏去了?夜深露重,在下很是擔心呢。
尚雨收緊頭髮,用力一擠,雨水嘩啦啦灑了一地。她把頭髮甩到腦後,扯下袖子上的一根帶子緊緊繫好要跟這人精理論,不保持清醒可不成。
燈火跳躍,周南風見到她清清淨淨的臉龐,消瘦單薄卻挺直的腰身,心底莫名其妙升起一股怯意。他笑着道:姑娘高額秀眉,長壽之相呢。不單是長壽相,我聽人説,高額之人,記性也很好。
尚雨道:那日,我第一次見到你,是在依水軒,王大人的宴會上。你和李公子一桌,旁邊是兩位江南大賈,對面是王大人和另一位商賈。雲漫流大師唱的《如勾》,還未開始,刺客便襲來王大人官居內外閒廄使,掌管天下軍馬徵用。你説得沒錯,我的記性很好。
周南風完全不明白她要説什麼。這個女人本已在自己掌握之中,突然行事乖謬,必有其變。他不動聲色,搖着摺扇由她説下去,同時凝神聽着屋外的動靜。
後來,我又在街上見到過你。你的馬車,就跟在跟在某位大官的車駕後,我瞧得很清楚。
是麼?姑娘真有心
你尚雨慢慢走近他,道,你對我説實話,是不是在為李林甫做事?是不是賣軍馬、糧草?是是不是像外人説的那樣,喝着大唐士兵的血?她説到後來,喉頭哽住,某個自己也説不清楚的理由竟讓她眼中淚光盈盈。
你聽誰説的?周南風收起摺扇,放在桌上,抬頭正面迎上她的眼。兩個人的眼睛都突然間炯炯發光。
你不要管是誰説的。只要做了,便有人説,天下那麼多雙眼睛看着呢。
周南風驀地長身而起,仰天大笑。尚雨嚇了一跳,手腕翻動,握緊了碎葉刀柄。
周南風笑了片刻,聲音逐漸變得枯澀,慢慢低沉下來,道:姑娘説得很是。做了便有人知道,天下那麼多雙眼睛呢。不單是黎民百姓,我還瞧得見無數雙你看不見的眼,那些長眠在沙場上士兵們的眼一雙雙白幽幽明晃晃的眼,從地府深處瞧出來,日日夜夜都盯在我周某身上嘿嘿,嘿嘿嘿。你瞧見了麼?
尚雨只覺一股寒氣自脊柱底端升起,直衝入後頸,禁不住渾身一哆嗦。周南風在屋裏陰森森地轉了兩圈,道:不瞞姑娘,我周家的靠山,的確是李林甫李大人。為何要連連征戰?多麼淺顯的道理!有徵戰,才能徵兵、徵軍馬、徵税。全國上下,那是多大一筆款項?我不怕告訴你,單是年前哥舒翰和安祿山兩人所徵用之馬匹,經我手的就值一千兩百多萬兩銀子,更別説糧草、軍需嘿!一千兩百萬,其中三分之一孝敬到各級官僚手中,我不僅沒賺錢,還倒貼十萬,送給下來督辦的牙將。不過正因如此,才得到購置軍衣的差使,又是七百萬。江南織造司將四十萬匹麻充當綿布運來,我也照做不誤。這七百萬裏,他賺一百八十萬,我賺一百五十萬,大家各自心裏明白,總算不虧本。
尚雨顫聲道:前方的軍士們流血打仗,身死他鄉,後方的孤兒寡母艱難度日你們就賺這樣的錢?
別怪到我頭上,我不過是個無名無分的生意人,國家大事由不得我作主!周南風厭惡地一揮手,難道我可以説打哪裏就打哪裏嗎?笑話!仗是李閣老、楊國忠、安祿山他們挑起的。他們要攬大權,排異己,佔地盤,不打仗不徵兵,哪來的機會?我不過在下面混口飯吃罷了。官場上的手段,根本是你無法想象的。哥舒翰號稱當朝名將,攻打吐蕃一處八百人鎮守的堡壘,竟填進去兩萬士兵的性命,屍體從堡腳一直堆到頂上,才最終殺進去。朝廷報了大捷,卻只説傷亡兩千。哥舒翰穿着血衣上殿,痛哭失聲。為什麼?那一萬八千多犧牲將士的撫卹金,早被人吞沒了!
尚雨腦中一片混亂,呆呆地走到椅子前,一屁股坐下。周南風繼續高談闊論,她卻一句也聽不見了,心中只道:我不相信我不相信!
忽然肩頭一緊,被周南風抓住了。尚雨驚得幾乎跳起來,卻被他緊緊按住。周南風道:別動,聽我説!
他俯下身,湊近了尚雨,用低得不能再低的聲音道:隔牆有耳,姑娘別動,也別説話,仔細聽着就好。我想要刺殺的人,便是李林甫的親信手下。
他看着尚雨,尚雨也盯着他。周南風覺得自己誠摯的眼神已經可以感天動地了,卻不知尚雨眼中什麼也沒看。她耳邊迴響起了一個人的話,一個她曾經絕對信任的人的話:千萬別相信周南風,千萬別信
姑娘?
嗯?
姑娘神色迷惑,不相信在下所言?
不只是
周南風蹲在尚雨面前,舉起右手,急切地道:在下所言若有半句虛言,天打雷劈!只是此事太過聳聽,姑娘不相信也在情理之中。但請聽在下説完,姑娘自然明白。
他起身走到窗前,輕輕支起一角,向外打量,直到確信院裏空無一人才放下。尚雨忍不住道:周公子憂心國事,連自己家裏的人都信不過,真是佩服。
周南風正色道:姑娘説得很是,當此家國大事,不可不防。
尚雨忽地心中一動,道:那你對我就很信得過?
周南風道:事涉機密,干係我周家的榮辱興亡,一旦泄漏,則我周家危矣。現在周府內除了我之外,還沒有一個人知道計劃。不過在下説過,既然要性命相許,必得坦誠相待。在下做生意多年,對那些不可張揚之生意,不僅自己要知道貨的來龍去脈,對方也必須知道,這樣大家才能同劃一條船。説句不好聽的,在下寧肯事後殺了姑娘滅口,可是在事前,卻一定要姑娘知道得清楚明白。
尚雨嘆了口氣,縮進椅子裏,道:公子真是個精明的生意人呢。不過你説得也沒錯,為什麼要殺那人,説給我聽吧。
周南風坐在她對面,低聲道:這個人今天姑娘也見過了
宇文公子?
是。
尚雨腦子裏顯出那張病癆的臉,張大了嘴道:你説他是你的結義兄弟?
周南風搖頭笑道:不錯。我們結義三年,可是相互想殺對方已經有八年了。今年若再不有個交代,只怕什麼事都要耽擱下來呢。他説得彷彿月底結賬,賬本沒對完,要耽誤晚飯一樣,尚雨的腦袋開始暈眩起來。
周南風見她的樣子,説道:尚姑娘,希望你能明白,名利場上的義氣與江湖好漢的恩怨,根本是兩回事情。在江湖上行走,我周某也不是含糊人,有一是一,為朋友兩肋插刀,等閒之事爾。只不過論到生意,黑的我若不説成白的,嘿,別人可把我周南風當傻子了。他是宇文家長子,單名一個錦字。江南三大船行,宇文家也位列其中。他聽見尚雨喉嚨裏咕隆一聲,知道不用解釋宇文家如何富甲一方了。
本來我們周家在北走的馬匹、絲綢生意,他在南方經營船行,互不相干。可是八年前,宇文錦娶了李閣老的四女為妻,從此宇文家便大舉北上。我周家本在李閣老手下做事,他利用與閣老親家的關係,硬插一腳,分了我周家一半的生意。老爺子一怒之下,與江南另一家船行王家也結為親家,扶持王家坐大,排擠宇文家。樑子便這麼結下了。
尚雨道:他既是李林甫的女婿,權勢那麼大,又怎會怕你?
周南風哼道:那又怎樣?我周家從梁武帝時便是河北大族門閥,百多年來,根深葉茂,出將入相者何止數十人。他宇文家號稱前隋皇親,不過是自吹罷了,左右只是個江南的暴發户,怎能與我家相比?我雖不在朝為官,我周家為官者還少了麼?哼!
尚雨聽到大家門閥幾個字,暗吞口氣,不吱聲了。
這麼些年來,咱們各自在對方地盤上蠶食,也暗中拼殺了好多次。在下的大哥、三叔,宇文錦的堂弟都死在這上頭,嘿,都拼出了老命呢。周南風嘿嘿冷笑,尚雨覺得背脊一陣陣發涼,忍不住道:那那你為何還和他結義?
結義?周南風撩起左手袖子,露出胳膊上的兩道刀痕,説道,這是結義當天,我自己割的。大哥和三叔的兩條命,刻在我心頭。我們兩家的紛爭越鬧越大,終於在三年前從暗處鬥到明處。李閣老再也坐不住,出面調停,並命我二人當着眾人的面結義。嘿,李閣老年輕時多麼精明,一手遮天,老了卻糊塗到這地步。別説結義,便是親兄弟,真打起來還不是一樣白刀子進紅刀子出?荒唐!
周南風愈説愈激動,臉上肌肉不住抽搐,尚雨一聲也不敢吭。他在屋裏煩躁地轉了幾圈,忽道:姑娘臉怎麼白了?在下嚇到姑娘了?
尚雨忙道:不沒什麼。我我只是不知道你們做這麼大生意的人,還還有這麼些煩心事。
周南風啞然失笑,臉色緩和下來,道:姑娘真是太天真了。生意做得越大,干係越大,煩心的事也更多呢。尋常百姓操心自家的嘴,我們呢?除了自己,還要操心手底下幾百幾千張嘴
尚雨聽了,猛地想起芸姨對自己説的話:依水軒不是芸姨一個人的。上上下下五六十口人,都眼睜睜瞧着我,指着我要吃要穿,要養老的小的不禁點頭道:我我明白。原來如此可是,為何一定要現在殺呢?
周南風道:李閣老身體一日不如一日,左右就在年內了。宇文錦去年被李閣老提為中書門前詹事,職位雖小,權勢可大。但若李閣老一去,他身在中樞,局面反而被動,所以正拼命想趕在李閣老去之前,遷至晉陽太尉。哼,他到那位置上,豈非要更加魚肉百姓?為黎民百姓計,也不能讓他得逞。
尚雨心道:你説得好聽,其實還不是因為自己升不了,擔心從此就要被他徹底踩在腳下了。不耐煩地擺手道:好了好了,我已經懂了。只是我不明白,為何一定要我,而且,既然要我刺殺他,卻為何又讓他今日見到我?
周南風道:你別看他一身癆病模樣,其實武功在我之上。他本師從少林,後來練硬功時傷了內臟,又改練道家功夫,內外兼修,端地厲害。他生性狐疑,最是小心謹慎,尋常走哪條路,坐什麼車,連最親信的人都不清楚,再加上他有三名高手護衞,相信今日你也見到了其中兩人。如此,要在路上截殺非常困難。他也決不輕易參加別人安排的宴會,有事只在自己家中招呼客人,隔在遠遠的帷幕之後,連面都難見到一下。若非劉老爺子是他的乾爹,又當此七十大壽,還真難以讓他見到你。
尚雨驚疑地道:讓他見到我?
是。因為這是目前為止,我在他身上找到的唯一的漏洞
什麼?
周南風臉上神情略有些尷尬,躊躇片刻才道:委屈姑娘了。宇文錦此人爭強好勝,打小便與我爭,其中最喜歡的,便是搶在下的女人
尚雨臉一下緋紅,耳根發燒。周南風見她只是垂下了頭,並不反駁,鬆了口氣,續道:他也並非真搶,就想佔佔便宜,羞辱於我。在下曾假意接納三名女子,每次與他宴會之時,他都會趁在下離席之機,強要女子為他斟酒,趁機輕薄。哼,他要搶,好得很啊。我每次都故意盛怒,惹得他更加熱衷此事,嘿嘿,天可憐見,終於讓我等到姑娘這樣的高手了。
尚雨的心一下從極熱變得極冷,竟至於打個冷戰。沒想到周南風心機如此之深,還沒有自己這樣的人出現,他卻已暗中布了幾年的局了看來紫嫣也是他刻意培養的,只是武功太差,才沒能動手。難怪他見到我,如獲至寶,我是他棋局裏至關重要的一環呢
她的耳邊再一次響起了阿集的話:周南風奸詐小人千萬別相信他
她使勁甩甩頭,將阿集從腦中甩去,心道:不相信他,難道可以相信你麼?這世上再無一人疼我愛我了,還計較信與不信?可笑深仇大恨,安身立命都得靠自己了。
周南風背對着尚雨,沒注意到她的神情變化,對自己的計劃正講得興高采烈:再過兩日,是宇文錦的壽日,按慣例,他會單獨邀我前往他在酈山的景園。嘿嘿,這也是他的壞毛病之一,自從結義之後,一定要找機會訓責於我,讓我對他恭恭敬敬。好!每年我都去,他故意找茬兒讓我離開,我當然會恭順其意,留他機會調戲我的女人。我愈是憤怒,他愈是高興,從來沒想過為何我總是要自取其辱。這可真是太好了,哈哈,哈哈哈!做生意就一定要先投石問路,這道理他不懂的!
他突然意識到自己的失態,忙道:姑娘勿怪,在下失禮了。在下的計劃,想來姑娘應該已明白了。他今日雖看出姑娘身有武功,不過以他的眼光,定不會知道姑娘武功的深淺,以為只是如紫嫣一般尋常。事實上,在下也是直到姑娘動手之後,才驚為天人的。冒險示之,反而讓他更安心。壽筵上,他一定會尋個理由讓在下離席,再命姑娘敬酒。姑娘趁敬酒之時,一鼓作氣,大事便可成矣!李閣老想要在身後留些人脈,繼續禍害天下,我可不能稱了他的心。殺了宇文錦,就去了他一臂,再有天大的難處,我也非做不可!
周南風一拳砸在柱頭,尚雨的心跟着一跳,彷彿見到碎葉刀飛旋而出,切斷了近在咫尺毫無防備的宇文錦的喉嚨,他的腦袋高高飛起,灑一天的血雨她閉上了眼。
姑娘?姑娘以為如何?
我只是覺得奇怪,你怎麼敢如此明目張膽地刺殺朝廷命官?你不怕賠上身家性命麼?
這個麼我自然有自己的道理。周南風説得口乾舌燥,喝口濃茶,不鹹不淡地道,要做大生意,就得冒大風險。不過此事在下算計過,成功的希望當在八成以上。多算則多勝,一旦算定,決不回頭,這才是做生意的道理。事成之後,我會安排姑娘暫時藏匿起來。私通匪類這樣的罪名我是逃不了,不過嘿嘿,現在朝廷裏能定主意的,又不是李閣老一人,想要通融,法子多得是。只要不是我親自動手,只要宇文錦死了,再怎麼算都是穩賺不虧的。
尚雨見他滿口做生意的道理,右手甚至本能地憑空打着算盤,再一次眼前發黑,用手撐着頭。周南風見了,忙緊張地道:姑娘怎麼了?是否適才冒雨惹了寒氣?那可
尚雨疲憊地擺着手道:沒有放心吧,不會誤了你的家國大事。
那周南風眼中放光,姑娘已經下定決心了?
是。尚雨簡單地道,是啊。早就定了。
雨兒,你還記得你爹的樣子麼?
爹?尚雨抬起頭,一臉迷惑,我記得呀瘦瘦的,高高的,胡茬刺人得緊
還有呢?
就這些呀。
哧。坐在高高的槐樹上的師父一笑,這叫什麼記得呀,真是個孩子。
尚雨不回答,默默地劈着刀。明知道師父説的是實話,可是淚水卻不爭氣地流下,真氣人,真氣餒!她真是一點兒也記不起父親的模樣了!
師父沒發現小尚雨的刀劈得越來越殺氣騰騰,換了個姿勢,躺在樹上,遙望南面的驪山。
夏去了秋來,然而夏終究還未曾去遠,秋也來得含含糊糊。北風與東風相互較着勁,颳得天穹頂一會兒暗淡灰白,一會兒又幹淨得一絲雲也沒有。更將那滿山的深綠色的葉尖吹成淡褐,繼而紫紅。從這裏望去,原本蒼翠的山林間左一片紫紅,右一片紅紫,其下是一排排斑駁的樹幹,因隔得遠了,恰似名家大師作的《依山歸雲圖》,潑足了水墨、配齊了色澤,卻只是胡亂拖了幾筆,染了半幅,總不能讓人瞧得分明。她望了良久,閉上眼,懶洋洋地摸出腰間的酒壺灌了一口。
哼!尚雨頭也不抬地道,説了白天不喝不喝,原來只是騙人的!哎喲她撅起嘴巴,將師父扔到她頭上的樹枝一腳踢飛。
你爹爹是條漢子,可惜師父慢條斯理地道:太傻了。
尚雨再也忍不住了,丟了刀,仰頭大叫:我爹哪裏傻了?
不傻?不傻怎麼會這麼早就死了?師父坐起身,瞧向尚雨,冷冷地道,你哭也沒用。怎麼像個丫頭似的動不動就哭?你呀,別像他那麼傻,就一定能長命百歲,懂不懂?
尚雨懂了。師父連自己其實是個丫頭都不知道了,一定又在想念那人,所以才借酒發瘋。可是除了自己,她還能向誰撒野去?十一歲的尚雨嘆了口氣,撿起碎葉刀繼續劈着。
過了一會,師父在樹上哼哼唧唧地唱起歌來。尚雨一個字都聽不清楚,曲調又古怪,悽悽哀哀,好像哭喪。據説是那個他喜歡的歌,可見他也不是什麼善男信女。他從西域來的?搞不清楚。師父説他是亡國之人,聽這歌確實有點兒亡命天涯的味道
尚雨自己悶頭劈着砍着,師父唱得大聲了,她就踢幾腳樹,讓她冷靜點。
小小雨呀!有一次尚雨踢得猛了,樹幹亂晃,師父在樹頂抱緊了樹,説,你想吧,他不傻,怎會被人騙?他以為人家是忠良之人,行的是大義之事,到死都不知道,其實人家只是你殺我我殺你,大家爭鬥權力罷了更何況那個人即非男亦非女,鬼魅一般。你爹糊塗呀!
我爹不糊塗!尚雨惱火地道,我娘説,爹做了他覺得該做的事。我娘還説,一個人能做到問心無愧,就不能算是糊塗。師父,她抬起頭,惡向膽邊生,問道,你一天到晚唱着再也沒人能和的歌,難道就不糊塗?
師父的目光像電一樣射過來,尚雨心頭亂跳,兩腿發軟,卻仍倔強地和她對視。老半天,兩個惱怒的女人相對無言。
你説得對師父終於幽幽地道,説得沒錯可是你傷害了我。
尚雨偷偷擦着手心裏的汗,心裏甚是慚愧,轉念又想:你不也傷害了我?
師父又灌了幾口酒,咚的一聲跳下來,面色如霜,向尚雨伸出手:拿來!
尚雨眼圈一下紅了,抱緊了碎葉刀,哭道:這是爹爹留給我的
師父惡狠狠地道:我現在是掌門,碎葉刀不過給你練練,你就當真了!你根本還不知道碎葉刀真正的用法,怎麼使用?
我知道!尚雨放聲尖叫,隨即被師父一巴掌搧出老遠。等她眼淚花花地爬起來時,只見面前有一團光。
師父舞起的刀光。
尚雨瞪大了雙眼。
天下無雙的碎葉刀法綿綿展開,無窮無盡。她在劈、砍、拖、拉,在橫切,在縱破,在迴旋。她更像是在舞之蹈之,碎葉刀彷彿是古銅色的雲袖,隨着她跳躍的身體上下飛舞。散出去的是一卷雲、一團霧,收回來的是一道光、一片火;時而如山巒般重重疊疊,斬斷一切,時而似秋葉般紛紛飄落,觸地而滅。
尚雨往後退了幾步,不夠,再退,退出兩丈餘,師父的刀氣仍然凜冽。忽地額前一寒,她本能地往後翻滾,險到極至地躲過一刀,只是少了一撮頭髮。這下再不敢逞強,遠遠地逃出十丈開外。
那團刀光愈加緊密,漸漸地吞噬了師父的身影,但一道又一道刀鋒劃過的痕跡在尚雨眼裏卻越來越清晰。她能看清碎葉刀鋒沿着每一道渾然天成的軌跡劈下,勢無可當、無可破,斬斷凡塵一切。
尚雨全身戰慄,難以自已。她知道這才是師父真正的境界,也許也是碎葉刀最高的境界了。
忽聽一聲清叱,剎那間刀光就消失得無影無蹤。碎葉刀靜靜握在師父手裏,似從開天闢地以來未曾動過。尚雨適才看的時候,氣息不由自主地跟着湧動,此刻陡然終止,胸中血氣翻騰,險些吐出血來。她忙猛吸一口氣,屏息靜氣,好容易才壓了下去。
你知道為師為何舞出這般刀法來?半晌,師父淡淡地問。
不知道
你爹曾經説,武功不是用來殺人的。我也曾跟你孃親説,練武者,並非為爭強好勝,為快意恩仇,為出人頭地,為的不過是自保、自尊。其實你爹是傻,我呢,是在騙你娘。
尚雨看着師父蒼白的臉,一個字也不敢多説。
武功就是用來殺人的。不能殺人的武功?哧真可笑。沒有殺氣,沒有憤怒,沒有與敵直面的勇氣,怎能殺人?今日我若沒有發自心底的怒火,也斷舞不出這樣的刀。哼,就算他來了,也不一定就能勝過我所以你要記住,雨兒,不要壓抑你的仇恨和怒火,讓它盡情燃燒!這樣你才有可能略窺碎葉刀真正的門徑,懂嗎?
尚雨覺得今天的師父特別不對勁,連帶她説的話都特別怪,於是似懂非懂地點了點頭。
師父隨手一拋,碎葉刀打着旋兒飛來,尚雨忙夾手奪下。師父道:收好,它是你的我是散刀門的叛徒,本不配使
她垂着頭,轉身慢慢向樹林深處走去。她的背影蕭索,不梳髮髻,未老先白的頭髮垂在洗得發白的青衫上,走得一步一頓,好像被人抽了筋拆了骨,又彷彿是掛在梁下的玩偶,風一吹就晃盪不停。尚雨年紀雖小,卻在那一刻突然領悟,不是師父老了,是仇恨和怒火已經燒乾了她的皮肉,只剩下了朽骨。
她只是自己不肯承認罷了。
尚雨忍不住道:師父,碎葉刀法的最高境界就是如此嗎?
師父頓住,問她:你説呢?
我不知道
你若心中沒有疑問,就不會問出來。雨兒,説出你的想法。
尚雨遲疑片刻,老老實實回答道:我覺得不是。
風吹起來了,林濤陣陣,從北擴散到南,無數碎葉紛紛揚揚,有一些去到了遠方,大部分只在林間迴旋。師父的衣袖長髮跟着亂飛。
她仰天長長嘆息,道:原來原來你早看穿我了你説得對,碎葉刀的境界遠非如此從此以後,師父再沒什麼可教你的了。
師父
最後給你一點指引吧,雨兒。這是我的師父説的,雖然他也未能練到。創立咱們散刀門的祖師爺説師父轉過頭,鄭重地道,有一天你不再使碎葉刀了,便是最高境界。
昏暗的房間裏,只有一盞燈,燈油快盡了,並無人來添。屋外依舊下着雨,竹林裏窸窸窣窣地響着,除此之外,再無聲響。
尚雨坐在牀上,一瞬不瞬地瞧着那漸漸暗下去的蠶豆一般的火。不知已看了多久,她眼裏不再有桌子,不再有椅子,甚至整個房間都已消失,天地間只剩下那一點火光,靜靜燃燒
她突然手一揮,一支筆閃電般射出。
咣的一下,銅燈被撞得翻倒,在地上滴溜溜地滾了好久。屋裏頓時漆黑一片。
尚雨長嘆一聲,揉揉僵硬的肩頭,自言自語道:不用碎葉刀用什麼?難道用小命嗎?師父的師父的師父你真的在説刀法麼?她翻過身,用被子矇住了頭,決心睡去,什麼也不管了。
才三更天,紫嫣就起了牀。外面仍然漆黑一片,不過雨已停了,四周萬籟俱寂,只有屋頂偶爾有水滴下,滴在後院的蕉葉上,發出聲聲悶響,或是有風的時候,屋後的竹林裏沙沙作響。
紫嫣推開窗,微涼的空氣流進屋裏,她貪婪地吸了一口,隨即又幽幽吐出。
她本該感謝尚雨,若不是她的出現,現在徹夜難眠的人就是自己了。但此刻的她心裏卻説不出是什麼滋味,也許是因為從來沒有哪個女人像她這樣,如此迅速地佔據了周南風的心。哪怕是做一枚過了河就要送死的卒,她也希望那是自己,不如此,總有一天年華老去,便再也抓不住周南風的心真可悲。
紫嫣惆悵地嘆息一聲,繼而自嘲地一笑。她吩咐丫環們起了身,燒好熱水,準備為尚雨梳妝了。
她走進尚雨的房間時,見尚雨穿着貼身小衣,站在偌大的銅鏡前,望着鏡子裏模糊的人影發呆。紫嫣明知她昨夜通宵未眠,卻不知如何説,只道:妹子這麼早就起來了?
尚雨哦了一聲。紫嫣便忙着將衣服、飾物等搬出來,細心地挑選。尚雨太瘦,昨天試的幾件衣服都不太合身,她取出針線,正修改着,忽聽尚雨道:姐姐,我我真怕。
紫嫣身子一顫,刺破了手指。她不動聲色地道:怕什麼呢?
尚雨撫摩着自己的腰身,道:我怕我這輩子都這麼瘦,可如何是好?
紫嫣啞然失笑,道:怎麼可能?我們女兒家總是要胖起來的,生了孩子你就知道了。
尚雨點點頭,遲疑片刻,又嘆道:若是活不到嫁人,活不到生孩子,那可多不甘。
紫嫣背心一陣陣冰冷,不敢接話,只匆匆趕着活。忽見幾名丫環抬了熱水進來,忙笑道:別想那麼多了,妹子先來沐浴吧。
她服侍尚雨沐浴更衣,開始對鏡貼花黃,梳髮髻,對那幾名丫環道:你們下去吧,這裏我來做。
待丫環們退出房門,紫嫣伸手入懷,摸到一件事物。她像摸到一條毒蛇般全身繃緊,咬着牙小心地取出,放在几上。尚雨三兩下抖開包布,露出一柄蛇皮匕首。她毫不猶豫地抽出匕首,紫嫣頓覺寒氣逼人,禁不住後退兩步。
尚雨握着那柄匕首,隨手把玩,好像在轉一根枯柴。事實上,它也確實像枯柴一般。刃身細得僅兩指來寬,兩側的刃幾乎是鈍的,在尚雨細長的指間繞來繞去,連道劃痕都沒留下。匕柄更是不同於尋常刀把,其寬度只比刃身寬一點點,簡直就像直接用蛇皮包着刃身一樣。因其並不鋒利,所以刃身上也見不到有多亮的光澤,燭光閃閃,映照其上,只是映出模糊的一片光暈。
尚雨把那刀高高舉起,放了手,匕首筆直地落下,插入檀木幾中,噗的一聲輕響,徹底地穿透了幾身,好像穿透宣紙一般,從另一頭鑽出,落在地上,又直插入地板,直沒至柄。
紫嫣嚇了一跳,顫聲道:妹子好強的手勁。
尚雨甩着手腕,苦笑道:我可沒加一分力在上面,哪有那麼好的力道這把刀在向我示威呢。她腳一頓,匕首震得飛出,她手一抄拾起,再一次就着燭火看。雖然刃身那麼窄,仍然被人一絲不苟地刻出漏血的槽路,而且不是一條,整整三條。三條槽路開口位置不一,長短也不一,看來鑄刀之人有極深的實戰經驗,既保持刀身的堅韌,又確保無論刺進多深多淺,都能造成最大的傷害。
尚雨噓了口氣,喃喃地道:真有那麼深的仇恨麼?一定要取人性命,不留後路。一擊不中,就只有等死了姐姐,這匕首有名字嗎?
紫嫣道:這是少爺年前花重金購進的,據説叫纖雨,是什麼意思,少爺也不清楚。
尚雨道:纖雨纖雨誰知道呢。
紫嫣也湊近了觀看,皺眉道:妹子,這是什麼匕首啊,除了尖,兩側幾乎沒有刃,怎麼殺人?
尚雨道:有尖就夠了。真正刺殺人,只需要那麼一擊就完了。花樣越多,反而越不易奏效,造匕首的人很懂得這個道理。所以你看,刀身很圓很厚,刺入身體,就是一個洞,血流出來,神仙都沒法子救。
紫嫣倒抽口冷氣。尚雨道:姐姐幫我綁起來吧。紫嫣便蹲下,仔細地用布將匕首纏在尚雨大腿內側。因為沒有刃,連蛇皮套都不用,刀柄亦細,緊緊紮好後,除非褪下裙子,否則很難看出破綻。
尚雨站起來走了幾圈,又跪下行了幾次禮,兩腿併攏長坐在地。她試着作扯出匕首的動作,試了幾次,都不方便,看來到時只有以指力強行扯破布條才行。她説道:好敬酒的時候我屈身上前,應該會更容易些。勞煩姐姐再幫我在左邊也纏些布,這樣均勻一些。
她站着紋絲不動,紫嫣心中卻怦怦亂跳。這樣的刺殺十之八九都無法全身而退,卻要眼前這纖弱少女去做。而尚雨愈是鎮定平淡,紫嫣就愈是顫抖。她纏着扎着,忽地輕聲問道:少爺説過刺殺完畢後該如何逃走麼?
沒有。
紫嫣全身冰涼,尚雨卻笑道:姐姐怕什麼。既然能進去,就有法子出來。
紫嫣怔怔地出了會兒神,道:妹子,你你真的決心做麼?你你你不怕少爺他
周南風怎樣?
沒沒什麼我是説,也許少爺根本沒機會出手相助,一切都要靠你自己了。紫嫣放好她的裙子,道,你再試一試。
尚雨走上幾步,道:好,就是這樣。姐姐替我梳妝吧。
直到梳妝完畢,尚雨都沒再説話。紫嫣將最後一縷髮絲挑到尚雨腦後,扎入髻中,退開細細端詳,半晌嘆道:妹子,你真漂亮。我若是男子,一定被你的眼睛迷死。
尚雨嫣然笑道:是麼?對着鏡子看,又道,真的麼?哈哈哈哈哈!她笑了良久方停,吸吸鼻子,用小指尖拭去眼角笑出來的淚花,道,死的時候能這麼漂亮,也算不錯了。
紫嫣道:妹子,別這麼説忽聽外面一名丫環道:姑娘,車已經備好了,少爺等着呢。
尚雨轉過身,衝紫嫣一禮到地,道:多謝姐姐。紫嫣忙扶她起來,手足無措地道:這這算什麼終究我也幫不上忙
丫環推開門,尚雨不再説話,徑直出了房門。自有丫環在後替她牽起長長的後襟。紫嫣眼見她就要走到院門口,終於忍不住脱口叫道:妹子,別耗着,得空就走,什麼事別太相信人,都得靠自己!
尚雨只回頭瞧了她一眼,沒有任何遲疑,她轉出了院門。
車行在酈山崎嶇的山路上,已一個多時辰了,加上從長安城出來這段路程,超過四個時辰都在車上晃着。尚雨從未坐如此久的車,雙手抓緊扶手,仍被搖得犯暈。
天氣很好,從車窗望出去,西嶺迤邐的山勢盡收眼底。樹木葱茂,山色蒼黛,還未到半山的斑虎石,已經涼意侵人,不似盛暑。驛路兩旁的樹木參天,陽光投射下來,映得地面斑斑點點。
周南風並沒有隨車跟來,這讓尚雨輕鬆了不少。若見到他,心一定會亂,況且紫嫣那句別太相信人,都得靠自己,一直在心中徘徊不去。周南風會殺人滅口麼?自己可一點也拿不準。
按道理,受僱殺人已是損了陰德,若事成後僱傭者反而殺人滅口,會犯大忌。殺手的同黨追到天涯海角也會報復,江湖同道也會深為不齒。尚雨雖未曾真正在江湖上走動,她師父卻曾將一生行走江湖的經驗都講給她聽過。周南風既是個生意人,也算得江湖中人,不可能不知道這些。但
她只是牽掛全無的一個小女子
周南風真要殺她,也是做得出來的。一來沒太多顧忌,二來包袱太重:他帶來的女人刺殺了李林甫的女婿,這罪名怎麼推,也比不上推到死人身上乾淨她每每想到這裏,就會莫名想起周南風好看的眼睛。啊,如果那樣的眼睛真的忍心看着自己死去,可冤大了
車身一陣搖晃,顛簸得厲害起來,尚雨探頭出去看,原來車已經離開了驛道,拐上一條較窄的山路。再往上就是華清池園林,那是皇家禁地。許多達官貴人修築的別院需從這裏進入。服侍尚雨的丫環見她晃得臉色發白,取了水給她喝。尚雨喝了幾口,胸中卻愈加發慌。她強忍着不發。
再走一陣,車駕深入山林,到處是茂密的叢林,已看不出整個山的走勢了。有的時候會突然聽到狗吠聲陣陣傳來,隨即便見到某座華貴的別院隱在樹冠之後,尚雨心道:住在這裏真的很好麼?天一黑啥都見不着。要是我有錢了,就到長安東市買一整條街,天天僱人敲鑼打鼓,熱熱鬧鬧的多好。
正想着,馬車震動,逐漸停了下來。車伕在外道:少爺吩咐,要在此等他,請姑娘稍候。
尚雨鬆了口氣,靠在車篷上休息。不到半個時辰,忽聽車後馬蹄聲急,丫環喜道:少爺追上來了!尚雨忙收斂心情,矜持地坐好。
只聽週二連聲吆喝,叫住了馬車,丫環忙跳下車,掀起車簾。周南風探頭進來,笑道:小雨,一路上可有累到?
他這般毫不顧忌、真把尚雨當作他女人的態度讓尚雨十分惱怒,可是那雙眼睛像會説話,告訴尚雨:今日你就是我的女人,態度親近一些比較好。尚雨看着他,耳邊突然響起周南風一本正經的腔調:做生意就是這樣
尚雨嗯了一聲,權作回答。周南風招手道:下來吧,我帶你看看。
尚雨走下車,跟着周南風走入一條小路。週二在前用劍挑開茂密的枝葉,走了一會兒,週二挑開一片灌木,尚雨跟着周南風走過,忽地一陣疾風颳過,險些吹散她的髮髻。她忙用手按着,這才發現原來已走到了一處斷崖前。
斷崖東西延綿約數里,其下是葱葱的森林,幾里之外,一道蒼色的山脈像屏障般將森林攔腰隔斷,呈南北走勢,與整個驪山的東西走向格格不入。山腰上隱約見到一座規模龐大的院子,幾乎佔據了半邊山體,青灰色的屋檐層層疊疊,隱在挺拔高俊的松柏之間。
週二道:那便是宇文家的景園。
尚雨雖已隱隱猜到,仍吸了口冷氣。她原以為宇文錦在山中的別院也就幾進房間,刺殺之後立即逃入山中,應沒多大問題,沒想到竟如此巨大。別説如何從這麼大的園裏殺出生路,就算逃出來,面對空曠的大山,自己也無路可尋呀。
週二從懷裏掏出張布,展開來,上面極細緻地繪着一座園子,數十間房屋,密密地標滿了字,標明哪裏是中堂,哪裏是廂房,甚至連廚房、馬廄、下人住的房間都一一標出。
尚雨捧着布,越看越心驚,佈下端還用硃色細細寫着:三姨娘所在,例事通常中旬至,遂禁、廚房後門緊閉,但柴室可通、馬廄後有路與斷崖相通、後庭有猛犬六隻等等。
尚雨嘆道:可真夠詳細的。周公子為了這份圖,恐怕花了不少錢吧?
周南風笑道:你道宇文錦在我府中花的錢就少了?
尚雨點頭稱是,隨即想:那麼關於我的是否也有?就算有,恐怕也只會寫:周南風新寵,略會武功,身世不明她心中哼哼冷笑兩聲,又問:這麼大的規模那我該從哪裏逃出來?
週二待要細説,周南風手一舉截住他,不動聲色地拿回布卷,親自道:景園很大,卻並不空。宇文錦為人謹慎,園內有許多侍衞,這是姑娘要闖過的第一關。二叔那日已帶你見過他的兩名貼身保鏢,其實據我所知,他還有更厲害的第三人,只是一直無法知道究竟是誰。這裏本是當年太宗皇帝的廢太子所建。廢太子與宇文錦同樣的性子,所以建園時儘量利用山勢,務必使住所牢固安全。
他指着布上的圖道:景園順山勢而建,基本是對稱格局,中軸南北走向。前面的三進都是下人、侍衞,人多又雜,不可考慮。兩側麼,我們現在看到的只是一半,對面那一片更全是陡峭的崖壁,險不可攀。這一面姑娘也見到了,小小的盆谷里什麼都無法隱藏,一旦對方展開搜索,插翅也難飛上這邊的斷崖。
週二瞧瞧尚雨,又瞧瞧周南風,吞聲嘆息,轉過臉去。尚雨沒有察覺,只怔怔地看着周南風。他會殺自己滅口嗎?會嗎?似乎並不太像,可為何心中卻越來越慌亂
周南風伸手指着山的南面,慎重地道:所以姑娘的逃生路線只有一條:從園的後門出來,那兒就是那片森林最高的地方,姑娘看清楚了麼?那裏有條山路,沿着山脊通向驪山之北。沿途雖然林木稀少,不易隱藏,卻也很好識路。姑娘請留意:路在山脊上,而在下會在路兩旁的山溝裏,每隔兩裏便準備一匹好馬。如果姑娘能成功找到馬匹,沿着山路奔跑,就有機會進入驪山北面的密林。到那時,向南可以前進到渭河,順水而下;向北可以隱入終南山脈。一切就憑姑娘自己定奪了。
他從懷裏掏出塊玉蟬,遞到尚雨面前,道:姑娘若成功逃脱,暫請不要返回長安。到洛陽城去,那裏有我家的店鋪。你拿這玉蟬找王管家,他自會安排一切。
當尚雨遲疑地伸手來接時,周南風突然一把握住了她的手,深深看進她的眼裏,道:尚姑娘,在下與你一見投緣。雖然形勢逼人,讓在下不得不央求姑娘做這等危險之事,但請姑娘珍重,即使殺不了人也不妨,最重要姑娘能平安出來,就是在下的福氣了。
這句話彷彿雷一般在尚雨耳邊炸響,震得她五內沸騰。剎那間,她心中已是一片澄清周南風早打定主意過河拆橋,殺人滅口了!
因為這句話,完全不符合他做生意的道理!
她平淡地接過玉蟬,道:好,那就一切聽憑周公子安排了。總之,今日之事,已如離弦之箭,斷無回頭之餘地。希望公子能遵守諾言。
周南風拱手一禮,道:在下若失信於姑娘,我周家斷子絕孫!
當他們往回走,重新登車時,尚雨煩躁了多日的心重獲平靜。
你既已許下諾言,我便要來索取。她想起師父在臨去赴那生死之約時説過的話:你儘可耍你的花樣,我總有我的方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