川北,剑阁县龙角镇上。
龙角镇是个不大的小镇,但地处北路出川要冲,南来北往的行旅很多,故小镇虽小,却也很是热闹。
在小镇长街的尽头处,有一家两层水阁式的酒楼。
这座酒楼,雕栏漆窗,在川北一般的大县城中,也并不多见。
酒楼的老板方先生,已是四十开外,大腹便便。
此刻,他正坐在二楼的一个角落里,听着客人们高谈阔论。
今天,客人来得跟往常差不多。方老板的主座酒楼,除了气派较大外,还有一与众不同之处便是,酒楼同时又是茶馆,客人既可点菜饮酒,又可品茗清谈。
虽有人说这方记酒楼不伦不类,方老板却自有妙见。酒楼是招呼来往出川入川的行旅的,供酒供饭。
而茶馆,则可招来镇上的茶客。虽说二者混在一起难免有些滑稽,但“利”字当头,方老板也就管不得许多了。
像往日一样,大吃大喝的多是外来客,而清茶一杯的,大多是镇上常客。
与以往不同的是,这本地茶客与外来酒客,竟破天荒聊到了一起,且聊了个不亦乐乎。方老板自也难免好奇心起,凑了上去。
只听人言纷纷,却原来都在议论一件近来轰动武林的大事:血旗门已撤出洛阳,不明去向。
一个操着外地口音的中年汉子连叹道:
“血旗门那一仗可惨啊,听说洛子河旁死尸数百,光血旗门弟子,便有二百多人,尤其是最后剩下的二十人,被神教围到天明,仍不肯投降,全部战死。”
一个年纪大些的本地人,一面喝着茶,一面用四川话道:
“那李梦遥听说已带着残余人马离开了洛阳,现在下落不明。”
有一年轻人插话道:
“听说这件事,不光是魔教要来灭血旗门,好像还有别的人帮忙。”
最先开口那中年人道:
“这下江湖中又无太平之日了,魔教灭得了血旗门,只怕其他武林势力,都无法再斗过他们。中原武林,只怕是要让这些西域来的魔教人给霸占了。”
那年轻人不服道:
“那有什么大不了?中原武林门派众多,又有少林和武当两派在,只要一联手,还用怕那魔教吗?”
那中年人摇了摇头,道:
“只怕事情没那么简单。中原武林各门派力量都不如血旗门,而且一直都有很深的门户之见,只怕一时半会还不会联手。”
那本地老者摇了摇头,道:
“江湖之中整日价打打杀杀,争王争霸,败了的固然家破人亡,胜了的又能有几日的安稳?唉!”
众说纷纭之际,方老板的注意力,却渐渐被坐在角落的一个青年人吸引了过去。
只见那青年人独自坐在一张桌前,正自斟自饮,一面若有心若无意地聆听着众人的谈话,看他的神情,似乎在思考什么。
方老板开这酒楼茶馆已非一年,对过往行旅,已是熟悉,所以,只一眼,他便知道,这青年人绝非常人。
忽然,方老板发现这青年人的手微微一颤,把酒洒了出来。
与此同时,方老板的耳中传入了一个过路商认的话:
“……杀柳七的凶手有关……”
方老板的眼中有了笑意,他已经知道这青年人是谁了。
柳长歌陡听人提起义父之死,心中一凛。
他集中注意力,想从那些人闲谈之中找到了一些线索或消息。但方才说话那人也不过是道听途说,讲着讲着便离了谱,一味胡吹。
柳长歌心头失望,已然皱眉。
难道,害死义父的何疯,竟也是魔教中人?可魔教传自西域,何疯又怎会成了魔教中人?如果何疯不是,那么他调动到华山绝顶杀害义父的,又是哪里的人马?—疑惑一个个在脑海中浮现。
这次,柳长歌出滇入川,是想经川道前往陕北、河南的。他在力战击毙姬飞云之后,又在报国寺住了月余,安葬了古相大师,并将秘室中武功仔细揣摩一番,这才再次出山。
他的目的,是找到何疯,替义父报仇,然后,他将去杀当世有名的高手李梦遥和萧弘景,为父亲王珏报仇。
但甫入蜀境,他便听说了李梦遥不知去向的消息。
所以,他打算找,找遍中原,他也决心要找到何疯和李、萧二人。
他思考着自己下一步该去哪里,却没有发现,方老板正盯着自己。
柳长歌付了帐,离开酒楼。
他刚走下楼梯,便听得外面街上已是一片大乱。
他一惊,走到酒楼门口时,向外望去。
只见长街上人影晃动,行人纷纷挤到了街的两旁,长街中间,在片刻之间,已没有人走动。
柳长歌顺着长街向前望去,只见长街尽头处,两匹马矗在那里。
马背上两个人,都是身着翻毛羊毛袄,背上背着一把钢刀,两匹马站在原地不动,马上之人也是手持马缰,直视前方。
柳长歌顺着长街往另一头望去,却只见一个衣服破烂的乞丐,大约三十岁上下,正在午时的阳光下,显是刚从睡中被惊醒,还未来得及从地上站起来。
柳长歌再回头一看,只见那马上二人,已信马游缰,沿着长街,从西到东,缓缓而行。只是,他们背上的刀,此刻已在手中,他们的目光,已紧紧地盯着对面的乞丐。
长街肃杀,两旁的人都已预料到将发生什么事了。
这镇上见惯了南来北往的江湖人物,都已早有些见怪不怪了,人人都不敢发出声响,只有蹄声“答答”,向那乞丐所在的地方逼了过去。
刀光,在午时的阳光下,寒气夺人。
马已到了长街的中央,突然顿住。
左首的马上之人,突然开口了:
“臭乞丐,你听着,昨日你敢坏了大爷我的好事,今日你别想活着走出这小镇。”
这时,柳长歌身后有一个茶客,正低声向同桌的人道:
“这两人便是川边有名的黑白双刀常氏兄弟,是川边最厉害的强盗,听说,昨天中午他们在十里堡夺一车货物却失败了,莫非与这乞丐有关?”
声音很轻,虽然酒楼与常氏兄弟隔了半条街远,但那人仍深怕被常氏兄弟听见,可见黑白双刀在此一带的威势。
柳长歌淡淡地看去,只见那乞丐竟是丝毫不动,像是黑白双刀刚才所说的话,竟是与他毫不相干。
风大,沙起。
风起的时候,黑白双刀的马奔驰了出去。马嘶,风鸣,马的奔驰借助着风势的裹挟,气势极大,向乞丐扑了过去。
但,更让人心惊的,是常氏兄弟举在半空中的刀。
左边马上的刀亮,亮得夺目,在阳光下尤其耀人心目;右边马上的刀黑,黑得触目,但如在夜里,却会使你不知不觉中,在夜色裹挟下接触到死亡的滋味。
马快,风烈,马鸣。
此刻,那乞丐已站了起来,除了手中要饭的小竹棍外,他手无寸铁。
半条街,两匹快马在眨眼间便已驰到。
柳长歌手已握拳,他正要用手去握自己的刀时,一只手轻轻地搭在了他的肩上。
他回头,却见方老板正站在他背后,笑吟吟地摇头,示意柳长歌不要出手。
柳长歌一怔,但外面惨叫声已起。
他忙回头,在回头的瞬间,他已看到了那把黑刀,那把刚才还在半空中挥舞着的黑刀,而现在,刀已落下,落在街中。
持刀的人,已倒在刀的旁边。鲜血仍在“汩汩”地从他咽喉中的一个小洞往外流,流了满地。
而持白刀的那个人,已怔在了马背之上,他的刀仍举在半空,却再也砍不下去。
因为,那只碧绿的竹杖,正顶在他的咽喉之上。
“当啷”一声,刀落地。
那乞丐看了马上之人半天,缓缓收回了竹杖,道:
“你兄弟二人霸占川边官道,杀人劫货已非一日,本已是血债累累。昨日我不愿开杀戒,故只暗中通知货主,让他星夜逃走,没想到,今日你们还是找上了门来。”
那马上之人,早已是大汗琳漓,半天说不出话来。
那乞丐鄙夷地看了他一眼,道:
“现在你弟弟已死,如你要为他报仇,解某人随时奉陪,如你就此改过,则既往不咎,回头是岸,你想清楚了。”
说完,那乞丐转过身子,迈着大步向酒楼走来。
街上众人平日恨黑白双刀欺男霸女,早有人喝起采来。
那马上的常白刀,翻身着地,正待抱起地上弟弟常黑刀的尸首,忽听有人喝好,心头火起,他一咬牙,已拾起了地上的钢刀,向那乞丐背后砍去。
众人一声惊叫。
那乞丐听见众人的惊呼和背后的风声,已知就里,正待回身接招,忽见一道艳绝的刀光,从身边眼前掠向了身后。
惨叫声,兵刃的折断声和骨头的碎裂声,几乎同时传出。
那乞丐回身时,常白刀的刀已断,气已绝。
一个长身玉立的青年,正站在常白刀的身侧,手中刀光一闪即没。
街上众人喝采之声更烈。但那青年人脸上没有一丝骄色,只是对着那回首的乞丐,淡淡一笑。
乞丐一怔,随即道:
“多谢出手相救。”
青年人微笑道:
“不必,其实你根本不用谢我。”
乞丐又是一怔,道:
“为什么?你救了我一命,我怎能不当面谢过?”
那青年人目光闪动,道:
“你为了救别人而惹上这麻烦时,可曾在意别人会否谢你?你可见这街上众人,难道我还看不出你是什么样的人?”
说着,他的眼中已有了温暖的光,接道:
“何况,既使我不出手,他也决不会是你的对手。”
乞丐眼中也已有了暖意,笑道:
“那你为什么还要出手?”
青年人眼中的光更炽热了。
“因为我想结识一个你这样的朋友。”
夜色如水。
烛光闪动,本来早该关门的方记酒楼上,却依旧有人狂斟豪饮。
柳长歌看着午间邂逅的这个乞丐,怎么也想不到,他酒量竟这么好。
才半天工夫,这乞丐已少说喝了五坛酒,但他却丝毫没有醉态。
乞丐倒上一碗酒,再敬柳长歌,道:
“来!难得有这样知心对饮的日子,真是痛快。”
柳长歌一口干尽,笑道:
“没想到我这次平生第一次到四川,便能交上这样豪爽侠气的朋友,真是不枉此行。”
那乞丐放下酒碗,道:
“喝了半天的酒,我却忘了问你的姓名了,莫怪!”
柳长歌朗声大笑中行礼道:
“在下柳长歌!”
那乞丐神色一怔,脸上已酒意全消,道:
“难道兄台便是柳七柳神捕的义子、柳长歌?”
柳长歌点头道:
“正是在下,不知兄台……”
那乞丐已站起身来,一揖到地,柳长歌出乎意料,不知所措,乞丐已开口道:
“在下丐帮解小龙。想柳七柳神捕,是为追查害死我丐帮三大长老的元凶,才在华山绝顶遇害的,刚才这一礼,是在下替丐帮众位兄弟向柳七神捕行的。”
柳长歌虽是柳七义子,但久在太湖、云南大理两地,于江湖中的事情,所知并不很多。他见解小龙武功高强,却是乞丐打扮,早已想到他是丐帮中人,虽因为丐帮日下虽实力较弱、声势大不如以往,但向以扶正除恶普济苍生为己任,在江湖上依旧颇得敬重。
但解小龙这名字,他却是生平第一次听说。
这时,方老板已走了过来,恭恭敬敬地对柳长歌也是一揖。
柳长歌也是一怔,旋即明白,看来这方大老板,也与丐帮有瓜葛,他忙回礼,道:
“方老板,您与丐帮是什么关系?”
方老板笑道:
“不瞒柳少侠,在下也是丐帮中人。”
见柳长歌面露疑惑,他忙解释道:
“我们丐帮虽几乎全由乞丐组成,但总得有人负责管理各项银两收支、探听消息和为本帮兄弟提供方便,所以,帮中有不少人是开酒楼、饭庄、客栈的,在下也是。”
说着,他略一拉身上长衫。柳长歌往里一看,原来锦衣丝缎里面,是件破旧的丐服。
他笑道:
“没想到方老板也是丐帮中人,怪不得日里不让在下动手,想是对解兄的身手早有了解了。”
方老板打个哈哈,眼角却瞟了一下解小龙。解小龙点了点头,方老板拱手告退。
这一切,都没逃过柳长歌的眼睛。只是,他生性不愿强人所难,见他人有不欲告人之事,也从不刨根问底。
解小龙招呼柳长歌落座,重新斟酒,道:
“柳兄此次出川,要去何方?”
柳长歌把自己的打算,原原本本说了出来。解小龙听后,半天不语,眉头微皱。
柳长歌开口道:
“解兄,你怎么了?”
解小龙微叹一声,道:
“我是担心你此行,只怕多有凶险。”
柳长歌一凛,正待相询,解小龙已开口道:
“据我所知,现在武林正是危急关头,魔教大举入侵中原武林,首次大战便瓦解了中州实力最强的血旗门。如果我所料不错,不出一年,魔教将可能独霸武林。”
“我虽存有心与魔教相拼,但自三十年前与魔教一战,上任向帮主和七名长老战死后,丐帮可以说一蹶不振。而自从假僧何疯毒死三大长老后,帮中更乏一流高手,只怕是难以与魔教对抗。而中原武林,向来门户帮派之见甚严,一盘散沙,以我微薄之力,只怕……”
他苦笑着摇了摇头,道:
“但我担心最甚的,却还不是魔教。”
柳长歌追问道:
“那是什么?”
解小龙愁眉深锁,道:“何疯。”
一语即出,柳长歌也变了颜色。
自一年多前,何疯杀谢百衣,逃出少林之后,江湖上几乎人人尽知他便是当年两桩惨祸的元凶,但此人一出少林,便消声匿迹。连在华山之上,击杀柳七与无住大师的四名高手,也音讯全无。只有柳长歌,才在出外前,于云南大理报国寺中,击毙了四名凶手之一的姬飞云。
解小龙缓缓道:
“据丐帮弟子的消息看,李梦遥放出血旗门内讧的假消息,是想使何疯与他身后的那个组织暴露出来。
但他没料到,他遇到的,竟会是魔教与何疯的联手进攻,而且,在血旗门中向来受杜血衣器重的周元膺,竟会莫名其妙地突然临阵叛门。”
柳长歌这是首次知道,何疯竟也参加了对血旗门的进攻,而且,从解小龙话中看来,何疯并不是魔教中人,而是另有一个组织。
他的心已微微一沉。
解小龙长叹一声,道:
“何疯背后的那个组织,竟能与魔教联手,恐怕所图甚大,我甚至怀疑,周元膺的叛门,与魔教并无关系,而纯系那个神秘组织所为。所以,这个组织无名无形,才是武林中不可忽视的隐患。”
灯已熄,天已破晓。
解小龙干完最后一杯酒,对柳长歌道:
“今日你我能秉烛夜谈,实属有缘。在下因帮务烦忙,无法在此地久留,你我二人就此别过。”
然后,他从怀中掏出一只木头雕成的符,递与柳长歌。柳长歌接过看时,只见符上雕着一只虎,虎口中有个小乞儿,正用力将虎口撑裂。
解小龙对柳长歌道:
“这是我帮中的一件信物。你此去中原,凶险难免,且将此符佩在身边,一旦有什么紧急情况需要丐帮的兄弟们帮忙,只要将此符给他们看即可。”
柳长歌正在仔细地把玩那符,解小龙道:
“此符叫破虎符。符中图案,取入虎口搏杀恶虎,以示不畏艰险之意,兄弟,你可千万别让他人得了此符。”
柳长歌欲待推辞,但畅谈一宿,已知解小龙生性豪爽,多加推辞反会让他不高兴,便收了下来。
二人拱手作别。
解小龙望着柳长歌的身影渐渐消失在长街的那一头,脸上已有了忧色。
川北剑门关。
剑门关,在剑阁县城北六十里之大剑山之上,因山峰形似利剑,称为剑山,锋刃插天,峰峦联结,绵延起伏。
时至冬末春初,山上的雪尚未完全化尽,远远望去,奇峰之上,银妆素裹,夹着北风狂啸,气势宏大。
离剑门关还有大约十里路时,柳长歌发现有些不对劲了。
他发现,只有从剑门关南下的客人,却一路上很少有像他那样北上的人。但细看这些南下的客人,竟有多一半,是昨日在镇上所遇见过的。
他心中疑窦顿生,见一面熟的商人赶着两匹马走来,忙上前拦住,察问详情。
昨日,柳长歌在长街之上,一刀劈了常白刀时,镇上之人几乎人人看见,故那商人一眼便认出了柳长歌。
他对柳长歌杀了大盗常白刀大有好感,对柳长歌道:
“这位少侠,可千万别去剑门关了。”
柳长歌一愣,道:
“为什么?”
那商人低声道:
“剑门关的路不通了,像你这样会武功的人就更不行了。”
柳长歌一时有些莫名其妙,道:
“莫非雪太厚,封住了道?”
那商人瞧了瞧四周,见附近无人,便凑近来低声道:
“剑门关上来了两个凶神,伸手便问过路的人要买路钱。而且,他们要的买路钱,实在太多,不给便不让过。像我这两匹马驮的货,充其量不过值四百两银子,他们开口便要二百两买路钱。这……这怎么……”
柳长歌眉一皱,道:
“他们是什么人,敢如此明日张胆地搜括民财?”
那商人低声道:
“单是要钱倒也罢了,若是像您这样会武功的朋友,不但不放您过关,而且至少要让您变成残废或武功全失。至于究竟是些什么人在把关,我听了许多人讲,都没弄明白。不过,今天一个被打残的老武师说,这两人的武功并非中土所有,怕是魔教的人。”
柳长歌听讯,心中已是怒火难平。当下谢过那商人,直奔剑门关而去。
一路上,只见不断的有掉头回转的商客,偶尔还有一、二个鲜血淋漓,或残或废的,听说便是被挡关二人所伤。
柳长歌早已义愤填膺,加快行程,不到一顿饭工夫,已到了剑门关前。
剑门关在剑山之上,剑山山势峥嵘崔嵬,但到剑门关所在之处,突然横断一分为二,两崖相对如门,故称剑门,真有“两崖对峙倚霄汉,昂首只见一线天”之感。
剑门关倚山而建,上有门楼,在皑皑白雪、烈烈寒风衬托下,极为雄壮。两侧山势巍峨陡峭,古人即有诗云:“一夫怒临关,百万不可傍。”
此刻,剑门关关口前,门楼的阴影之下,便站着两个人。
一个目光炯炯的喇嘛,一个瘦小而劲健的番僧。
再看,离关口。不到十步的地方,贴了一张告示,上书:“来往商旅,按货纳银;江湖人士,非死即伤”十六个斗大的汉字。
而地上,在山路的、两侧,已倒着三、四具尸首。
显然,这是独行过关的江湖中人,死后连收尸的都没有。
柳长歌的手,已握成了拳头。
他迎了上去。
守在这剑门关的,正是神教的两个高手:喇嘛楚尔布赤和天竺僧邦巴拉。
他们在这剑门之上,本是奉了九转法王之命,阻住李梦遥等人逃入川中的图谋,并阻止川中武林派别出川。
但此二人生性贪婪,自行定了个“按货纳银”的规矩,狂收买路钱,使大多数商贩只好掉头而返。
他二人本不识中土武林人士,遂自定一条“非死即伤”。
单这一条,三日来已有大约二十余人死在这里或成了终生残疾。
柳长歌出现了。
柳长歌一出现,楚尔布赤和邦巴拉便盯上了他,盯上了他腰间的刀。
柳长歌慢慢的、一步一步地走了上来。山风,从关口城楼的门洞里掠过,吹得他衣襟漫舞。
在这大风、积雪的剑门关口,楚尔布赤和邦巴拉,突然感到了一种压力。
一股他们生平很少感受到的压力,从这个拾阶缓缓而上的青年人身上,发了出来。这压力,不仅仅来自于他腰间那把未出鞘的刀,甚至来自于他全身每个部分。
这青年每走一步,压力便大了一分。他已走过了那张告示。在往日,一过这张告示,楚尔布赤和邦巴拉立即便会下手。但今天,不知为什么,他们心里都在盼着另一个人先出手。
柳长歌拔刀。
他心里愤怒已极。但越是愤怒,他的动作反倒越慢也越平稳。
他拔刀,刀从刀鞘中缓缓拔出时,已有了虎啸龙吟之势。
刀声,盖住了风声,仿佛天地山谷茫茫白雪之间,都已被这刀声所充塞。
楚尔布赤出掌。
此刻,柳长歌的刀,才发出一半。楚尔布赤明白,如果这刀全然拔出,只怕自己已不是敌手。
他的掌风比山风还要有威势,掌心是滚烫而火红的,向柳长歌胸口拍去。
楚尔布赤的密宗大手印功夫,在整个川边地区,可说是难觅敌手。柳长歌此刻要刀出鞘再出招,己然来不及了。他只有用手去硬接。便只要他硬接,楚尔布赤的目的便达到了。他的大手印,能在双方掌力相交的瞬间,将对手的经脉震乱。
柳长歌没有躲,也没有接,他只做了一件事:把拔出一半的天罗刀迎了上去。
楚尔布赤撒抬,否则他的手腕便没了。
柳长歌在楚尔布赤撤招的瞬间,又迎上了一步。
压力,杀气,楚尔布赤只有再退一步,但步子刚定,他的双掌二次击出。这次,他已用了全力。
一股热浪从楚尔布赤的两个掌心射出,直扑柳长歌的面门。
柳长歌只觉一阵微窒,身子像从冰天雪地里一下子落入了火炉之中,只见两条火线,向自己迎来。越逼越近,灸热感也越发厉害起来。
他不敢硬接,只有出刀。
刀如暗红的丝线,钻入了通红的气浪之中。刀光掠起了雪光,化解了扑面的热浪。
收刀时,楚尔布赤已跃开,柳长歌的刀虽未能伤他,却已破了他的大手印火功。
柳长歌收刀,转向了那天竺僧人邦巴拉道:
“你们二人是神教的?”
他连问数遍,楚尔布赤在丈外的地方应答道:
“我是楚尔布赤,他叫邦巴拉,不懂汉人的话,你是谁?”
柳长歌临风而立,朗声道:
“在下柳长歌。”
这时,他忽觉脚下一松,竟似要陷入脚下雪中。
他心头一凛,已然拔空而起,身形退后两步。
待落地时再看,先前自己所站的地方,竟凹陷了一个洞。
柳长歌一惊,抬头但见那天竺僧人邦巴拉正口中念念不休,目光似死鱼般盯着自已,一动不动。
他心头一凛,莫非这番僧会使妖术?
正这么想时,邦巴拉又是一阵梵语声声,柳长歌身边的一块石头,忽然滚落。
柳长歌这时才记起,以前曾听说天竺武林有两大绝技:一种是可以数日不食不饮,乃至埋入地下十几日仍不死的瑜伽神功;另一种是可以力由心传,不假手足之举动的心传大法神功。此时,邦巴拉所使的,恰是那心传大法神功。
正在这时,只见邦巴拉的双目仍在盯着自己,口中又开始念念有词,显得说不出的诡气袭人。
柳长歌心念一动,竟也双目直直地迎上了邦巴拉的双目,全身蓄势,陡然发功。
只见他狂吼一声,声似炸雷,在半空中如晴天霹雳,接着他双脚猛地一跺。
那天竺心传大法,心之所想,目之所视,力由心生,力由心催,从心发力,经双脚传入地下,直至目视之物的地下,无影无形,最难防备。
但柳长歌先发制人,先用佛门狮子吼神功震散邦巴拉心意,使他心念无法集中,力不能集中于一点,则功力四散,其势必削。
然后,柳长歌全力跺地。此时,他功力已非寻常武林人士所比。一跺之下,一股大力从地面传了出去。
正好此时邦巴拉已发功。但他发出的功力,甫出便遇到了柳长歌强大的内力反击,被反震了回来。
邦巴拉决不曾料到,这个年轻人,竟会有如此强大的内力。
他明白时,已太迟了,两股巨大的内力反扑,他的身子被震飞在半空。
楚尔布赤见势不妙,迎上前去。但柳长歌的刀,迎上了他。
邦巴拉落地时,已是七窍出血,如果不是有瑜伽神功护体,只怕他早已毙命,但他还是被击成了重伤。
楚尔布赤明知不敌,已转过身去,拖着邦巴拉,竟毫不费事。
柳长歌恨二人伤人太多,已纵身追了下去。
山风之中,三人很快便没了踪影。
过剑门关北行,乃是战国年间秦将司马错灭蜀所建的栈道,人称金牛道。
柳长歌一路追去,便见山路蜿蜒于高山峭崖之间,雄伟险峻,上倚刀砍斧的峰崖,下临万丈乱石奇立的深涧,时闻古木之上悲鸟寒号,空山之中子规啼怨。
山路越行越险,遥遥见楚尔布赤背着邦巴拉,转过了一道山崖,已没了踪影。
柳长歌脚尖微点,已滑出数丈,快到了断崖边,正待转过山崖,继续追击。
忽然,他停了下来。为什么停下来,连他自己也不知道,他只知道,心中忽然有了一种不对劲的感觉。
这感觉,逼使着他立即停下了脚步。
然后,便发现,崖那边有人!他并没有看见,因为他的视线被山崖给挡住了,他也没有听见什么,因为风太大,吹得栈道呼呼地响。
但他闻到了。
他闻到了气味,一种人身上才会有的气味。这一闻,救了他的命。
柳长歌停住,但他不知道,除了迎上去,还有什么办法可想。
他迎了上去,他的衣衫刚出现在山崖拐角处,便被飞蝗般的箭矢与暗器,打成了蜂窝的形状。
他的左手一抖,手中的衣衫已抛了过去。然后,他的人已出现在衣后。
阻击的人,显然没料到,自己首先击中的不过是件衣衫。
所以,当柳长歌出现的时候,弓弩手还没来得及装好箭矢,只有二、三枚暗器,在慌乱中射了出来。
刀光起,又落下。
地上已有了四具尸首。伏击的人,却远不止这些。
只是,狭窄的山道,使他们只能一排一排的设伏。
柳长歌的刀落下,却没有收回,而是顶在了那五名伏击者中唯一还活着的那人的脖颈之上。
他这才看清,原来这也是个神教的人,蓝眼高鼻,正吓得发抖。
柳长歌一皱眉,担心这家伙万一又不会说汉话,岂不是白抓了一个活口,他眼光闪动,已有主意。
只见他刀微微抬起,摆出一副要砍将下去的样子,口中恨恨道:
“没想到又是个不会说话的家伙,留着也没用。不如杀了干脆。”
他作势欲下,刀下那人忽然开口道:
“别……杀,我……会中……中土的话,杀我别。”
柳长歌见此人虽文理不通,但总还能听明白,心头暗喜,把刀一压,喝道:
“你们有预谋,是不是?”
原来,九转法王除了派楚尔布赤和邦巴拉来剑门关,防止李梦遥等人逃入四川或川中派人接应李梦遥外,还有一个更大的预谋。
他派人暗中在金牛道上设下了重重埋伏。一旦有楚尔布赤、邦巴拉二人不敌的高手,或川中的武林门派要出川,神教便可借机,在难于上青天的蜀道天险,一举伏歼。
听完这些,柳长歌—忽然心念一动,他放下手中之人,疾退。
才退过山崖拐角,一排更密集的矢雨向他射来,原来,来时的山路也已被人切断,自己已是两面受敌,无路可逃。
柳长歌身子紧贴山石,细细观察。背后切断自己去路的,约有二十人左右。前面设伏的,据刚才那人所说,有三十人左右,但都躲好了,看不真切。这两处人马虽无高手,却可凭山势之险,将自己困住。
他心中念头急转,一时决定不了,是该进还是该退。最后,他决定进,一定要看看,究竟有什么埋伏。
心意已定,他突然脚尖在背后山岩上轻轻一点,人已飞起,纵掠了出去。
顿时,几十只飞矢迎空飞来。
但飞矢到跟前时,柳长歌的人又已贴在了山石之上,他手中刀光闪动,已将侧处的几只飞矢拨落,其余的全部射空。
间不容发的,柳长歌身形又起,如法泡制,又掠前了数丈,这次他击落飞矢时,已可清楚地看见前方不远处,十名弩手那惊慌失措的神色。
趁着对方不及装矢,柳长歌如一头飞鹰,在半空中飞掠了过去。
那十名弩手已不及再放弩,惶乱之中纷纷转身逃跑。
柳长歌却并不急着追,而是跟在这些弩手身后的一丈外,飞扑向前。
不一会儿,他已能看到前面的伏敌了。
突然,一只长矛飞空而至,洞穿了前面一名弩手的身体,直直地从山崖上跌了下去,惨叫声在山谷中回荡不绝于耳。
接着,对面的伏敌,不顾那些弩手死活,已将一排长矛飞掷了过来。
又有几名弩手被击落栈道,空隙一开,剩下的长矛,纷纷向柳长歌胸前射到。
柳长歌两掌翻飞,将长矛一一击落或抓在手中再反掷回去。他内功神异,长矛破空时啸声刺耳,一下竟将两个伏敌胸口洞穿。
但就在这时,他忽然又闻到了一种气味,他飞退。
“轰”的两声过后,栈道上顿时弥漫着粉红色的烟气,借着风势,直刮了下来。
柳长歌一口气倒飞出七、八丈开外,才停住身形,他知道,这飞天血雾,乃是西域有名的一种毒烟,中毒之人会在十日之内,血肉脱落,惨不堪言而死。
但他顿住身形才发现,背后已无退路。
后面二十名杀手,已是弓满、箭在弦,遥指他的背心。
只要他一动,立刻就会被射成一只刺猬。
柳长歌定住,苦笑。
这时,前面的伏兵也已经逼了过来,一个高大的身影,出现在栈道之上。
柳长歌一眼便认出了那人,正是被他追赶的楚尔布赤。
楚尔布赤哈哈大笑,笑声从栈道的那边,远远地传了过来:
“柳长歌,你再厉害,还是中了我的计。快放下你的刀,自废武功,我饶你不死。”
柳长歌淡淡笑道:
“楚尔布赤,不要以为用这几张弓,你便可以困住我。”
他话虽这么说,心中也实在没有太大的把握。单是腹背两处受敌和身后那二十张拉满了的弓,便够让人头疼了,现在又多出了这个楚尔布赤!
楚尔布赤冷哼一声,突然长啸一声,啸声在山谷中回响不断。
啸声一起,柳长歌身后的弓箭手们,便已松开了弦。
十支箭破空而至。身后这些弓箭手,显然训练有素,比刚才设伏的那些弓弩手要高明了许多。只听弓弦声响,十支箭几乎同时而至,除中间,四支箭直射柳长歌外,其余六支箭全没有直接对住他,而是封死了他四处的空间,断了他躲闪的退路。
柳长歌见箭破空之声极其尖利,知射手一定是臂力过人,他正待出刀,正面的神教教众,已掷出了十根长矛。长矛后发先至,与十支长矢几乎同时攻到。
柳长歌腹背受敌,已不及抵御。情急之下,他猛的身子斜飞出了栈道。
长矛、弓矢全部落空。
柳长歌身到半空,向山崖之下急堕,他忽然出刀。
犀利无匹的天罗刀,竟硬生生地插入了山岩之中,将柳长歌挂在了栈道旁的陡崖之外,脚下是深不见底的出谷。
楚尔布赤没料到柳长歌竟有这样的身手,但他旋即笑了。柳长歌虽然附才侥幸逃命,但现在即使是白痴也已看出,柳长歌恐怕再没机会躲过了。
因为,背后另外十张含势未放的弓,已阻断了他跃回栈道的希望。只要他的身子出现在半空中,他就会成为靶子。
但,前面的长矛,却使他悬靠在峭崖之上也不可能了,因为,只要楚尔布赤一声令下,这些长矛,便会统统射向柳长歌的身体,他人脚不着地,已无法再轻易避开。
楚尔布赤大笑,笑声中他挥了下手。十根长矛,向悬挂在栈道外的柳长歌飞去。
长矛击空,落下山崖。
长矛击出时,柳长歌已不在,他已抽刀跃起。
他跃起在半空,是因为他不愿坐以待毙。他没有把握,能阻住十支箭的进攻,但他至少有机会试一试。
他人已在半空,但却没有箭矢飞向他。因为,楚尔布赤手一挥的时候,那截断了柳长歌来时道路的二十名黑衣斗士,竟在同时倒了下去。
他们一倒下,便现出了另一个人来。
一个年纪比柳长歌小了一、二岁的少年公子,正站在栈道之上。他的脚边,是那刚刚倒下的二十具尸体,他的嘴角,挂着一付讥讽的笑意。
一个他这种年龄,本不该有的讥讽。
他略略拍了下手,像是完成了一件工作似的,看着地上的尸体。
正在这时,对面的楚尔布赤和半空中的柳长歌,同时看到了他。
二人心头都是一凛。此人何时出现,竟无人发觉,而他却在举手投足之间,已将二十名神教教众统统杀死。
柳长歌面向楚尔布赤,话却是对着身后那少年说的:
“喂,多谢你救了我,你叫什么名字?”
那少年似笑非笑,看着楚尔布赤等人,道:
“你先不要谢我,有什么话,待我杀了这大喇嘛,我们再聊。”
他的话听上去像是小孩在开玩笑,表情也没有丝毫杀意,但楚尔布赤心头,竟莫名地升起了一种恐惧。
这恐惧,来自于那少年人的眼睛。这是一双让人看了一眼便难以忘记的眼睛,里面冷冷的,看不出一丝情感。
这样年轻的一个少年人,竟会有这样一双眼睛!
楚尔布赤的自信,已经动摇了。
他在西域一带颇受人尊敬,武功也是数一数二。
他本以为,一到中原,自己可以打遍武林无敌手,但,先是在约战时,在血旗门总坛受了李梦遥的挫;今日,又在剑门关口,被那年轻的刀客几招击败;此刻,竟被一个少年眼睛,扰得心中不宁。他已有了怯意。
那少年人,已走到了柳长歌的身边,道:
“你为什么要管这闲事?”
柳长歌一怔。心中略有不悦,道:
“这岂是闲事?天下道,天下人走得,岂容自行划地,索钱伤人?”
那少年人冷哼一声,道:
“据你这么说,天下的武林帮派,全该杀了?”
柳长歌愣住,那少年已接口道:
“试想,天下哪一门哪一派,没有自己的地盘了便是少林,武当,也各占了一座少室山和一座武当山。
天下山,天下人去得,怎么少室和武当两山,就不许人随便去啊?”
柳长歌全没料到他竟会有这样一番道理,一时竟不知如何反驳,只好问道:
“那兄台你又为什么要管这闲事?”
那少年哈哈一笑,两只眼睛将楚尔布赤上下打量一番,道:
“我本不想管这种闲事,但偏有那么些盗世欺名的和尚喇嘛,不在庙里好好念经吃斋,却跑到这山上指手划脚,甚是可恼。再说,这蜀道,本是给蜀人出川入川所用,偏有那些个蛮夷之徒,硬不许蜀人出川入川,岂有此理。”
他语气狂傲至极,眼睛却始终盯着楚尔布赤。楚尔布赤心中恼极,但面对这少年,他竟没敢出手。
那少年冷笑一声,道:
“大喇嘛,你听着,小爷我姓唐,名独。”
他话一出口,楚尔布赤已是神色大变,他此次前来,九转法王特意关照他,要注意两个扎手的人物和势力。
一个,是久在四川的丐帮。丐帮自从主力转入川中后,已在四川一带扎下了很深的根基。九转法王一再叮嘱楚尔布赤二人,遇上丐帮,不可久战,只有设伏,才有可能将丐帮主力阻在川中。
另一个比丐帮更让人头疼的,便是在蜀中已历数百年的唐门。三十年前,唐门当时的三大高手,均在围攻神教一役中阵亡。唐门从此,已不再派人在江湖走动。
近三十年来,唐门高手久未在江湖露面,但唐门余威犹在,仍是武林中一支不容忽视的力量。
而楚尔布赤今天遇见的,正是近三十年来唐门唯一一个公开在江湖走动的高手:唐独。唐独出道才不到一年,却已是江湖中新一代高手中最具传奇性的人物。不到半年,仅四川一地,死于他手的名盗,便有“神枪候”周小叶、“飞刀”刀飞、“千里独行”玉如松等数人。
现在,唐独就站在他的面前。
楚尔布赤顿时决定了下一步该干什么: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