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年后。
江南三月,莺飞草长。在万顷汪洋的太湖之上,一叶小舟悠悠前行。
柳长歌(王誉)双手把桨,极目望去,只见天朗湖平,水色天光遥遥一线。远处岸上,树木正开始重着绿意,湖面波平浪静,鸥鸟上下翻飞。
此时的柳长歌,已是一长身玉立的青年人,早已没了五年前那股稚气。长眉入鬓,一双眼睛神采斐然,隐隐透出一线机变。
五年中,他与柳七一直住在这小渔村,生活宁静而安闲。柳七不仅指点他练习天罗刀法,还把自己独创的“回风舞柳”刀法相授。
柳长歌天赋聪敏,不过数年时光,刀法已纯熟老练,决非一般武林子弟所及。而且,他更从柳七那里,学会了追踪、探查的本领。如果不是担心他被仇家发现,柳七早已将他带到江湖中闯荡了。
但他唯一不满意的,便是他的天罗刀法,才只练好了第一重,一到第二重,他便觉得内力不济,几次险些走火入魔。
他知道,以自己的功力,要练好第二重,至少还需五年。但报仇的心愿,使他变得焦急起来。
尤其是,当他听说,血旗门和天衣盟近年来迅速崛起,已隐然有平分中原武林的实力时,他更忍不住了。
正在柳长歌兀自心事重重之际,两只小艇披浪而来,迅如游龙,片刻工夫,已到了他的船头。
柳长歌一凛,在这小渔村中,除柳七与他外,再无人家习武。看这两只小艇的速度,绝非常人所能。
他抬眼望去,只见左首那艘小艇,上面二人,前面一人锦袍玉剑,气度不凡,四十岁上下,面如冠玉,站在船头,神采奕奕。
后面一人,相比之下,显得有些委琐,衣着普通,人长得更是有些难看,年纪与前面那人不相上下。
右首那艘小艇,上面也是两人,前面一人是个二十岁上下的青年,引人注目的,是他脊上斜插着一把剑,只用两只玉钩扣住,竟没有剑鞘,剑光映着湖光,闪闪夺目。
后面一人,则是个二十七、八岁的少年僧人,相貌平平,神态谦和。
那锦衣中年人,拱手开口,手上偌大的一枚宝石戒指,闪出七彩光芒:
“借问这位小兄弟,这附近可有一位姓柳的?”
柳长歌心头一动,漫声答道:“这里姓柳的不少,你问的是哪个村子的?”
来人显然没料到会是这种答复,略怔之下,开口道:“在下不知是哪个村的,只知这位柳兄,年纪与在下差不多,以前做过官府的捕头,为人公正执平,而且武功很好,尤其擅长一套自创的刀法。”
柳长歌偷眼仔细打量四人,但却始终看不出是什么路道。莫非,是义父的仇家,来寻衅报仇的?
见柳长歌不答,那神情委琐之人,突然一提气,已到了柳长歌身前,一把已抓住了柳长歌的手腕,喝问道:
“你姓什么?”
柳长歌没提防此人竟如此无礼,心中甚是恼火,冷然道:
“在下姓王,这位爷台,怎么这样问路?”
锦衣人目光闪动,笑道:
“小兄弟莫怪,我这位朋友,近日颇遇上些不顺心的事,还请海涵。”
那汉子也自觉太过心急,放开柳长歌的手,道:
“对不起,在下一时性急。这位小兄弟,只要你带我们找到这位柳爷,你要多少钱,我都给你。”
柳长歌恼他无礼,信口道:
“我要一千两银子。”
不料,那汉子竟二话不说,摸出两张五百两的银票,道:
“给你。”
柳长歌一怔之下,心中怀疑更甚,若不是有什么大的牵连,此人怎肯出手如此大方。他主意已定,不如先领这些人在湖上乱转,试探出些蛛丝马迹,再作决定。
于是,他摆出一副贪婪的样子,把银票抢过,藏进衣内,点头道:
“好,不过有言在先,我只管带你们去,别的我一概不知。”
那汉子只道这青年人胆小怕事,点头称是,跳回自己船上。
柳长歌双桨一摇,小舟向湖心驶去。
船到湖心,柳长歌东一拐,西一转,才几下,便把众人转晕了,然后,他慢慢地顺着湖边绕开了圈子。
但绕了半天,后面四人竟无人开口。柳长歌心中暗着急。
这时,锦衣人开口了:
“这位小兄弟,你在这转了半天的圈,到底要带我们去哪里?”
柳长歌心头一松,正待答话,那汉子狂怒,已扑向柳长歌的船。
柳长歌见那汉子出手疾快,凌空击出的掌势带着风声,劲力甚大。长歌自知不能力敌,猛一侧身,船猛地一摇。
那汉子不习水性,一击扑空,脚着船板时船身陡然一晃,他一个踉跄,趁势跌上几步,一掌击向长歌胸口。
长歌无法再退,一咬牙,翻掌迎上。
“波”的一声闷响,那汉子站不稳身形,掌力打了折扣,一下子坐倒在船板上。
长歌也觉心头血气翻涌,双掌双臂震得发酸发疼。
身子一摇,“啪”的一声,一本书从他怀中掉出。
那汉子坐在船板上,一眼瞥去,陡然变了颜色。
只见书页上四个大字“毒王心经”。
那汉子狂喝一声,纵身又向柳长歌扑来,这次他竟用了全力,全然一副拼命的架式。
柳长歌脚猛一挑,先将毒王心经揣入怀中,这时,那汉子的掌已快到他的胸口了。
柳长歌猛的身子向后一翻,顿时已跃入水中。
锦衣人变色,喝道:
“胡兄,干什么这么鲁莽?”
那汉子猛回头,狂嘶道:
“他有‘毒王心经’!”
众皆骇然,个个握住了拳头,全神戒备地望向湖中。
其时,已是黄昏,夕阳落晖,孤鹜斜飞,茫茫水色,哪里还有柳长歌的影子?
柳长歌上岸时,暮色已渐渐罩住了万顷湖光山色,空中孤月凄凉,岸上弱柳袅袅,湖中渔火点点。
他发步奔回自家屋前,推门入内,却见屋内空无一人。
那四人上岸时,天色业已昏黑。
“公孙庄主,这么黑,我们该上哪里去找人呢?”
那姓胡的急道。
锦衣人一皱眉,没有回答。
那华服背剑少年一言不发,只顾自己往前走。
那年轻和尚,双手合十,道:
“阿弥陀佛。三位施主之见,该怎样,才能寻到柳施主下落?”
华服少年轻哼一声,道:
“实在寻不到,也就罢了,总不成,离了他柳七,江湖便没人了。”
正在此时,他忽然停住了脚步。虽然在黑暗中,每个人仍可以感到,这华服少年在一瞬间,已充满了杀气。
顿时,天地间一片寂静,这初春的夜色中,竟带了一股肃杀之气。
但半晌,一点动静都没有。
站在最后的那个姓胡的汉子,忽然感到了一阵凉风,吹起了他的衣襟。他伸手刚要把衣襟拉好,忽然,他发现了一件可怕的事。
他恐惧地狂嚎,叫声从湖面上远远传了开去,这夜色,一下子变得令人心惊。
其余三人回首时,都被惊骇得呆住了。
一只仿佛从地狱里逃出来的吸血蝙蝠,已咬住了那汉子的喉管。鲜血,正沿着他的脖子汩汩地往外冒。
当姓胡的汉子倒地时,他已只剩了一具干瘪的尸首,那蝙蛹一扑翅,像恶魔般,消失在暮色之中。
“毒王!”
每个人心头几乎同时涌出了这个词,还有随它而来的恐惧与恶心。
那华服少年忍不住吐了起来。
锦衣人看了那华服少年一眼,没有任何表示。倒是和尚,扶起了少年,口中仍不住地念着佛号。
“不会是毒王!”
锦衣人突然开口了。
华服少年与和尚都是一怔,异口同声道:
“不是毒王?”
锦衣人点了点头,道:
“毒王怎会料到我们会来找柳七?刚才船上那小子竟有毒王心经,即便不是毒王弟子,至少也与他有极大渊源。我们只要逮住他,不怕毒王会对我们不利。”
华服少年脸色一缓,但他素日里高傲惯了,截口道:
“可是听说毒王已死,我们也不是很肯定那凶手就是毒王呀!”
锦衣人似乎不屑与那少年争吵,一抬头,望向远方。
远处,星星点点的火光处,一定正是他们要找的渔村了。
但,前途漫漫,夜色沉沉,谁也不知道,在夜色中,还会有什么,在等待着他们。
柳长歌等了半天,才见柳七回来。
柳七神色大异于以往,双眉紧锁,似乎在思考着什么。
柳长歌立即把白天发生在湖上的事,原原本本告诉了柳七。
柳七眉头一耸,道:
“长歌,你把毒王心经藏好,再把这些年我们按心经上炼的解毒丸药都带上。”
“是”,柳长歌心中不解,但师父既然分付了,一定有他的道理。
待柳长歌收拾停当,柳七开口道:
“长歌,今夜必有大事发生。记住,如果我万一有什么不测,你必须立刻离开这里,一路上要小心,到云南大理去找报国寺的古相大师。”
说着,他把一封书信交给了柳长歌。
长歌心头一愣,他从未见过义父如此担心,难道,那四个人真是义父的仇家?那义父为什么不避开?
他正待开口回答,突听不远处一声惨叫,恐怖而凄厉,传遍了整个夜空。
柳七眼睛顿时一亮,目光陡然机敏锐利似淬过的剑锋,他只来得及说了一句:
“快走!”
人已落入了茫茫暮色之中。
湖边,草丛半人高,在残月下显得寂静而神秘。
柳七一言不发,望着月光下银波点点的湖面,心中在反复思量。
在他身后,锦衣人、华服少年和青年和尚,都急切地看着他的背影,等待他开口。在月光下,柳七的轮廓,凝成了一座雕像。
半天,他才开口,只说了一个字:
“好!”
那后面三人的脸上,顿时出现了轻松与放心的表情。连那傲慢的华服少年,也被柳七那种平凡中暗藏的气势所镇慑,没有插话。
柳七转过身来,又看了看地上白马镖局总镖头胡言辰的尸首,皱了皱眉。
那锦衣人道:
“柳兄,这件事情依你看,会不会是毒王干的?”
柳七摇了摇头,道:
“不可能,虽然毒王曾是江湖上唯一用吸血蝙蝠杀人的高手,但他已死了。”
华服少年一努嘴,道:
“毒王失踪已十五年,但谁也没见过他的尸首,柳神捕又怎么断定,毒王已死了呢?”
柳七淡然道:
“我知道他已死,至于我是怎么知道的,恕不奉告。”
华服少年自幼出生武林世家,江湖上人人让着他,怎咽得下这口气,手已向后,搭上了剑把。
“南宫贤侄,别忘了,令尊要你来,是做什么的。”
南宫子松放开了剑柄,恨恨地瞪了锦衣人一眼:
“公孙庄主,多谢提醒。”
柳七不理会南宫子松,而是对那青年和尚一拱手,道:
“少林寺乃天下武学正宗,万人景仰。承蒙贵寺方丈无相大师亲自相邀,烦您回去禀报无相大师,这件事我一定要查个水落石出。”
心澄闻言,合十称谢。
原来,就在三个月前,中原武林突然出了一桩惨祸,华山派全派上下三十八人,一夜之间全部惨死。
据后来前往华山查案的人说,三十八人的死因都是一样的,全都是在左耳垂上,被什么东西刺了个小孔,中毒身亡。
消息传出,武林哗然,谁都知道,当年毒王谢百衣,就是凭借其绝技之一的“蜻蜓”,杀了当时的长空帮帮主郑化蛟。而后来人们在郑的尸首耳垂之下,发现了同样的小孔。
正当江湖上传言纷纷,人心惶惶之际,陕西官道上又出惨祸:丐帮在陕西的三位长老,竟被同时杀死。
这次,每个人的胸口,都印着一个诡秘的五彩手印。
而这,恰好是当年毒王谢百衣的另一绝技“彩蛛手”的标记。
一时间,江湖上了闻“毒王”色变。
为了查明真相,少林寺方丈无相大师,约集中原武林众多正道人士,着手调查此案。但几个被选中的人,都往往过了一夜便已送命。
情急之中,无相想起了与自己曾有一面之缘的柳七,便派座下弟子心澄,带着自己书信来请柳七。
同行的公孙雪,是江南孤梅山庄庄主公孙雪,当年其父公孙宜,便是因败在毒王手中,愤愤而死的。
南宫世家,昔日曾是武林首富。当年,南宫世家老主人南宫皇,便是死于谢百衣之手,所以,南宫皇之子、现任南宫世家族长南宫小望,派其子南宫子松,一同来打探毒王消息。至于胡言辰,则是因华山派已故掌门赵仲世是其姊夫。没料,他大仇未报,自己已先送了命。
柳长歌冲出小屋时,义父已飞奔而去,他提气追去。
追了大约一半路程,突然,他停住了脚。
草丛中,两点亮光,忽明忽暗,在夜色中显得异常触目。
他停住,细细看去,这才看清,原来是两盏灯笼,孤零零地挂在那里。
柳长歌的手,已搭上了天罗刀的刀柄,然后,他一步步走上前去。临近灯笼还有大约两丈左右,他已浑身一凛,两道截然不同的杀气,从两个灯笼后面,传了过来。
这两股杀气,透着诡气,令人几乎窒息。
柳长歌一握天罗刀,立喝:
“什么人?快出来。”
没有回答,只有夜风,伴着柳长歌喝问的回声,传了出去。
柳长歌又迈出了一步,杀气更浓了。
他继续又迈了一步,他的全部神经,都已集中到了灯笼上面。
但恰在此时,他脚下一松,陷了下去。
柳七知道,杀人凶手决不会是毒王谢百衣,但他唯一的证据、写着“谢百衣绝笔”的“毒王心经”是不能拿出来的。否则,不知又有多少只贪婪的黑手,会伸向这里。
一定是有人故意冒充毒王的手段,来掩人耳目,但究竟会是谁呢?消灭华山派,击杀丐帮三位长老,又能在公孙雪三人面前偷袭击杀胡言辰,这身手实在太可怕了。
难道是血旗门的周元膺?他抬头看了一眼公孙雪,道:
“近日,公孙庄主可曾听到血旗门有什么动静?”
公孙雪眼中神光一闪即逝,道:
“近来血旗门连连扩大实力,自三年前消灭青龙会后,又于去年连着消灭了太行派与幽灵门、陈家堡,现在,整个河北、河东和关内都已是血旗门,独霸黑道武林。”
柳七略一沉吟,道:
“天衣盟近日情况如何?”
公孙雪略一停顿,想一想,道:
“天衣盟自三年前让出洛阳城后,一直偃旗息鼓,在江湖上甚少行动,遂使血旗门成独霸中州之势。”
柳七摇了摇头,脸带忧虑。突然,他心中猛地一惊:长歌怎么还没来?
柳长歌陡觉身子向下一沉,心知不妙,但已来不及了,他的身子,大半已落入了陷坑之中。
他一急之下,天罗刀已在手。他猛地一插,天罗刀已插入了陷井侧壁之上。
然后,借刀势一阻之力,他已提气、收刀、跃起、落地,一气呵成,气势连贯。
刚一着地,一阵凉风袭向他背心。
柳长歌猛一侧身,手中刀已出。刀光映着月光,掠起一片夺目的光圈。
但他击空,身后并无一物。
柳长歌手心已有汗。在他一刀击空的瞬间,他已知道自己中计了。所以,他马上做了一件事。
他倒地,刀却从侧面,回切了出去。
这时,只听背后“咦”的一声,接着便是衣袂凌空之声,显然,他这一刀,已逼退了身后那人。
但柳长歌刚从地上翻起,一样冰凉的东西已碰上了他的咽喉。
柳七冲了出去。
公孙雪、南宫子松、心澄三人,忙提气追了上去。
柳七一面飞奔,一面挥出了他的刀。
柳长歌顿住。
一把长长的剑,抵住了他的咽喉,颈上的皮肤,被冰凉的剑刃,激起一片鸡皮疙瘩。
剑在人手,人在灯后。只见红红的灯光,雪样的剑芒,却不见人。
“你输了。”一个声音道。
“是。”柳长歌答道。
“告诉我,这把天罗刀,怎会在你手上,你姓什么?”
“我姓柳,刀是我的。”
那人停了片刻,道:
“柳七是你什么人?”
柳长歌毫不迟疑,道:
“他是我义父。”
那人一听,忽然轻喝一声:“小心背后。”
柳长歌一惊,急回首,心中一凛,背后空无一人。
他知道自己上了当,闭目等死。
但半天没有动静,待他回转身时,灯已灭,人已消失。
柳长歌愣住,心中百思不解,莫名其妙。
柳七赶到时,柳长歌正独立孤木之下,兀自迷茫若失。
突然,柳七身边衣袂身响。南宫子松和公孙雪,已同时出手。
南宫子松剑快如电,几乎没有任何招式,长剑以令人难以置信的速度出手。
公孙雪的手成莲花状,丝毫不慢于南宫子松的剑。
二人同时攻向柳长歌。
柳长歌全然不防,待他醒觉时,长剑掠起的寒气,已迫近他的长衫,而公孙雪的双手,已扣向了他的脉门。眼见他已无可闪避,非死即伤。
刀光一闪而没。
柳七收刀时,南宫子松的剑已刺空,公孙雪也被刀势迫退了一步。
柳七立喝:
“做什么?”
南宫子松和公孙雪对看一眼,同时一指柳长歌道:
“他有毒王心经!”
柳七知道,毒王心经一事已不能再保守秘密,当下说了出来,南宫子松、公孙雪听说这心经乃从毒王弟子伊青那里得来,神色才缓了许多。
待柳长歌把刚才发生之事,告诉柳七时,柳七也是一怔。
天光已是微唏,雾气渐渐涌上。
这时,柳七说了一句话:
“去少林寺。”
少林寺方丈无相大师,亲自修书,请柳七重出江湖,调查两桩凶案。
柳七一行,奔赴少林。
柳七心里明白,凶手既已知道此事,又杀了胡言辰,自然不会让自己一行平平安安地赶到少林。
更何况,还有那夜狙击柳长歌的神秘人。当然,也可能那人便是凶手。
但不管凶手是谁,只要他试图再次出手,柳七便有把握,抓住他的踪迹。
泗州驿桥镇。
柳七一行五人,到泗州时天已黄昏,遂进了一家酒楼。
这时,楼梯声响,一个中年人走了上来。他气度镇定,举止雍容,俨然是世家风范,上得楼来,他的眼睛,有意无意地扫了柳七等人一眼,这才落坐。
柳七眼光闪动,却未言语,这时,酒菜已然送上,柳七刚要动筷子,柳长歌突然一拦手,道:
“师父,这酒有毒,喝不得。”
众人闻言均是一凛。只有柳七知道,自己这义子长年看“毒王心经”,虽然不屑于放毒害人,但辨毒、疗毒之术,已颇有小成。当下,他一皱眉,道:
“这样看来,我们已被盯上了。此地不宜久留,反正酒饭是吃不成了,不如大家这就赶路罢。”
众人没有异议,纷纷下楼。
柳七走在最后,下楼前,他回头看了一眼,恰好,那中年人也正望向他。
两人目光一遇,心头都是一震,各自扭过头去。
柳七下楼。
暮色已渐重。
月残,星晴,风冷。
泗州驿桥镇外的官道旁,丛林中,几十双野兽般的眼睛,正在等待着。
目标终于出现了。
柳七一走到路口,便隐隐感到了一种杀气,他停下脚步,低语道:
“小心,前面可能会有埋伏。”
果然,他话音刚落,一支蜡烛,一支红色的小烛,竟亮了起来。
本来,这并没什么可怕,但是,在月残风冷的晚上,在人迹清冷的道上,突然亮起了一支小少的红烛,便让人在凄厉中,体会到恐怖与诡异了。
柳七用手示意众人停下,他已一步一步,缓缓地迎了上去。他的每一步都小心而有力,有了一种奇特的节奏。
然后,他站定,在离红烛一丈远处站定,因为他已看清楚了敌人。
一个女子,三十岁上下,高髻长袖,肌肤胜雪,唇艳如血。
路中放着一个虎皮的垫子,她便端坐在垫子上,望着烛光,竟似已沉入幻境,浑然不觉柳七的到来。
柳七沉默。他的目光,已经仔仔细细扫过了场上的每个细节。但他没有发现哪怕一条线索,来推测这女子的身份。
沉默,死寂,只有烛光,微暗的、极其不协调却又极其凄惋的,在夜风中跳动。
“在下柳七,不知姑娘是……”
柳七又跨上一步,身上一股杀气,向对方逼了过去,烛光陡然一暗,几乎熄灭。
那女子似乎刚被人从沉梦中惊醒过来,好像受了惊吓一般,长袖不经意地一抖,烛光一下子暴涨,又恢复了先前的状态。
那女子抬首,发髻娥娥,微微颤动,一张澈如秋水的明眸,望向柳七。
柳七心头一震,不仅仅是震撼于这女子目光中的凄楚与幽怨,更是震撼于她那一挥袖间,所暗含的功力。
莫非,这便是名动江湖的血旗门红衣令主、“长袖善舞”梅之仪?
“是梅令主吗?”柳七问道。
那女子不置可否,曼声道:
“柳七,我今日在此,是想请你做一件事的。”
她的声音如梵音悦耳,缠绵软语,让人难以说“不”。
柳七微微一笑,道:
“姑娘,要我做什么?”
那女子抬眸,星光流转,波影横斜:
“我想要你的命!”
开口之时,她仍是娇态万千,风情宛娈,但当说完时,她神色已是决绝。她纤手一挥。“波”的一声,烛焰陡长几寸,竟向柳七激射而去。
柳七身形一动未动,直到烛焰已到身前,他才出刀。
刀光一闪即逝,但美丽的刀光,在片刻间已映红了那女子惊讶而清丽的容颜。
刀已没,烛已断,火已灭。
那女子在黑暗中静坐,柳七已看不清她的脸,但他可以感到,她的身子,在黑暗在似乎微微动了一下。
他急退。两道流星般的光芒,在他片刻前站着的地方,相撞,爆裂。
炫目的火花,如节日缤纷的烟火,美丽而短暂,一闪即没。
但就在那火花眩人心目,柳七目不见物之际,那女子出手了。
柳七听到了,或者说感觉到了风声。他只有出刀。
火花和刀光都消失的时候,柳七已受了伤,一枚细细的针,射入了他的肩头。
黑暗中,他无法判定,对方是否付出了相应的代价。
但随即,他知道,自己的刀,也已击中了对方,因为在黑暗的那头传来的呼吸声中,已有了零乱的间息。
就在此时,他听到了惨叫声。
惨叫声是从身后传出的。
身后是公孙雪、南宫子松、心澄和尚,还有义子柳长歌。除公孙雪外,其他人的江湖经验都不足。
但惨叫声乍起,便陡然而止,身后又已声息全无。
柳七手中已有汗,他知道,在这种时候,这意味着什么。
但他不能不回头,哪怕是生死悬于一线之际,他也不能不回头。
他回头,怔住。
柳七与那女子交手之际,柳长歌等四人也已遭到伏击。
两张大网从林中抛出,兜头洒下。
柳长歌出刀,众人之中,似乎以他的武功最弱,但他的天罗刀,只一下,便斩破了飞来的罗网。
南宫子松、公孙雪和心澄,几乎同时已扑入林中。
南宫子松出剑,剑快,快到一招便已击中了五个伏击者的手腕。
他的剑击中了敌人后,出招更快了。
南宫子松是个自负的人,南宫世家的每个人都是同样的自负。他自负,不仅因为南宫是武林第一世家,更是因为他的剑。
他的剑快。早在十七岁那年,他便与有名的快剑丁小天比过剑法。那一战,他们几乎都没用什么招式,而只是比快。
结果,丁小天刺了他二十七剑时,他已刺中了丁小天三十剑。
事后,丁小天逢人便夸南宫子松剑快。丁小天中了三十剑并没死,因为,比武用的,是没有剑头的剑。
因为他们——丁小天与南宫子松,是朋友,但尽管这样,南宫子松仍是足以扬名武林了。因为,剑法比丁小天好的人不少,但比他更快的,只有南宫子松一人。
他自由而迅疾的出剑,剑如疾电迅雷,中剑的人,往往来不及叫出声来,便已送命。
他心中快乐到了极点,他已经好久没有这么痛快地杀过人了。这次,如果不是为了探查两件大案的真相,族长南宫小望,是无论如何不会放他出来的。
他淋漓尽致地出手,一会儿工夫,鲜血便已溅湿了他的衣衫。
他快意到了极点。从小,他就喜欢看到剑光一闪中,鲜血似梅花喷绽的图景,每次,他都为此激动得全身发抖。
他又出剑,剑快如死神,追上了正待逃命的五个人。
突然,他看到的不是剑光中喷绽的梅花,而是另一道剑光。
无声无息冷如死神的剑光,迎了上来,然后,他在惊惧中发现,那道冰冷的剑光,像死神冰冷的吻,穿过了自己的比时间还快的剑光,印上了自己的额头。
在梅花喷绽时,他最后一次为死亡的凄美而激动。
这次,是自己的死。
公孙雪出手,击倒第七个人后,他发现南宫子松倒了下去。
一个青衣人,正缓缓收剑。然后,他的双眼射向自己。
公孙雪心头一凛,那人已缓步向自己走来。他的步子是坚定的,他的手有力地握着剑把,他的眼睛中冷酷得没有一丝光热。
公孙雪知道,自己决不是他的对手,因为,他有着死神般冰冷的意志。
他疾退,但无论他退得多快,那人始终在他面前,一步步无情地向他走来。
终于,公孙雪已无路可退。那人也已站住,剑已出鞘,射出寒光,夺人魂魄。
然后,他出剑。剑并不快,便剑上禀赋着必死的杀机,所经之处,万物都没了生命。花落,叶朽,剑已到了公孙雪的咽喉。
公孙雪惨叫一声,不是因为疼痛,而是出于恐惧,在这摧杀宇宙万物的剑气前,他已失去了低抗的意志。
但他的惨叫陡止,因为那青衣人,突然间已撒剑。
公孙雪倒在地上,呕吐不止。
柳长歌的天罗刀,削断了第三把剑时,他发现南宫子松已死、公孙雪也已被制住。
心澄不知去向,但草丛里传出了打斗声。
突然,他发现四下的攻击,都陡然停了下来。连那神秘而无情的剑客,都已撤剑。
他抬头,也怔住。
柳七回头时,那女子竟没有下手。
不是因为她受了伤,也不是因为她不愿下手,而是因为她不能。
一股杀气,正从侧面迫向她。她只有自保,已无暇伤人。
那无情的剑客,也已回剑护住了身前。因为,一股同样的杀气,在他想要洞穿公孙雪咽喉的瞬间,已逼近了他。他只好撤招。
两股杀气,竟来自同一个地方。
两盏大红的灯笼,不知什么时候,已挂在了路旁两株大树的树顶。灯笼的红光,弥漫在夜色中,神秘而又宁静。
那两道杀气,便是出自那两盏灯笼。
场中的打斗均已停止,每个人,都被这灯笼,镇住了心魄一般,痴迷地放下了兵刃。
只有那剑客与那女子,在暗地中,抵御着那两股莫名的杀气。
突然,二人四目相交,顿时心意相通。那剑客猛然立喝,手中剑芒陡涨几尺,人已连剑向树上飞射。
那女子,也是水袖一甩,纵身上前。
但她没有冲过去,因为柳七的刀,拦住了她。她不得不停步。
这时,一盏灯笼突然灭了,那剑客已然跌了下来,手腕上已在滴血。
这时,忽然半空中一声怪叫,枭鸣般令人毛骨悚然。
那女子脸色一变,忽然水袖一抛,一把银针,夹杂着风声,激射柳七面门。
柳七出刀。刀没时,针已落,人已去。刚才一直厮杀阵阵的场子里,一下子只剩下了柳长歌、柳七,仍在倒地呕吐不止的公孙雪,和刚从草丛中爬起,脸上已有刀伤,腿上血流不止的心澄和尚。
还有一盏红红的灯笼,孤零零地兀自挂在树上,火光闪动。
“刚才是哪位朋友相助,柳七这里多谢了,不知朋友可否露面?”
柳七朗声向树上说道。
树上无声,只有树枝在夜风中微微抖动,灯笼的火已渐渐变暗。
柳七见树上没有回答,知那人不愿暴露自己身份,不再追问。
四人掩埋了南宫子松尸首,正待离去,忽然一阵风过,“扑”的一声,灯笼已灭。
树上早无人影,只有一弯残月,清冷地挂在枝头。
河南,少林寺。
远远望去,只见红檐高耸,殿宇相连,气象宏伟,风中隐隐有梵唱之声。
心澄带路,四人缓步上山。走至半山亭,已有知客僧相询。知是方丈请来的客人,飞奔上山,报与无相大师。
禅舍清幽,两个人正在下棋。
左首是个老僧,须发皆白,神态详和,两眼炯炯放光,不怒自威,正是少林寺方丈无相大师。
他对面那人,五十岁开外,一绺短髯,衣着考究,双目含笑,风采隽朗,一副潇洒倜傥之气,从举手投足之间透了出来。他,便是无相大师的老友,棋琴书画无所不通的阆秋山庄庄主陆先生。
陆先生执白,棋局正是纠缠不休之际,盘面错综复杂。他手拈一枚白子,正自沉吟不决之际,知客僧已到。
无相大师与陆先生闻言,忙放下棋局,整冠相迎。
柳长歌一进方丈室,目光便被棋桌上纷乱奥复、变化无穷的棋局吸引过去了。他越看越投入,渐渐已忘了身在何方。
柳长歌自幼便学会了下棋,他天资禀赋甚好,七岁那年已能与一般成年人对阵。到得十四、五岁时,棋艺在洛阳城中,已罕有敌手。自跟柳七到了太湖之滨,柳七不会下棋,柳长歌一人无聊之时,往往自设棋局,自己跟自己厮杀不休。
今日一见这样一副盘面错杂的残局,他已是手痒难耐,看了大约一盏茶的工夫,已渐渐看出了些门道。
盘面上黑子气势甚为开阔。有大开大阖的气象,俨然大家手笔,而且子力发挥到了极点,却绝少有步步相逼之势,显是无相的风范。
再看白子,飘逸洒脱,空灵至极,但空灵而不失之浮,俨然已与黑子不相上下,隐隐然有挥袖之前,一统宇内的气度。
柳长歌心中佩服、赞叹,见桌旁放着一枚白子,显是刚才想放而未落之子,他略加思考,拈起白子,一着落下。
“好!”
身后一声赞叹,接着便是嘉许的笑声。柳长歌忙转身,只见陆庄主正站在背后,手捻胡须,含笑点头。
柳长歌脸一红,正待告罪。陆先生忽然一笑,问道:
“你这一子攻其不备,击其所必救,凌厉而有杀伐之气,果非俗手,但这样一来,整盘棋蓄势未发的韵味却没了,你看呢?”
柳长歌一愣,再放眼棋盘,心中暗叫“惭愧”,原来,他这一招过于凶险,俨然是一副舍身搏命的气势。
这样一来,白子空灵飘逸之气,顿时丧失殆尽。
长歌一时嗫嚅,无话可说。
那陆庄主伸手,取下柳长歌所置之子,略略一沉吟,一子落下。
柳长歌几乎要叫出来,这招棋太精彩了。不仅白棋空灵之气完好无损,而且一举攻击黑棋中央大块腹地。
柳长歌心中佩服之意顿生。陆庄主却轻轻一拍他的肩头,道:
“记住,出手狠、重、准,不过是二流棋手。真正一流的棋手,都是在轻描淡写、云淡风清之际,暗含杀机的。”
柳长歌点头称是,又细细观看棋局,越看兴趣越高,益发地入了迷。
陆庄主脸上嘉许之色更浓,略微点了点头,走了开去。
柳七与无相此刻正在秘室中谈话。
“如此说来,有人要阻止你们查清这两宗大案真相?”无相听完柳七讲述途中遭遇,神情凝重。
柳七一点头,道:
“所以,我断定这绝非毒王所为,即使毒王没死,他一向喜欢独来独往,决不会雇这些杀手的。所以,我认定这两件大案,定是武林中某个组织所为。因此,这两件凶案,绝非一般的江湖仇杀,可能还有武林中某个大阴谋牵连其中。”
“哦?”无相神色更加严肃,道:“若真是这样,此案可就牵扯大了,据你所说,袭击你的两个杀手,一个是会使水袖的女子,另一个是使剑的男子,倒似乎有些像江湖中近年来名头日响的一对高手。”
柳七一皱眉,道:
“大师是指血旗门红旗令主梅之仪和黑旗令主李师道?”
无相点了点头,道:
“而且,目前江湖上使毒的一流好手,有名的只有血旗门的青旗令主、毒手周元膺一个人了。”
柳七略一沉吟,像是下了决心似的,抬头望着无相,决然道:
“我相信不是血旗门。”
“哦?”无相眼睛一亮,道:“莫非柳施主已经发现了凶手?”
柳七摇了摇头,道:
“目前还没有,但血旗门周元膺。与此事嫌疑最大,所以血旗门应该掩声匿迹才是,怎会笨到用两大高手来狙击我,岂非自我暴露?”
“我总觉得,这场凶案的主谋,希望武林中人认定周元膺和血旗门是凶手。但真凶是谁,我现在还没有把握,况且,梅之仪和李师道,我都没见过,我不敢肯定狙击我的,一定不是他们。此外,那个救我们的人,也不知出于什么动机?”
无相一抬眼,目光明澈,道:
“柳施主,下一步你打算再怎么办?”
柳七一笑,道:
“下一步我打算先赴陕西,到两件凶案发生之地再查探一番。”
无相沉吟半晌,摇了摇头:
“你再去那里,固是目前唯一的办法,但狙杀你之人,只怕不会就此放过。”
柳七长声答道:
“大师不必担心。如果他们再次出手,我正好能多发现些线索,只是,此事太过凶险,小徒武功尚不够高,我不愿让他陪我涉险。”
无相会意,点头道:
“这点柳施主尽管放心,令徒可以留在少林寺中,虽然我们寺小僧少,但凭少林寺祖师们传下的一点功夫,来个把杀手,还是足以对付的。”
柳七大喜,躬身相谢,无相一把抓住他的手,道:
“柳施主不必客气,为了协助柳施主查案,我已命达摩堂首座无住师弟,随你前往。”
柳长歌绕过几间僧房的长廊,走到了心澄的房门口。
他推门而入,心澄正一个人坐在那里,见他进来,面带喜色,道:
“闷死我了,多亏你来了,否则等这伤好了,我也已闷死了。”
柳长歌哈哈一笑,道:
“原来和尚也怕闷的,那你为什么不多念些经呢?”
心澄苦笑道:
“若不是我家里穷,爹娘养不活我,也不会把我送到寺里来,不过,方丈大师对弟子一向很随和,倒也没吃什么苦。唉,只是这腿一受伤,不能再去塔林了。”
“塔林?”柳长歌问道。
心澄点头,道:
“塔林便是我们来时,在山后看到的那许多舍利塔,那里面存放的,是历代祖师的舍利子,是少林圣地,平常很少有人去。”
“哦?”柳长歌好奇心起。
心澄见门外无人,压低声音,道:
“我常溜到那里去,因为我听一个师兄悄悄告诉我,塔林里的舍利,是历代祖师毕生功力凝成的,所以,只要你在塔林里习武,历代祖师的功力都能被你不知不觉间吸收,于内力增长,大有好处。”
“哦,真有此事?”柳长歌不信。
心澄点头道:
“出家人不打诳语,自然是真的,你若不信,待我腿伤好后,领你去一看便知。”
心澄腿伤好时,已距柳七下山整整一个月了。一个月中,柳长歌依旧练武不辍,但始终练不好天罗刀法第二重。
这日,心澄腿伤一好,柳长歌便与他奔后山塔林而去。
到塔林时,已是黄昏,只见夕阳落晖之下,数不清的舍利塔,大大小小,各式各样,密密麻麻一大群,在夕阳照射下,塔碑在地上拉出了一道道长长的黑影。
塔林里空无一人,柳长歌初次到塔林,新奇不已,东看看,西看看。
忽然,一阵脚步声,从塔林深处传来。
心澄是偷溜出来的,一拉柳长歌,二人藏身于一座舍利塔后。
一个七十多岁的老僧,已是老态龙钟,一步步从塔林深处走了出来,从他身穿的灰色僧衣来看,是个执行杂役的伙头僧。
路过柳长歌和心澄藏身的舍利塔时,他若有意若无意地扫了一眼,继续走了开去,一会儿工夫,老僧的背影,已消失了。
柳长歌问道:
“这位老僧是谁?”
心澄道:
“他是负责打扫塔林的执役僧,又聋又哑,每日早上到塔林来,打扫干净后再回寺。”
柳长歌向老僧背影消失处看了一眼,他心头竟会有了一种奇怪的感觉。这种感觉是如此之强烈,以至于他全然没有注意到,一双狂热的眼睛,正贪婪地望着他。
华山绝顶。
风大,雾气仍未完全散去。
柳七正站在山崖边沉思着,他的手中拈着一枚银针,一枚已生了锈的针。
这是他在华山派全军覆没的地方,查了两天两夜才找到的。虽然这是他预料之中的,他仍是充满了喜悦,成功的喜悦。
他做到了第一件事:找到真正的凶器,他未到华山时,已经认定了,杀死华山派的绝不是毒王的独门暗器——蜻蜓。
正在这时,他发现了一件事。
透过半明半暗的山雾,他隐约发现,山腰处有亮光闪动。
以柳七在江湖中的经验,他几乎立刻可以断定:山下有人,不止一人,而且带着刀剑。
无住站在柳七身后,突然发现柳七的身子微微一动。
他顿时警觉起来,他没有柳七那双鹰般锐利的眼,但他有惊人的内力,所以,他听到了柳七看见却没听到的:刀剑的碰撞声。
他立即回身,对跟随他下山的两个弟子慧观、慧照道:
“注意,山下有人,小心戒备。”
“是。”慧观和慧照应声,走到上山的路口处,全神戒备。
柳七回转身来,他不得不佩服无住的内力与敏觉。
“大师,现在山下有人,敌我难明,你看该怎么办?”
无住双手合十道:
“阿弥陀佛,佛家讲究慈悲为怀,但并非善恶不分,坐以待毙。柳施主可曾听说过,佛祖也有大力金刚,降魔除妖?”
柳七朗声大笑,正在此时,忽听慧观、慧照同时惊呼。
无住和柳七几乎同时赶到,只见浓雾中,一条人影已晃过慧字二僧,抢上山顶。
无住口念佛号,已一掌拍出。他出掌并不很快,但掌势中蓄满了内力,袍袖被真气激荡,已胀了起来,呼呼作响。
同时,柳七也已出刀,刀快,划破浓雾,带着艳丽的刀光,斩向来人。
来人的身形在半空中陡止,两股不同的劲力已迎了上来。
“轰”的一声响,无住已与那人对了一掌,来人猛地退后一步,而这时,柳七的刀业已到了他的鼻尖。
那人没有躲闪,而是手一扬。
“叮”的一声后,光芒已没。柳七和来人,各自退了两步。
柳七和无住面面相觑,尽皆心中暗自赞叹,来人先接了无住刚猛的掌力,然后又能迅速出剑,封住柳七的刀,武功已实属难得。
柳七和无住正待再攻,来人忽已开口。
“柳七爷,且慢动手,难道你不记得,泗州驿桥镇了吗?”
柳七一怔,旋即目光闪动,道:
“原来是你。”
柳长歌发现异样的时候,已经来不及了。他突然间觉得头晕脚软、四肢无力,竟沿着舍利塔,慢慢滑倒下去。
然后,他便看到了那双恶毒而贪婪的眼睛,正得意地盯着他,他顿时明白了,但他已来不及了。
心澄笑了,笑容在他脸上,有着一种说不出的诡异。柳长歌不愿去看,但他已动弹不了,只来得及问出一句:
“你要干什么?你是谁?”
心橙笑得更诡秘了,一股凉气从柳长歌心中升了起来。
“我是少林寺的心澄小和尚,我要你的毒王心经。”
柳长歌怔住,半晌,他突然大声道:
“我明白了,你不是心澄。”
“什么?”心澄的脸一下子陡变。
“真的心澄一定早被你杀了。你装扮成心澄,在太湖上猝然杀死了胡言辰,你本想在泗州杀死我们,你没有获胜的把握,便故意弄成腿伤。这样,你就可以成日待在屋里休息,不用担心被人识破了,你……你不是心澄。”
心澄目光中暴射凶焰,道:
“你是怎么知道的,快说!”
柳长歌愤愤地看了他一眼,道:
“你用‘清风酥’毒倒我,我自然就猜出你是谁了。”
心澄一惊,道:
“你既知我用的是‘清风酥’,为何破解不了?哼哼,枉你得了毒王心经,这点毒都解不了,有什么用?”
说完,他已伸手,向柳长歌怀里摸去。
突然,他的手僵在了半空。因为他听到了一阵咳嗽声,回过身来,他看见了一个人,正站在身后。
闯上华山绝顶的,正是泗州酒楼之上,那个气度非凡的中年人。
“在下血旗门黑旗令主李师道,见过无住大师和柳兄。”
无住和柳七一愣,谁也没想到,这个中年人,便是闻名天下的剑客李师道。
见柳七的神情,李师道一笑道:
“当日在驿桥镇,用两只红灯笼的,也是在下。”
原来,中原武林两大凶案发生之后,嫌疑最重的,便是血旗门的青旗令主、“毒手”周元膺。
为了证明血旗门并未插手此事,李梦遥立即决定,命李师道前往江南,寻访柳七下落,请他出山澄清此案。
李师道找到太湖时,正巧南宫子松一行也到了太湖。李师道见少林寺出面请柳七查案,自是比血旗门出面更让人信服,便没有露面。但才到太湖,便有胡言辰惨死,李师道以为真的毒王已到了太湖,但设伏,不料却被柳长歌误打误撞一番。
他见柳长歌是柳七之子,便放了柳长歌,自己暗中保护柳七一行,向少林寺进发。在泗州,也是他出面,助了柳七一臂之力。
柳七闻言,沉默了一会儿,道:
“李令主,你可知伏击我们的,是些什么人?”
李师道摇了摇头,道:
“那夜的那个女人和剑客,武功都不弱,但我似乎以前从未见过他们,看样子,他们是个有组织的帮派,但究竟是什么组织,我也正在让手下人查。”
柳七思虑半刻,突然脱口而出:
“糟了。”
李师道、无住都是一惊,道:
“怎么了?”
柳七道:
“那夜他们狙击我们失败,此后一路竟毫无所为,那只能说明一件事:他们胸有成竹,所以,极可能的是,他们在我们一行人中,已有内奸。”
“心澄?”李师道脱口而出。
柳七脸色顿变。他禁不住望着越来越浓的雾气,心中已乱了方寸:长歌,你现在怎样了?
心澄回头时,看见的首先是一件打着补丁的灰布僧衣。
衣旧,人在咳嗽,人已老。
心澄的双瞳突然收紧,一字一顿地道:
“你究竟是谁?”
老僧兀自咳个不停,竟似乎丝毫没有注意到,心澄正在对他说话。
心澄的双眼紧盯着老僧。他心中早已转了千百个弯,他不知道这老僧是无意中闯到这里的,还是……
他的额头已有汗意,这时,倒在地上的柳长歌,忽然发现心澄的袍袖,不引人注目地动了一下。
老僧终于停止了咳嗽,他抬起头来,双眼看了心澄一下。
心澄的汗终于下来了。他心里的惊骇已到了极点,刚才,他在无声无息中发出了致命的“银丝”,但一到老和尚身边,便如泥牛入海,无影无踪。
“阿弥陀佛。”
心澄的骇异己写在了脸上,连地上的柳长歌,也满是惊讶之色。这又聋又哑的老和尚,居然开了口!
“你、到、底、是、谁?”
心澄一字一字的咬牙切齿地问。无论回答是什么,他都知道,这老僧将是他出道以来的第一大敌。
但老僧的回答,却不啻在他脑中炸了个晴天霹雳:
“老衲原名谢百衣。”
毒王谢百衣!
柳长歌几乎要跳起来,他无论如何也难以置信,这老态龙钟,貌不惊人的老僧,竟然会是当年江湖上闻之色变的毒王谢百衣。
但他不能不相信,因为他看见了心澄好几次衣袖微扬,却毫无变化,他更看见了心澄额头的汗水,除了毒王,还有谁,能在神闲气定之间,化解这剧毒的攻击呢?
心澄的脸色一下子变了,像是被人掴了一巴掌,一会儿红,一会儿白。
毒王站在那里,神态依旧,只是一双眼睛,始终没有离开心澄的双睛。
寂静,柳长歌几乎听不到任何动静,除了他狂烈的心跳。
毒王,太不可思议了,毒王竟在少林寺!
然而,他马上又看到了一件更加不可思议的事。
心澄突然跪了下去,恭恭敬敬地给毒王叩了几个头,然后,抬头叫道:
“何疯拜见师伯!”
华山绝顶。
雾仍未散去,山下已传来了大批人上山的脚步声。
柳七扬眉道:
“李令主,你可知山下来的是些什么人?”
李师道摇了摇头道:
“我也一直跟在您和无住大师后面不清楚山下是哪些人,不过,据我之见,显然是有组织的一批人马。
我看,多半会对我们不利,还是小心为好。”
这时,无住忽道:
“奇怪!”
众人正待问,突然也发现,那些声音竟一下子停了下来。
许久,浓雾中,隐隐出现了几条人影,正向山上扑来。
柳七一变色道:
“不好!他们肯定是冲着咱们来的。如果我所料不错,山下那些人已卡断了我们下山的道路。”
李师道忽然道:
“我看,我们该准备出手了。”
四条人影越来越明显,已快到山顶了。慧字二僧正要上前,无住已大喝一声:
“退下!”
话音落时,他的人已像一只雄狮,飞扑了上去。
因为他从四人上山的速度已经看出,慧字二僧决非其中任何一人的对手。
四个正在上山的人,陡见一威猛的僧人出现在山顶路口,速度更快了。华山道窄,四人前后排成一排,已冲了上来。
无住兀立峰巅,大红袈裟被山风鼓荡,在云雾之中飘飞,浑似天神一般。他忽然放声断喝:
“来者何人,快站住!”
声如震雷,似晴空中陡然一声霹雳,远处山摇谷应,回声远远传了开去。
那四人乍一听这佛家“狮子吼”,都是一震,但随即浑若无事,反而上奔的更快。
山上众人也是一惊,无住更是脸色陡变。他的“大力金刚狮子吼”,在少林寺中堪称一流,连方丈无相大师在这方面的造诣,也远不如他。见四人仍是一路跃来,他的真气已鼓涨起了两只大袖。
第一个人终于已离无住不到一丈远时,无住出掌。
华山险峰,当真是“一夫当关、万夫莫开”之势,无住无上佛家内功,全在平推的双掌中,发了出去。
只要对方硬接,纵使他内力再好,也难免会后退。只要后退一步,便不免身堕山崖。
在少林“无”字辈高僧中,无住武功虽不甚精,但内力却堪推众首,他原是武将出身,故性情暴烈、刚猛,见对方一开始便截断了下山道路,显是一网打尽之势,他也已动了真火,下手便毫不留情。
当先那人竟不闪不避,双掌一翻,竟然迎了上去。
双掌将碰之际,无住心念陡动,他浸注佛学多年,杀戾之气虽未尽除,但慈悲之心却日长。他一念之下动了仁心,将发出去的掌力收回了三成。
“波”的一声闷响,无住脸色微微一变。那出掌之人,却借着无住掌力相送,身子直向半空飞去。跌落之际,他竟在半空中身形陡变,安安稳稳落在了山崖之上。
如果不是因为他是敌手,无住早已忍不住喝出彩来。来人这一手实在漂亮,不仅借一跃之势消解了无住佛门掌力,而且在半空中身形转变自如,毫无滞碍可见,其人轻功与内功都颇不俗。
无住一掌击出,来人跃上半空,无住面前突然一空,几点银光激射而出。显然,发暗器之人,时间、火候拿捏得极其准确、巧妙,算准了无住掌力正吐而未收之时。
无住已不及用掌风将暗器击落,但他袍袖猛然一甩,已将暗器尽裹其中。而发暗器之人,已趁势跃上了山顶。
柳七一凛,那发暗器之人,眸光流彩,身姿娜婀,正是那日在泗州驿桥镇,半路与自己交手的女子。
第三个上山的人,一副巨富商贾的打扮,肥胖的手上,一枚偌大的宝石戒指,闪闪发光。他到了无住面前,却不出手,反倒一揖,道:
“大师,在下今日上华山绝顶,一赏西岳风光,还请大师让路。”
无住一愣,他本以为来人定会出手,却怎料竟是如此谦卑相求。他身在佛门,虽知对方决非善辈,但无论如何也下不了手了。他身形一晃,闪在一旁。
那商贾模样之人又是一揖,道:
“多谢大师。”
他跨上数步,也到了山顶。
他的身子刚转开,无住便顿感到,一股无比凌厉而冰冷的杀气,直迫自己身前。
他抬眼,便见最后一个人,身材瘦长,面无表情,正一步步走了上来,只有他灰浊的眼中,发出狼一般的凶光与杀意。
柳长歌的心已完全沉了下去。
心澄原来叫何疯,而他竟是毒王的师侄。更让他心寒的是,毒王谢百衣,此刻竟站在自己的面前。
何疯跪在地上,道:
“师叔,这小子身上有毒王心经,”
谢百衣看了柳长歌一眼,竟没有说话,然后,他双手合十,道:
“阿弥陀佛。心澄,你既已入了少林,你我便同是佛门弟子,你不必多礼,只是,入了佛门,你怎可大开杀戒?”
这几句话语气详和平静之至,何疯的脸上惊惧之意却更重了。
谢百衣见心澄脸色,知他以为自己不认他这个师侄,是要借口杀他。他不禁微叹口气,道:
“心澄,你先起来吧。你师父,他怎么样了?”
何疯见谢百衣问及自己师父,脸上戒备之色更重,道:
“师父他老人家,两年前已仙去了。”
谢百衣一怔,半天双手合十,高念佛号,他眼睛再次睁开时,便直盯着何疯,眼中忧虑之色更重了。
事至如今,便是柳长歌也已看出了,原来谢百衣与何疯之间,不但投有丝毫同门之情,反倒似有着宿怨。尤其是何疯,更是全身戒备,显是怕谢百衣出手。
这究竟是怎么回事呢?柳长歌心中好奇起来,竟忘了自己,已是身处险境了。
柳七看着四人,突然道:
“下毒做案的,就是心澄对不对?”
这一句话,四人脸色都微微一变,那当先冲上山的大汉,脸上顿现惊讶与佩服之色,那女子抿嘴一笑,神态嫣然,那商贾打扮之人,却是皮笑肉不笑,努力装出一付浑不知情的样子。只有那无情的剑客,盯着柳七看了半天,脸上毫无表情,只说了一句:
“你知道的太多,所以你要死。”
话音一落,他已出剑。
无情而必杀的剑芒,带着地府死亡的腐朽气息,没有生气的,迎向了柳七的咽喉。
柳七没有动,脸上仍是挂着微笑。
剑冷,剑慢。剑尖正一寸一寸地递向柳七,好似每多进一寸,便要付出更大的努力似的。
但浓雾中很快便有了杀气。剑慢慢的一寸一寸地递进,所到之处,连浓雾也像是被赋予了杀机。
柳七面对的,已不是一把剑,而是整个面前的浓雾,像冥王庞大的死亡军团,铺天盖地、弥漫一切空间地向他压来。
他的手已在刀上,但他没有出刀。他必须等。
等到那浓厚的雾气中有了一隙破绽,他方能出刀,才能阻住那毒蛇般的剑芒上,正迎向自己的死亡。
但时间一点一点过去,死亡一分一分地临近,柳七仍未看出一丝破绽。
他的手心已有汗,他的信心是不是也已动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