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年後。
江南三月,鶯飛草長。在萬頃汪洋的太湖之上,一葉小舟悠悠前行。
柳長歌(王譽)雙手把槳,極目望去,只見天朗湖平,水色天光遙遙一線。遠處岸上,樹木正開始重着綠意,湖面波平浪靜,鷗鳥上下翻飛。
此時的柳長歌,已是一長身玉立的青年人,早已沒了五年前那股稚氣。長眉入鬢,一雙眼睛神采斐然,隱隱透出一線機變。
五年中,他與柳七一直住在這小漁村,生活寧靜而安閒。柳七不僅指點他練習天羅刀法,還把自己獨創的“迴風舞柳”刀法相授。
柳長歌天賦聰敏,不過數年時光,刀法已純熟老練,決非一般武林子弟所及。而且,他更從柳七那裏,學會了追蹤、探查的本領。如果不是擔心他被仇家發現,柳七早已將他帶到江湖中闖蕩了。
但他唯一不滿意的,便是他的天羅刀法,才只練好了第一重,一到第二重,他便覺得內力不濟,幾次險些走火入魔。
他知道,以自己的功力,要練好第二重,至少還需五年。但報仇的心願,使他變得焦急起來。
尤其是,當他聽説,血旗門和天衣盟近年來迅速崛起,已隱然有平分中原武林的實力時,他更忍不住了。
正在柳長歌兀自心事重重之際,兩隻小艇披浪而來,迅如游龍,片刻工夫,已到了他的船頭。
柳長歌一凜,在這小漁村中,除柳七與他外,再無人家習武。看這兩隻小艇的速度,絕非常人所能。
他抬眼望去,只見左首那艘小艇,上面二人,前面一人錦袍玉劍,氣度不凡,四十歲上下,面如冠玉,站在船頭,神采奕奕。
後面一人,相比之下,顯得有些委瑣,衣着普通,人長得更是有些難看,年紀與前面那人不相上下。
右首那艘小艇,上面也是兩人,前面一人是個二十歲上下的青年,引人注目的,是他脊上斜插着一把劍,只用兩隻玉鈎扣住,竟沒有劍鞘,劍光映着湖光,閃閃奪目。
後面一人,則是個二十七、八歲的少年僧人,相貌平平,神態謙和。
那錦衣中年人,拱手開口,手上偌大的一枚寶石戒指,閃出七彩光芒:
“借問這位小兄弟,這附近可有一位姓柳的?”
柳長歌心頭一動,漫聲答道:“這裏姓柳的不少,你問的是哪個村子的?”
來人顯然沒料到會是這種答覆,略怔之下,開口道:“在下不知是哪個村的,只知這位柳兄,年紀與在下差不多,以前做過官府的捕頭,為人公正執平,而且武功很好,尤其擅長一套自創的刀法。”
柳長歌偷眼仔細打量四人,但卻始終看不出是什麼路道。莫非,是義父的仇家,來尋釁報仇的?
見柳長歌不答,那神情委瑣之人,突然一提氣,已到了柳長歌身前,一把已抓住了柳長歌的手腕,喝問道:
“你姓什麼?”
柳長歌沒提防此人竟如此無禮,心中甚是惱火,冷然道:
“在下姓王,這位爺台,怎麼這樣問路?”
錦衣人目光閃動,笑道:
“小兄弟莫怪,我這位朋友,近日頗遇上些不順心的事,還請海涵。”
那漢子也自覺太過心急,放開柳長歌的手,道:
“對不起,在下一時性急。這位小兄弟,只要你帶我們找到這位柳爺,你要多少錢,我都給你。”
柳長歌惱他無禮,信口道:
“我要一千兩銀子。”
不料,那漢子竟二話不説,摸出兩張五百兩的銀票,道:
“給你。”
柳長歌一怔之下,心中懷疑更甚,若不是有什麼大的牽連,此人怎肯出手如此大方。他主意已定,不如先領這些人在湖上亂轉,試探出些蛛絲馬跡,再作決定。
於是,他擺出一副貪婪的樣子,把銀票搶過,藏進衣內,點頭道:
“好,不過有言在先,我只管帶你們去,別的我一概不知。”
那漢子只道這青年人膽小怕事,點頭稱是,跳回自己船上。
柳長歌雙槳一搖,小舟向湖心駛去。
船到湖心,柳長歌東一拐,西一轉,才幾下,便把眾人轉暈了,然後,他慢慢地順着湖邊繞開了圈子。
但繞了半天,後面四人竟無人開口。柳長歌心中暗着急。
這時,錦衣人開口了:
“這位小兄弟,你在這轉了半天的圈,到底要帶我們去哪裏?”
柳長歌心頭一鬆,正待答話,那漢子狂怒,已撲向柳長歌的船。
柳長歌見那漢子出手疾快,凌空擊出的掌勢帶着風聲,勁力甚大。長歌自知不能力敵,猛一側身,船猛地一搖。
那漢子不習水性,一擊撲空,腳着船板時船身陡然一晃,他一個踉蹌,趁勢跌上幾步,一掌擊向長歌胸口。
長歌無法再退,一咬牙,翻掌迎上。
“波”的一聲悶響,那漢子站不穩身形,掌力打了折扣,一下子坐倒在船板上。
長歌也覺心頭血氣翻湧,雙掌雙臂震得發酸發疼。
身子一搖,“啪”的一聲,一本書從他懷中掉出。
那漢子坐在船板上,一眼瞥去,陡然變了顏色。
只見書頁上四個大字“毒王心經”。
那漢子狂喝一聲,縱身又向柳長歌撲來,這次他竟用了全力,全然一副拼命的架式。
柳長歌腳猛一挑,先將毒王心經揣入懷中,這時,那漢子的掌已快到他的胸口了。
柳長歌猛的身子向後一翻,頓時已躍入水中。
錦衣人變色,喝道:
“胡兄,幹什麼這麼魯莽?”
那漢子猛回頭,狂嘶道:
“他有‘毒王心經’!”
眾皆駭然,個個握住了拳頭,全神戒備地望向湖中。
其時,已是黃昏,夕陽落暉,孤鶩斜飛,茫茫水色,哪裏還有柳長歌的影子?
柳長歌上岸時,暮色已漸漸罩住了萬頃湖光山色,空中孤月淒涼,岸上弱柳嫋嫋,湖中漁火點點。
他發步奔回自家屋前,推門入內,卻見屋內空無一人。
那四人上岸時,天色業已昏黑。
“公孫莊主,這麼黑,我們該上哪裏去找人呢?”
那姓胡的急道。
錦衣人一皺眉,沒有回答。
那華服背劍少年一言不發,只顧自己往前走。
那年輕和尚,雙手合十,道:
“阿彌陀佛。三位施主之見,該怎樣,才能尋到柳施主下落?”
華服少年輕哼一聲,道:
“實在尋不到,也就罷了,總不成,離了他柳七,江湖便沒人了。”
正在此時,他忽然停住了腳步。雖然在黑暗中,每個人仍可以感到,這華服少年在一瞬間,已充滿了殺氣。
頓時,天地間一片寂靜,這初春的夜色中,竟帶了一股肅殺之氣。
但半晌,一點動靜都沒有。
站在最後的那個姓胡的漢子,忽然感到了一陣涼風,吹起了他的衣襟。他伸手剛要把衣襟拉好,忽然,他發現了一件可怕的事。
他恐懼地狂嚎,叫聲從湖面上遠遠傳了開去,這夜色,一下子變得令人心驚。
其餘三人回首時,都被驚駭得呆住了。
一隻彷彿從地獄裏逃出來的吸血蝙蝠,已咬住了那漢子的喉管。鮮血,正沿着他的脖子汩汩地往外冒。
當姓胡的漢子倒地時,他已只剩了一具乾癟的屍首,那蝙蛹一撲翅,像惡魔般,消失在暮色之中。
“毒王!”
每個人心頭幾乎同時湧出了這個詞,還有隨它而來的恐懼與噁心。
那華服少年忍不住吐了起來。
錦衣人看了那華服少年一眼,沒有任何表示。倒是和尚,扶起了少年,口中仍不住地念着佛號。
“不會是毒王!”
錦衣人突然開口了。
華服少年與和尚都是一怔,異口同聲道:
“不是毒王?”
錦衣人點了點頭,道:
“毒王怎會料到我們會來找柳七?剛才船上那小子竟有毒王心經,即便不是毒王弟子,至少也與他有極大淵源。我們只要逮住他,不怕毒王會對我們不利。”
華服少年臉色一緩,但他素日裏高傲慣了,截口道:
“可是聽説毒王已死,我們也不是很肯定那兇手就是毒王呀!”
錦衣人似乎不屑與那少年爭吵,一抬頭,望向遠方。
遠處,星星點點的火光處,一定正是他們要找的漁村了。
但,前途漫漫,夜色沉沉,誰也不知道,在夜色中,還會有什麼,在等待着他們。
柳長歌等了半天,才見柳七回來。
柳七神色大異於以往,雙眉緊鎖,似乎在思考着什麼。
柳長歌立即把白天發生在湖上的事,原原本本告訴了柳七。
柳七眉頭一聳,道:
“長歌,你把毒王心經藏好,再把這些年我們按心經上煉的解毒丸藥都帶上。”
“是”,柳長歌心中不解,但師父既然分付了,一定有他的道理。
待柳長歌收拾停當,柳七開口道:
“長歌,今夜必有大事發生。記住,如果我萬一有什麼不測,你必須立刻離開這裏,一路上要小心,到雲南大理去找報國寺的古相大師。”
説着,他把一封書信交給了柳長歌。
長歌心頭一愣,他從未見過義父如此擔心,難道,那四個人真是義父的仇家?那義父為什麼不避開?
他正待開口回答,突聽不遠處一聲慘叫,恐怖而淒厲,傳遍了整個夜空。
柳七眼睛頓時一亮,目光陡然機敏鋭利似淬過的劍鋒,他只來得及説了一句:
“快走!”
人已落入了茫茫暮色之中。
湖邊,草叢半人高,在殘月下顯得寂靜而神秘。
柳七一言不發,望着月光下銀波點點的湖面,心中在反覆思量。
在他身後,錦衣人、華服少年和青年和尚,都急切地看着他的背影,等待他開口。在月光下,柳七的輪廓,凝成了一座雕像。
半天,他才開口,只説了一個字:
“好!”
那後面三人的臉上,頓時出現了輕鬆與放心的表情。連那傲慢的華服少年,也被柳七那種平凡中暗藏的氣勢所鎮懾,沒有插話。
柳七轉過身來,又看了看地上白馬鏢局總鏢頭胡言辰的屍首,皺了皺眉。
那錦衣人道:
“柳兄,這件事情依你看,會不會是毒王乾的?”
柳七搖了搖頭,道:
“不可能,雖然毒王曾是江湖上唯一用吸血蝙蝠殺人的高手,但他已死了。”
華服少年一努嘴,道:
“毒王失蹤已十五年,但誰也沒見過他的屍首,柳神捕又怎麼斷定,毒王已死了呢?”
柳七淡然道:
“我知道他已死,至於我是怎麼知道的,恕不奉告。”
華服少年自幼出生武林世家,江湖上人人讓着他,怎咽得下這口氣,手已向後,搭上了劍把。
“南宮賢侄,別忘了,令尊要你來,是做什麼的。”
南宮子鬆放開了劍柄,恨恨地瞪了錦衣人一眼:
“公孫莊主,多謝提醒。”
柳七不理會南宮子松,而是對那青年和尚一拱手,道:
“少林寺乃天下武學正宗,萬人景仰。承蒙貴寺方丈無相大師親自相邀,煩您回去稟報無相大師,這件事我一定要查個水落石出。”
心澄聞言,合十稱謝。
原來,就在三個月前,中原武林突然出了一樁慘禍,華山派全派上下三十八人,一夜之間全部慘死。
據後來前往華山查案的人説,三十八人的死因都是一樣的,全都是在左耳垂上,被什麼東西刺了個小孔,中毒身亡。
消息傳出,武林譁然,誰都知道,當年毒王謝百衣,就是憑藉其絕技之一的“蜻蜓”,殺了當時的長空幫幫主鄭化蛟。而後來人們在鄭的屍首耳垂之下,發現了同樣的小孔。
正當江湖上傳言紛紛,人心惶惶之際,陝西官道上又出慘禍:丐幫在陝西的三位長老,竟被同時殺死。
這次,每個人的胸口,都印着一個詭秘的五彩手印。
而這,恰好是當年毒王謝百衣的另一絕技“彩蛛手”的標記。
一時間,江湖上了聞“毒王”色變。
為了查明真相,少林寺方丈無相大師,約集中原武林眾多正道人士,着手調查此案。但幾個被選中的人,都往往過了一夜便已送命。
情急之中,無相想起了與自己曾有一面之緣的柳七,便派座下弟子心澄,帶着自己書信來請柳七。
同行的公孫雪,是江南孤梅山莊莊主公孫雪,當年其父公孫宜,便是因敗在毒王手中,憤憤而死的。
南宮世家,昔日曾是武林首富。當年,南宮世家老主人南宮皇,便是死於謝百衣之手,所以,南宮皇之子、現任南宮世家族長南宮小望,派其子南宮子松,一同來打探毒王消息。至於胡言辰,則是因華山派已故掌門趙仲世是其姊夫。沒料,他大仇未報,自己已先送了命。
柳長歌衝出小屋時,義父已飛奔而去,他提氣追去。
追了大約一半路程,突然,他停住了腳。
草叢中,兩點亮光,忽明忽暗,在夜色中顯得異常觸目。
他停住,細細看去,這才看清,原來是兩盞燈籠,孤零零地掛在那裏。
柳長歌的手,已搭上了天羅刀的刀柄,然後,他一步步走上前去。臨近燈籠還有大約兩丈左右,他已渾身一凜,兩道截然不同的殺氣,從兩個燈籠後面,傳了過來。
這兩股殺氣,透着詭氣,令人幾乎窒息。
柳長歌一握天羅刀,立喝:
“什麼人?快出來。”
沒有回答,只有夜風,伴着柳長歌喝問的回聲,傳了出去。
柳長歌又邁出了一步,殺氣更濃了。
他繼續又邁了一步,他的全部神經,都已集中到了燈籠上面。
但恰在此時,他腳下一鬆,陷了下去。
柳七知道,殺人兇手決不會是毒王謝百衣,但他唯一的證據、寫着“謝百衣絕筆”的“毒王心經”是不能拿出來的。否則,不知又有多少隻貪婪的黑手,會伸向這裏。
一定是有人故意冒充毒王的手段,來掩人耳目,但究竟會是誰呢?消滅華山派,擊殺丐幫三位長老,又能在公孫雪三人面前偷襲擊殺胡言辰,這身手實在太可怕了。
難道是血旗門的周元膺?他抬頭看了一眼公孫雪,道:
“近日,公孫莊主可曾聽到血旗門有什麼動靜?”
公孫雪眼中神光一閃即逝,道:
“近來血旗門連連擴大實力,自三年前消滅青龍會後,又於去年連着消滅了太行派與幽靈門、陳家堡,現在,整個河北、河東和關內都已是血旗門,獨霸黑道武林。”
柳七略一沉吟,道:
“天衣盟近日情況如何?”
公孫雪略一停頓,想一想,道:
“天衣盟自三年前讓出洛陽城後,一直偃旗息鼓,在江湖上甚少行動,遂使血旗門成獨霸中州之勢。”
柳七搖了搖頭,臉帶憂慮。突然,他心中猛地一驚:長歌怎麼還沒來?
柳長歌陡覺身子向下一沉,心知不妙,但已來不及了,他的身子,大半已落入了陷坑之中。
他一急之下,天羅刀已在手。他猛地一插,天羅刀已插入了陷井側壁之上。
然後,借刀勢一阻之力,他已提氣、收刀、躍起、落地,一氣呵成,氣勢連貫。
剛一着地,一陣涼風襲向他背心。
柳長歌猛一側身,手中刀已出。刀光映着月光,掠起一片奪目的光圈。
但他擊空,身後並無一物。
柳長歌手心已有汗。在他一刀擊空的瞬間,他已知道自己中計了。所以,他馬上做了一件事。
他倒地,刀卻從側面,回切了出去。
這時,只聽背後“咦”的一聲,接着便是衣袂凌空之聲,顯然,他這一刀,已逼退了身後那人。
但柳長歌剛從地上翻起,一樣冰涼的東西已碰上了他的咽喉。
柳七衝了出去。
公孫雪、南宮子松、心澄三人,忙提氣追了上去。
柳七一面飛奔,一面揮出了他的刀。
柳長歌頓住。
一把長長的劍,抵住了他的咽喉,頸上的皮膚,被冰涼的劍刃,激起一片雞皮疙瘩。
劍在人手,人在燈後。只見紅紅的燈光,雪樣的劍芒,卻不見人。
“你輸了。”一個聲音道。
“是。”柳長歌答道。
“告訴我,這把天羅刀,怎會在你手上,你姓什麼?”
“我姓柳,刀是我的。”
那人停了片刻,道:
“柳七是你什麼人?”
柳長歌毫不遲疑,道:
“他是我義父。”
那人一聽,忽然輕喝一聲:“小心背後。”
柳長歌一驚,急回首,心中一凜,背後空無一人。
他知道自己上了當,閉目等死。
但半天沒有動靜,待他迴轉身時,燈已滅,人已消失。
柳長歌愣住,心中百思不解,莫名其妙。
柳七趕到時,柳長歌正獨立孤木之下,兀自迷茫若失。
突然,柳七身邊衣袂身響。南宮子松和公孫雪,已同時出手。
南宮子松劍快如電,幾乎沒有任何招式,長劍以令人難以置信的速度出手。
公孫雪的手成蓮花狀,絲毫不慢於南宮子松的劍。
二人同時攻向柳長歌。
柳長歌全然不防,待他醒覺時,長劍掠起的寒氣,已迫近他的長衫,而公孫雪的雙手,已扣向了他的脈門。眼見他已無可閃避,非死即傷。
刀光一閃而沒。
柳七收刀時,南宮子松的劍已刺空,公孫雪也被刀勢迫退了一步。
柳七立喝:
“做什麼?”
南宮子松和公孫雪對看一眼,同時一指柳長歌道:
“他有毒王心經!”
柳七知道,毒王心經一事已不能再保守秘密,當下説了出來,南宮子松、公孫雪聽説這心經乃從毒王弟子伊青那裏得來,神色才緩了許多。
待柳長歌把剛才發生之事,告訴柳七時,柳七也是一怔。
天光已是微唏,霧氣漸漸湧上。
這時,柳七説了一句話:
“去少林寺。”
少林寺方丈無相大師,親自修書,請柳七重出江湖,調查兩樁兇案。
柳七一行,奔赴少林。
柳七心裏明白,兇手既已知道此事,又殺了胡言辰,自然不會讓自己一行平平安安地趕到少林。
更何況,還有那夜狙擊柳長歌的神秘人。當然,也可能那人便是兇手。
但不管兇手是誰,只要他試圖再次出手,柳七便有把握,抓住他的蹤跡。
泗州驛橋鎮。
柳七一行五人,到泗州時天已黃昏,遂進了一家酒樓。
這時,樓梯聲響,一箇中年人走了上來。他氣度鎮定,舉止雍容,儼然是世家風範,上得樓來,他的眼睛,有意無意地掃了柳七等人一眼,這才落坐。
柳七眼光閃動,卻未言語,這時,酒菜已然送上,柳七剛要動筷子,柳長歌突然一攔手,道:
“師父,這酒有毒,喝不得。”
眾人聞言均是一凜。只有柳七知道,自己這義子長年看“毒王心經”,雖然不屑於放毒害人,但辨毒、療毒之術,已頗有小成。當下,他一皺眉,道:
“這樣看來,我們已被盯上了。此地不宜久留,反正酒飯是吃不成了,不如大家這就趕路罷。”
眾人沒有異議,紛紛下樓。
柳七走在最後,下樓前,他回頭看了一眼,恰好,那中年人也正望向他。
兩人目光一遇,心頭都是一震,各自扭過頭去。
柳七下樓。
暮色已漸重。
月殘,星晴,風冷。
泗州驛橋鎮外的官道旁,叢林中,幾十雙野獸般的眼睛,正在等待着。
目標終於出現了。
柳七一走到路口,便隱隱感到了一種殺氣,他停下腳步,低語道:
“小心,前面可能會有埋伏。”
果然,他話音剛落,一支蠟燭,一支紅色的小燭,竟亮了起來。
本來,這並沒什麼可怕,但是,在月殘風冷的晚上,在人跡清冷的道上,突然亮起了一支小少的紅燭,便讓人在淒厲中,體會到恐怖與詭異了。
柳七用手示意眾人停下,他已一步一步,緩緩地迎了上去。他的每一步都小心而有力,有了一種奇特的節奏。
然後,他站定,在離紅燭一丈遠處站定,因為他已看清楚了敵人。
一個女子,三十歲上下,高髻長袖,肌膚勝雪,唇豔如血。
路中放着一個虎皮的墊子,她便端坐在墊子上,望着燭光,竟似已沉入幻境,渾然不覺柳七的到來。
柳七沉默。他的目光,已經仔仔細細掃過了場上的每個細節。但他沒有發現哪怕一條線索,來推測這女子的身份。
沉默,死寂,只有燭光,微暗的、極其不協調卻又極其悽惋的,在夜風中跳動。
“在下柳七,不知姑娘是……”
柳七又跨上一步,身上一股殺氣,向對方逼了過去,燭光陡然一暗,幾乎熄滅。
那女子似乎剛被人從沉夢中驚醒過來,好像受了驚嚇一般,長袖不經意地一抖,燭光一下子暴漲,又恢復了先前的狀態。
那女子抬首,髮髻娥娥,微微顫動,一張澈如秋水的明眸,望向柳七。
柳七心頭一震,不僅僅是震撼於這女子目光中的悽楚與幽怨,更是震撼於她那一揮袖間,所暗含的功力。
莫非,這便是名動江湖的血旗門紅衣令主、“長袖善舞”梅之儀?
“是梅令主嗎?”柳七問道。
那女子不置可否,曼聲道:
“柳七,我今日在此,是想請你做一件事的。”
她的聲音如梵音悦耳,纏綿軟語,讓人難以説“不”。
柳七微微一笑,道:
“姑娘,要我做什麼?”
那女子抬眸,星光流轉,波影橫斜:
“我想要你的命!”
開口之時,她仍是嬌態萬千,風情宛孌,但當説完時,她神色已是決絕。她纖手一揮。“波”的一聲,燭焰陡長几寸,竟向柳七激射而去。
柳七身形一動未動,直到燭焰已到身前,他才出刀。
刀光一閃即逝,但美麗的刀光,在片刻間已映紅了那女子驚訝而清麗的容顏。
刀已沒,燭已斷,火已滅。
那女子在黑暗中靜坐,柳七已看不清她的臉,但他可以感到,她的身子,在黑暗在似乎微微動了一下。
他急退。兩道流星般的光芒,在他片刻前站着的地方,相撞,爆裂。
炫目的火花,如節日繽紛的煙火,美麗而短暫,一閃即沒。
但就在那火花眩人心目,柳七目不見物之際,那女子出手了。
柳七聽到了,或者説感覺到了風聲。他只有出刀。
火花和刀光都消失的時候,柳七已受了傷,一枚細細的針,射入了他的肩頭。
黑暗中,他無法判定,對方是否付出了相應的代價。
但隨即,他知道,自己的刀,也已擊中了對方,因為在黑暗的那頭傳來的呼吸聲中,已有了零亂的間息。
就在此時,他聽到了慘叫聲。
慘叫聲是從身後傳出的。
身後是公孫雪、南宮子松、心澄和尚,還有義子柳長歌。除公孫雪外,其他人的江湖經驗都不足。
但慘叫聲乍起,便陡然而止,身後又已聲息全無。
柳七手中已有汗,他知道,在這種時候,這意味着什麼。
但他不能不回頭,哪怕是生死懸於一線之際,他也不能不回頭。
他回頭,怔住。
柳七與那女子交手之際,柳長歌等四人也已遭到伏擊。
兩張大網從林中拋出,兜頭灑下。
柳長歌出刀,眾人之中,似乎以他的武功最弱,但他的天羅刀,只一下,便斬破了飛來的羅網。
南宮子松、公孫雪和心澄,幾乎同時已撲入林中。
南宮子松出劍,劍快,快到一招便已擊中了五個伏擊者的手腕。
他的劍擊中了敵人後,出招更快了。
南宮子松是個自負的人,南宮世家的每個人都是同樣的自負。他自負,不僅因為南宮是武林第一世家,更是因為他的劍。
他的劍快。早在十七歲那年,他便與有名的快劍丁小天比過劍法。那一戰,他們幾乎都沒用什麼招式,而只是比快。
結果,丁小天刺了他二十七劍時,他已刺中了丁小天三十劍。
事後,丁小天逢人便誇南宮子松劍快。丁小天中了三十劍並沒死,因為,比武用的,是沒有劍頭的劍。
因為他們——丁小天與南宮子松,是朋友,但儘管這樣,南宮子松仍是足以揚名武林了。因為,劍法比丁小天好的人不少,但比他更快的,只有南宮子松一人。
他自由而迅疾的出劍,劍如疾電迅雷,中劍的人,往往來不及叫出聲來,便已送命。
他心中快樂到了極點,他已經好久沒有這麼痛快地殺過人了。這次,如果不是為了探查兩件大案的真相,族長南宮小望,是無論如何不會放他出來的。
他淋漓盡致地出手,一會兒工夫,鮮血便已濺濕了他的衣衫。
他快意到了極點。從小,他就喜歡看到劍光一閃中,鮮血似梅花噴綻的圖景,每次,他都為此激動得全身發抖。
他又出劍,劍快如死神,追上了正待逃命的五個人。
突然,他看到的不是劍光中噴綻的梅花,而是另一道劍光。
無聲無息冷如死神的劍光,迎了上來,然後,他在驚懼中發現,那道冰冷的劍光,像死神冰冷的吻,穿過了自己的比時間還快的劍光,印上了自己的額頭。
在梅花噴綻時,他最後一次為死亡的悽美而激動。
這次,是自己的死。
公孫雪出手,擊倒第七個人後,他發現南宮子松倒了下去。
一個青衣人,正緩緩收劍。然後,他的雙眼射向自己。
公孫雪心頭一凜,那人已緩步向自己走來。他的步子是堅定的,他的手有力地握着劍把,他的眼睛中冷酷得沒有一絲光熱。
公孫雪知道,自己決不是他的對手,因為,他有着死神般冰冷的意志。
他疾退,但無論他退得多快,那人始終在他面前,一步步無情地向他走來。
終於,公孫雪已無路可退。那人也已站住,劍已出鞘,射出寒光,奪人魂魄。
然後,他出劍。劍並不快,便劍上稟賦着必死的殺機,所經之處,萬物都沒了生命。花落,葉朽,劍已到了公孫雪的咽喉。
公孫雪慘叫一聲,不是因為疼痛,而是出於恐懼,在這摧殺宇宙萬物的劍氣前,他已失去了低抗的意志。
但他的慘叫陡止,因為那青衣人,突然間已撒劍。
公孫雪倒在地上,嘔吐不止。
柳長歌的天羅刀,削斷了第三把劍時,他發現南宮子松已死、公孫雪也已被制住。
心澄不知去向,但草叢裏傳出了打鬥聲。
突然,他發現四下的攻擊,都陡然停了下來。連那神秘而無情的劍客,都已撤劍。
他抬頭,也怔住。
柳七回頭時,那女子竟沒有下手。
不是因為她受了傷,也不是因為她不願下手,而是因為她不能。
一股殺氣,正從側面迫向她。她只有自保,已無暇傷人。
那無情的劍客,也已回劍護住了身前。因為,一股同樣的殺氣,在他想要洞穿公孫雪咽喉的瞬間,已逼近了他。他只好撤招。
兩股殺氣,竟來自同一個地方。
兩盞大紅的燈籠,不知什麼時候,已掛在了路旁兩株大樹的樹頂。燈籠的紅光,瀰漫在夜色中,神秘而又寧靜。
那兩道殺氣,便是出自那兩盞燈籠。
場中的打鬥均已停止,每個人,都被這燈籠,鎮住了心魄一般,痴迷地放下了兵刃。
只有那劍客與那女子,在暗地中,抵禦着那兩股莫名的殺氣。
突然,二人四目相交,頓時心意相通。那劍客猛然立喝,手中劍芒陡漲幾尺,人已連劍向樹上飛射。
那女子,也是水袖一甩,縱身上前。
但她沒有衝過去,因為柳七的刀,攔住了她。她不得不停步。
這時,一盞燈籠突然滅了,那劍客已然跌了下來,手腕上已在滴血。
這時,忽然半空中一聲怪叫,梟鳴般令人毛骨悚然。
那女子臉色一變,忽然水袖一拋,一把銀針,夾雜着風聲,激射柳七面門。
柳七出刀。刀沒時,針已落,人已去。剛才一直廝殺陣陣的場子裏,一下子只剩下了柳長歌、柳七,仍在倒地嘔吐不止的公孫雪,和剛從草叢中爬起,臉上已有刀傷,腿上血流不止的心澄和尚。
還有一盞紅紅的燈籠,孤零零地兀自掛在樹上,火光閃動。
“剛才是哪位朋友相助,柳七這裏多謝了,不知朋友可否露面?”
柳七朗聲向樹上説道。
樹上無聲,只有樹枝在夜風中微微抖動,燈籠的火已漸漸變暗。
柳七見樹上沒有回答,知那人不願暴露自己身份,不再追問。
四人掩埋了南宮子松屍首,正待離去,忽然一陣風過,“撲”的一聲,燈籠已滅。
樹上早無人影,只有一彎殘月,清冷地掛在枝頭。
河南,少林寺。
遠遠望去,只見紅檐高聳,殿宇相連,氣象宏偉,風中隱隱有梵唱之聲。
心澄帶路,四人緩步上山。走至半山亭,已有知客僧相詢。知是方丈請來的客人,飛奔上山,報與無相大師。
禪舍清幽,兩個人正在下棋。
左首是個老僧,鬚髮皆白,神態詳和,兩眼炯炯放光,不怒自威,正是少林寺方丈無相大師。
他對面那人,五十歲開外,一綹短髯,衣着考究,雙目含笑,風采雋朗,一副瀟灑倜儻之氣,從舉手投足之間透了出來。他,便是無相大師的老友,棋琴書畫無所不通的閬秋山莊莊主陸先生。
陸先生執白,棋局正是糾纏不休之際,盤面錯綜複雜。他手拈一枚白子,正自沉吟不決之際,知客僧已到。
無相大師與陸先生聞言,忙放下棋局,整冠相迎。
柳長歌一進方丈室,目光便被棋桌上紛亂奧復、變化無窮的棋局吸引過去了。他越看越投入,漸漸已忘了身在何方。
柳長歌自幼便學會了下棋,他天資稟賦甚好,七歲那年已能與一般成年人對陣。到得十四、五歲時,棋藝在洛陽城中,已罕有敵手。自跟柳七到了太湖之濱,柳七不會下棋,柳長歌一人無聊之時,往往自設棋局,自己跟自己廝殺不休。
今日一見這樣一副盤面錯雜的殘局,他已是手癢難耐,看了大約一盞茶的工夫,已漸漸看出了些門道。
盤面上黑子氣勢甚為開闊。有大開大闔的氣象,儼然大家手筆,而且子力發揮到了極點,卻絕少有步步相逼之勢,顯是無相的風範。
再看白子,飄逸灑脱,空靈至極,但空靈而不失之浮,儼然已與黑子不相上下,隱隱然有揮袖之前,一統宇內的氣度。
柳長歌心中佩服、讚歎,見桌旁放着一枚白子,顯是剛才想放而未落之子,他略加思考,拈起白子,一着落下。
“好!”
身後一聲讚歎,接着便是嘉許的笑聲。柳長歌忙轉身,只見陸莊主正站在背後,手捻鬍鬚,含笑點頭。
柳長歌臉一紅,正待告罪。陸先生忽然一笑,問道:
“你這一子攻其不備,擊其所必救,凌厲而有殺伐之氣,果非俗手,但這樣一來,整盤棋蓄勢未發的韻味卻沒了,你看呢?”
柳長歌一愣,再放眼棋盤,心中暗叫“慚愧”,原來,他這一招過於兇險,儼然是一副捨身搏命的氣勢。
這樣一來,白子空靈飄逸之氣,頓時喪失殆盡。
長歌一時囁嚅,無話可説。
那陸莊主伸手,取下柳長歌所置之子,略略一沉吟,一子落下。
柳長歌幾乎要叫出來,這招棋太精彩了。不僅白棋空靈之氣完好無損,而且一舉攻擊黑棋中央大塊腹地。
柳長歌心中佩服之意頓生。陸莊主卻輕輕一拍他的肩頭,道:
“記住,出手狠、重、準,不過是二流棋手。真正一流的棋手,都是在輕描淡寫、雲淡風清之際,暗含殺機的。”
柳長歌點頭稱是,又細細觀看棋局,越看興趣越高,益發地入了迷。
陸莊主臉上嘉許之色更濃,略微點了點頭,走了開去。
柳七與無相此刻正在秘室中談話。
“如此説來,有人要阻止你們查清這兩宗大案真相?”無相聽完柳七講述途中遭遇,神情凝重。
柳七一點頭,道:
“所以,我斷定這絕非毒王所為,即使毒王沒死,他一向喜歡獨來獨往,決不會僱這些殺手的。所以,我認定這兩件大案,定是武林中某個組織所為。因此,這兩件兇案,絕非一般的江湖仇殺,可能還有武林中某個大陰謀牽連其中。”
“哦?”無相神色更加嚴肅,道:“若真是這樣,此案可就牽扯大了,據你所説,襲擊你的兩個殺手,一個是會使水袖的女子,另一個是使劍的男子,倒似乎有些像江湖中近年來名頭日響的一對高手。”
柳七一皺眉,道:
“大師是指血旗門紅旗令主梅之儀和黑旗令主李師道?”
無相點了點頭,道:
“而且,目前江湖上使毒的一流好手,有名的只有血旗門的青旗令主、毒手周元膺一個人了。”
柳七略一沉吟,像是下了決心似的,抬頭望着無相,決然道:
“我相信不是血旗門。”
“哦?”無相眼睛一亮,道:“莫非柳施主已經發現了兇手?”
柳七搖了搖頭,道:
“目前還沒有,但血旗門周元膺。與此事嫌疑最大,所以血旗門應該掩聲匿跡才是,怎會笨到用兩大高手來狙擊我,豈非自我暴露?”
“我總覺得,這場兇案的主謀,希望武林中人認定周元膺和血旗門是兇手。但真兇是誰,我現在還沒有把握,況且,梅之儀和李師道,我都沒見過,我不敢肯定狙擊我的,一定不是他們。此外,那個救我們的人,也不知出於什麼動機?”
無相一抬眼,目光明澈,道:
“柳施主,下一步你打算再怎麼辦?”
柳七一笑,道:
“下一步我打算先赴陝西,到兩件兇案發生之地再查探一番。”
無相沉吟半晌,搖了搖頭:
“你再去那裏,固是目前唯一的辦法,但狙殺你之人,只怕不會就此放過。”
柳七長聲答道:
“大師不必擔心。如果他們再次出手,我正好能多發現些線索,只是,此事太過兇險,小徒武功尚不夠高,我不願讓他陪我涉險。”
無相會意,點頭道:
“這點柳施主儘管放心,令徒可以留在少林寺中,雖然我們寺小僧少,但憑少林寺祖師們傳下的一點功夫,來個把殺手,還是足以對付的。”
柳七大喜,躬身相謝,無相一把抓住他的手,道:
“柳施主不必客氣,為了協助柳施主查案,我已命達摩堂首座無住師弟,隨你前往。”
柳長歌繞過幾間僧房的長廊,走到了心澄的房門口。
他推門而入,心澄正一個人坐在那裏,見他進來,面帶喜色,道:
“悶死我了,多虧你來了,否則等這傷好了,我也已悶死了。”
柳長歌哈哈一笑,道:
“原來和尚也怕悶的,那你為什麼不多念些經呢?”
心澄苦笑道:
“若不是我家裏窮,爹孃養不活我,也不會把我送到寺裏來,不過,方丈大師對弟子一向很隨和,倒也沒吃什麼苦。唉,只是這腿一受傷,不能再去塔林了。”
“塔林?”柳長歌問道。
心澄點頭,道:
“塔林便是我們來時,在山後看到的那許多舍利塔,那裏面存放的,是歷代祖師的舍利子,是少林聖地,平常很少有人去。”
“哦?”柳長歌好奇心起。
心澄見門外無人,壓低聲音,道:
“我常溜到那裏去,因為我聽一個師兄悄悄告訴我,塔林裏的舍利,是歷代祖師畢生功力凝成的,所以,只要你在塔林裏習武,歷代祖師的功力都能被你不知不覺間吸收,於內力增長,大有好處。”
“哦,真有此事?”柳長歌不信。
心澄點頭道:
“出家人不打誑語,自然是真的,你若不信,待我腿傷好後,領你去一看便知。”
心澄腿傷好時,已距柳七下山整整一個月了。一個月中,柳長歌依舊練武不輟,但始終練不好天羅刀法第二重。
這日,心澄腿傷一好,柳長歌便與他奔後山塔林而去。
到塔林時,已是黃昏,只見夕陽落暉之下,數不清的舍利塔,大大小小,各式各樣,密密麻麻一大羣,在夕陽照射下,塔碑在地上拉出了一道道長長的黑影。
塔林裏空無一人,柳長歌初次到塔林,新奇不已,東看看,西看看。
忽然,一陣腳步聲,從塔林深處傳來。
心澄是偷溜出來的,一拉柳長歌,二人藏身於一座舍利塔後。
一個七十多歲的老僧,已是老態龍鍾,一步步從塔林深處走了出來,從他身穿的灰色僧衣來看,是個執行雜役的伙頭僧。
路過柳長歌和心澄藏身的舍利塔時,他若有意若無意地掃了一眼,繼續走了開去,一會兒工夫,老僧的背影,已消失了。
柳長歌問道:
“這位老僧是誰?”
心澄道:
“他是負責打掃塔林的執役僧,又聾又啞,每日早上到塔林來,打掃乾淨後再回寺。”
柳長歌向老僧背影消失處看了一眼,他心頭竟會有了一種奇怪的感覺。這種感覺是如此之強烈,以至於他全然沒有注意到,一雙狂熱的眼睛,正貪婪地望着他。
華山絕頂。
風大,霧氣仍未完全散去。
柳七正站在山崖邊沉思着,他的手中拈着一枚銀針,一枚已生了鏽的針。
這是他在華山派全軍覆沒的地方,查了兩天兩夜才找到的。雖然這是他預料之中的,他仍是充滿了喜悦,成功的喜悦。
他做到了第一件事:找到真正的兇器,他未到華山時,已經認定了,殺死華山派的絕不是毒王的獨門暗器——蜻蜓。
正在這時,他發現了一件事。
透過半明半暗的山霧,他隱約發現,山腰處有亮光閃動。
以柳七在江湖中的經驗,他幾乎立刻可以斷定:山下有人,不止一人,而且帶着刀劍。
無住站在柳七身後,突然發現柳七的身子微微一動。
他頓時警覺起來,他沒有柳七那雙鷹般鋭利的眼,但他有驚人的內力,所以,他聽到了柳七看見卻沒聽到的:刀劍的碰撞聲。
他立即回身,對跟隨他下山的兩個弟子慧觀、慧照道:
“注意,山下有人,小心戒備。”
“是。”慧觀和慧照應聲,走到上山的路口處,全神戒備。
柳七回轉身來,他不得不佩服無住的內力與敏覺。
“大師,現在山下有人,敵我難明,你看該怎麼辦?”
無住雙手合十道:
“阿彌陀佛,佛家講究慈悲為懷,但並非善惡不分,坐以待斃。柳施主可曾聽説過,佛祖也有大力金剛,降魔除妖?”
柳七朗聲大笑,正在此時,忽聽慧觀、慧照同時驚呼。
無住和柳七幾乎同時趕到,只見濃霧中,一條人影已晃過慧字二僧,搶上山頂。
無住口唸佛號,已一掌拍出。他出掌並不很快,但掌勢中蓄滿了內力,袍袖被真氣激盪,已脹了起來,呼呼作響。
同時,柳七也已出刀,刀快,劃破濃霧,帶着豔麗的刀光,斬向來人。
來人的身形在半空中陡止,兩股不同的勁力已迎了上來。
“轟”的一聲響,無住已與那人對了一掌,來人猛地退後一步,而這時,柳七的刀業已到了他的鼻尖。
那人沒有躲閃,而是手一揚。
“叮”的一聲後,光芒已沒。柳七和來人,各自退了兩步。
柳七和無住面面相覷,盡皆心中暗自讚歎,來人先接了無住剛猛的掌力,然後又能迅速出劍,封住柳七的刀,武功已實屬難得。
柳七和無住正待再攻,來人忽已開口。
“柳七爺,且慢動手,難道你不記得,泗州驛橋鎮了嗎?”
柳七一怔,旋即目光閃動,道:
“原來是你。”
柳長歌發現異樣的時候,已經來不及了。他突然間覺得頭暈腳軟、四肢無力,竟沿着舍利塔,慢慢滑倒下去。
然後,他便看到了那雙惡毒而貪婪的眼睛,正得意地盯着他,他頓時明白了,但他已來不及了。
心澄笑了,笑容在他臉上,有着一種説不出的詭異。柳長歌不願去看,但他已動彈不了,只來得及問出一句:
“你要幹什麼?你是誰?”
心橙笑得更詭秘了,一股涼氣從柳長歌心中升了起來。
“我是少林寺的心澄小和尚,我要你的毒王心經。”
柳長歌怔住,半晌,他突然大聲道:
“我明白了,你不是心澄。”
“什麼?”心澄的臉一下子陡變。
“真的心澄一定早被你殺了。你裝扮成心澄,在太湖上猝然殺死了胡言辰,你本想在泗州殺死我們,你沒有獲勝的把握,便故意弄成腿傷。這樣,你就可以成日待在屋裏休息,不用擔心被人識破了,你……你不是心澄。”
心澄目光中暴射兇焰,道:
“你是怎麼知道的,快説!”
柳長歌憤憤地看了他一眼,道:
“你用‘清風酥’毒倒我,我自然就猜出你是誰了。”
心澄一驚,道:
“你既知我用的是‘清風酥’,為何破解不了?哼哼,枉你得了毒王心經,這點毒都解不了,有什麼用?”
説完,他已伸手,向柳長歌懷裏摸去。
突然,他的手僵在了半空。因為他聽到了一陣咳嗽聲,回過身來,他看見了一個人,正站在身後。
闖上華山絕頂的,正是泗州酒樓之上,那個氣度非凡的中年人。
“在下血旗門黑旗令主李師道,見過無住大師和柳兄。”
無住和柳七一愣,誰也沒想到,這個中年人,便是聞名天下的劍客李師道。
見柳七的神情,李師道一笑道:
“當日在驛橋鎮,用兩隻紅燈籠的,也是在下。”
原來,中原武林兩大凶案發生之後,嫌疑最重的,便是血旗門的青旗令主、“毒手”周元膺。
為了證明血旗門並未插手此事,李夢遙立即決定,命李師道前往江南,尋訪柳七下落,請他出山澄清此案。
李師道找到太湖時,正巧南宮子松一行也到了太湖。李師道見少林寺出面請柳七查案,自是比血旗門出面更讓人信服,便沒有露面。但才到太湖,便有胡言辰慘死,李師道以為真的毒王已到了太湖,但設伏,不料卻被柳長歌誤打誤撞一番。
他見柳長歌是柳七之子,便放了柳長歌,自己暗中保護柳七一行,向少林寺進發。在泗州,也是他出面,助了柳七一臂之力。
柳七聞言,沉默了一會兒,道:
“李令主,你可知伏擊我們的,是些什麼人?”
李師道搖了搖頭,道:
“那夜的那個女人和劍客,武功都不弱,但我似乎以前從未見過他們,看樣子,他們是個有組織的幫派,但究竟是什麼組織,我也正在讓手下人查。”
柳七思慮半刻,突然脱口而出:
“糟了。”
李師道、無住都是一驚,道:
“怎麼了?”
柳七道:
“那夜他們狙擊我們失敗,此後一路竟毫無所為,那隻能説明一件事:他們胸有成竹,所以,極可能的是,他們在我們一行人中,已有內奸。”
“心澄?”李師道脱口而出。
柳七臉色頓變。他禁不住望着越來越濃的霧氣,心中已亂了方寸:長歌,你現在怎樣了?
心澄回頭時,看見的首先是一件打着補丁的灰布僧衣。
衣舊,人在咳嗽,人已老。
心澄的雙瞳突然收緊,一字一頓地道:
“你究竟是誰?”
老僧兀自咳個不停,竟似乎絲毫沒有注意到,心澄正在對他説話。
心澄的雙眼緊盯着老僧。他心中早已轉了千百個彎,他不知道這老僧是無意中闖到這裏的,還是……
他的額頭已有汗意,這時,倒在地上的柳長歌,忽然發現心澄的袍袖,不引人注目地動了一下。
老僧終於停止了咳嗽,他抬起頭來,雙眼看了心澄一下。
心澄的汗終於下來了。他心裏的驚駭已到了極點,剛才,他在無聲無息中發出了致命的“銀絲”,但一到老和尚身邊,便如泥牛入海,無影無蹤。
“阿彌陀佛。”
心澄的駭異己寫在了臉上,連地上的柳長歌,也滿是驚訝之色。這又聾又啞的老和尚,居然開了口!
“你、到、底、是、誰?”
心澄一字一字的咬牙切齒地問。無論回答是什麼,他都知道,這老僧將是他出道以來的第一大敵。
但老僧的回答,卻不啻在他腦中炸了個晴天霹靂:
“老衲原名謝百衣。”
毒王謝百衣!
柳長歌幾乎要跳起來,他無論如何也難以置信,這老態龍鍾,貌不驚人的老僧,竟然會是當年江湖上聞之色變的毒王謝百衣。
但他不能不相信,因為他看見了心澄好幾次衣袖微揚,卻毫無變化,他更看見了心澄額頭的汗水,除了毒王,還有誰,能在神閒氣定之間,化解這劇毒的攻擊呢?
心澄的臉色一下子變了,像是被人摑了一巴掌,一會兒紅,一會兒白。
毒王站在那裏,神態依舊,只是一雙眼睛,始終沒有離開心澄的雙睛。
寂靜,柳長歌幾乎聽不到任何動靜,除了他狂烈的心跳。
毒王,太不可思議了,毒王竟在少林寺!
然而,他馬上又看到了一件更加不可思議的事。
心澄突然跪了下去,恭恭敬敬地給毒王叩了幾個頭,然後,抬頭叫道:
“何瘋拜見師伯!”
華山絕頂。
霧仍未散去,山下已傳來了大批人上山的腳步聲。
柳七揚眉道:
“李令主,你可知山下來的是些什麼人?”
李師道搖了搖頭道:
“我也一直跟在您和無住大師後面不清楚山下是哪些人,不過,據我之見,顯然是有組織的一批人馬。
我看,多半會對我們不利,還是小心為好。”
這時,無住忽道:
“奇怪!”
眾人正待問,突然也發現,那些聲音竟一下子停了下來。
許久,濃霧中,隱隱出現了幾條人影,正向山上撲來。
柳七一變色道:
“不好!他們肯定是衝着咱們來的。如果我所料不錯,山下那些人已卡斷了我們下山的道路。”
李師道忽然道:
“我看,我們該準備出手了。”
四條人影越來越明顯,已快到山頂了。慧字二僧正要上前,無住已大喝一聲:
“退下!”
話音落時,他的人已像一隻雄獅,飛撲了上去。
因為他從四人上山的速度已經看出,慧字二僧決非其中任何一人的對手。
四個正在上山的人,陡見一威猛的僧人出現在山頂路口,速度更快了。華山道窄,四人前後排成一排,已衝了上來。
無住兀立峯巔,大紅袈裟被山風鼓盪,在雲霧之中飄飛,渾似天神一般。他忽然放聲斷喝:
“來者何人,快站住!”
聲如震雷,似晴空中陡然一聲霹靂,遠處山搖谷應,回聲遠遠傳了開去。
那四人乍一聽這佛家“獅子吼”,都是一震,但隨即渾若無事,反而上奔的更快。
山上眾人也是一驚,無住更是臉色陡變。他的“大力金剛獅子吼”,在少林寺中堪稱一流,連方丈無相大師在這方面的造詣,也遠不如他。見四人仍是一路躍來,他的真氣已鼓漲起了兩隻大袖。
第一個人終於已離無住不到一丈遠時,無住出掌。
華山險峯,當真是“一夫當關、萬夫莫開”之勢,無住無上佛家內功,全在平推的雙掌中,發了出去。
只要對方硬接,縱使他內力再好,也難免會後退。只要後退一步,便不免身墮山崖。
在少林“無”字輩高僧中,無住武功雖不甚精,但內力卻堪推眾首,他原是武將出身,故性情暴烈、剛猛,見對方一開始便截斷了下山道路,顯是一網打盡之勢,他也已動了真火,下手便毫不留情。
當先那人竟不閃不避,雙掌一翻,竟然迎了上去。
雙掌將碰之際,無住心念陡動,他浸注佛學多年,殺戾之氣雖未盡除,但慈悲之心卻日長。他一念之下動了仁心,將發出去的掌力收回了三成。
“波”的一聲悶響,無住臉色微微一變。那出掌之人,卻藉着無住掌力相送,身子直向半空飛去。跌落之際,他竟在半空中身形陡變,安安穩穩落在了山崖之上。
如果不是因為他是敵手,無住早已忍不住喝出彩來。來人這一手實在漂亮,不僅借一躍之勢消解了無住佛門掌力,而且在半空中身形轉變自如,毫無滯礙可見,其人輕功與內功都頗不俗。
無住一掌擊出,來人躍上半空,無住面前突然一空,幾點銀光激射而出。顯然,發暗器之人,時間、火候拿捏得極其準確、巧妙,算準了無住掌力正吐而未收之時。
無住已不及用掌風將暗器擊落,但他袍袖猛然一甩,已將暗器盡裹其中。而發暗器之人,已趁勢躍上了山頂。
柳七一凜,那發暗器之人,眸光流彩,身姿娜婀,正是那日在泗州驛橋鎮,半路與自己交手的女子。
第三個上山的人,一副鉅富商賈的打扮,肥胖的手上,一枚偌大的寶石戒指,閃閃發光。他到了無住面前,卻不出手,反倒一揖,道:
“大師,在下今日上華山絕頂,一賞西嶽風光,還請大師讓路。”
無住一愣,他本以為來人定會出手,卻怎料竟是如此謙卑相求。他身在佛門,雖知對方決非善輩,但無論如何也下不了手了。他身形一晃,閃在一旁。
那商賈模樣之人又是一揖,道:
“多謝大師。”
他跨上數步,也到了山頂。
他的身子剛轉開,無住便頓感到,一股無比凌厲而冰冷的殺氣,直迫自己身前。
他抬眼,便見最後一個人,身材瘦長,面無表情,正一步步走了上來,只有他灰濁的眼中,發出狼一般的兇光與殺意。
柳長歌的心已完全沉了下去。
心澄原來叫何瘋,而他竟是毒王的師侄。更讓他心寒的是,毒王謝百衣,此刻竟站在自己的面前。
何瘋跪在地上,道:
“師叔,這小子身上有毒王心經,”
謝百衣看了柳長歌一眼,竟沒有説話,然後,他雙手合十,道:
“阿彌陀佛。心澄,你既已入了少林,你我便同是佛門弟子,你不必多禮,只是,入了佛門,你怎可大開殺戒?”
這幾句話語氣詳和平靜之至,何瘋的臉上驚懼之意卻更重了。
謝百衣見心澄臉色,知他以為自己不認他這個師侄,是要藉口殺他。他不禁微嘆口氣,道:
“心澄,你先起來吧。你師父,他怎麼樣了?”
何瘋見謝百衣問及自己師父,臉上戒備之色更重,道:
“師父他老人家,兩年前已仙去了。”
謝百衣一怔,半天雙手合十,高唸佛號,他眼睛再次睜開時,便直盯着何瘋,眼中憂慮之色更重了。
事至如今,便是柳長歌也已看出了,原來謝百衣與何瘋之間,不但投有絲毫同門之情,反倒似有着宿怨。尤其是何瘋,更是全身戒備,顯是怕謝百衣出手。
這究竟是怎麼回事呢?柳長歌心中好奇起來,竟忘了自己,已是身處險境了。
柳七看着四人,突然道:
“下毒做案的,就是心澄對不對?”
這一句話,四人臉色都微微一變,那當先衝上山的大漢,臉上頓現驚訝與佩服之色,那女子抿嘴一笑,神態嫣然,那商賈打扮之人,卻是皮笑肉不笑,努力裝出一付渾不知情的樣子。只有那無情的劍客,盯着柳七看了半天,臉上毫無表情,只説了一句:
“你知道的太多,所以你要死。”
話音一落,他已出劍。
無情而必殺的劍芒,帶着地府死亡的腐朽氣息,沒有生氣的,迎向了柳七的咽喉。
柳七沒有動,臉上仍是掛着微笑。
劍冷,劍慢。劍尖正一寸一寸地遞向柳七,好似每多進一寸,便要付出更大的努力似的。
但濃霧中很快便有了殺氣。劍慢慢的一寸一寸地遞進,所到之處,連濃霧也像是被賦予了殺機。
柳七面對的,已不是一把劍,而是整個面前的濃霧,像冥王龐大的死亡軍團,鋪天蓋地、瀰漫一切空間地向他壓來。
他的手已在刀上,但他沒有出刀。他必須等。
等到那濃厚的霧氣中有了一隙破綻,他方能出刀,才能阻住那毒蛇般的劍芒上,正迎向自己的死亡。
但時間一點一點過去,死亡一分一分地臨近,柳七仍未看出一絲破綻。
他的手心已有汗,他的信心是不是也已動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