伊凡·伊凡諾維奇和伊凡·尼基福羅維奇吵架後發生了些什麼事情?
這樣,兩個可尊敬的漢子,密爾格拉得的榮譽和裝飾,彼此吵起架來了!為了什麼?為了一點無謂小事。為了公鵝。他們發誓不再見面,斷絕了一切關係,可是大家知道,他們過去卻是須臾不可分離的好朋友!往常,伊凡·伊凡諾維奇和伊凡·尼基福羅維奇每天總要差人互相問好,常常在露臺上彼此聊天,講得這樣這樣高興,叫人聽了會心花怒放。往常每逢星期天,伊凡·伊凡諾維奇穿著綢面子的皮襖,伊凡·尼基羅福羅維奇穿著棕黃色的棉布寬上衣,幾乎總是手挽手一起上教堂去。如果眼睛非常銳敏的伊凡·伊凡諾維奇道德發現當街有一個水窪或者別的什麼髒東西(這在密爾格拉得是常有的事),那麼,他總要對伊凡·尼基福羅維奇說:"您留神,別踩著了,這兒不好走。"至於伊凡·尼基福羅維奇那方面呢,也作出令人感動的友好的表示,不管站得多麼遠,總要把一隻拿著角形鼻菸盒的手伸到伊凡·伊凡諾維奇面前,再找補上一句:"請吧!"再說,他們倆各有一份多麼好的產業啊!……可是這兩個好朋友……當我聽到這消息的時候,好象一個悶雷打在我頭上!我很久都不能相信自己的耳朵:公正的上帝啊!伊凡·伊凡諾維奇跟伊凡·尼基福羅維奇吵架了!這樣兩個體面人物!現在這世上還有什麼靠得住的東西呢?
伊凡·伊凡諾維奇回到家裡,許久還是處在強烈的激動中。往常,他先要到馬廄裡去瞧瞧,那匹驟馬是不是在吃草(伊凡·伊凡諾維奇有一匹腦門上有一塊小白斑的淡黃色的騍馬。這是匹很好的馬);其次,伸出手去給吐綬雞和小豬餵食;然後才走進屋裡去,或者做木器(他的手很靈巧,會用木頭製作各種器皿,不比旋工差),或者念一本劉比、鋇裡和鮑波夫出版的書(伊凡·伊凡諾維奇不記得書名,因為女僕早就把標題頁的上面半張撕掉去哄孩子了),再不然就是在遮簷下休息。現在,他可沒有興致去做這些習以為常的課業中的任何一件。和往常不同,他一見加普卡就罵起街來,怪她為什麼盡晃悠,不幹活兒;雖然事實上她正把穀粒搬到廚房裡去;一隻公雞走到臺階前面來乞討照例的施捨,他把手杖擲過去打它;當一個穿破襯衫的骯髒的頑童跑到他跟前,喊道:"爸爸,爸爸,給個薑餅"的時候,他這樣兇狠狠地對孩子瞪眼,跺腳,嚇得孩子一溜煙不知跑到哪兒去了。
不過,最後,他想開了,開始忙他的日常事務。他很遲才吃飯,直到幾乎傍晚才去遮簷下面躺下休息。加普卡煮的鮮美可口的鴿子甜菜湯把早晨一場閒氣完全驅散了。伊凡·伊凡諾維奇重新又開始心滿意盡地料理他的家務,他終於把眼睛落到隔壁的院子裡,自言自語道:"今天我還沒有上伊凡·尼基福羅維奇家去過呢。我這會兒找他去。"說完這句話,伊凡·伊凡諾維奇拿起手杖和帽子,走到街上去,可是,剛一跨出大門,忽然想起爭吵的事,啐了一口唾沫,轉身就往回走。在隔壁伊凡·尼基福羅維奇的院子裡,幾乎也發生了同樣的事情。伊凡·伊凡諾維奇看到婆子已經跨到籬笆上,打算爬到他的院子裡來了,忽然聽見伊凡·尼羅維奇大喝一聲:"回來!回來!不用去!"這一來,伊凡·伊凡諾維奇心裡覺得非常寂寞了。這一對體面人物很可能第二天就和好如初,如果伊凡·尼基福羅維奇家裡發生的一件特別事故不把一切希望撲滅,給快要熄滅的仇恨之火添油的話。
當天晚上,婀加斐雅·費陀謝耶芙娜到伊凡·尼基福羅維奇家裡來了。婀加斐雅·費陀謝耶芙娜不是伊凡·尼基福羅維奇的親戚,也不是他的小姨,更不是他的乾親家。她似乎根本沒有理由到他家裡來,再說,他本人也不太歡迎她;可是,她來了,一住就是好幾個星期,有時住的日子還要長些。來了之後,她把鑰匙拿著,把整個的家抓在自己手裡。這使伊凡·尼基福羅維奇很不樂意,不過,說也奇怪,他卻象小孩一樣聽從她的話,有時也想爭辯幾旬、但總是婀加斐雅·費陀謝耶芙娜佔上風的。
必須承認,我不知道天下的事情為什麼安排成這樣:女人總是能夠這樣巧妙地抓住我們的鼻子,象捏著茶壺柄一樣?著不是她們的手是為此而創造的,那就準是我們的鼻子除此以外一無用處。儘管伊凡·尼基福羅維奇的鼻子有點象李子,她還是抓住他的這個鼻子,叫他象條狗似的跟在她後邊跑,在她面前,他甚至不得不改變了他平時的生活方式:在太陽底下躺得不是那麼長久了,即使躺著,也不露出父母的遺體,卻總是穿著襯衫和長褲,雖然婀加斐雅·費陀謝耶芙娜壓根兒沒有要求過他這樣做。她不拘泥禮節,當伊凡·尼基福羅維奇發瘧疾的時候,她曾經親手用松節油和醋給他從頭到腳擦過。婀加斐雅·費陀謝耶芙娜頭戴一頂軟帽,鼻上有主顆痣,身穿一件咖啡色灑黃花的室內服。她的整個身體象只桶,所以要看出她的腰肢是難上加難的,正象不用鏡子,卻要看見自己的鼻子一樣))她的兩條腿短短的,是按照兩隻枕頭的式樣造成的。她喜歡搬弄是非,每天早晨吃煮熟的甜菜糧,罵街是她的拿手好戲──在於這些形形色色的事情的時候,她臉上一剎那也不改變那種通常只有女人才會流露出來的表情。
她一來到,一切事情都顛倒了。"你,伊凡·尼基福羅維奇,別跟他和解,別去道歉:他想空掉你,他就是這樣的一種人!你還沒有認識他呢。"該死的女人不住地嘮叨,嘮叨,說到後來,伊凡·尼基福羅維奇連聽都不願意聽見提起伊凡·伊凡諾維奇了。
情況完全改變了:如果鄰家的狗鑽到這邊院子裡來了,那麼,人們抓到隨便什麼東西,就順手給它一頓好打;爬過圍牆來的孩子們,回去總是號啕大哭,襯衫向上翻起,脊樑上露出鞭打的傷痕。連那婆子,當伊凡·伊凡諾維奇想問她什麼事情的時候,也顯出那樣無禮的態度,使伊凡·伊凡諾維奇,一個平常非常文雅的人,只得啐一口唾沫,找補上一句:"這個球娘們!比她的老爺更壞!"
最後,這一切凌辱發揮到極致,仇深如海的鄰居,筆直地對準他的屋宇,在平時爬籬笆的地方,造起了一個鵝棚,好象故意宴加深凌辱似的。這個被伊凡·伊凡諾維奇恨之入骨的鵝棚,以神出鬼沒的速度,只一天工夫就造成了。
這事在伊凡·伊凡諾維奇的心裡喚起了邪念和報復的願望。儘管鵝棚甚至佔據了他一部分的土地,他可一點也沒有露出愁悶的樣子。可是,他的一顆心跳動得這樣厲害,使他很難保持這外表的平靜。
他這樣地捱過了一天。夜晚降臨了,…噢,如果我是一個畫家,我會把夜的全部魅力美妙地描畫出來!我會描畫整個密爾格拉得沉人睡鄉;無數星星不動地眺望著它;普遍的靜默被遠近的大吠所打破;一個熱戀著的教堂下級職員躲過了野狗,以騎士的無畏精神翻過籬笆去;房屋的肉牆彼月光照亮著,越顯得白,濃蔭搖曳的樹木。越顯得陰暗,樹影落在地上,越顯得黑,花和沉靜的草越盡得芬香撲鼻,蟋蟀,這些騷攏不停的夜的騎士,從各處角落裡一齊發出爆裂般的歌聲。我會描畫在一間低矮的土屋裡,一個濃眉毛的姑娘,年輕的胸脯起伏著,輾轉在孤單的床上,夢見驃騎兵的鬍子和刺馬針,這時候月光在她的雙頰上微笑著。我會描畫蹲在房屋的白煙囪上的蝙蝠的黑影在白色的大道上閃動……可是,我未能把這一天晚上手持鋸子出門的伊凡·伊凡諾維奇描畫出來。他的臉上刻畫著多少不同的表情啊!他悄悄地、悄悄地潛行著,爬到鵝棚底下去。伊凡·尼基福羅維奇的狗還一點也不知道他們吵了架,所以還他當作者朋友,讓他走近那個用四根橡木樁支著的鵝棚;他爬到離得最近的一根木樁旁邊,把鋸於貼近它,開始鋸起來。鋸子發出的聲音使他時時刻刻掉頭回顧;可是一侮辱一勇氣就又恢復了。第一根木樁鋸斷了;伊凡·伊凡諾維奇又動手鋸第二根。他的眼睛燃燒著,由於恐懼,什麼都看不見了。伊凡·伊凡諾維奇忽然大叫一聲,嚇得發呆了:他彷彿看見一個死人;可是他很快就清醒過來,認出這是一隻鵝,把頸子向他伸過來,伊凡·伊維奇氣得直譁唾沫,接著又繼續加勁幹。第二根木樁也鋸斷了:建築物搖晃了一下。當他動手鋸第三根的時候,伊凡·伊凡諾維奇的心跳得這樣厲害,使他有好幾次停止了工作;一大半已經鋸斷了,忽然不牢固的建築劇烈地晃動起來……伊凡·伊凡諾維奇好容易剛及躲開,它就轟然一聲倒塌了。他拾起鋸子,驚慌失措地奔回家去,投身在床上,甚至沒有膽量再去望一望窗外他的可怕的工作的結果。他覺得彷彿伊凡·尼基福羅維奇的全家都集合了起來:老婆子,伊凡·尼基福羅維奇,穿著寬大無邊的禮服的孩子,大家手裡都拿著棍棒,被婀加斐雅·費陀謝耶芙娜率領著,跑來搗碎和拆毀他的房子。
第二天整整一天,伊凡·伊凡諾維奇好象在熱病中度過。他總覺得仇深如海的鄰居為了報復這件事,至少會來燒他的房子。因此,他吩咐加普卡時時刻刻到各處去察看,什麼地方是否放著乾的稻草。最後,為了要搶在伊凡·尼基福羅維奇頭裡,他決定先下手為強,到密爾格拉得法院去告他一狀。呈文寫些什麼,在下一章裡就可以知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