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世界的唐老闆帶着兩個隨身保鏢,正在巡視各個場子。張天師聽説了,趕快讓小山代替他管後台。他得去招呼唐老闆。
台上蘭胡兒正準備與燕飛飛合演走繩。以前他們走攤時常做的,倒不是難事,張天師明白這老戲目看似簡單,實則比銜花頂碗難。唐朝時西域傳入中土,一代一代各地雜耍藝人都做,能做到天師班模樣的班子不多。
尤其在台上演,講究動作合拍,平衡要有內定力,不慌不亂,視台下看客之喧鬧鼓譟如無人境界,才能做到大方美觀,從不失誤。
戲場子的唱機放着“毛毛雨”,音樂軟軟柔柔,歌聲蜜糖似的。這時節正是春天柔情日,這歌有用。
燕飛飛在橫繩上,照舊是一身綠裝,手裏拿着一把花傘,踏着音樂的節奏在繩上走着舞步,前行兩步又後退兩步,那短裙開岔到腿間,露出誘人的身段。觀眾的眼睛都在她的身上,她手上的花傘真像美人必攜,不再是一個平衡物。
燕飛飛走到繩終端,收起花傘,手撐一個翻身跳落在地上。
然後蘭胡兒走,她依然是紅衣,握着一根司的克,走碎步,有點像好萊塢明星鄧波兒的踢踏舞。音樂換成剛流行的“我得不到你的愛情”。
蘭胡兒故意走得顛倒滑稽。橫繩有點搖晃,全靠那根枴杖平衡。
小山做事周道細心,手腳也快,只是容易吱吱喳喳,如麻雀嫁女。他不愛練新把式,以前會翻連翻空心筋斗,會打練幾路拳式,擺攤子時小男孩憨氣招人喜愛,有趣。長大了,本事沒跟着變強,只有做事細的長處,除了幫着張天師管台前台後外,他比任何一個徒弟都巴結張天師,還喜歡傳小報告。哪怕王公將相,將兵百萬,誰不喜歡有仔細巴結的夥計?
張天師走到場子門口,回頭看台上:一切正常,他放心了。用手理理一頭亂髮,加快腳步。
走廊上,唐老闆經過雜耍戲法場子,沒看就朝評彈場子走去,那裏有個從蘇州新來的名花。評彈迷來聽長篇彈詞《玉堂春》,每天晚場,連説三個月,一場也不肯拉下。下午是一位老先生説《龍鳳雙劍緣》,還沒到最精彩的段落,場子裏已有不少人,這個評彈班子自然給其他場子很大壓力。
“老闆,真的很標緻。”唐老闆手下人説。
張天師晚了幾步,只聽到這麼沒頭沒腦的半句。他跟在他們身後,想如何開口請唐老闆再到他的場子裏去。這個唐老闆權大了,樣子仍和以前做二先生手下一樣,小個子,臉容有些猥瑣,那雙眼睛長得更小,眯起來看人就成一條縫,戴了黑框眼鏡,讓人覺得像兩條蟲子。
上海灘都在説,唐老闆動手把二先生弄成個死不了活不成,最後,再給二先生戴一個“漢奸”名義,讓政府給徹底解決了。二先生所有財產都成了“偽產”,大部分回到了大先生腰包,唐老闆也就成了大先生的得意門生。
張天師曾觀過他面相,長得不起眼,沒大福大貴之氣,倒真看不出此人有殺人奪貨一刀見血魄力。
唐老闆走着走着,突然回過身來,表情裏倒看不出高興與否。不過張天師明白,自己的出現,怕是岔了唐老闆的什麼神經。張天師趕忙向唐老闆作揖。
只見唐老闆擺起架子説:“有人説你們的戲法是假的。”
張天師連忙恭恭敬敬地説:“戲法妙在似真似假之間。”
唐老闆聽這話好像在教訓他,睜大他鏡片後的眼睛。張天師不敢看他,低頭注視自己的布鞋。
唐老闆清清嗓子,教訓地説:“我當然明白戲法哪有真的!我是説包袱做嚴不要露假。”他瞧面前這個高高大大的張天師點頭稱是,聲音更趾高氣揚了:“我説是你們的柔功,在城隍廟街上也能看到。”
張天師打着哈哈説:“老闆金玉良言所言極是,小班子也是下苦工,用真功夫,兩個小姐都是日夜苦練十多年,才做成這功夫。”他謙卑地低下頭來,手一擺,“老闆,何妨過來看看,給小班子指點迷津。正演到這一段。”
唐老闆一聽“兩位小姐”,手下人湊近他耳旁,低聲説了幾句。唐老闆不置可否地一笑,話裏很不客氣:“那就看看,大世界不能弄個叫花子班!”
唐老闆轉身,一行人也轉身,他們進來時,走繩正演到最過筋過脈的段落,燕飛飛與蘭胡兒正一人站在繩一端,手裏丟開了平衡的花傘和手杖,依然如走平地。兩女子邊舞邊從衣袖裏拋出花瓣。小山和大崗站在繩兩邊。兩女子伸展手臂,她倆重量落在一根繩上,必須嚴格同步,才不會互相掀翻。到了繩中心,兩女子同時翻手,做了倒立,那繩搖盪起來,台下看客都緊張睜大眼睛。一紅一綠兩條布帶朝對方舞起來,像團紅雲繞住綠水青山。紅雲消失了,看客發現,兩女子依然倒立在繩上,但換過位置。
唐老闆情不自禁地鼓掌喊好,張天師請他就坐,他這才坐下來,眼睛仍盯在台上。
“毛毛雨”的歌曲重新起頭時,那繩上的雙腿如翅膀,有韻律地舒展。最後兩人用嘴銜住繩,手脱開,靠牙齒咬住同時倒立在繩上。
唐老闆駭然,“你的徒弟這功夫了不得!”他讚不絕口,對張天師説。“門口海報要做得更大一點,這叫什麼戲目?”
張天師心花怒放地説:“叫天女散花,雙喜臨門。”
“要拍照!”唐老闆説:“明星大頭照!那個瓜子臉的叫什麼?”
“蘭胡兒。”
台上兩女子在繩上,突然同時一個漂亮的翻身,落到繩上,借繩的反彈,向上跳起,平穩地躍下到地上。
“我問右邊那個,”唐老闆不耐煩地問:“綠的。”
“噢,那是燕飛飛。我讓她們來拜謝唐老闆。”
唐老闆還是盯住台上看,那燕飛飛連走路都帶着節奏。“回頭你讓燕飛飛到經理室來領賞錢吧。”他站起來,補充説:“賞錢倒是給兩個女孩子的。”
天師班的規矩是得到的賞錢交給老闆,不準徒弟私得。張天師當然不想告訴唐老闆他班子的規矩。他只是心裏犯嘀咕:燕飛飛是他最心疼的,跟自家閨女一樣。這事很不對勁,着急卻又沒有辦法。
他想想,覺得自己多慮了。走慣江湖,這種事他不該驚慌失措,靜以對之,是最好的策略。
一直拖到晚場結束之後,他才把燕飛飛叫到跟前,讓她去唐老闆經理辦公室領賞,關照她大方一點,該謝就謝。
燕飛飛覺得張天師神情不太正常,就拉拉他的手,撒嬌似的説:“師父,你要説什麼就説。”
“我沒有什麼要説的。”
他想自己真是酸鹹菜白操心,這兩個女徒弟見多識廣,不會見了男人就臉紅,也不會該轉身走時猶豫。燕飛飛説一口柔軟甜膩的蘇州口音,她會説好聽的話。但她沒蘭胡兒腦子轉得快。想到這裏,他感覺那個唐老闆興趣有點太強。
雖説他讓燕飛飛一人去了,他還是悄悄跟了上去,在門口聽。唐老闆的助手請燕飛飛稍等,將一個紅包交給她,説是唐老闆已經走了,臨時有個應酬要對付。
張天師鬆了一口氣。
他不等燕飛飛出來,趕快回頭往戲場子裏走,一邊走,一邊罵自己神經過敏。老天爺自會保佑純潔如白玉的女孩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