所罗门对加里与兰胡儿的私下来往并不关心,表面上似乎鼓励他们一起编排节目。但加里明白,父王最近变了,具体是啥也弄不清楚。
“我小心伺候着父王就是,你不要担心。”他对兰胡儿说。
张天师已经说好把兰胡儿借给所罗门,只好不吱声,心里却一直嘀咕:“不知道这两个小赤佬会弄出什么名堂?”
燕飞飞每天都向张天师汇报他不在场时的情况。兰胡儿与那家伙没用什么新花样亲热,两人说得最多的话还是如何做戏法,根本不谈别的事,当人背人连手也没拉过。
苏姨听说了最近戏法吸引不少观众,问张天师:“要添什么戏服?”
“省着点,”张天师皱着眉头说,“说不停哪天大世界饭碗,又鸡飞蛋打。”
加里心里老记挂着床底下的烂留声机。机器只是接线被扯乱了,这对加里并不难。他睡觉前蹲在地板上修了一个多钟头,插上电源,就能放唱片了。听里面发出沙沙响的爵士乐,亭子间在一瞬间里变得亲切可爱起来。父王说得对,没有爵士乐就不像上海。
入冬了,马上就翻过年了,过年就得有新气象。
他想到明天会看到兰胡儿时,整个心迎风升起帆,突然爵士乐变化了,欢快动人。所罗门叫他用报纸包好留声机,带到大世界,放在后台。
“父王,我可以送给兰胡儿吗?”加里问。
所罗门说:“关灯,睡吧。”
可是当加里第二天出现在大世界场子,兰胡儿却像没看见他似的,忙着在化妆。他们没有化妆间,就是坐在后台椅子上,打开自己的小匣子,照着盖上的镜子,扑一点胭脂和粉,仔细地涂抹。
加里走到椅子旁,俯下身来轻轻地说:“嗨,兰胡儿妹妹。”
兰胡儿正在画眉毛,拿眉笔的手纹丝不动,把这条眉画完了才说:“少肉麻酸菜。去去,没功夫说地瓜萝卜,找你真妹妹嚼耳根!”
加里跚跚地走到一边,整理今天魔术的铜钱。他觉得脑袋里有一根钢弦蹦得笔直,嗡嗡直响,心上突然翻起一股热气直冲脑门,透不过气来。他自己没察觉,倒是进后台来的所罗门吓呆了:“加里,你在练什么魔法?”
“我正在想一件事。”他老实告诉所罗门。
不等他说下去,所罗门就用草纸把他的鼻孔捂住,“你看看,你真是个混账王子。你早晚会把父王我气死。”
加里低头一看,他的膝盖和上衣都沾有鼻血,一下脸色苍白。
听到所罗门的惊叫,兰胡儿和燕飞飞冲了过来,看到加里被自己手里的纸擦得满脸血污,兰胡儿惊得脚底发凉,带着哭腔说:“这,这可喜朝了天?”她紧抓他的手。
加里甩开她的手,满嘴是血腥味,扶着墙踉踉跄跄去厕所,想去洗一洗,兰胡儿紧跟着他。他一手堵住自己的鼻孔,一手指着“男”字,但她不管,反而在他前面走进厕所。这个地方一股男人尿臊臭,她不在乎有人在里面,拧开龙头放水,就要给他洗。
他说,“不碍事的,已停了。”
她用手绢抹去他脸上的水滴说,“你常常流血吗?”
“以前练魔术时被木板撞过一下,出过鼻血。这次却是没有由来。”
兰胡儿一下子明白了,肯定是自己闹出来的,她不该在他跟他打招呼时故意冷淡,摆架子。“加里,都是我不识堇菜花好心,让你气血上冲顶,我向你九叩头行大礼赔罪!”她向他抱拳作揖,一脸认真,手指头顶又跺脚:“上摘灯下入地,都应你。”
外面的场子已经开始打锣敲鼓,小山正在场子门口,殷勤邀看客进场。大世界从这一周开始兴筹码,看客进门时买筹,进一场看就交一筹,多了可退还票房。各戏场开始自己拉客。
兰胡儿把加里衣服上的血迹揩干净。她拍拍加里的脸,说:“俊俊的王子殿下呀,以后我们不闹了,姐姐向你郑重保证。”
“你怎么成了我姐姐?”加里恼怒地说。
“我十六,你十五,是你姐姐天经地义?”
“我已经十八岁!”
“你那个――那个父王早就说你十八岁继王位!”兰胡儿笑出了声。突然她对自己说,“不对”,她感觉到是什么不对了。
刚才坐在那里化妆,她也突然感到恶心,胃里翻上来一股酸水,她还在跟燕飞飞说:“听说女人家怀上小娃娃,就会天天想吃酸梅子?”燕飞飞笑话她,说没碰过男人,怎么怀小孩子。
但是这会儿她明白了,她什么人都不在乎,任性惯了,哪怕知道会恼着张天师,也要硬着头皮顶撞几下。她把自己卷起来的袖子放下来,扯平。兰胡儿对自己说,好个兰胡儿,你记清了,对别人能由着性子,对加里却逞不了强,否则假的误会也会成真,真的误会来了,两人心一岔,就会有祸事发生。这种突然降临的灾难,已来了几次,那次她从刀子尖跌到台上,就瞎眼了好几个月。
兰胡儿没法对加里说破,这事要他自己明白过来。她皱着眉头说:
“你十八,我就也是十八。”
“这是哪家道理?”
“不为什么,就为这个是兰胡儿说的。”
加里不再问下去,兰胡儿说话一直神神秘秘,不好寻根问底。两天前她还在抱怨,说张天师和苏姨都讲,她只有十五岁,脱不掉女孩子气。她手沾点水,把加里弄乱的头发理一理,加里很乐意她弄他的头发,“我把留声机带来给你了。”
她说:“多谢弟弟大人。”
加里还想说什么,已有人进来,要用厕,他急急忙忙推着兰胡儿走出去。他拧开水龙头,水声哗哗,脑子里全是兰胡儿的模样,嘴里全是苦瓜黄连,慢慢地,舌头由苦变出滋滋甜味,与以前任何时候都不一样的快乐。他走出厕所,与兰胡儿的目光对上了,他们开始有点明白对方,他慢慢转身走过她,心怦怦乱跳,听得清清楚楚。
第一场是大岗的戏,他在台上走了一圈,把两杆长矛抡得溜转生风,伸手一掷,长矛直插进边板,杆子抖得嗡嗡响。然后他把长矛拔出来,倒竖在地上,一伸头,喉咙卡上去,竟然没有把喉咙刺出血来。
张天师叫大岗卷起裤腿,跪在一块钉板上,再把一块大红砖放在大岗的头顶上,手里提起一把大铁锤,比试了半天。观众屏住了呼吸,看来一锤下去,定会把红砖连大岗的脑袋一道砸碎。张天师比比弄弄,朝手掌心吐口水,喝叫着运气。台下觉得不耐烦了,张天师才举起大锤子狠命一下,红砖打碎成粉末,大岗猛地跳起,膝头只有几个红点,头上是碎砖末,脑袋却没碎,膝盖上也没流血。
这个抡铁锤的事,张天师不敢叫大岗做,也不能叫小山做,只有他自己手里有准数。哪怕大岗父母当年的“死不偿命”卖身契,一条命捏在手里,哪能当儿戏?
台下的掌声稀稀落落,这是传统街头卖艺项目,上海人见多识广,哪怕卖命也觉得不稀罕,他们喜欢新奇的美妙玩意,一天一个样式,谁能想出新花样谁就能大受欢迎。张天师心里骂个不已,脸上却是丝毫不露。
演出完,几个人收拾道具,兰胡儿对大岗耳语,大岗抱起留声机,准备走。
张天师说:“算了,就放在这场子后台。”
那个打浦桥穷家哪能有音乐,邻居会看稀罕,围上来半天不散。其实那样,又怕什么?他明白自己是老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