琥珀神胎呼之欲出,眾人都凝神屏氣,只待一觀這驚世駭俗之物的真容,華玄正在猶豫是否攔下明慈,以求在琥珀神胎中發現線索,可便在這電光火石的一瞬,明慈身邊突然一道白影閃出,掠向她手中的肉髻蛋。
華玄臉色大變,正待縱身撲救,身側燥熱洶湧,一條手臂挾著熱氣撲向那道白影。華玄斜目望去,才發現竟是坐在輪椅上的馮丹野迅疾無匹地發出一掌。他先前見馮丹野身體孱弱,從未顯露武功,只道他身殘志衰,荒廢已久,誰想掌力竟是如此陽剛熾熱。
可那白影輕功也著實了得,掠過明慈後,竟然立即扭轉衝勢,恰好避開馮丹野的熾熱掌力,突然擦過甄裕的身子,往漣漪島西面狂馳而去。
駭變突生,待得眾人醒悟,只見明慈手中的肉髻蛋已然消失不見。甄裕呆立原地,競被點中了穴道。元惆和無悔齊喊:無怯!明慈身邊的女弟子,此刻只剩下四名。原來方才那道白影,便是明慈的五名弟子之一,法號無怯的女尼。
華玄一愣之下,便即反應過來,疾追無怯而去。對方輕功絕頂,頃刻間已在視野之外。但華玄孤注一擲,循定西方奔馳,咬牙跑出三四百步遠後,終於再見到那道白影。無怯腳步本已放緩,見華玄追來,登又加快步伐。此刻皓月掙脫烏雲,淡淡的月光籠映下來,兩人一前一後,如兩道飆風,一路卷得枯葉塵土漫天飛揚。
華玄腳步不歇,心中卻已有了警戒:無怯顯然事先便悉知了在場眾人武功的高低,清楚僅以輕功而論,唯有自己和甄裕可為威脅,是以她在奪走琥珀神胎後,隨即點了甄裕的穴道。如此一來,自己若是要替甄裕解穴,便失了追逐良機;若是不予解穴,自己勢單力孤,她成功逃走的幾率便大增。此人武功詭異,心思縝密,必然是個勁敵,不能大意!
他正自思慮,前方無怯身影一滯,突然折而往北,躥入臨近島岸一片密林,顯然要借地勢遁形。華玄豈容她得逞,不假思索,緊跟人林。
誰承想,無怯才踏進密林,忽然從身上掏出兩條細長鉤索,先拋出一索,纏住樹梢,將身子蕩起,處於半空時又擲出另一索,纏住前方樹梢,同時放開前一索。如此反覆。她身子輕盈,擺盪鉤索的手法又嫻熟至極,便如同長臂猿猴,眨眼間盪出數十丈遠。
華玄直看得傻眼,卻又難如法炮製,唯有使出十二分的氣力,自樹底下追逐,兩人間距離幸而未被拉大,但他也絕難追上。更遭的情況是,無怯也許已在島岸上泊有逃生的舟筏,一旦給她循水路而逃,他縱然腳力沛然,也是迴天乏力。
再追逐一陣,華玄已在微微喘氣,耳中傳來風拂湖水的盪漾聲,自己卻仍與無怯有七八丈的間距,眼見她只需得兩三個擺盪,便可逃出密林。華玄深吸一口氣,乍一思慮,頓時有了主意,放慢腳步,左足一勾,抄起一塊拳頭大的圓石,吶喊一聲,發力擲去!這一擲使勁太猛,發力後上半身餘勢不減,登時將腳步帶得踉蹌,翻倒在地。
老天保佑!華玄跪地祈禱了一聲,死死盯著無怯逐漸遠去的身影。
圓石去勢極快,剎那間便追上了無怯。然而無怯腦後如有生目,擺盪之速絲毫不減,突然腰部內凹,竟以不可思議的姿勢輕易躲開。隨後圓石直衝她左手的鉤索而去。無怯眼疾手快,左手將鉤索一扯,又堪堪避過。隨即便聽噗地一聲響,圓石沒人地底,消失不見。
她避過圓石,隨即加快擺盪,顯然要一鼓作氣,逃脫昇天,然而就在她用鉤索纏住前方樹梢的一瞬,猛然聽得嘩啦啦一陣響,被鉤索纏住的那棵柚木突然翻倒,連根部撬出地面。無怯始料不及,自半空中墜落。
華玄又是僥倖又是歡喜,無暇多思,拔足追過去。
原來他方才擲出圓石,乃是襲人為虛,打索是實,如此她接連避開後,便不會再注意圓石的去向,怎又能想到華玄還留有後招。其實華玄擊人打索全是虛掩,損摧無法將要借力的大樹根蒂才是真正意圖。華玄之前在圓石中暗藏綿勁,打入地底後直取樹根,而後勁力由底貫頂,登時將整棵樹幹打得蓬鬆無力。無怯一旦將自身重量攀上,豈有不樹折人摔之理。只不過這計謀並非萬全,當時無怯身前的樹木有三四棵之多,她手中鈳索會纏住哪棵實在難以料及,華玄是才存了豪賭之心,誰知鴻運當頭,偏給他中了頭彩。
華玄僥倖得手,信念大增,心想今日如何也不容得琥珀神胎旁落人手,更要揭開你這盜賊的真面目,不知哪來的氣力,一口氣奔到無怯跌落處,施展開擒拿身法,猛地朝她撲去。
無怯仍呈臥倒之姿,見華玄縱身撲至,左袖驟抬,襲向他胸盯。華玄抬肘一擋,欲將力道從手臂關節卸去,誰知這一拳力道犬得驚人,抵住肘部擊向胸口,驟然將他推出三四步遠。無怯脆聲一笑,翻身站起。華玄猛然站定,這才發現她不知何時,竟然反穿了身上袈衣,雙腿套進袖子,兩臂藏在下襬中,方才揮擊左袖,實則是踢出右腿,華玄將腿法當做拳法來抵擋,自然猝不及防。他氣惱之餘,卻不由驚歎,此人落地後,竟在他眼皮底下完成縮身屈體、倒轉四肢,筋骨之柔韌實屬罕見。
無怯站起後,立刻從袈中抽身,登見白影中冒出一團灰影,原來她在袈衣之內,早已一襲緇裝,穿戴整齊。華玄不禁心忖:方才她若奪了琥珀神胎,便立即脫下袈衣,僅著夜行服,黑暗之中自己怎能追上?
也怪我太託大了。無怯嘻嘻一笑,故意顯露行跡,瞧瞧你追不追得我上,唉,真想不到,你會想出那種法子來。逃跑半途被人截下,是我這輩子頭一遭。
她說話之時,月光透過枝葉,灑於其身。華玄眼前,登時顯現出一張瑰姿豔逸、明媚妖嬈的臉龐,她看起來只有十七八歲,可雙眸中的迷魅絕非這個年紀的女子該有的!
華玄一凜:你不是無怯!女子笑道:小女子情思綿綿,愛意繾綣,怎會是那六根清淨的小尼姑。說這話時聲音煥然一變,軟語柔呢,嬌媚入骨。
華玄走上前去,封住她逃跑途徑,厲聲道:你究竟是誰,為何要盜琥珀神胎!
女子卻似並不準備逃跑,聞言輕揚腦袋,露齒而笑:真是笑話,小女子盜寶還要原因嗎?華玄忽然記起一事,脫口道:你就是堅蠶盜?
女子嬌嗔道:什麼堅蠶蚯蚓,難聽死啦,這些江湖上的大老粗,就不會取個好聽的外號嗎!華玄正色道:廢話少說,交出琥珀神胎。女子伸出雙臂:琥珀神胎小女子是交不出來,除非你把我身子一起要了去,我的所有自然都會是你的。她說完最後一字,平伸的雙臂遽然錯開,一戳華玄咽喉,一掄他腰際。
若換成尋常男子,聽了女子這番蜜語,只怕骨頭早就酥了。華玄卻全然不辨其味,見她倏然變招,隨即不慌不忙地應對,他不敢消耗真氣,便施展開爭衡功,頃刻間在兩人中架起一座槓桿,同時在手法中蘊藏了溯源掌,只求探尋出這堅蠶盜的師門淵源。
然而這女子身法詭異,拳腳古怪,超出華玄所知,溯源掌全然失效,但也好在她武功精於詭怪,而非高強,在爭衡功的牽扯下,對華玄絲毫構不成威脅。
過不得多時,爭衡功發揮奇效,華玄蓄勁養氣,毫不費力,女子卻是招招盡力,徒勞無功,此消彼長,華玄漸漸佔據上風。女子顯然也察覺到情勢變化,原本媚惑的神情漸變凝重,一個不留意,左頸露出破綻。華玄瞧得真切,長臂一揮,便要扣住她頸部要穴!
眼見便要將這攪得江湖天翻地覆的堅蠶盜一舉擒獲,女子突然喊了一聲:傻瓜蛋!華玄乍聽這三字,身子凝滯,腦中一片混亂。
華玄身為鉤賾派弟子,智才之強,可說萬中挑一。敢稱他為傻瓜蛋的,普天之下只有一個人,一個讓他吃過平生最大虧,上過平生最大當的女孩!
你是你!華玄脫口而出,手上招數再也施展不出。
女子趁此間隙,劃掠而出,手上鉤索再度飛出,纏住樹梢,疾速地擺盪出去。待得華玄回醒,那個窈窕身影早就消失在了夜色裡,漆黑之中,只有她嬌婉醉人的聲音遠遠傳來:傻瓜蛋,你又中了我的計啦!
華玄一屁股坐倒在地,不斷重複著三個字:傻瓜蛋傻瓜蛋傻瓜蛋
紀天瑜,原來是她!他猛地醒悟,少年時的記憶湧進腦海。
那是華玄永遠不願回憶的一天,十五歲的他怎麼也想不明白,一個看起來比自己還要年紀小的女孩子,怎麼就能在弱女、俠客、騙子、惡賊幾種身份裡轉變自如,而且輕輕易易就出賣了自己。
這個女孩是個妖精!將來再遇到她,我一定學孫悟空,一棒子打死了她,再也不上她的大當了。當時被紀天瑜陷害得遍體鱗傷的少年華玄這樣憤憤地對自己說。
這次她再次現身,本該是報仇雪恨的好機會,到頭來舊債未討,反而添上了一筆新賬。華玄站起身子,拳擊身旁大樹,驚愕、恍悟、懊悔、惱臊一齊湧上心頭。
琥珀神胎已遭盜走,空想無濟於事。華玄搖搖頭,只有頹喪地往骨塔方向走,踏出百步,突聽得前方轆轆車響,一人疑惑道:華先生,是你嗎?,
華玄一愕,應聲道:馮莊主?那人答了一聲,轉動車輪行近,正是馮丹野。
甄公子穴道已經解開了,大夥擔心你的安危,分頭來尋。他看到華玄周身無恙,頓時露出欣慰笑容。
對不住,給她逃走了。華玄嘆了口氣。馮丹野咬了咬牙:是堅蠶盜?華玄頷首。
馮丹野皺緊眉毛,搖搖頭:罷了,既是神鬼奠測的堅蠶盜,那有什麼法子,大夥還在找你,快回去骨塔吧。他作勢要轉向,華玄忽然記起一事,上前一步:馮莊主留步。
馮丹野不解道:華先生還有什麼賜教?華玄道:我想請問一事,馮莊主你,還有呂掌門、童舵主和龐幫主四人,與曲北芒島主究竟是什麼關係?
馮丹野眉頭一皺,答道:我們四人原本都是寂寂無名的小輩,得他提攜,才有今時今日的武功地位,曲大俠可以說是我們的再生父母。
既是如此,曲島主之死,你們真的相信他是被毒害的?
華先生這話是什麼意思?馮丹野面露不解,堂堂濯門結案之詞還會有假?
華玄躊躇半晌,轉而道:那據你所知,曲島主可曾與何人有過恩怨糾葛,他是否對你說起過,自己有愧於某人?
馮丹野眼中閃現異光,似乎在揣摩華玄的言中之意,隔了半晌才回答:不,曲大俠光明磊落,雖有仇家,但他從未後悔。
華玄凝視他的雙眼。馮丹野坦然而對:難道華先生以為,我們四人與曲大俠之死有關,所以琥珀神胎才會找上我們?譁玄不置可否,沉默了一會道:證據未明,華某不作臆斷,有勞馮莊主了,咱們回去吧。馮丹野臉上疑惑叢生,卻沒有追問。
兩人回到骨塔時,眾人已集結在那兒,甄裕解了穴,咧咧地罵著粗話,見到華玄趕忙迎了過來。華玄手中拿著那件袈衣,神情淡然,簡述了經過。甄裕跺腳道:堅蠶盜,甄裕不親手將你擒獲,就,就他媽不是男人。這時無惆和無悔攙扶著另一位年輕女尼姑走來,她只著內衫,眼睛盯著華玄手中那件袈衣。
無怯師父嗎?華玄將衣裳遞給她。無怯感激地點點頭,退回明慈身側。
甄裕道:這堅蠶盜真是妖魅一般。無怯本在骨塔東側靈壇上誦咒,不知不覺給人點了穴道,脫去袈衣。堅蠶盜以假充真,竟沒人察覺到。
龐橫卻站起來,歡喜地拍手:好啊好啊!夏靜緣向他一瞪:好什麼!龐橫道:堅蠶盜最好把琥珀神胎帶得遠遠的,帶到天涯海角,帶到爪哇國去,再也不要回中原了!
明慈雙手合十,仰望骨塔遭:恐怕這就是佛祖的旨意吧。躬身一拜,率眾弟子歸寺。
馮丹野嘆了口氣,抱了兩個孩子,告辭回去水貂島。龐橫精神抖擻,連說此間之事已經了結,這幾天他便要收拾細軟,回雙龍洞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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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時便只剩下華玄、甄裕和夏靜緣留在骨塔前。華玄收拾心情,將在骨塔內與明慈的談話複述出來,甄裕聞言臉色大變,連道:不可能,我們濯門辦事從來一絲不苟,如何會辦這等糊塗事,那明慈是眼盲之人,莫不是她。
華玄搖搖頭:明慈雖然雙目失明,心智卻明澈無比,斷不會弄錯。
甄裕滿臉堆疑:不成,我明天將此事用飛奴傳回師門,問問門主他老人家這究竟是怎麼一回事。華玄道:如此最好。
夏靜緣卻道:我卻覺得,曲北芒的被害和如今琥珀神胎的出現有很大的關係,如果能解開琥珀神胎的謎團,十年前的真相也就水落石出了。
華玄點點頭:可惜未能截下堅蠶盜,否則或許可從那枚琥珀神胎中找到什麼蛛絲馬跡。
你也不必自責,堅蠶盜詭譎多變,神出鬼沒,那是出了名的。甄裕安慰他道,多少江湖好手佈下天羅地網都捉他不住,你一個人,能搶回那件袈衣,已是難得了。
不。華玄搖頭,只差一步我就能捉住她了,被她逃走並非我武功不濟,而是,而是一時之間,他也難尋措詞。咦。你臉上是什麼!這時夏靜緣好像發現了什麼,她又拿過靈壇前一隻未熄滅的火燭,對著華玄左面頰仔細一照,不禁俏臉一變,變得既尷尬又氣憤!
甄裕也驚訝不已,愣了一會恍然道:難道一難道那堅蠶盜是個女人?
華玄不禁莫名其妙,伸手在左邊面頰上一抹,觸指滑膩,拿到眼前一看,竟是赤紅色的膏狀物。他不由大為納罕,看向甄裕:我臉上是什麼!,甄裕沒有回答,反而看了看夏靜緣。
夏靜緣跺了跺腳,羞紅了臉道:你你真不害臊!從腰間取出一塊小銅鏡,向他用力丟過來。華玄伸手抓住,對鏡自顧,這才發現自己左邊面頰上竟然多出了一個粉紅唇印!
華玄大吃一驚,回想當初,自己和紀天瑜交手時,絕未見她將嘴唇湊近,只有在用爭衡功和她僵持之際,被其袖子輕拂過幾下。記得那時他只嗅到一股丹脂的清香,便立時凝神屏氣,唯恐吸入毒氣,卻渾未注意到臉上有何異樣。
莫非就是那幾下!他胸口怦地一跳,哪裡想得到紀天瑜在生死拼鬥的間隙,竟然還不忘和自己開了這般一個大玩笑!
恍悟之後,華玄一臉苦笑,窘迫地望向夏靜緣。夏靜緣柳眉倒豎,竟似要哭出來:你確實不是武功不濟,而是跌進了溫柔鄉,你見她是個大美女,如何還能下得了手。她獻上一吻,你便恭恭敬敬地將她送走,說不定說不定還不只是一吻
華玄迭聲道:不是不是以求救的目光看向甄裕。濯門弟子聳了聳肩,示意這種事他只能袖手旁觀。
淚水在夏靜緣那雙明澈的大眼睛裡滾來滾去,她大聲喊道:華玄,我真看錯你了,我本來還以為你是個老實人,真想不到你骨子裡還是個處處留情的傢伙!說完她跑向岸邊,跳上一艘葉舟,迅速地划走。
華玄嘆了口氣,拔腿欲追,卻又邁不開步子,只聽得甄裕嘆氣道:鑰鉤子,連你也攻不破的難題,總算是出現了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