乌云尽消,夜空爽朗,皓云高悬,繁星璀璨。湖水犹若明镜,又将明月繁星揽映在粼粼微波之中。夏静缘张开四肢,正仰面躺在一片叶舟上,随波而流,仿佛已分不清哪是天,哪是湖。
方才她一气之下,划舟回了水貂岛,随即闭门不出,任凭后来华玄如何敲门也不应,后来听他和甄裕回屋去了,自己却辗转反侧,难以成眠,干脆又偷偷跑出屋子,泛舟湖上。如此将水做床,以天当被,终于胸怀惬意,心情也由委屈气愤,慢慢消减平复,又转变为了惆怅内疚。
仔细算起来,夏静缘跟随在华玄身边,已将近一年,两人共度的惊险危难,同享的欢笑悲伤,数也数不清。她岂能不了解这个钩赜派弟子的为人:他虽然聪明绝顶,却只限于探秘索隐,对于男女之情,可算是个不折不扣的榆木脑袋,哪里会是什么情场浪子。那个不明不白的吻痕,定然不会是他主动受用。
她刚才发了那通脾气,自己都不知源头在哪儿,此刻回想起来,才发现自己是在那一刹那想到了华玄在南京祭奠的情形。正因为那个连名字都不知道的女子,自己始终耿耿于怀,却又无处发泄,突然出现的这个吻痕,自然而然成了心头嫉**薄而出的决堤口。
想通了这些,夏静缘更加难安,只盼立刻去和华玄讲和,却又想到这般忽阴忽晴,反显得自己任性胡为,一时踌躇不决,倦怠丛生,不留神竟然睡着了。
也不知过了多久,忽觉一股热气喷在面上,柔柔暖暖地好不舒服。夏静缘迷迷糊糊地说:你你终于肯来找我啦,算啦,本小姐宽宏大量,瞧你可怜巴巴的样子,就原谅你了。
耳畔顿时响起一阵笑声,爽利豁朗,绝非华玄那个冷面木头所能发出。夏静缘遽然一惊,猛地睁开眼来,却是索隐门弟子屈扬乐悠悠地坐在自己身边。
怎么,怎么是你呢?夏静缘急忙坐起来,想到自己毫不矜持的酣睡模样给他瞧在眼里,脸上泛起了一阵红潮,同时又注意到东方已现鱼肚白,自己竞已睡了两三个时辰,左手边的湖面上生着一大簇荷花,花瓣粉红娇嫩,晶莹透亮的露珠在叶片上不住滚动。
你胆子可真不小啊,竟然一个人跑到湖上来呼呼大睡,就不怕和那个童云愁一样中了胎咒啊。屈扬调侃道。才不呢。夏静缘心中着实有些后怕,嘴上却不服软,为人不做亏心事,半夜不怕鬼敲门。
屈扬哈哈一笑,摇起纸扇:好一个半夜不怕鬼敲门。今早闲来无事,本来想乘舟四处逛逛,忽然瞧见这边湖面上漂着一个黑影,还以为遇到水鬼了呢,没想到是你个小丫头片子。
你才是水鬼呢。夏静缘啐了一口,不和你胡扯了,我要回水貂岛去。
她拿起竹棹,正要划水,忽见屈扬神色一凛,收起纸扇,指着东南方向道:快伏下身子,好像有什么人来了!不由一阵惊慌,急忙俯身趴在叶舟上。屈扬用手轻轻划动湖水,将两人的叶舟荡进荷花丛中。
过不多时,果然只见东南方向缓缓荡来一艘小船,船上一人身材纤瘦,灰色袈衣,竟然是无悔,她手握木桨,船头搁置着一个简陋的大木匣子,不知大清早驾船出寺所为何事。
夏静缘见是熟识之人,慌乱顿消,正要起身。屈扬忙低声道:别轻举妄动。夏静缘撇着嘴,一肚子不解。
慢慢地无悔驶得更近了,为免暴露行迹,夏静缘和屈扬都把脑袋压得低低地,这么一来,视线被荷花遮挡,他们便难以见到无悔的身影。耳中却听得无悔轻轻唱道:风不吹,浪不高,小小船儿轻轻摇,小宝宝啊要睡觉;风不吹,树不摇,小鸟不飞也不叫,小宝宝啊快睡觉;风不吹,云不飘,蓝蓝的天空静悄悄,小宝宝啊好好睡一觉。
这首歌谣夏静缘小时候听母亲邬倩娘唱过多遍,回忆往昔,虽不禁黯然悲伤,但此刻歌谣从一个念经诵咒的尼姑口中唱出来,却觉诡异。
但是在无悔的歌声中,似乎还有一种阴郁孤独的感伤。夏静缘不由地纳罕非常,听得歌声越来越轻,稍稍仰头,只见无悔划动小船向北方去了。
快走,瞧瞧她要做什么!屈扬将她一把拉到自己的叶舟上,轻划湖水,悄然跟在无悔后边,他划水的技巧十分高超,叶舟既稳且快,没有发出一点异响。
如此三人一前一后,在千岛湖上静悄悄地前行。不知过了多久,前方露出陆地,竟然来到了一处不知名的岛屿上。两人小心掩踪,偷偷查视无悔举动。
那岛土壤为棕色,林木繁盛,比之涟漪岛和水貂岛多了几分荒凉灰寂。无悔将小船靠岸,然后吃力地将那只大木匣子搬上陆地,她也不往深处走,径直将木匣子的上盖打开,骤见术匣中蹿出无数个黑绿交杂的影子,顷刻间没入草丛灌木之中。
那是什么怪东西呀!夏静缘险些惊呼出声,好在屈扬伸手捂住了她的嘴。
无悔倒空木匣,随即又坐上小船,驶离小岛。夏静缘本想去那岛上瞧个究竟,唯恐跟丢了无悔,两人只得又缓划叶舟,悄然跟随在她身后。
这次无悔驶向的是西北,没有过多久,便见到前方一个箭镞般的塔尖若隐若现,竟是到了涟漪岛!
无悔将小船停在岸边,跳上岸后径直朝骨塔而去。屈扬和夏静缘随后悄悄上了岸,来到骨塔底,只见塔门微微开出了一条缝,并未上锁。
屈扬伸手欲拉门,夏静缘拦住他说:会不会是她们愚谛寺的什么秘密仪式,我们贸然闯进去,不要犯了佛家的忌讳。屈扬道:不打紧,就说是无意中闯进去的。将塔门推开,走了进去!
骨塔内结构简单,只有一条螺旋状的木梯盘绕而上。然而除此之外,再无他物,无悔的身影竟然完全消失不见!
夏静缘和屈扬面面相觑,一时都说不出话来。好一会儿,夏静缘才不解道:刚才刚才明明见她屈扬点点头:真是活见鬼了。夏静缘心中微惧,低声道,要不要回去把华大哥和阿裕叫过来。屈扬却仰望塔顶,我去瞧瞧上头有什么古怪,你到外边等我。
他身子一纵,跃上木梯,一步步小心翼翼地爬上去,脚下发出咯吱咯吱的声响。夏静缘心中害怕,不敢久留,转身走出骨塔,倚靠着塔门坐下。这一坐下,她心中更隐隐生出一丝不祥之兆,不由地取出随身带的眉笔,在自己裙子边角上划出一条条长短不一的横线。
你在这做什么!突然间,背后发出一个森森然的声音。
夏静缘扭头瞧去,手一抖,眉笔落地。无悔就站在她背后不远处。
你,你怎么会在这!她张大了嘴,双眸中满是惧意。
我为何不能在这呢?无悔仍用她那种阴冷的口气回答着,径自在夏静缘身边坐下。
夏静缘避了避身子。无悔怪异地一笑:你又为什么在这里呢?
我我夏静缘支吾着不知如何回答。
我猜,无悔凝视着她双目,你喜欢那位华先生吧,你生他的气,才跑到这里来的,对不对?夏静缘一愣:你不是出家人吗,怎么怎么能说这些?
无悔脸上的血色陡然一淡,幽幽道:出家人又如何,心便化成石头了吗?她也会欢笑,也会流泪,她也有情思,虽然她的身子早就纯洁不再,但她的心从来都是忠贞不二。
夏静缘只听得一肚子雾水,站起身来,只想早点逃离这个地方。无悔却似痴了,喃喃地唱道:风不吹,浪不高,小小船儿轻轻摇,小宝宝啊要睡觉;风不吹,树不摇,小鸟不飞也不叫。小宝宝啊快睡觉;风不吹,云不飘,蓝蓝的天空静悄悄,小宝宝啊好好睡一觉。
你,你为什么要唱这首歌谣!夏静缘只觉毛骨悚然,颤声问,这歌谣和和琥珀神胎有什么关系?
有什么关系?无悔似乎在自言自语,她的小宝宝被人夺走了,所以她就要把所有人都变成自己的小宝宝。
她是谁?夏静缘脱口惊叫。
她?无悔诡然一笑,仰头向上,她就在那儿。
夏静缘猛地抬头,登时倒吸了一日凉气,只见一个肉色物体从骨塔顶缓缓降下来,圆圆的脑袋,双目紧闭,大拇指吮吸在嘴巴中,手脚蜷缩着,肚子上还缠绕着一根脐带,竟然是一个硕大的胎儿!
伴随着一阵凄厉的啼哭声,那胎儿愈来愈接近,愈来愈可怕。
夏静缘忍不住要惶恐地嘶喊出来,可喊声还卡在喉咙里,刹那间眼前一片漆黑,仿佛混沌侵入脑子,失去了全部意识。
华玄一晚都没睡好,不是因为返老还童的谜团未解,不是因为琥珀神胎遭窃,不是因为再见纪天瑜,究竟是为了什么,他自己也想不明白。
捶着胀痛的脑袋,他从榻上翻身坐起,只见甄裕早已起床,他蹲在门边,肩头上停着一头纹有他们濯门标记的飞奴,手中似乎拿着一封短笺正在查看,仿佛石雕一般。
华玄向他走近:怎么了,师门来信了?甄裕身子一震,扭头看向他,脸上有了一丝微妙的变化,将短笺向袖口一塞,挤出笑容来:你你起来啦。华玄见他神色有异,略感纳罕,却也不便追问,只点了点头,绕过甄裕,径直走向隔壁夏静缘所在的那间茅屋,他伸出手去,却停顿在门前,心头着实犹豫。
甄裕左手一扬,飞奴扑棱棱地飞上了高空。他走到另一间茅屋前,忽然诧异地叫了一声:这小子去哪了?华玄扭头看去,认出那茅屋是屈扬所住,此刻屋门半开,一块赤红色毫不惹人注目的泥块落在地上,想必便是甄裕之前提到的谍封了。
甄裕将谍封拾起来仔细审视,然后舒了口气:这小子还算老实,昨晚并没出过屋子,他是今日黎明时分出去的。
华玄对屈扬的去向毫不关心,淡然一笑,将目光移回到夏静缘的门前,伸手敲了敲门,口中喊道:静缘,该起榻了。屋内毫无回应。
甄裕走到他身边道:你就不能好好道个歉吗?静缘,该起榻了算是什么,换我也不会理你。华玄不解:我又没做错什么,何必道歉。
就是你这种漠不相关的神情最惹人厌了!甄裕做出一副打抱不平的姿态,你真不知道小妮子为什么生气?华玄皱眉:她确实有些莫名其妙。
甄裕苦笑一声:钥钩子啊钥钩子,你查案子是绝顶高手,感情上却是个十足的呆子。我问你,先前在千岛湖上,你见到小妮子和那姓屈的小子有说有笑,脸上就有些挂不住了,这是为什么?
华玄困惑地摇摇头:当时仿佛有一股流水淌过胸口,又酸又苦,我也不知为何。甄裕简直哭笑不得,大声道:傻小子,你那是吃醋啦!
吃醋?华玄不禁愣了一下。
昨天小妮子生那么大的气,她不也是吃醋了吗!,,甄裕兀自喋喋不休,你们两个,可够喝一坛子醋了,明明两情相悦,为什么不把心迹摊开来说。你再对小妮子这么冷漠,就不怕她真的和别人跑了吗,那时后悔了,十驾马车也拉不回来。
华玄绞动双眉,他的脑袋也不知破解过多少匪夷所思的谜团,可在这当口儿,却成了一团浆糊,怎么也不能抽丝破茧,找出正确的解答之法。难受之下,不由地大喊一声,双手同时用力,将眼前的屋门一把推开。
屋子里冷冷清清,床榻上的单被整齐地叠在榻尾,哪里还有夏静缘的身影。
华玄一阵心慌,在屋子里来回踱着步。甄裕走过来道:别急,你瞧,包袱什么都还在,小妮子可能只是去散散心
话音未毕,突听屋外有人大喊。华玄一个箭步冲出去,远远只见湖面上疾速驶来一艘叶舟,舟上立着一个灰白色的人影。
大清早地瞎嚷嚷什么,还让不让人睡了!庞横从另一间茅屋中走出,他打着哈欠,睡眼蒙咙,无意中瞥见那艘叶舟上的情形,骤然瞪大双眼,惊惧地大叫:不不!
叶舟上所立之人,正是屈扬,但此刻的索隐门弟子全没了平常的潇洒如意,他发髻散乱,满脸愁苦,惯拿纸扇的双手竟然抱着一个女童。那女童被裹在一套不合身的成人衣裳内,这衣裳华玄再也熟悉不过:那正是夏静缘之前一直穿着的碧绿翠烟衫和散花水雾粉色百褶裙!
只听屈扬在舟上嘶哑地喊:夏夏姑娘她,她也中了琥珀神胎的胎咒了!
华玄胸口如遭重击,双腿瘫软,一下子摔倒在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