少年文学 > 武侠小说 > 《琥珀神胎》在线阅读 > 陆

    空际如浸透的墨汁,月亮繁星都被乌云遮得一点儿也不透。夜已深沉,人却不得安静。骨塔塔底四周,设了五处灵坛,明烛皓晃,将骨塔的轮廓自漆黑中勾勒而出,五名女尼在灵坛上跏跌而坐,对着塔刹诵念楞严咒,咒音虽不响亮,却庄严绵密,人耳沁心。

    华玄、甄裕、夏静缘、冯丹野和庞横端坐在塔前,他们应明慈法师之邀而来,众尼的诵咒仪式却早已开始。塔底之门敞开,明慈大师就端坐在骨塔底层,诸人在亥时抵达,她不知是因双目失明,还是置若罔闻,始终无动于衷。众人不敢打扰,便就近寻了块空地坐下,静观仪式。

    此刻距子时尚有半个多时辰,甄裕抓耳挠腮,颇有些坐立不安。夏静缘忽然轻声问他:阿裕,刚才我见你在屈公子屋门上贴了个东西,那是什么呀?

    原来方才他们离开水貂岛前也去叫过屈扬。屈扬说要睡觉。众人便不勉强,唯独甄裕皱了皱眉头,悄悄走到他门前做了些许手脚。

    甄裕回答道:那小子来历不明,鬼鬼祟祟的,让人放心不下。所以我在他门上黏了一块谍封。夏静缘好奇道:谍封?

    甄裕道:那是我们濯门神技堂新近研制出来的一种药饼,专门用以探查可疑人士行踪。使用时轻轻黏在门扇与门框之间,一旦门开启过,谍封便会悄无声息地断裂,而且断面会随时间变色。我们濯门弟子,便可依据谍封断面的颜色判断对方在何时溜出去过。

    原来如此。夏静缘恍然,不过我瞧那个屈公子不像是坏人。甄裕吐了吐舌头:小妮子涉世未深,还不懂知人知面不知心。

    两人说话之际,华玄渐渐将目光移向了冯丹野和庞横。他亲眼目睹返老还童的异象,实在太过震撼,心中微有动摇,然而与夏静缘的一席对话却让他坚定了信心,当即将所知线索重新梳理,不禁将疑点转移到了冯丹野和庞横身上,很显然,这两个人还隐瞒着一些与琥珀神胎有关的秘密。

    这时的庞横神情呆滞,目不转睛地盯着塔刹,冯丹野则坐在轮椅上,吕楚箫和童云愁分别被他抱在左右手,两个孩子已经换上了夏静缘赶制出的小衣裳,楞严咒仿佛催眠曲,使得他们安然酣睡。

    忽然间,骨塔底层传出几声既缓又沉的木鱼响。众尼诵咒声登时停止。冯丹野怀中两个小家伙却惊醒过来,大声啼哭。五尼中的无悔除慈心起,欲向婴孩走近。一旁的无惆却喝止道:无悔,归位!无悔迟疑片刻,走回灵坛坐好。夏静缘从冯丹野怀中抱过孩子,软语相哄。明慈法师的声音从塔中传了出来:请钩赜派的华先生人塔一叙。

    甄裕低声道:万事小心。华玄颔首,走进骨塔,才踏过门槛,背后呼呼风声,已将塔门关阖。他倏然一惊,却觉眼前明灼亮眼,原来在关门的同时,围壁上数十根火烛一齐点亮,将塔内照耀得如同白昼。

    明慈仍是坐在地上,指着面前的一只蒲团。华玄在蒲团坐下。只见这位女住持五十多岁,气朗神清,似乎与生俱来一股忧怀万物的慈悲感。可他坐下后,明慈仍是双手合十,闭目缄口。华玄心头惴惴,仰首查视骨塔内的情形。

    骨塔内部的结构与外观相合,亦分为十七节,但并未在节间设置平台,而是由一螺旋状的木梯盘绕而上,直至塔顶,四周的塔壁绘满了斑斓的佛画,唯独塔顶天棚奇特非常,上边布满了数千个圆形凸起,好像佛祖头顶的肉髻倒悬过来,威严之余,令人颇觉诡异。

    华玄正惊叹于骨塔构造,明慈忽然道:华先生是钩赜派的高徒,贫尼慕名已久,不期今日在此相见。华玄急忙垂首,只见明慈法师已经睁开了双眼,瞳孔虽仍显钝滞,容光却已不再是之前的黯然,当下回札道:晚辈资浅名薄,不值一提,不知大师召唤在下前来,有何吩咐?

    明慈思吟一会儿,沉声道:听说钩赜派解谜之能天下无双,贫尼心中一个暗藏数年的疑团,盼华先生慧心施解。华玄一怔:大师所言谜团,可与琥珀神胎有关?

    明慈微露讶色:便因这一枚琥珀神胎,近来人心惶惶。贫尼思虑许久,心知再不将这件十年前的隐事说出,只怕灾晦肆虐,永无宁日。

    华玄听到十年前三个字,顿时想到旧事,脱口道:大师尽可明言,弟子洗耳恭昕。明慈颔首,款声道:华先生应当知晓,这骨塔是因何而筑。华玄答道:是为了大侠曲北芒。

    曲岛主仁心善德,光明磊落,无愧于大侠之称。明慈感慨道,他自少笃信佛教,但身处江湖乱世,不得已陷入杀戮,遂常到寺庙忏悔。贫尼当时在灵隐山六清庵修行,因此与他结识。后来曲岛主隐居涟漪岛,在千岛湖上建起了一座愚谛寺,贫尼义不容辞,担起愚谛寺住持一职。起初寺内便只贫尼一人,后来收纳了不少女弟子,才有了今日的规模。

    华玄不知明慈和曲北芒还有这样一段渊源,闻言既惊讶,又恍然,只是不知明慈提及早已过世的曲北芒,是何缘故。

    明慈似乎通晓他的心思,忽然问道:曲岛主十年前突然去世,江湖上都公认死于毒杀,对吗?华玄从她话中听出了枝节,不由脱口:莫非另有隐情?

    明慈点头:十年前这桩案子由濯门调查。濯门公正不阿,誉满江湖,如此公告,自然无人质疑。你那位姓甄的朋友是濯门弟子,真相如何,恐怕连他也被蒙在鼓里。华玄大惊:难道真相并非如濯门所言?

    记得当时案发后,濯门行动之迅,着实令人吃惊,他们不知自何处得到了消息,竟在案发的第二天就赶到了涟漪岛,那时至少来了一二十人,他们将曲宅封锁起来,不许任何人接近。才到傍晚,便有人出面宣称此案已经查明,罪魁乃是曲北芒府中的一名厨工,因为痴恋曲小姐无果下毒害人,他也已经殉情而死。明慈沉声叙述着,案子便这么匆匆忙忙了结,濯门的人又说曲北芒没有亲眷,将尸体就地焚化了。

    华玄越来越难以置信,濯门办案,从来都是以严谨著称,宁可拖延时日,也不会草草结案。曲北芒这么一桩轰动武林的大案子,竟处理得如此草率,绝非濯门办案的一贯之风!他已知明慈暗藏隐情,当即脸色凝重:大师,真相如何,还请相告!

    明慈重新闭上双眼,脸上陡然升起一股惆惋:其实濯门并不知道,在他们上岛之前,贫尼已经去过曲府,而且清楚地知道,曲岛主一家十三口并非死于小人毒害,而是被灭门的!

    华玄身子震动,大出意料。曲北芒之死早已盖棺定论,哪知道时隔十载,竟会有人告诉自己此案另藏玄机!

    十年前的那一天,仿佛就是昨日。明慈深吸一口气,愚谛寺建成后。每日清晨,曲岛主都会在其妻女陪伴下,到愚谛寺来烧香,十多年无一日间断。但是那一日,却没见他前来。贫尼隐有不祥之感,匆忙赶往涟漪岛。贫尼虽然自少双目失明,这条路却已不知行过多少遍,是以一人一舟,即刻而至。可可谁能想到,贫尼即将遭遇的是怎生一番惨绝人寰!

    她猛地睁开双目,牙关交击,似乎已将出家人对生死的参透抛之脑后,颤声道:才踏进院子,便嗅到一股浓烈的血腥味,贫尼循着血腥味一路摸将过去,顿时发现,原来这里早已变成了修罗场!他家中的管家和婢仆,都被人刺死在院子里,而东首的几间卧房,横七竖八地倒着六具面目全非的尸体,依据衣饰身形,贫尼分辨出两位是曲岛主的儿子,三位是他弟子,还有一人是他的女婿柏寒先生。曲岛主原有一女晓芸,定居涟漪岛后,又生下两名幼子,所以从外地请了一名书生来教他们读书认字。柏寒先生学问既高,为人淳善,与晓芸日久生情,共结连理,他深谙佛理,也常来愚谛寺与贫尼论道。见他死得如此之惨,贫尼当时便泪如泉涌。

    明慈言辞动人,那副惨象似乎在华玄眼前铺展开来,他强捺疑惑,听她继续说下去。

    惶恐之中,贫尼急忙赶往正屋,只盼还有一线生机,可可触摸到的却是倒在血泊中的三个人,那那是曲岛主和他的妻子女儿啊,他们终也不能幸免明慈身子摇晃,瞪大了眼睛,仿佛那一幕就在她身前,但可怕的不仅如此,晓芸那时已怀有柏寒先生的骨肉,本该腹大如鼓,这时却瘪平无凸起。贫尼大惊,扒开她的衣裳仔细触摸,这才发现她的肚子竟然被人剖开,八个月的胎儿不知了去向!

    闻及此处,华玄脸色大变,大口喘着气。

    明慈叹了口气:当时贫尼双手沾满鲜血,着实已经吓坏了,大叫着跑出去,跳上小船,慌不择径地划到了附近的一个荒岛上,跪倒求告,直到心神安定,才回到愚谛寺。不久之后,便听到消息说濯门已经查明真相,案子匆匆了结。

    华玄不解道:既然如此

    明慈悲哀道:华先生一定纳罕,贫尼既然知晓真相,却为何要犯佛家妄语的大戒,将真相隐瞒了十年?华玄确实不解,还请大师明示。贫尼终究是个双目失明之人,唯恐当日所见乃是一时错觉。况且,贫尼还答应过曲岛主。明慈哽咽道,在事发前的五六天,他似乎早有预料,还找到贫尼,说自己罪孽深重,不久便会遭现世报应。

    华玄不由震惊:曲岛主当真如此说?

    明慈颔首:当时贫尼还以为是曲岛主先前在江湖上身不由已,多有杀戮,以致忧心仇家会寻上门来。于是便设法以佛理开导。并劝他邀请江湖朋友上岛,抵御外敌。但曲岛主不为所动,只是求贫尼答应,将来不论他发生什么事,都不要再行追究,免得冤冤相报绵绵不绝。贫尼当时并未细想,谁知才过了几天,竟然会一语成谶!

    华玄面露困惑:莫非曲岛主心中明知凶手是谁,早打定了以命抵怨的主意?

    正因如此,贫尼只有遵照曲岛主所言,从未将此事说给第二个人听。明慈低垂着头,满是歉疚之色,十年中,贫尼潜心修行,只盼将这事忘却,谁知那枚琥珀神胎竟会突然出现!那是骨塔筑成后,在替曲岛主移骨时,一名弟子发现的。她不知那是何物。贫尼让她详加描述,才知是琥珀神胎。当时贫尼脑中,立时浮现出晓芸被剖开肚子的惨状。

    明慈的话使华玄突然闪出一个恐怖的念头:琥珀神胎现身,会否源于曲晓芸肚内那个失踪的胎儿?吕楚箫和童云愁接连胎变,又会否与曲北芒的灭门惨案有关?

    又听明慈道:这枚琥珀神胎,贫尼已将其妥为收藏,此事除了贫尼与那名弟子,再无第兰人知晓,那名弟子经我嘱咐,也不会透露出去。贫尼至今也不知是谁泄露消息,以致不断有人来到涟漪岛,意图不轨。

    华玄凝定心神,忍不住问:请问大师,吕楚箫、童云愁、冯丹野和庞横四人,与曲岛主有何关系?明慈回答:曲岛主初至涟漪岛,与武林联络未断,但后来他看破世俗名利,便不再过问江湖中事,对武林中的来客也尽都婉言相拒,唯独冯吕童庞四人拜访,却从未拒之门外。这究竟为何,贫尼也不知晓。

    华玄心头一凛,眉头深皱。明慈最后道:明慈生性愚痴,参不透其中缘由。只盼以华先生智敏,早日看破真相,结束这场劫难。贫尼力所能及,只有将琥珀神胎投入烈火,借助佛祖法力,压制此物邪气。

    她说着立身而起,向螺旋状楼梯走去,她驾轻就熟地走上楼梯,攀向塔顶。华玄随在她身后缓缓上升。骨塔每节约摸一丈多高,待得他到达十七层的塔顶,身处将近二十丈的高空,俯视塔底,心头不禁怦跳。

    他环顾四周,并未发现铁匣柜子一类,不由好奇那琥珀神胎藏在何处,这时却见明慈伸出右手,竟然摸上了塔顶那些一个个凸起的肉髻。

    她张开手掌,在纵横排列的肉髻上拂动,几番来回,终于在其中一个肉髻上停下,她抓住肉髻稍加用力,整个肉髻被拔出来,竟是囫囵一体的鸡蛋形状。

    华玄顿时恍然,要知琥珀神胎现世的消息传出,多少江湖人士心怀鬼胎而来,其中定不乏盗窃高手,只怕早就将骨塔内外搜了个遍。谁又能猜到明慈竞将琥珀神胎藏在这数千个肉髻的其中一个。而且这数千个肉髻大小如一,颜色相若,眼明之人着实难辨,唯独双目失明的明慈才能海中捞针。

    明慈捧着这个肉髻蛋,缓步走下楼梯,走出塔门。甄裕和夏静缘见华玄走出骨塔,立时围了上来。华玄看向甄裕,眉头皱起。甄裕回了他一眼,显然不解其意。

    明慈小心翼翼地走到人群中央。冯丹野和庞横两人目不转睛地盯着明慈双手,烛火在两人面上跳跃不定,凸显出他们眼窝和鼻翼处的阴影,那是种复杂至极的神情,好像回光返照的病人,又像万念俱灰的死囚。

    明慈开始大声念动楞严咒,五名女弟子也念咒接近,无惆和无悔搬来一只三足鼎,鼎中放置木柴,浇上了豆油,点燃之后,立时火焰炽盛。

    明慈在五名弟子护持下,捧着肉髻蛋走近三足鼎,深吸一口气,双手用力,蛋壳发出咔咔脆响,顷刻便要被捏碎,裂缝之中,青莹色的光芒若隐若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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